李巖
時尚敘述
李巖
世紀末流行過一種厚底鞋,好像叫松糕鞋。難看得要命,但很流行。有皮鞋,也有涼鞋,底子厚得嚇人。我那幾年住在縣城,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這就是流行,厲害得很。流行是不設(shè)防的無孔不入,堵都堵不住,堵也白堵。
也是在這時,我寫下了自己的生活之詩:“面對滿臉雀斑粗野的色情少女/面對潦草的口紅不合身的裝束/廉價時髦的厚底鞋糊里糊涂/卻不聽話地擺來擺去的乳房/面對在游泳池搓肉泥的漢子打了一個直翻白眼的酒嗝/面對抽油煙機,面對雜亂無章的鍋灶/面對蹬三輪車的農(nóng)民扛著煤氣罐吭哧吭哧/上樓的漢子肩上搭的臟毛巾/‘噗’地一聲滴在臺階上立即被吸干的那滴熱汗/面對上學(xué)的小學(xué)生‘遲到了’急匆匆的腳步/寫在墻上和樓道里放肆的字跡”。厚底鞋,就是我的靈感之一,也可能是被一口灰塵嗆出來的靈感。
之前是吊帶背心,是一步裙。吊帶背心是少女們以青春明晃晃的身體解放自身,這是一次市井的嘩變,是我們時代的少女們以市井的方式集體登臺亮相,告訴你市井時代的來臨,告訴你,這,就是身體,除了身體,沒有別的,其實是告訴你,身體時代的來臨。一步裙是一次失敗的流行,是在決堤的商業(yè)時代躡著碎步向古典的一次不盡人意的回歸,就如一個在田徑場跑道上狂奔的女運動員突然轉(zhuǎn)身,用汗流浹背的四肢甩了一個古典水袖那樣,令人岔氣。再如,一只脫籠的鳥早已展翅高飛,你卻伸著可憐的手,還打算逮回它,叫它在籠子里鸚鵡學(xué)舌。
又過了幾年,女人們突然開始穿一種像雞爪一樣的尖頭皮鞋,有低幫的,以中幫為主,也有高幫的靴子。也很難看。我經(jīng)常盯著她們的腳尖,很不耐煩地問,你們?yōu)槭裁纯偞┻@種尖頭鞋,難看死了。她們理直氣壯地回敬,商店賣的都是尖頭頭鞋,你不信,你到商場看看。我還真的來勁了,到商場鞋城一看,也真絕,還就是。商業(yè)就是商業(yè),不服不行,先斷你后路再說。在許多場合我發(fā)現(xiàn),穿尖頭皮鞋的男人也多的是,我竟然看見,連身著野外服的藝術(shù)類,也穿這種尖頭鞋??梢?,流行不僅僅是一種空氣,還是一條蛇,直往你心里鉆,由不得你。
前兩年靴子也風(fēng)行一時。我一為人十分熱情的老伙計,經(jīng)常被熟人當開心果,拿他戲謔,揭他的短:不如你丈母娘敢穿靴子。老伙計的丈母娘年過花甲,蹬一雙靴子在街上“猶有花枝俏”,應(yīng)該是年輕時沒機會瘋,只好老來俏。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陣子,有一年夏天,大街上突然流行開超短裙,30幾的女人們套著本來屬于初中女生的小喇叭裙,騎著自行車滿街瘋跑,其實是母親搶女兒的風(fēng)頭。那年頭,上下方便的女式車子還很少見,女人也還沒有變得像今天這么小巧金貴,女人和男人一樣騎的是前面有大梁的老式車子(飛鴿、永久、紅旗老三樣,再加上輕便鳳凰),滿街都是白晃晃的大腿,隨著車軸旋轉(zhuǎn),也算一景。假如微風(fēng)從街頭掠過,就更見異彩紛呈。這牽扯到公共場所的色相,就是我們常說的那種“露齒”,是另一個話題了。我心里常嘀咕,生活這臺大戲,大家都納了命往舞臺上撲,想成個角兒什么的粉墨登場一番,其實削尖了腦袋也就是個配角,也可能只是個跑龍?zhí)椎牧?,卻白白地放棄了在臺下作觀眾的種種樂子。
女人不見得就是愛情的俘虜,一個四十歲前后的女人,你再去跟她戀愛,除了利害的算計和平衡,還有什么?浪漫一點的,可能還會去尋找心理上的滿足,甚至是心理上的刺激。騷一點的找什么不用說。但毫無疑問,女人是流行的俘虜,像那支老歌里唱的“繳獲了一支三八槍”。流行比男人厲害多了,流行厲害到叫女人怎樣就怎樣,叫你幾壺就幾壺。流行叫你掏錢你就乖乖掏錢,流行叫你掏多少你就掏多少,流行不打折就不打折。男人再花心,還是去找女人,還是出不了女人的彀(音夠,是陜北話里的常用詞,意為張滿的弓弩,指在射程之內(nèi),與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掌心是一碼事兒)。女人花心,出不了流行的彀。這是一出永遠演不完的三角戀。男人追女人,緊隨其后,女人追時尚,時尚永遠跑在前頭,等女人追不上了,又回首頻頻招手致意。
流行色并無好壞、高低貴賤之分,只是流行趣味而已。它背后是商業(yè)利潤與造勢。目的是利潤,造勢是過程,總之是變著戲法掏女人的腰包。女人永遠在流行的射程之內(nèi),女人像孫猴子一樣再怎么折騰也跳不出流行的掌心。女人永遠是流行的撥浪鼓和風(fēng)葫蘆,隨著流行轉(zhuǎn)。
流行與時尚,拿男人是沒好法,只好拿女人開涮。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去追逐權(quán)勢,要去追逐金錢,要去追逐女人,要去像鬣狗一樣追逐著高貴的天際。
一女詩人的散文集名“我是上帝的情人”,我看,上帝一詞改為時尚算了。時尚才是女人永恒的情人。只不過是一個善于變臉的情人。放心,這個善于變臉的老情人,再怎么花花腸子,永遠不會拋棄你,它永遠花樣百出,花樣翻新,如果沒什么花樣可翻,它會花樣翻“舊”——推陳出新。這就是流行的殺手锏。
風(fēng)衣與其說是服飾時尚,不如說是知識時尚。
與其說是知識時尚,不如說是時代的心靈風(fēng)尚。
風(fēng)衣時代也是一個時代氣息凝聚的年代。它是一個蓄勢待發(fā)的年代飄逸的衣角。是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前時代。
風(fēng)衣一詞的發(fā)明者也絕對是飄逸之人。
