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成
黑暗里的女人
王巨成
1
小屋很小,像大屋的尾巴,被那么一甩,不小心甩斷了。好在沒有被甩出多遠,遺落在三五米開外的地方,歪歪扭扭的,破破爛爛的,讓人擔心一場大雨都能給澆趴了,或者一陣大風(fēng)都能給吹跑了。
但小屋滄桑的模樣,又告訴人這種擔心是多余的。
那是存放鍬、耙、犁等等雜物的,有門有窗,門是一扇獨門,很小,大人經(jīng)過這道門時需要彎一彎腰。窗同樣很小,一個人的腦袋都伸不進,只有一扇,位于西面墻的正中間,一米左右的高度。一般情形下,小屋不用上鎖。
但現(xiàn)在小屋的門鎖著,是一把嶄新的鎖。于是那窗子就顯得黑洞洞的了,像一只深遠的眼睛了。
大劉莊的男女老少在經(jīng)過這扇窗子時,他們的臉上會忽然流露出緊張的神情,腳步匆匆,眼睛飛快地掃一下窗子。
除了小寶和劉富貴,沒有人會在窗子下停住腳步,那怕只是一會兒。
大劉莊的白天很靜,偶爾傳出一兩聲犬吠,間或伴著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的咳嗽,孩童去上學(xué)了,青壯年去掙工分了。有一只麻雀可能只是想歇息一下,它飛到窗子前,落在了窗臺上,偏著頭,朝窗子里看去。誰知麻雀悚然地叫了一聲,立刻竄上藍天,飛得不見了蹤影。
麻雀被嚇著了,是被窗子后的一雙眼睛嚇著了。那雙眼睛長在一個光禿禿的腦袋上,突出的顴骨使得那雙眼睛陷了下去,因為有小屋里的黑暗做背景,使得那雙眼睛便不再是眼睛,它們觸目驚心地發(fā)亮,宛如兩束颼颼的劍光。
那兩束光直直地射向外面,如刀子扎向那些有翅膀的,扎向那些有腿的。但也有例外,當一個娃邁著雙腿向小屋跑來時,那兩束光柔和了,柔和得像線。
娃直朝小屋的窗子撲去。
“小寶,別過來!”從窗子里面?zhèn)鞒鲆宦晹嗪恰?/p>
叫小寶的娃仿佛被人迎面猛推了一掌,踉蹌著站下。
“媽——”小寶挪著腳步,沖窗子顫顫地喊著,癟癟嘴,像是要哭。
“小寶別哭,媽媽沒事!”窗子里面伸出一只手,沖小寶既像是揮手,又像是招手。
小寶的眼淚終于落下來。
“媽……”小寶嗚咽著,雙肩一抽一動的,“麻子說,麻子說……你活不過十天……”
窗子里面沉默著。
突然窗子里面爆發(fā)出一聲走調(diào)了的聲音:“狗日的麻子,老娘偏活給你看!”悲憤的聲音把空氣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人覺得血淋淋的。
小寶怔了怔,便昂著頭,沖村東頭吼道:“狗日的麻子,咱媽偏活給你看!”
窗子里面發(fā)出了帶淚的笑聲。
“小寶,媽真想摸摸你的臉??!”窗子里的眼睛晶瑩閃亮。
“媽,咱讓你摸!”小寶急急地沖出了一步。
“乖小寶,你別過來!”伸出窗子外的手大幅度地揮著。
小寶不舍地站下。
“小寶,你替媽媽摸摸!”
小寶真的把雙手在自己的臉上摸著,一下一下地摸著,輕輕柔柔的,就像媽媽平日那樣摸他,小寶那停了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跟媽講講學(xué)校的事情吧,媽媽愛聽!”