漢語中的風(fēng)衣和牛仔褲是并起的,是公元1984年的“中國往事”,也是剛剛解凍的國度早春的景象和黎明的風(fēng)景。稍后是慢了半拍的西服,最初的西服指的是上衣,與褲子無關(guān),與一身無關(guān),與筆挺的正裝無關(guān),與會議服無關(guān),與正式場合無關(guān),更與領(lǐng)帶無關(guān)。它是一件上衣,又不僅僅是一件上衣,它是1980年代知識風(fēng)尚的變奏,也是這個年代青春的氣息。風(fēng)衣、牛仔褲、西服上衣是那個年代的最佳搭配,如果還可以加上不修邊幅的長發(fā)的話。這硬四樣是知識青年、文藝青年(他們認為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藝術(shù)家)、理想青年或想往里湊的那部分青年的基本形象,也是那個時代青年的標準像,其實是自由和叛逆的形象。在小城市、小地方,他們被指斥為流氓,但他們嗤之以鼻,就像“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想當年那些風(fēng)風(fēng)火火、義無反顧的革命青年。不同的是,后者的目標是明確的,至少,有一個地址“延安”在地圖上標得是清楚的;前者的目標是不明確的,那個年代并沒有明確的東西,它只是遠方、未來,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許多文藝青年的小說習(xí)作大都有一個共同的結(jié)尾:“他朝遠方走去,走去,走去……”這種語調(diào)里有一種既義無反顧、又不知所終的遲疑。遠方既是空間,也是時間,在遠方的目的地之一今天,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成為成功人士,被生活收編,一小撮則零落江湖,成為人們眼里的失敗者,其實是為了追尋青春完美幻影的殘骸,放棄了成功,被世人指為失敗。
但這個年代的青春時尚是三缺一的,它缺少一雙走向遠方和未來的鞋子。之前是23元一雙的三截頭皮鞋,那與其說是青春時尚,不如說是奢侈品,我記得大學(xué)同班只有兩個人穿過三截頭,一個是老知青,一個是解放前擁有那座省會城市最繁華商業(yè)街區(qū)一半鋪面的工商子弟,其父是楊虎城的大管家。老知青與我同宿舍,后者在我的畢業(yè)紀念冊留言“二十年后再相會”,這是那個年代的豪言壯語,意為“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二十大幾年過去了,我們竟未相見,聽說那家伙90年代初就去了巴西,從中國人搖身一變成了華人。聽說他家有一件軼聞舊事,在80年代初可謂駭人聽聞,那是一個舊時代兄弟倆換妻并終身相守的故事,對我們這些從小地方來的鄉(xiāng)巴佬,猶如天方夜譚。
在風(fēng)衣、牛仔褲、西服上衣和長發(fā)年代,就是運動鞋也不流行,更不用說旅游鞋和登山鞋了,舊世界的腳趾頭還羞澀地縮在一雙粘著泥巴的黃膠鞋里。對新青年,這是一個只有上身沒有下身的年代,只有頭腦沒有行動的年代,更是一個沒有腳的年代,甚至就是有腳也沒有鞋子的年代。當時有幾部香港和國產(chǎn)的武打片和武俠劇傾城傾國,那是在一個沒有動作的年代對動作想象力的最大限度,其實就是亂踢腳,那時的詩人都練武,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信不信由你,我自己就同時訂閱《書法》和《武林》,再說,不訂這兩種雜志那訂啥?總不至于訂《大眾電影》吧。之后是一個十條腿十只腳也不夠走的暴走年代,數(shù)年前友人楊勁松在廣州雙年展上展出一件裝置,就是一群六多米高的腿,那是對一個時代的隱喻,后來聽說那件作品被一個企業(yè)家以八萬元收藏,這是中國的當代藝術(shù)在國際藝術(shù)市場暴發(fā)起來以前的事。從上半身年代到下半身年代,再到只剩下一雙腳的年代,演繹著的是人間的滄海桑田,而不僅僅是時代風(fēng)尚的變遷。
1985年盛夏,我與一個剛剛經(jīng)歷了“青春大逃亡”、在武當山區(qū)的一座小城市安頓下來的大學(xué)好友,有過一次為時一月的長談,這也是我第一次從單位出走。除了簡單的飯食,偶爾的出游,中午去二汽山中的水壩游泳,就是坐而論“道”——那不是“道”,而是我們內(nèi)在的生活,各自的童年,各自眼里的大學(xué)生活,讀過的書,小說和詩歌,進入社會這兩年的經(jīng)歷,還有青年人最容易觸及的那個話題,聊了個遍,聊了個透。那也是真正青春歲月才可能有的精神狂歡。其中,也涉及到一次風(fēng)衣的話題。說在拉薩,凡是穿風(fēng)衣的,不用問,都是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在1980年代,藝術(shù)家是個專用名詞,專指畫畫的那些家伙,偶爾是詩人夫子自謂。1982-1983年,從全國各大城市的大學(xué)校門口,有后來被稱為“新三屆”的77級、78級與79級數(shù)千名青年涌上世界屋脊。我們那撥人,在冬夜面對著窗外拉薩河上的暴風(fēng)雪,歇斯底里地大聲朗讀(應(yīng)該是吼讀)著我最初的詩《我們走在大路》,那是我的青春歲月最高的一次飛行。我也是在黃土高原上呼吸青藏高原粗勁氣息的人,在那些絕對孤獨的青春歲月。后來在一座北方小城,我寫下這些句子:我出生在陜北/一匹馬被長長的韁繩捆住//我出生在陜北/我遠遠不如一條河有遠大的前程。
我也是在這次浪游中從鄂西帶回查良錚譯的《英國現(xiàn)代詩選》,那也是真正的青春大餐,在毛烏素沙漠讀艾略特的《荒原》,世界上應(yīng)該沒有比這更適合的一張書桌了?!痘脑返膸讉€中譯本查譯是最好的,查良錚西南聯(lián)大同學(xué)趙蘿蕤譯本也很好,另有湯永寬、裘小龍、趙毅衡與葉維廉幾位的譯本。
1989冰天雪地的正月,看完中國首屆現(xiàn)代藝術(shù)展,我在北京東單的一個大服裝市場看上一件黑色風(fēng)衣,我知道自己的生活場是什么地方,雖然我還不到而立之年,還有扎勢的資格。作為對自己的一種心理補償,給妻子選了一件米色條絨半長風(fēng)衣,打道回府,回高原。
時尚即流行,但時代風(fēng)尚也包含著其他內(nèi)容,如知識時尚。
在如饑似渴的1980年代,整個民族就像一個餓壞的孩子。吃相是狼吞虎咽的,不加選擇、不分好壞,是什么都吃,見什么吃什么,逮著什么吃什么。其實最流行的讀物是《詩刊》和《大眾電影》。前者意味著那個年代的激情,也可能是激憤,因為真正風(fēng)靡的并不是北島、舒婷和顧城,而是駱耕野的長詩《不滿》,它才是時代情緒的渲泄;后者則代表的是世俗生活的輪回,大青年小青年的墻上,貼的都是從《大眾電影》上小心翼翼剪下來的明星美人照,但張瑜、劉曉慶和陳沖的笑容是干干凈凈的甜笑和傻笑,并無雜質(zhì),一般情況是,大青年喜歡劉曉慶,中青年喜歡張瑜,小青年喜歡陳沖。幾年前《詩刊》一副主編對我說,《詩刊》的發(fā)行量在當時上過一千萬份,但根本就沒賺錢,嚇我一跳。那時大學(xué)生張維迎的“時間就是金錢”一語,是被當作“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批判的,它使一個從陜北窮鄉(xiāng)僻壤走出來的青年一舉成名,但成名未必就是美事,有時是要戴著荊冠的。
之前是文革中后期的秘密讀書,即北島、朱學(xué)勤那代作家、思想家津津樂道的“白皮書”與“黃皮書”歲月。新當選的國家副總理、那個以雷厲風(fēng)行見稱的“救火隊長”王岐山,就是當年西安一個秘密讀書會的骨干,當年的閱讀與思考已積淀為國家政治和經(jīng)濟文明的推助力。我的一位老師也是文革中后期的秘密讀書者,這位在那座省會城市叱咤風(fēng)云的紅衛(wèi)兵頭頭和紡織廠工人,在15瓦燈泡下通讀了馬恩列和黑格爾,大學(xué)時是啃李澤厚《批判哲學(xué)的批判》和康德,并從狂熱的紅衛(wèi)兵革命小將冷卻為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思想啟蒙者。我曾問過這位大我一輪、卻只高我兩級的老師和同鄉(xiāng)(一位民國時期榆林名醫(yī)的后代),是不是在文革中一直“堅持”讀書,三十多歲的老師清瘦的身子往那把舊藤椅上一靠,口氣堅決、擲地有聲地說:不是堅持,是本能。我也是從這時開始知道,求知是一種人的本能,此語對我影響至深。李澤厚也是1980年代的知識時尚,社會小青年讀《美的歷程》,有梗在胸的大青年讀《批判哲學(xué)的批判》《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及后來出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80年代另一個點是《公開的情書》作者(筆名靳凡)之一金觀濤的歷史著作《興盛與危機》與“走向未來叢書”,后者是那種窄條的、可以放在口袋里的“便攜式”開本,在人道主義思潮中,編輯與出版者已經(jīng)想到了人和讀者的便利。
1990年代初風(fēng)行的知識時尚是,讀捷克作家米蘭?孔德拉的小說,它不是80年代的延續(xù),而是作為80年代的一個休止符,孔德拉的性與政治,仿佛是80年代知識時尚的一頓“最后的晚餐”,也就是散伙飯。此后便是商業(yè)文化的長驅(qū)直入,潮起潮涌。先是瓊瑤、三毛、席慕蓉,四大天王,及大陸土產(chǎn)的雪米莉等等,然后由經(jīng)港臺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國產(chǎn)“文化名人”余秋雨收盤,清點文化商業(yè)的初戰(zhàn)告捷,余氏也成為國內(nèi)作家富豪榜的榜首,這可能就是文豪的本意——文化富豪。與此相關(guān)、廣為流傳的一個段子是,在國際大都會上海,警察從小姐包里搜出的兩樣?xùn)|西,一是避孕套,一是《文化苦旅》。文革前那茬人的知識時效也就這樣了。
與此同時,是經(jīng)濟讀物的盛行,如香港經(jīng)濟學(xué)家“狂生張五?!钡娘L(fēng)行。這有點像是胳膊腿兒先富起來了,腦袋還沒有富起來,口袋已經(jīng)武裝到牙齒了,頭腦還沒有武裝到牙齒。于是,暫時還沒有富起來和武裝到牙齒的頭腦們“狂補經(jīng)濟學(xué)課”。經(jīng)濟讀物也水漲船高地成為暢銷書,發(fā)行量不見得就低于瓊瑤三毛們和武俠小說,從通俗小說到經(jīng)濟學(xué)讀物成為暢銷書,是時代風(fēng)尚的一個飛躍。
社會與文化的知識趣味就此開始分叉,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革命樣板戲《紅燈記》李玉和臺詞)。文化屁顛屁顛奔著“一切向錢看”去了,社會卻需要一瓶“腦白金”。這個時期,電視廣告上最狂轟濫炸的就是“今年過節(jié)不收禮,收禮只收腦白金”,及時得很,這句廣告也成了小孩的順口溜和口頭語。我記得這時的另一句廣告詞,就是電視連續(xù)劇《水滸》潘金蓮扮演者王思懿的“人人都為禮品愁,我送北極海狗油”,但我不知這位大美人推銷的是什么。
企業(yè)家傳記的流行,我認為不是知識與讀書時尚,而是大眾對“先富起來的一部分”、對別人發(fā)跡史流著口水的窺探,其社會心理動機是十分陰暗與可悲的。反腐小說的流行也差不多異曲同工。那根本就是一場在權(quán)勢與財富不均衡的社會語境內(nèi)部想象力的狂歡濫醉。最后無不是在想象力的狂歡中對仇恨的發(fā)泄。我讀過一本反腐小說,結(jié)局是兩個地方首腦,一個在廣場槍斃,一個在醫(yī)院成為植物人——哪有這樣的美事。這亦是我們時代文學(xué)扭曲嘴臉的真相,這個文學(xué)把自己被扭曲的面孔展覽給社會,并打著警世的幌子,偶爾虛晃一下“正義之劍”聊以自慰,其實是市場上廉價的那種供小兒玩耍軟溜溜的塑料劍,連驅(qū)邪祛鬼的桃木劍都算不上。反腐小說也成了一些前仆后繼的貪官污吏喪心病狂地明搶暗偷的教科書,這當然不是反腐小說的過,但它缺乏那種直指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文學(xué)家的道德力量既不是說教,也不是思想,而是藝術(shù)本身,今天已沒有人相信藝術(shù)還是一種終極力量。反腐小說作為一種流行時尚,可另文專寫。
近幾年,也就是看似四平八穩(wěn)、沒任何動靜的新世紀,知識時尚成為一種暗流。我自己并不在知識界,但仍能感到這股冰層下的河流的內(nèi)在涌動。一是在文藝新青年中電影的流行,主要是歐洲與俄羅斯及東歐、還有港臺(如侯孝賢、楊德昌、王家衛(wèi)等)的先鋒電影,據(jù)說一個由四川輾轉(zhuǎn)北京的詩人家中,有3000張影碟。我這個老文藝,這幾年也不甘落伍,沒明沒夜地比學(xué)趕幫超,在主持新版《陜北雜志》改版與創(chuàng)新、汗珠子摔成八瓣兒的那一年半,唯一的娛樂就是忙里偷閑看電影,那也是我的充電器。二是海外與臺灣的學(xué)術(shù)著作,先是黃仁宇、錢穆,然后是唐君毅、牟宗三、余英時等中國魂的回歸,在書店,他們的書也賣得很快。一個基本認識是,國內(nèi)的那些所謂名教授,其實是偽學(xué)者,其知識能量與學(xué)術(shù)水準根本就不及臺灣的一個普通的大學(xué)講師,也可以說,國內(nèi)名牌大學(xué)的古典文學(xué)教授對古典詩歌的了解,遠不如“一怒拔劍”的武俠作家溫瑞安,后者可以在四百多部作品中信手拈來中國古詩。三是國內(nèi)的出版界開始翻印近百年來的學(xué)術(shù)著作,把翻印說成翻耕也未嘗不可,許多書對我們是只聞其名,如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我是在前兩年才讀到的,我近來發(fā)現(xiàn)馮承均先生譯的《多桑蒙古史》與陳序經(jīng)先生的《匈奴史稿》,就不停地向同好推薦。四是歷史類書籍熱,吃飽肚子的中國人總算有功夫翻翻自己的家譜了,而不光是熱衷和滿足于戲說式的“虛構(gòu)的家譜”,我記起一詩人朋友十多年前忿忿不平對我說的一句話:“有人竟敢虛構(gòu)一個民族的血液”,此語至為經(jīng)典。五是在真正的民間那幫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我這幾年有幸和身邊幾個這樣的真青年(我的意思很簡單,有很多偽青年)交往,江山代有才人出、自古英雄出少年這些話原本就不是虛詞,劉禹錫的詩“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說的也一樣,他們是這個民族的氣血精脈所在。這是一股更大的潛流。他們的知識面之廣讓我詫異,他們寫的古詩令我為之驚嘆,他們可能是一個殘疾人,可能是街上一個賣燒餅的,也可能是一個普通的大學(xué)生(我也想起80年代后期,在我工作的北方小城,就有一個20郎當?shù)囊魳沸〗M,專聽交響樂)。