于是小寶把學(xué)校里的事情絮絮叨叨地講給媽媽聽。有了小寶的講話,時間走得快多了。
劉富貴從田地里散工回來了。他站在距離窗子三四尺遠的地方朝窗子里看,并且咳嗽了一聲。
“看啥看,老娘還沒有死!快去做飯!”窗子后的聲音硬邦邦的。
劉富貴不言語,似乎嘆息了一聲,然后回屋做飯。
飯做好了,是菜和米混合起來做的,鄉(xiāng)下人俗稱“菜粥”。劉富貴首先把一碗能照見人影的菜粥由窗子遞過去,接著才回屋給小寶和自己盛。
劉富貴和小寶捧著碗,蹲在窗子的對面,很有滋味地把稀粥吸得呼啦啦響。窗子里也有聲音,但是小多了。
“你鹽放多了,以后的日子還過不過了?”窗子里的女人每次在吃飯時都要說話,有時說油放多了,有時說米放多了,有時說自己吃的太稠了,有時也說小寶的衣服臟了,語氣多是責(zé)備的,其中部分話屬于沒話找話。
劉富貴這時臉上舒舒展展的,要么頭點如雞啄米,要么含糊地“唔”一聲,由著里面的人說。女人被關(guān)進小屋后,劉富貴開始喜歡這些聲音。這些綿綿不絕的聲音是過日子的聲音,有了這些聲音,預(yù)示著家還是完整的家。
但窗子里的女人今天卻說出驚天動地的話來:“富貴,等會兒你去跟金貴說,咱要出工……”
劉富貴的喉嚨咕嚕了一聲,他直眉瞪眼地盯著窗子,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2
女人必須在小屋里吃,必須在小屋里睡,包括拉撒,她不得走出小屋門檻半步。女人失去了一切行動的自由,更不能去掙工分。
“媽,你要出工?”小寶也是一臉的驚奇,“你能走出小屋了?”
窗子里的女人笑了笑:“富貴,咱思磨過了,咱晚上出工,你要金貴把活給咱留著,咱誰也不妨礙……光靠你一個人,年終咱們吃啥?起碼要把小寶吃飽呀,他正長身體呢,可不能把他餓著了!還有,咱早就答應(yīng)他過年買新衣裳的?!笨磥?,出工的問題被窗子里的女人琢磨了不止一天,她是鐵了心要做。
小寶眨著眼睛,抽著鼻子。
劉富貴也眨巴著眼睛,抽著鼻子。
“咱掙一分是一分!咱有力氣呢!”
劉富貴把目光遠遠地放出去,放到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田地上,像要從里面找到他需要的答案。
小寶的目光在劉富貴和窗子之間來回地移動。
半晌,劉富貴把目光收回來,對著窗子:“咱跟金貴說說。”
“你要往狠處說,他不答應(yīng),你就說咱要上他家來鬧騰!”
擱了飯碗,劉富貴急急地出了門,后面跟著小寶。劉富貴一臉嚴肅,小寶也一臉莊重。村上的人見了,也急急地跟過來。
“富貴,玉蘭……那個啥,是不是……?”
“玉蘭好著呢!”劉富貴大聲地把別人的話堵了回去。
“咱媽要出工!”小寶也大聲大氣地說。
再問,一大一小的兩個人都不再理會,頭也昂了起來。這樣的神情真是令人捉摸不定,也把村人的好奇心吊了出來,于是在劉富貴和小寶的身后跟了一幫好事者,連幾條狗也跟上了。
到了金貴家門口,已經(jīng)跟了幾十號人。
金貴剛好用過午飯,還喝了點,紅著臉,正用草棒在牙縫里搗鼓。猛一看見這陣勢,吃了一驚:“誰?誰打架了?”
“咱媽要出工!”小寶挺到金貴跟前。
劉富貴把小寶拉到身后,跟生產(chǎn)隊長劉金貴講了他女人玉蘭要求晚上出工的事,字字句句,講得清清楚楚。只要在金貴面前說話,劉富貴總有些心虛氣短,但這回一點也沒有。
所有的眼睛大了,所有的嘴巴合不攏了,金貴手里的草棒無聲地落到了地上。
金貴發(fā)狠似的把一只腳朝地上的那根草棒踏去,右手指著劉富貴:“這不是瘋了嘛?哪有麻風(fēng)病的人出工的!”