時代如大河奔涌,時代的風(fēng)尚如波峰浪谷,時尚就像波峰,也可能是卷起的浪花和泡沫,而知識時尚則如浪谷,沉靜地涌動,為時代助力。知識時尚正是一個時代力量的儲蓄,它才是積極、向上的姿態(tài)。這個姿態(tài)并不優(yōu)美瀟灑,有時是彎曲的,卻是力的詩學(xué),也是詩學(xué)本身。
大學(xué)畢業(yè)前,我在一所軍工廠子弟學(xué)校教了半年初中,我的“天之驕子”生活就成了減法,八個學(xué)期成了七個學(xué)期。因為聲帶壞了,我沒有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卻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機關(guān)行政干部。這不是一個可以選擇生活的年代,如果一個人有一到兩個選擇,不是上天對他格外開恩,就是沾了生活的便宜。
剛到那座在寧陜甘蒙四省邊緣的陌生縣城,那座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大院子,令我最驚異的是機關(guān)大院的整潔有致,后來慢慢知道有一個能干的辦公室副主任,也就是負責(zé)后勤的總務(wù)主任。整齊、干凈的大院有兩個大花壇,和若干小花壇。因為無霜期短,不能栽植冬青,就用榆樹代替,人要美化自己的生活,是不受環(huán)境限制的。更驚異的是,這座荒漠邊上的縣城機關(guān),竟有兩名專職花匠。其實是我少見多怪,這座縣城在四十多年前就是一個陜甘寧邊區(qū)行政專署所在地,轄地有陜北、隴東和寧夏的若干縣份,那是一個以產(chǎn)鹽聞名的地方,唐代就有鹽州的治所,白居易《城鹽州》:“城鹽州,城鹽州,城在五原原上頭”。文明,有時就是對習(xí)慣的傳承。
每天早上,大幾十名干部整齊的“踏踏”的出操的腳步聲將一個懶鬼從夢中驚醒。一方面,我晚上要“苦讀”,熬到夜里兩點以后,這是我的好習(xí)慣;另一方面,與其說是散漫的大學(xué)生活,不如說是青春期的頹廢,養(yǎng)成了睡懶覺的習(xí)性。人們知道,大院里有一個懶鬼,但似乎也很寬容。我不是一個稱職的行政干部。幾年后,我選擇了離開那個大院,也離開了那個行當。
我此后再也沒有見過那么好的機關(guān)作風(fēng)。那是從文革、文革前、邊區(qū)傳下來的作風(fēng)。保持了那種經(jīng)見過世面、有點年頭的大機關(guān)波瀾不驚的風(fēng)范。后來,果然從那個大院子出來不少出人頭地、獨當一面的人物,差點的,也混得有頭有臉,在世俗眼里最不行的一兩個,也是文學(xué)藝術(shù)各自領(lǐng)域里的提得起、放得下的老江湖、老英雄。我認為主要就是那個小地方的大機關(guān)的那種沉穩(wěn)的作風(fēng)成就了這些人,給了他們底氣,也給了他們?nèi)松〉竦牡鬃?。后來,我在一個更大的機關(guān)上灶,我留心觀察那些相對各方面素質(zhì)都要好得多的青年人,他們對自己最大的要求就是惟恐自己不是合格的小宮女和小宮人,就是把他們放出去,又能頂個啥,就是給他們一個海闊天空,再給他們安一對翅膀,也不見得就能“天高任鳥飛”。
機關(guān)大院一個與我年齡相仿、頭發(fā)自來卷的高大青年,沖著我友善地微笑。我記得他穿一件藍色的紅衛(wèi)服上衣,風(fēng)紀扣系得緊緊的。不久之后,我們就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的經(jīng)歷比我復(fù)雜得多,插隊、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教書、在村小學(xué)當校長和村團支書、當兵、已婚、女兒就那幾天剛出生、妻子是縣文化館攝影專干。而我就是一不知天高地厚、學(xué)了一腦子沒用東西的傻大學(xué)生,我只有一樣比他強,雖是試用期,工資還是比他高,在那個并不遙遠的年代,學(xué)歷是一個神話。人們,包括學(xué)歷的擁有者,并不知道它能派上什么用場,但總之和未來有關(guān)。那還不是一個權(quán)錢主宰一切的年代,理想和知識,還有青春,在現(xiàn)實人生中還占有一些小小的份額。那時,我們還沒有“被大款打敗”(青海詩人、我的校友馬非語)。
兩年后,他去了東北沈陽的一所藝術(shù)院校上學(xué),那是中國首個攝影藝術(shù)??瓢?,沒半年,哥兒們就脫穎而出,成為80年代中期藝術(shù)院校思想啟蒙運動末班車上藝術(shù)瘋子中的佼佼者。并從一個風(fēng)紀扣青年變成一個時尚青年。
后來,我們都相繼離開了那座縣城。我一步一步走向命運預(yù)設(shè)的陷阱。他一寸一寸離開,返回,再離開,再返回。哥兒們成為一個非常出色的攝影家——不是那種混混,而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們的經(jīng)歷是兩個縣委通訊干事成為詩人和藝術(shù)家的故事,也是人生的故事。我們經(jīng)歷的千難萬險早已不堪回首,但我們也通過自己的作品表達了對生活的感受。19年前我寫過:“我出生在陜北/一匹馬被長長的韁繩困住//我出生在陜北/我遠遠不如一條河有遠大的前程”。
不久前,我花了兩個月時間,為他的大型作品集寫了一個前言,有點舊夢重溫。但我記得最清的是我們初識時,在陽光燦爛的八月下午的陰影地里,那個風(fēng)紀扣系得緊緊的、走過來沖我友善微笑的形象。純樸、憨厚的舊時代青年的標準像。你就是放手讓他們?nèi)プ鲪?,他們也不會,不知怎么作一個害貨。我自己是啥刁樣,除了同樣脖子上繃得緊緊的風(fēng)紀扣,還戴了一頂滑稽之極的藍的卡鴨舌帽,既不像一個干練本色的行政干部,更不像一個膽大妄為的藝術(shù)青年,總之是不倫不類,連個人生的扮相都不像,更不用說人生的角色本身。但那不是我們的過錯,是時代的四不象;也不是我們的滑稽,而是時代的滑稽。那頂可笑的帽子是我畢業(yè)時買給自己未來的禮物,也是一種勢。
而那座用榆樹代替冬青的機關(guān)大院,其實也就是我們各自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搖籃。英國詩人艾略特為馬克?吐溫《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寫的再版前言有兩句話我記憶猶深,一個作家的題材,一是童年的生活,一就是他青年時代謀生的地方。我真是感謝那個與唐詩中《春江花月夜》的不朽作者同名的總務(wù)主任,那兩個一年四季咔嚓咔嚓剪個不停的干瘦的無名花匠,在我荒蕪的青春記憶中留下那么多的蔥郁。
兩千年前后,我們在西安的工作室——就是我后來還在常用的“這里工作室”制作一本20K本以書代刊的時尚雜志。是制作,不是編輯,就是設(shè)計制作好后交由對方,對方付錢,我們工作室的制作費在西安所有工作室中是最高的,遠遠高于行情。我在背后叫它“淫男食女”,刊名并非原創(chuàng),一看就是來自剛剛從海峽彼岸登陸的臺灣同名電影。時尚,有時就是復(fù)制、抄襲、盜版,有時干脆就是哄搶。在這之前的一首長詩里我就寫過這種“哄搶”法則的混賬邏輯:“只是生活比藝術(shù)拙劣/更像它的贗品/而它的另一個法則是:當模仿者大行其道/創(chuàng)造者反而被釘在陰影中/并承擔(dān)著創(chuàng)造的罪過/其實被模仿并非榮耀,它本身就是一種羞辱/在那里你被理所當然地拍賣了一次/哄搶了一次”(《藍色敘事》1999)。這是現(xiàn)代的特征之一。就連“這里工作室”也被四川一大名鼎鼎的先鋒文學(xué)網(wǎng)站(創(chuàng)辦者是我十分推崇的兩位先鋒詩人)“哄搶”,并成為那個網(wǎng)站的標牌之一。我又想起,我給海外一家詩歌與美術(shù)刊物投稿,不久,我的詩題“讓詞語回家”就成了這本刊物主編和創(chuàng)辦人(一著名詩人與畫家)在國內(nèi)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的書名,只不過堂而皇之成了“讓母語回家”。哄搶的話題,我會另文專寫。但刊物的開本,卻是我的一次嘗試和實踐,數(shù)年后我做過一本“扎勢”的書,借鑒的就是這個開本,任何事都是一點一點做出來的,沒冒的。最近我又看到一“鄉(xiāng)土詩人”把我的詩句署上自己的大名“發(fā)表”,不知是不是一種“影響”所至。
創(chuàng)刊號賣得很好,在做第二期時主編拿來一張封面照。是一個大臉盤的短發(fā)少女照片,并不好看。我做時尚雜志,雖然沒有成功的經(jīng)驗,失敗的教訓(xùn)倒是不少,知道一本時尚刊物的賣點,何況還是帶點那個,就是“下半身”的雜志。那本破雜志的一些欄目,我給動過幾個字,也是朝下三路走。女主編——也是我們的東家,有三條理由:一是名模,剛在一個模特大賽中奪冠;二是只有十七歲,十七歲就是賣點;三是年輕就是美,半生不熟就更美。
女主編的意思,就是餐館櫥窗上說的那種生猛海鮮。我一直不知道從哪兒躥出的這個詞,也許是從粵菜菜譜中吧。
“愣頭青美女”就是這時從我腦子里蹦出來的一個詞。我們的時代已經(jīng)改變,我們時代的審美準則也已經(jīng)改變,美女已成為另一個東西。首先,它是平民化的。有點像后來的超女運動。是人人有份的,任何人都可以是美女。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也就是安迪?沃霍爾說的在消費時代,每個人都能成為名人,各領(lǐng)風(fēng)騷三兩天。然后,它是青春的,即年輕就是美,哪怕臉上長著青春痘。再是氣質(zhì)上,鄰家女孩的那種。如果還有的話,只要年輕,不美也是美。也可能,愣就是美。
其實是,生猛替代了美。這就是青春痘美學(xué)和青春痘的美學(xué)的特征。
七吋照片上的“名?!敝挥惺邭q,屬于未成年,社會以各種各樣的名堂把她們引誘、拐騙到社會上,成為它的消費品。我也看到整個社會“玩雛”的心態(tài),“玩雛”,說穿了就是父親玩弄女兒的心態(tài)。這是“玩雛”的倫理學(xué),而那位刁鉆的女主編,就是“文化洗頭房”的老鴇。
我也是在這時從那家雜志的老板口中最早聽說高尚生活這些詞兒的,那個從一家保溫瓶廠出來,又在深圳混過幾年的老板成天把“英雄不問出處”、“高尚生活”、“高尚住宅”這些詞句吊在嘴上,這些詞句是他漂亮的煙嘴,裝璜著自己晃晃蕩蕩的兩扇門板。不久,那門板真的就晃蕩起來了,我們不做那家刊物的下期,刊物就死掉了,死得血本無歸。我只有一聲冷笑。女主編遠走高飛,成了北京期刊界的腕兒。那個“英雄不問出處”的爺們向隅而泣,他真的是被心狠手辣的女主編晃蕩了。心狠手辣就是這個年代不論男女成功的秘訣,也是江湖上的潛規(guī)則。
那是一場在各種生存場習(xí)見的人性的廝殺,廝殺的緣由是各種因素的糾結(jié)。
1993年盛夏,我“犯錯誤”后重新被《創(chuàng)世紀》雜志社啟用,從陜北小城召回,去北京組稿,與一未曾謀面的詩人朋友接頭的地點,就是王府井街口的麥當勞。其實那時麥當勞才剛剛登陸中國,是絕對的時尚。1993年代的中國詩人,對時尚的姿態(tài)是擁抱的,還嫌時尚得遠遠不夠,域外的事物更多還是以觀念的形式存在,而遠遠不是一個伸手觸摸到的實體,更不是一個你想去就去的具體的地方。那時我們那本雜志在市場與錯綜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糾葛中顛簸,但作為一本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大文化刊物的主導(dǎo)思路是明確的:一是搖滾和流行樂;二是同樣處在半地下的第五代電影,剛剛有了點苗頭顯山露水的第六代導(dǎo)演;三是對中國新潮美術(shù)的推波助瀾;四是足球與時裝;五是從廣州北伐的新經(jīng)濟——我記得中國第一篇期貨的專稿,包括對國人也對編者十分陌生的期貨一詞,也是從這本在市場經(jīng)濟初期風(fēng)雨飄搖的雜志開始的。十多年后,許多聲名赫赫的周刊,不就是這本曇花一現(xiàn)的雜志欄目的細化么。
我這輩子做過兩本新雜志,都只出了六期,我覺得已經(jīng)夠本。我的算法是一個簡單至極的算術(shù)式子:6×6=36。有點精神勝利法的意思吧。
那是一個飄著小雨的下午。其實,是我們在麥當勞門口碰頭時,雨才滴下來的。