“真是瘋了!”“把咱們傳染了咋辦?”“公社里都沒有這樣的事!”……人群里發(fā)出嗡嗡的附和聲。
劉富貴的眼睛像要吃人似的地朝說話的人盯過去,那些說話的生生地被劉富貴的目光銼得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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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嘴就得吃飯呀!咱也不忍心玉蘭得了麻風(fēng)還掙活路,你們還有啥法子?你們說,咱依你們的!”
村人不看劉富貴,去看隊長。
金貴眼睛斜著劉富貴,冷笑:“劉富貴,你他媽曉得麻風(fēng)是啥個???”
“咱曉得!”
“曉得還說昏話?”
“隊長,你今天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玉蘭要是上你家來鬧騰,咱也沒法子!”
金貴的臉拉得長長的。不知啥時候,金貴的老婆出現(xiàn)在金貴的身邊,她悄悄拉了拉金貴的衣襟。
“咱丑話說在先,完不成任務(wù)不記工分!把麻風(fēng)傳給別人,你負一切責(zé)任!”金貴說到這里哼了一聲,瞪了瞪眾人,“晚上沒事,你們別在外面鬼轉(zhuǎn)……”
“當心咱媽把麻風(fēng)傳給你們!”小寶接過金貴的話說。
“小兔崽子,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啦!”金貴勃然大怒。
3
星星一顆一顆在深藍的天幕上閃爍,驅(qū)蚊蟲的艾草點燃起來了,一股清香在村子的上空飄蕩。
往日的這時候,村子里是熱鬧的,娃子追逐打鬧,女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說長道短,男人則拿著芭蕉扇走東家逛西家。
今晚卻是靜的,昆蟲的淺唱低吟越發(fā)襯托出這種靜,靜得反常。納涼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們的眼睛和耳朵留意著劉富貴家的方向,期待著啥。
“咱媽出工啦!”小寶的聲音忽然在村子里嘹亮地炸響,連空氣都顫了顫。
村子頓時滾過一陣騷動,一聲聲的呼喊四下響起:“狗剩,回家!”“大發(fā)呢?大發(fā)在哪?快回家!”……伴隨著的還有大門被關(guān)上的聲響。村街忽地空了,狗感覺這發(fā)生的一切突兀而莫名,便不解地叫起來。
黑暗中,一雙雙的眼睛透過門縫或窗子,朝劉富貴家的方向張望著。
模糊中,依稀看見劉富貴家的小屋門開了。
那小屋的門確實開了,是劉富貴開的。開了門,劉富貴退到大屋里,和小寶并排站在門口,兩個人都眼巴巴地看著小屋的門。
“媽——”小寶顫巍巍地叫了一聲。
劉富貴緊緊抓住小寶的手。
小屋的門口慢慢出現(xiàn)了玉蘭,那沒有一根頭發(fā)的腦袋閃著幽幽的光,她遲疑著,但還是一步一步朝前走。
“咱出來了……”玉蘭的聲音細細的,緊張中透著不盡的喜悅。如果是在白天,會看見玉蘭眼睛里洶涌出的淚水。這是她被診斷為麻風(fēng)關(guān)進小屋后第一次走出。最初,玉蘭感到天踏地陷了,她哭呀,哭得昏天昏地,哭得整個村子都淹浸在她的眼淚里。她才只有三十多歲,往后的日子就被麻風(fēng)這只無形的手掐死了。她眼睛哭腫了,嗓子哭啞了,她不吃不喝,也不睡,就等著麻風(fēng)這個惡魔把她收了去。但麻風(fēng)卻是一個狡猾的惡魔,它還沒有把玉蘭玩弄夠,它一時半會還不會把玉蘭收了去。
劉富貴哭了,小寶也哭了,為了使玉蘭吃點喝點,他們跪在玉蘭的跟前。
“你活著一天,你就得吃呀喝呀睡呀,看見你吃呀喝呀睡呀,咱和小寶心里就踏實!”劉富貴的眼淚和鼻涕糊在了一起。
劉富貴的話是一針強心劑,玉蘭癱軟了的筋骨又有了力氣。玉蘭明白了,既然一時半會死不了,就得活著。女人活在男人的身邊時,男人的一顆心往往會安分守已地呆在胸膛里,可要是女人沒了,日子一久,男人的心就要生出腿腳,生出翅膀,那么娃有后娘的日子也不遠了。
僅是為了小寶,她也得活著!
于是小屋安靜下來。只要眼睛睜著,玉蘭就趴在窗子的前面,看她的大屋,看村街,看小寶和劉富貴的身影。玉蘭還多了一個本領(lǐng),即使小寶和劉富貴不在眼前,她也能看出他們在做啥。
決定夜晚出工,對玉蘭來說,是水到渠成的事,活著不能白吃飯呀!
白天的熱氣已經(jīng)退去,清涼的夜風(fēng)帶著大地的芬芳悠悠地吹過,把一切浮躁的東西都吹得平心靜氣。玉蘭在前面走,她走得很慢,但腳步邁得很有勁。麻風(fēng)怎么啦?麻風(fēng)照樣掙工分。那顆光頭不住地朝四周扭著,一只螢火蟲企圖落在光頭上面,似乎總找不到機會。
玉蘭是在看大劉莊的一草一木,那些一草一木也在看她。玉蘭是在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被關(guān)進小屋的,現(xiàn)在是夏天了。鄉(xiāng)下女人對時間的認識,是通過播種、收獲,再播種、再收獲的輪回來體會的,但玉蘭在小屋里對時間有了自己獨特的體驗,比如,窗口的上方有一只蜘蛛網(wǎng),有一天蜘蛛網(wǎng)被風(fēng)吹壞了。在某一個時刻,玉蘭忽然看見又一個完整的蜘蛛網(wǎng)出現(xiàn)了,于是玉蘭發(fā)出感慨:想不到蜘蛛這么快就把新的網(wǎng)織好了!再比如,玉蘭希望看見小寶,可是她的眼睛幾乎要看穿了,小寶也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時間怎么過得這般的慢呀!玉蘭那個急躁呀。所以玉蘭心里的時間是橡皮筋,可以拉長,可以縮短。
小寶和劉富貴在后面保持一定距離跟著,他們都有許多的話說,但又都不愿意打擾玉蘭。玉蘭要做的活計白天已經(jīng)被金貴安排好了的,是插稻秧。
玉蘭終于站下了,站在一塊水汪汪的田地旁。那水里均勻地分布著一個一個的小黑影,那是一把一把的秧苗,它們都靜悄悄的,似乎就等玉蘭來??床灰姷那嗤堋肮竟具蛇伞钡亟兄?,叫得格外起勁,似乎是它們致的歡迎詞。
小寶和劉富貴看見玉蘭彎下了腰。是放插秧的繩子,還是卷褲腳?接著聽到撥啦的水聲了。
“你們回吧?!庇裉m的聲音有著別樣的溫柔。
“媽——”小寶忽然叫了一聲,酸酸的。
“玉蘭——”劉富貴也叫了,動情地。
青蛙忽然沒了聲音。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影塑像似的立在田埂上。
“你們回吧。”玉蘭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是愉快的。
“媽,你別讓螞蝗叮著!”小寶說。
“玉蘭,你別累著!”劉富貴說。
“媽,我陪著你,今兒個咱不睡覺了!”小寶握起了拳頭。
“玉蘭,咱也陪著!”劉富貴咬著牙。
玉蘭輕輕地笑出了聲。
“媽媽笑了!媽媽笑了!”
“是笑了,咱聽見了!”
玉蘭更大聲音地笑了。
青蛙們大概受了感染,又“咕咕呱呱”叫起來。
小寶到底是孩子,他的眼皮漸漸重了,身子晃了。劉富貴抱過小寶,小寶掙扎著,喃喃地說:“咱不睡,咱要陪媽!”可是不多會,小寶的身子軟在劉富貴的懷里。
“你們回吧,”玉蘭第三次說,“你明天要出工,小寶明天還要上學(xué),可不能教小寶受涼了!”