在西安,我們只顧埋頭干活,極少去這些時尚與消費場所,如果有點空閑,我們喝白酒,城市那一年流行著紅酒。在西安,我們也不知道有些什么時尚和消費場所。其實壓根就沒有。消費場所其實是財富的姘頭。記得報載,那是個全國舞廳最密集的城市。但那里并非沒有時尚,它是個盛產(chǎn)時尚雜志的城市,一本女性時尚雜志風(fēng)靡中國城鄉(xiāng),并是所有女性時尚雜志的航母。我們叫它小老婆雜志,或小妾雜志,它是大難與小富之后的一個溫柔鄉(xiāng),那家時尚航母的老板,被官方文化界令人作嘔地稱譽為“文化英雄”。過了幾年,那位期刊大亨曾屈尊不遠千里北上我們共同生活過的那座小城專程尋訪我,讓我出任他的那艘巨大航母旗下擬創(chuàng)辦的“最?!蔽膶W(xué)雜志的主編——我們是老鄉(xiāng),他對我的《創(chuàng)世紀》“前科”有所耳聞,也見過我編的一本民刊,刊名后來成了我所在單位辦的刊物的名字,再后來我還當過幾天這本雜志的主編。這正好是十年前的事。那其實是以糜爛為其主要特征的城市,一詩人老友根據(jù)那幾年的生活積攢后來寫一長篇《狂歡》,我也玩的話,就寫一本《糜爛》。過多的時尚雜志,是我不喜歡這座城市、一次又一次離開它的原因之一,遠不是人們猜測的那個稀松樣子。泛濫成災(zāi)的時尚雜志,也弄軟了那座曾具有“亞洲雄風(fēng)”的偉大城市,孕育過中國古代文明的偉大城市。也有多少本來還說得過去的“文化人兒”,不就是毀在那些不三不四的時尚雜志上。其實,他們不就是那些層出不窮的“文化洗頭房”的從業(yè)人員嗎,只不過是面目和行頭光堂些罷了?!拔幕藘骸钡目杀?,就是非得找一個寄居甚或是寄生的地方,而不能另開辟一番事業(yè),百無一用是書生可能不是一聲歷史的喟嘆,而是誤入歧途。
在麥當勞,隨處可見的是時尚青年,和外國少男少女,還有扎著馬尾的搖滾青年。在中國,也只有在北京能感受到那種自由和開放的氣息。這種魅力對我誘惑頗深。我一好友,在《中國攝影家》雜志打工,這幾天就要回陜北故鄉(xiāng)榆林開照相館。九年后,我自己也有過兩次到北京某文學(xué)刊物工作的機會,被我輕易放棄了,我就理解了當年那位朋友為什么回去。飄來飄去總不是個事,活著,總得有個下腳的地方。也許,是英國作家、《一九八四》一書作者奧威爾說的:“有一塊立錐之地是一件大事,即使是一間漏雨的房子?!睕]有經(jīng)歷過浪蕩的漂泊歲月的人,無法也不可能理解何謂安頓。
我喜歡在麥當勞隨處彌漫的那種自由的氣息。這是我們這號自我流放者最喜歡的氣息。80年代后期在大西北一隅,在大敦煌與當金山之間,一位詩人曾對我說:詩人的流浪有三種,一種是精神的流浪,一種是肉體的流浪,一種是精神與肉體的雙向流浪。我后來的體會更深,單一的精神放逐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有一雙腳扛在肩上,也就是“行萬里路”,有時生命是用腳掌磨出來的(我的黃土地老故鄉(xiāng)有一個老詞:步扛。人生是用腳步丈量出來的,是把腳步扛在肩上的行走。被姜文稱為新“出埃及記”的“長征路”就是步扛出來的)。道路,并非伸向小布爾喬亞嬌嫩翅膀的遠方,而是長在腿上。男人腿上的毛,一根毛,就是一里地。走啊,是世界上最激越的詞。也常想,愧對上天給的這兩條長腿。年輕時總想要用道路磨短這兩條腿,最后一節(jié)一節(jié)磨短的卻是生命。
麥當勞、肯德雞這些時尚店,早就不是我們這茬人能進得去的,哪怕我們當年多么時尚得光風(fēng)霽月。我們這茬人,其實就趕上一個趟,在自由主義市場經(jīng)濟來臨之前,如江河決堤之前,趕上了讀書時尚的趟,安安生生讀了幾年書,這似乎是我們的不幸,其實是我們最大的幸運所在。每一代人都無法選擇自己的代際,它是宿命的,但每一代人都可以完成自己的局限,要我說,對局限性的認知與選擇,就是對自由最大的認知與選擇。這多少有點像俗話說的,認命。對自身命運的體認。不是被動地等待命運的終局,而是去主動完成自己的命運。這就是我所謂的積極的人生。
我在細雨蒙蒙的麥當勞門口約見的那位友人,與我保持了十六年親密完整的友情,成為此后我人生的一個支點,它也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完美的友誼。有時真難以置信,在這樣一個人的生命價值被徹底打翻在地、也可以說覆水難收的年代里,還有那么善、那么真摯、那么高尚與純粹的人。
我有關(guān)麥當勞的記憶,是細雨蒙蒙和友情的交織。
1995年,聽北京一熟悉搖滾圈的友人說,北京文化圈和崔健在狂聽平克?弗洛伊德,我不禁啞然失笑:“才聽呀?”我能聽出自己話里一絲惡毒的意味。那幾天,我夢見崔健,在我熟悉的小縣城的街道上踟躕,從南關(guān),在地區(qū)生產(chǎn)資料公司上班,路燈從身后曳著他的影子拖在南關(guān)的長街上,空蕩的夜景中就我倆人,我站在街道十字百貨公司門前的電線桿子下,等他過來跟我要根紙煙。他走過來,像一個街里的孩子叫我小名。
3年前,我們就在西安道北的一間門面里聽——其實是看平克?弗洛伊德了,在那些燠熱難當?shù)南囊?,在卷閘門內(nèi),先是看的盜版碟,再看的是一位常客親戚剛從德國帶回的原版,兩個版本都是原聲,沒有翻譯和字幕。其實在很多時候語言是多余的,聲音比語言更直截了當,這就是為什么中國古籍《樂記》說“絲不如弦,弦不如管,管不如聲(指人聲)”,從一開始,中國人對音樂的認知就是最健全的,就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語言的隔膜,反而使聲音(人聲與音樂)和畫面更純粹。沒有翻譯和字幕,我們照樣看得如癡如呆如憨。照樣被擊中。被踢倒。看或聽《迷墻》是一次真正的吸大麻的精神閱歷。它是一張鋒利的犁,翻耕著我內(nèi)心的那塊凍土地帶,鋒利冰冷的犁尖,一直到翻耕出凍土地里的蚯蚓。之前我看的最好的電影是文德斯的《德克薩斯的巴黎》,那種荒蕪和空曠,它可能是電影版的艾略特的《荒原》,最近我終于買到這張碟片?!睹詨Α分笪以僖膊桓逸p言哪部片子最好,這幾年我的電影視野和歷史視野同時打開,世上的事,并無最好或最壞,只有并存,只有差異。
這樣被徹底踢倒、打翻在地的經(jīng)歷我有過三次,都和藝術(shù)有關(guān)。
頭一次是在世界的早春和黎明畢加索對我準確無誤的摧毀(我后來叫他畢板斧,原因有二:一是他在現(xiàn)代藝術(shù)領(lǐng)域的大刀闊斧,但主要是對我個人而言的一板斧將我劈作兩半),在我自己20郎當?shù)臍q月的青春期。當時在大學(xué)不安分的那一部分人中間十分風(fēng)行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辦的中文雜志《信使》那期畢加索紀念專輯,那幾幅畫,《格爾尼卡》、《亞威農(nóng)的少女》和《下樓梯的女人》,那些評論,那些與我們所處的板結(jié)的政治與軍事語境完全不同的表述。在他的祖國,一位詩人寫道:“世界在那孩子手中,/變成了線條,/他握著一條彩色的閃電?!保ò⑷R桑德雷《畢加索頌》)