只能回去了,劉富貴卻怎么也邁不開步子。
“有這么多青蛙陪咱,你怕什么?”
“要是,要是,有歹人……怎辦?”劉富貴不放心村里的光棍漢。那些光棍漢像餓急了的狗,逮著啥吃啥。
“咱還怕歹人?不怕死的來呀!”
黑暗中劉富貴的嗓子咕嚕響了一聲。
劉富貴戀戀不舍地回了。
劉富貴安頓好小寶,燒了一瓶開水,那是給玉蘭喝的洗的。劉富貴還做了一碗米飯,純粹的米飯,沒有摻菜,沒有摻麥麩,只有過年才吃的米飯,并且在上面澆了一勺香油,然后用一只大海碗嚴嚴實實地罩著,壓上一塊磚頭,送到小屋。
劉富貴沒有馬上走開,腳像被繩子栓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里有他女人的氣息,他伸出雙手,在空氣里狠狠攬了一下,就像把女人攬進懷里。
最后把小屋的門帶上,套上鎖。
做完這些,劉富貴躺到了床上,他沒有睡意,眼睛睜得大大的。劉富貴的目光穿過屋頂,穿過黑暗,飛到了玉蘭的身邊。
4
大劉莊只要能走動的,都聚攏到了地頭,就是玉蘭在夜晚插秧的那塊地。大劉莊的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玉蘭在沒有麻風(fēng)之前,是村里做活計的好手,但要曉得眼前的秧苗是玉蘭在黑夜里插的呀,一行行是那么的直,一簇簇是那么的勻,行距與間距是那么的適中,比白天里的女人做的活還要好。綠綠的秧苗見有這么多的人看她們,便意氣風(fēng)發(fā)地在晨風(fēng)中搖曳,透亮的露珠在上面閃閃發(fā)亮。
原本那些眼睛是要挑剔毛病的,尖酸刻薄的話都準備好了的,就放在舌頭邊,時刻可以跳出來??涩F(xiàn)在一雙雙眼睛直了,嘴巴啞了,只有狗在人群里躥來躥去。
一雙雙眼睛去看大劉莊最高行政長官,而金貴的一只手正摸著胡子拉碴的下巴。村會計抓著記分冊,等著金貴發(fā)話。
小寶和劉富貴也在看金貴,他們盯著金貴的嘴巴,那嘴巴可是了不得的嘴巴,那里面說出來的話可以讓人笑,可以讓人哭,可以讓人輕松得多長幾斤肉,可以讓人累得脫一層皮,可以讓一個家庭在年終多分些谷子多拿到些錢。那張嘴巴在許多時候緊閉著,要說的話往往通過眼睛來說,或者通過哨子說。
金貴把手從下巴上拿下,誰也不看,說了聲:“十分!”
“十分?”人群里有人懷疑地重復(fù)著著這兩個字。這可是一個壯勞動力的一天全額工分。
村會計已經(jīng)刷刷地寫下了,似乎寫遲了一步,那兩個字就變了。村會計拍著手上的記分冊,沖大伙兒說:“誰要是得了麻風(fēng),誰要是跟玉蘭一樣夜里插秧,都記十分工!”
沒有誰愿意得麻風(fēng)。
劉富貴的嘴唇哆嗦著,要說啥。還不等他說,小寶跳起來,驕傲得不得了:“這是咱媽插的秧,是咱媽在夜里插的!”
一個被人稱為“快嘴”的女人指著田地說:“水里會不會有玉蘭的麻風(fēng)?”
這倒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田埂上的人不由地朝后退著,一個娃不小心跌進水里,沒命地喊叫起來,像有人正用刀子割著他身上的肉。
“快嘴,你說的是人話么?”一個白胡子老頭說。
快嘴的臉訕訕的,退到人群里。
金貴把哨子放進嘴巴里,邊吹邊大步走了,村會計小跑著跟上去。
人群頓時散去。
劉富貴還站著,他還沒有看夠玉蘭插的秧。小寶緊貼著劉富貴,仰著腦袋,問:“爸,過年的時候,咱是不是可以穿上新衣裳啦?”媽媽可以掙工分了,過年的時候穿一身新衣裳的夢想可以實現(xiàn)了。
劉富貴疼愛地摸著小寶的頭,決然地說:“篤定!”
小寶拿下爸爸的手,放到他的臉上。劉富貴懂了,便像小寶的媽媽那樣摸起來。
此刻玉蘭還在睡著。這是玉蘭在小屋里第一次香甜地睡著,太陽升到了頭頂,玉蘭還在睡著。
一放學(xué),小寶飛似的跑了回來。在學(xué)校,小寶把媽媽夜里插秧的事以及過年能買新衣裳的事,告訴了能告訴的所有人,別人那個驚奇呀,還不相信小寶媽媽能在夜里把秧插得那么好,鄰村的同學(xué)在回家特意繞路來看了。小寶多想把這些告訴媽媽呀。
小寶沒有在窗口看見媽媽。小寶把眼睛湊到小屋的門縫前,看見媽媽還在睡著,發(fā)出好聽的呼吸聲。
小寶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坐在大屋的門檻上,眼睛盯著窗子。媽媽只要醒著,就趴在窗子那兒。
一只母雞婆“咯咯”叫著來了。小寶忙站起來,把母雞婆趕走了:“到一邊玩去,咱嗎在睡覺!”
一只狗來了,它沖小寶搖著尾巴。
“去,到一邊去,咱媽在睡覺!”小寶沖狗揮著手。
劉富貴回來了,他正要放下肩上的扁擔,小寶輕聲說:“慢點呀,媽媽在睡覺!”
劉富貴果然慢點,悄悄把扁擔放下。
飯做好了,小屋里仍然沒有一點動靜。劉富貴把“菜飯”用大海碗罩著,壓上磚頭,放在窗臺上。只要玉蘭醒了,她一眼就能看見。
一直到太陽偏西,玉蘭才睜開眼睛。這時,一束夕陽的橘紅光輝遲疑著從窗子爬進來,照到小屋里的墻上。窗臺上的碗像趴著的一只小貓咪。有那么一刻,玉蘭疑惑還只是早上,可玉蘭很快明白過來,因為只要是晴朗的天氣,那束光亮每天都在這時候光臨她的小屋,當這束光亮消失的時候,夜幕便降臨了。玉蘭笑了,睡得那個美呀,好像把一生一世的覺都睡了。
從此大劉莊的白天就是玉蘭的黑夜,大劉莊的黑夜就是玉蘭的白天。
插完了秧,接下來的活是把那些不能種水稻的田地翻上,種上大豆,種上秋玉米,種上紅薯等。
等忙完這些,水稻田里的草該薅了。
薅了草,那些旱谷要培土,要鋤草……鄉(xiāng)下有永遠做不完的活。
所有這些都難不住玉蘭。尤其薅草、鋤草,這絕對是白天才能做的活,即使在白天還有人不小心把禾苗當草除了呢,更何況是在分不清草和苗的夜晚。但在玉蘭身上,卻從沒有發(fā)生過把苗當草,或把草當苗。玉蘭真是奇了,神了,玉蘭在大劉莊人的眼里簡直是一個難以解開的謎了。有人說了,耗子是夜里掙活路的,青蛙是夜里掙活路的,貓咪是夜里掙活路的,玉蘭嘛當然也可以在夜里掙活路。
這話說得好像玉蘭天生有這樣的本領(lǐng),命該這樣。
5
劉富貴一覺醒來,天蒙蒙亮了。他側(cè)著耳朵聽了聽,小屋那邊沒有動靜。玉蘭是不是回來了?劉富貴隨手抄起一件褂子披上,下床走了出去。