我當時的神志狀態(tài)絕對處于癡呆狀。我被擊懵了,不知道世界發(fā)生了什么。與其說我是從一個小縣城走出來,心里只有一樣?xùn)|西:求知欲,不如說我是從一個洪荒年代,來到一個指定的地點,遭此大劫。畢業(yè)后那幾年,我訂的報刊除《外國文藝》《世界文學(xué)》《美術(shù)》《江蘇畫刊》《中國美術(shù)報》,就有那本八開的薄薄的雜志《信使》,那是我從荒漠上瞭望世界的一扇最晴遠的窗口。
另一次是隨之而來的鄧麗君這條軟綿綿的蟲子,在磚頭收錄機年代,緩慢地爬進我們同時代的青春期,在那里蠕動,它有一個另外的別稱叫“靡靡之音”。我自己的看法是,它是陰性的思想解放運動。也可以說鄧麗君是思想解放的“月亮”。
再就是這次——“我的1992”《迷墻》的音樂之旅。
我新買的三碟套裝《黑金迷墻》不是那部瑞典電影史上的絕對經(jīng)典杰作,而是一部鼓勵青年人真誠、正直、勇敢的美國系列片,它不像在有的國家,把自私與奸詐作為國家價值去激勵,《黑金迷墻》中的美國價值觀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其實鄧麗君就是漢語中的迷幻音樂和平克?弗洛伊德?!睹詨Α泛推娇?弗洛伊德是對內(nèi)心分裂的慰藉,鄧麗君是對國土和文化分裂的慰藉,我們不必把現(xiàn)代性說得那么嚇人,那么神神叨叨,那么恐怖,那么喜馬拉雅,那么遙遠的地平線,鄧麗君就是漢語中的現(xiàn)代性,只不過它是一座島嶼弧形的海岸線。如果不是我神經(jīng)的話,鄧麗君是一個政治歌手,她是對分裂的抒情與呻吟。鄧麗君歌曲中的情人或夫君,并不是別的,而是國家、大陸、本土與漢文化的血液與根脈?!奥愤叺囊盎悴灰伞笔菃适Ъ覉@的一葉飄萍沿途的所見所聞。
崔健出,陽剛回。鄧麗君隨之香消玉殞南洋島。崔健,是被鄧麗君的嗓子眼呼喚出來的。崔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吼出了“一無所有”,鄧麗君就沒必要存在了。鄧麗君呼喚出了真正的東西。
陽剛,不是別的,是重獲“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漢語鼎舉之力。是太陽把它的血漿回灌漢語人類的血管。不是“太陽和它的反光”,而是漢語人類內(nèi)部重新生長的太陽,是人類的太陽,在古國青銅澆鑄的心臟轟然炸響。這也就是崔健聲音里的力度——漢語的青銅原聲帶。
在CCTV電影頻道紀念謝晉辭世的電影專場《牧馬人》(1982)之后回放的幾年前制作的“流金歲月”中,與中國人民久違的女主演叢珊,這位1980年代初中國銀幕上最羞澀的女演員,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承認自己在二十多年前的大眾情人角色。我在看這檔節(jié)目時,愣了一下。不愧是來自法國的“海歸派”,舌頭放得展,就連用詞也比我國人民大膽、潑辣、風(fēng)騷,令我等崇拜者慚愧慚愧。
在電影《牧馬人》播放的1980年代初,情人,不是個公開的詞,即便那是個“公開的情書”(靳凡發(fā)表于《十月》轟動一時的中篇小說)的年代。即便在狂妄的“天之驕子”大學(xué)生中間,那也是一個只有膽大妄為的詩人才敢想敢干敢用的詞,是北島芒克江河楊煉這些不法之徒的專用詞和御用語匯,但我相信,就是在他們那里,它也是個名詞,而不是動詞。那時的動詞是思想一詞,解放一詞,屬于中國的頭腦,而不是中國的肢體。對少年時代的中國,情人,那是個臉熱心跳的詞,在內(nèi)心窸窸窣窣的詞,縮頭縮腦的詞,膽戰(zhàn)心驚的詞,觸電的詞,也可能是一個流里流氣的詞。它屬于秘密,屬于心跳,屬于臉紅,有時屬于厚顏無恥。在文革后的解凍中國,它的詞匯表遠沒有五四時期那么上天入地、色膽包天。大詩人多多有一首《圖畫展覽會》,說出了那個“春風(fēng)已經(jīng)蘇醒”(油畫家何多苓影響甚大的作品名稱)、但仍寒氣逼人的年代的感覺:“他們看守綠色的山脊/召喚初次見到陽光的女人/那冰冷削瘦的乳房/向著解放,羞澀地聳起”。在時代的早春,像“乳房”這樣的語匯,只有上過山下過鄉(xiāng)、為非作歹、天不怕地不怕的先鋒詩人才敢用,這些高聳的字眼令我們這些青澀的少年中國心驚肉跳、膽顫不已。在另一位大詩人北島那里,情人,是時代的眼眶里“一只驚恐的小鹿/正在你的瞳孔中奔跑”,最多也只是“桔子熟了/裝滿陽光的桔子熟了/讓我走進你的心里/帶著沉甸甸的愛”。據(jù)說,著名作曲家、當時的中央音樂學(xué)院學(xué)生葉小鋼用這首詩創(chuàng)作的歌曲在學(xué)院首演時,臺下黑鴉鴉的女生沒有一個不嚎的——我不認為這就是感動,而是青春的神經(jīng)被觸動后的慟哭。那代詩人用青春與生命測量出自己時代的體溫,因此才會被我們和后代崇仰。
這個有罪的詞,戴枷鎖的詞,纏著一層層裹腳布的三寸金蓮的詞,它的右邊是黃色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它的左邊是時代的臉上拘謹嚴肅的正確表情。這是個勝負未分、但也可能決勝千里的詞。
最初“向著解放,羞澀地聳起”的中國情人是《小花》中的陳沖。《小花》和陳沖是文革“解凍”后的中國最初的一抹紅暈。也是我們的少年中國在日常生活之外,看到的第一次美與喚醒。陳沖因此在我們那代人的心中定格——哪怕她遠走高飛。那是1979年的陳沖,那是大上海的陳沖,也是質(zhì)樸年代泥土與花香的陳沖。陳沖遠走美國,是我們那代人的失落。但也無所謂,無所謂是那一年代的心理特征,也是少年中國的心理特征。1987年攜《末代皇帝》歸國的陳沖,那是豐姿綽約、風(fēng)情萬種的陳沖,也是滾瓜爛熟的陳沖。性感的陳沖。好萊塢陳沖。最近見一份周刊說陳沖是“性感女神”,這是“革命下一代”才敢想敢說敢用的詞,我們這茬人打死也不敢用的詞,它是確實的,但也幾近于對我們心中“光輝形象”的褻瀆。在1987年的“新華字典”與“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還沒有“性感女神”這個騷呼呼的詞(20年后姜文把陳沖的戲感稱為“濕漉漉的”),這個詞是被今天追加上去的。是唱著“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和“妹妹你坐船頭”的兒歌長大的80后,把自己的無厘頭追加給60后父母一代人的。這看起來是以今天的修辭手法對昨天的命名,但它并非揭示,而是對昨天的遮蔽。