鎖還套在小屋的門扣上,玉蘭還沒有回來。
那鎖是防村里狗的,那些狗不分白天黑夜到處亂逛,如果讓狗進了小屋,那么留給玉蘭吃的很可能被它們捷足先登了。只要玉蘭回來,她會自己拿掉鎖走進去,等洗過了身子,潑了臟水,她便在里面用一根木棒把門頂上。這也是防村里狗的。
劉富貴下了鎖,把頭伸進去。女人的氣息像無數(shù)的爪子一下子把劉富貴抓住了,劉富貴不由跌進了屋子里。
劉富貴伸出雙手,在空氣里狠狠攬了一下,就像把女人攬進懷里。這個動作已經(jīng)被劉富貴不止一次地做了,做了這個動作,劉富貴會心滿意足地離開,但劉富貴今天卻沒有走,他走近了玉蘭的床,抱起了玉蘭的枕頭。
“你咋就得麻風(fēng)呢?”劉富貴問枕頭,是責(zé)備。
“那么多的人,咋就你呢?”劉富貴拍著枕頭,好似要把枕頭拍得說出話來。
習(xí)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大劉莊的人都接受了玉蘭只能待在小屋里,只能在夜晚掙工分的事實,劉富貴也應(yīng)該接受。然而劉富貴偏偏接受不了,他看得見女人,聽到女人說話,聞到女人的氣息,女人離他如此的近,可女人又跟他離得是如此的遠。劉富貴心里那個酸呀,那個痛呀。在這個天蒙蒙亮的清晨,劉富貴的心里潮水似的涌起一浪一浪對女人的疼愛。他從來沒有這樣心疼過女人,恨不能把女人銜在嘴里,捂在心里。
眼淚打在了枕頭上,劉富貴都不知道,劉富貴更不知道外面已經(jīng)傳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直到一聲尖叫驟然在他身邊響起。
驟然響起的尖叫又在半空驟然斷了,兩個人影像兩塊磁鐵嘭地合在一起,接著床響了,那張床宛如在波峰浪谷中的小船,隨時都有散架了的危險。伴隨著床的聲音,還有像狂風(fēng)在林子間的呼嘯。
終于,床靜了,風(fēng)也停了。小屋里惟有粗粗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走,你走,快走!”
“咱不怕!”
“小寶呢?小寶咋辦?”
“咱……”
“快走呀……”女人嗚嗚地哭了。
“咱……身體結(jié)實著呢……”舌頭似乎短了一截。
“你走你走……”跟著是巴掌擊在皮肉上的聲音。
劉富貴做賊一樣從小屋里溜出來。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想想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劉富貴恍惚覺得是在夢中。但劉富貴總還明白著一點,他跟他的女人親了,不要命地親了,干柴烈火般地親了,那么的突然,那一刻他們就像在天上,都把麻風(fēng)拋到了爪哇國。
劉富貴從天上跌落到地上,他回頭看看小屋,小屋的門已經(jīng)決然地關(guān)上了。劉富貴想,他也將是麻風(fēng)了,他的頭發(fā)也將落光,他也將被關(guān)進小屋。劉富貴甚至想,到時候得把小寶送到他舅舅家,小寶的舅媽連著生了三個女娃,還準備再生,直到生出小子才罷休。
劉富貴很奇怪自己并不慌張,并不害怕。是不是因為將要跟玉蘭關(guān)在一起?是不是將要跟玉蘭一起天天夜里出工?
玉蘭也好,劉富貴也好,他們的生活由此多了一項內(nèi)容:
“你頭發(fā)落了么?”
“還沒有,你看,好好的呢。”
這兩句話每天至少要重復(fù)三遍。一個心驚肉跳地盯著對方的頭發(fā),另一個抓抓頭發(fā),咧咧嘴巴,有些難為情。
在田地里,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特別喜歡說些男女方面的事情,那是鄉(xiāng)村永恒的話題,單調(diào)的勞動,缺衣少食的日子,因了這些話題,多出了幾分趣味,時間也走得快了些?,F(xiàn)在談?wù)撨@些話題時,大劉莊的男女總不放過劉富貴,葷的,素的,含蓄的,露骨的,大雜燴樣端到劉富貴面前。他們的本意不是要劉富貴好看,而是屬于窮開心。
劉富貴呢,嘿嘿笑著,是有著秘密的笑,是受活的笑。
劉富貴不但笑,可能還會做一些奇怪的動作,說一些奇怪的話。這些奇怪的動作和奇怪的話,都和頭發(fā)有關(guān),比如劉富貴把手把手當梳子在頭上一下一下梳,然后把手握著伸眼前,展開,瞧瞧,再然后朝手心吹一口氣,說:“你們看看咱的頭發(fā)!”
劉富貴的頭發(fā)黑密密的,真教人懷疑玉蘭的頭發(fā)都被他長了。
或者劉富貴突然走到某一個男人的身后,在他的衣領(lǐng)附近,撿出一兩根頭發(fā):“你的頭發(fā)落了!”
被劉富貴撿了頭發(fā)的男人往往不領(lǐng)情,沒好氣地說:“誰不落個一兩根頭發(fā)?你以為都像你家那個麻風(fēng)才好!”
劉富貴這時一點也不生氣,反而高興地夸獎對方:“你說的對啊,誰都會落發(fā),特別是在早上梳頭時,起碼要落五六根,多的要十多根。今兒個早上,咱梳頭時,落了十三根頭發(fā)!”
對頭發(fā),女人比男人有發(fā)言權(quán),女人梳頭要比男人勤一些,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馬上搭上劉富貴的話:“可不是,一落就是一大把,特別是秋天!”
劉富貴沖說話的女人點點頭,又說:“奇怪了吧?天天落頭發(fā),咋就不見頭發(fā)少呢?”
劉富貴的眼睛在人群中掃來掃去,見沒有人回答,得意地笑著把答案說出來:“頭發(fā)會自己長!”
大劉莊的人都忽視了劉富貴的笑,他們以為劉富貴的笑是一個大男人無奈的笑,是干著急的笑,聽了他們的窮開心,不知道他再看見自己婆娘有幾多難受哩,或許牙齒都咬了,或許在某一個夜里,他會賊一樣地爬到某一個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床上。并且,他們以為劉富貴奇怪的動作和奇怪的話,目的是要岔開別人的話題,因為那些七葷八素的話題讓他難受得要撐不住了。
這樣時間到了冬天。
那天天上飄著雪花,大劉莊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隊部里,不能走的也被攙來了,扶來了,甚至背來了,那些狗更不要說了。但今天卻沒有往日的熱鬧和嘈雜,肅穆的氣氛里只聽見會計的手指頭在算盤上上下翻飛,那些個褐色的珠子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簡直是一曲天籟之音。漢子抽著煙,瞇著眼,虛虛的目光不時朝金貴和會計瞥過去。女人納著鞋底,納得心神不定,她們的身邊依偎著娃。那些老人,閉著嘴巴,眼睛一會兒慈愛地看看自家的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一會兒看看金貴和會計。
今天是分紅的日子,會有誰不來呢?
這時門口暗了一下,是劉富貴來了。劉富貴今天來得可夠遲的,接著劉富貴的身后出現(xiàn)了小寶。劉富貴也好,小寶也好,他們臉上分明有著笑,可是那些笑又都被他們努力藏著,藏也藏不住,正從嘴角漏了出來。
到了門口,劉富貴和小寶站住了,臉朝后面看。
“你進來!”劉富貴沖外面招著手。
“你進來!”小寶也沖外面招著手。
還會有誰來呀?一雙雙眼睛盯著門口。
竟是玉蘭來了!玉蘭大大的肚子一下子撞上所有的眼睛,撞得那些眼睛生痛,撞得他們一時都忽視了她的頭,她的頭上生著細密的頭發(fā),像初春的草地。
玉蘭羞怯地笑著。
小寶大聲地說:“咱媽不是麻風(fēng)了,咱媽要生小妹妹了!”
劉富貴嘿嘿笑著,是把秘密公開在大家面前的的笑,是驕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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