在寫陳沖那篇專文中有一個話題限于篇幅沒有展開,這就是陳沖天生一副“國際相”,她可以是歐美型的,可以是東歐型的,也可以是俄羅斯型的。陳沖不是那種小巧玲瓏的中國美女類型,她的大上海、醫(yī)療知識分子家庭和上海外院背景,符合西方對中國的審美需求,說真的陳沖如扮演歐美女郎、東歐女郎或俄羅斯女郎,如果拋開文化背景和心理背景,僅就外形條件,應(yīng)該是沒說的,反過來,陳沖恰恰不像一個中國女郎。在國際T字舞臺中國夢的時裝名模,與十多年后章子怡在國際上的走紅,均是西方按自己的標準與尺度,對中國美女的選擇,性感第一。它首先是西方對東方的要求——是西方向中國“要”。一是厚嘴唇,二是三圍,三是大屁股(豐乳肥臀),最主要的可能是高個兒。那種小巧玲瓏的中國美女不在西方“要”的范圍之內(nèi),西方要的不是中國本身,而是它自個兒的口味。
與此同時和陳沖平分秋色的,是《小花》中的“另一朵小花”、19歲的女游擊隊長扮演者劉曉慶。我后來發(fā)現(xiàn),劉曉慶比陳沖占據(jù)更多的心靈與頭腦,我的一個詩人朋友、一個老哥兒們,開口閉口就是劉曉慶,他的詞匯表沒有陳沖,我開始驚奇,后來發(fā)現(xiàn),劉曉慶這個動詞在他的心里扎得太深。《小花》中的陳沖是毛茸茸的,是憨甜與清純的,也是不成熟的,想不到那上面去,她只是一個朦朧的幻境,而不是一個可以駐足留影的實景。而《小花》中的劉曉慶是成熟的,陳沖是水果糖的糖衣,劉曉慶就是水果糖的糖彈。是謝晉八十年代“三部曲”最后一部、也是謝晉的峰巔之作《芙蓉鎮(zhèn)》中的“四類分子”胡玉音把劉曉慶推向家喻戶曉,并真正成為風(fēng)頭占盡的中國情人。與陳沖比,劉曉慶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辣妹子勁兒,更具中國性,也更煽情,雖然劉曉慶的野路子表演并不煽情,那還不是一個煽惑的年代。煽,屬于九十年代。煽,更屬于新世紀的頭十年。
在陳沖與劉曉慶之間,是中戲表演系一年級女生叢珊在《牧馬人》中扮演的李秀芝,一夜之間占領(lǐng)了“我的中國心”?!赌榴R人》中的叢珊,是時代夢境的一個緩沖。但這是個1960年代初《李雙雙》(張瑞芳扮演)式的“先結(jié)婚,后戀愛”的夢境。在《牧馬人》中,叢珊是一位被朱時茂娶走的妻子,因而她是一個有所保留的時代夢境,不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叢珊真的嫁給了一位二流詩人,那是一次失敗的婚姻。在這位牧馬人的妻子“乘一艘慢船去巴黎”(詩人胡冬詩句)之后(在“流金歲月”節(jié)目中被問及出國,朱時茂和叢珊語多搪塞,言不由衷),是西影廠廠長吳天明執(zhí)導(dǎo)的《人生》中,大字不識的陜北鄉(xiāng)村少女劉巧珍的扮演者吳玉芳。
《小花》中的陳沖、《牧馬人》中的叢珊與《人生》中的吳玉芳幾位八十年代中國情人,共同點是質(zhì)樸?!缎』ā分械年悰_更多的是憨甜與天真,叢珊和吳玉芳則匯聚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所有的美德,《牧馬人》中的李秀芝內(nèi)在的創(chuàng)造力,正是時代的特征和時代的需求,而《人生》中的劉巧珍則更堅韌,也更鄉(xiāng)土、皮實。在另一篇影評中我曾寫及,陳沖、叢珊和吳玉芳在銀幕上創(chuàng)造的美好形象建立的審美標準,影響了我們那代人的擇偶取向,我們那茬人的“夢中婆姨”的標準是陳沖的憨甜與洋氣、叢珊的樸實與本色、吳玉芳的堅韌與寬容。除此之外,就不可能走得再遠,想得再遠,我們這茬人沒有那樣的想象力,我們這茬人內(nèi)心的翅膀不可能飛得再高,“紅小兵”一代人的羽毛是有限度的,是丑小鴨皺皺巴巴的羽毛。
1993年我在西安《創(chuàng)世紀》雜志工作時,收到大量鞏俐的生活照,那時鞏俐在《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以及剛獲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的《霸王別姬》等片中的表演如日中天,我與我的同事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固執(zhí)地認為鞏俐和鞏俐生活照是不美的,有那么一股子呆氣和蠻氣,而遠無青島人的“海濱晨曲”,我的同事們認為鞏俐是美的,當然最終以我的妥協(xié)告終。我的手腕子肯定擰不過鞏俐的紅燈籠,擰不過“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好就是紅。鞏俐走紅的《紅高粱》在1980年代的后期,鞏俐也是八十年代最后一個“大紅燈籠高高掛”、張燈結(jié)彩的中國情人。
如果時代采取了倒敘的手法,陳沖、劉曉慶、叢珊、吳玉芳及鞏俐,是八十年代公眾生活中公開的中國情人。這也是“二月二,龍?zhí)ь^”的中國寄給未來的明信片上的“美人照”。事實上,八十年代隱秘貼身的中國情人,是“甜蜜蜜”的鄧麗君,那是另一種形式,另一種渠道,另一種慰藉。公開生活是一首革命歌曲,私密生活則是一曲靡靡之音。后者在紅腫的革命年代過去后,為時代口腔里的炎癥消腫。換句話說,公開的中國情人們,就是時代的外套,春秋亂穿衣;而隱秘的中國情人,則如時代的內(nèi)衣,熨帖適體。最近有一部電視劇與一部電影分別取名《甜蜜蜜》,可見時代對隱秘的“中國情人”是怎樣難以釋懷,怎樣輾轉(zhuǎn)反側(cè)。詩人柏樺有一名句“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我國人民說得更直截了當“酒是陳的香”,就是好喝。
1990年代和新世紀頭十年的中國情人是誰,我不得而知——真的不知道。因為這已經(jīng)是昂首步入了小康和二奶的時代,我們已經(jīng)闊了的中產(chǎn)階級時代——就連最操蛋的中國人崔健也會在演唱會上,不無煽情地用牛嗓子劈頭蓋臉地問:“朋友們,你們發(fā)了嗎?”它是富貴思淫欲的年代,亦是沒有夢境的講究實際的年代,也可能是偷得吃的年代,人人不老實的年代。也許以上種種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歌舞廳、洗頭房和KTV這些新生事物像雨后春筍般開遍中國大地,中國爺們兒總算有了更喜聞樂見的好去處。
一個縱欲的時代隨之來臨。那種心跳已恍若隔世,不再屬于我的中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