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出賣
奚同發(fā)
日子在水滴穿石中一天天平常的磨損,消失在瞬間的覺悟里,即使你過問又能奈何,還不是水流花落去。只是平常與不平常,取決于你自己某一天是否與前一天的類似或重復(fù)。
那個對于別人極平常的機械重復(fù)的日子,本來對于余克平來說開端也像往常度過的無數(shù)個那樣的日子,然而重復(fù)到不足三分之一,他的生活便開始了讓他一生都無法忘記的不平常。
雖然早晨一切如昨,可是當天夜晚他卻把妻子,和她腹中突然中斷生命的孩子永遠地出賣了,同時出賣的還有他再也找不到落點的心!以后重復(fù)的水滴穿石的日常里,他一直在想象,她和那個孩子被他出賣后會置身何處?夢魘一次次驚醒他在渾身汗水或是靜謐長夜。
沒有任何征兆……
七點,生活十分規(guī)律的外科大夫余克平,像往常那樣有條不紊地起床,洗漱,煎蛋熱牛奶,用早餐,換上筆挺的灰色西裝,系好領(lǐng)帶并左右校正一下,然后提了皮包準備上班。臨出門,又折回身提醒妻子多睡會兒,下午他陪她外出走走,不許她獨自出門!
若云撒嬌地扮個鬼臉道:遵命!皇上吉祥,路上無人護駕,自個小心點。
小心什么?難道孤還能在路上做什么壞事……余克平?jīng)]說完,早被從床上撲來的若云一個“?!钡奈谴蜃。@得他連連埋怨,干嘛干嘛你,小心咱的寶寶!若云一努嘴,就知道你的太子!他爹不在的時候,俺會狠狠地揍他的。丈夫扶她回床時,她故意用手輕輕地拍打著懷了七個多個月身孕已隆起的腹部……
在醫(yī)院走廊上遇到護士紀梅,余克平明白這小姑娘是故意的。她肯定來得比較早,然后生著法子在走廊上磨蹭,目的是在第一時間讓他看到她。起初他沒多想,覺得小護士不過為了在他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新來的嘛!后來覺察那種表現(xiàn)不僅僅為了工作,他畢竟是結(jié)了婚的人,小女孩的那點把戲還能識別得出來。從敏感到這一點,便有意無意躲著紀梅了,這種事的解決一是慢慢地疏遠,且不給她哪怕一星點的希望,二是等她明確的表了態(tài)才能坐下來兩人好好談?wù)劇?/p>
余老師,早!紀梅濕漉漉的眼睛水靈靈地盯著他問候,不像別人稱他大夫,她一直用“老師”這個稱呼。
早!他回答時漫不經(jīng)心地發(fā)現(xiàn)她又換了一雙鞋,金色的,滾了白邊,鞋面上裝飾有蝴蝶結(jié)兒,鞋跟兒尖細尖細,一觸及鋪了瓷磚的地板,嘎噔噔的脆響。護士上班只能穿平底鞋,只換了白大褂,紀梅好像還沒來得及換下高跟鞋。余克平心里有底,知道那是為什么!
一切都是常規(guī)性的。外科門診室前病人早排起了隊。余克平?jīng)]有太多的話,別人跟他打招呼,統(tǒng)統(tǒng)一個“早”字便回了。進了診室,不急不慢在里間換好干凈的白色大褂,坐到辦公桌前,第一位患者已在桌前坐定等待。一天的工作就這樣多年如一日重復(fù)著又開始……
余克平在這家醫(yī)院工作了十多年,因為患者多,每天出診時連水都不敢多喝,盡量減少去廁所。從早八點忙碌到中午一點,下午休息,晚間再值前半夜的三個小時的班;隔周倒過來,上午休息,工作時間是從下午一點到晚六點,而后再值后半夜三個小時的班;另外兩周在住院部值夜班。不過,這樣的時間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一旦遇到手術(shù),他的出診時間可能被無限延長。跟許多行業(yè)類似,余克平的年齡處于單位的中堅,不得不超負荷工作。醫(yī)生都明白這種透支意味著什么,他們總是勸誡病人要早睡早起生活規(guī)律之類,自己卻沒法規(guī)律。實在沒辦法,多少年來他也沒想過別的辦法。
給患者診治期間,紀梅又在他眼前晃過幾晃。有一搭沒一搭沒事找事地問他,余老師,有啥事我跑腿???余克平略微向她淡淡笑過回答,謝了,沒事。她以前跟他的班,現(xiàn)在協(xié)理隔壁劉大夫。跟余克平的護士望望他倆這一個,再瞅瞅另一個,心說啥意思嘛!俺多余,還是你太無聊了。當然很憤憤不平,當然是沖著紀梅。明眼人看得出來,不明眼人也看得出來,紀梅才不理她那醋醋的小樣兒,該來還是來,雖然換了平底鞋,腳上沒了節(jié)奏,但翹翹的屁股卻左右上下扭得上了勁。
余克平忙起來沒有停下來的空隙,病人一個接一個,病歷本一本壓著一本,只露出病人的姓名算排了隊。一個患者答著話剛抬起屁股,另一個怕被別人占了先似的早坐在桌邊的方凳上,嘴都半張了急急地想說自己哪兒哪兒不舒服。
九點半左右,紀梅再次過來,是一步三跳叫喊著風風火火沖進來的:余,余,余……老師……
她的喊聲吸引了一屋人的目光。
那是一張年輕漂亮的臉,眉毛特意修過,彎彎的,月牙般清秀;直挺的鼻梁,白皙而小巧;濕潤的唇薄薄地呈現(xiàn)分明的線條,至嘴角上下唇線交匯后再向兩側(cè)微微挑去,與兩個小酒窩呼應(yīng)似的,把少女那抹兒羞澀豐富地展現(xiàn)在別人眼里。應(yīng)該說,除了一絲絲稚氣,這實在是張令人禁不住贊嘆連連的美人臉,如春天綻放的桃花,該紅的地方紅,該粉的地方粉,尤其那含了露水似的眼睛望了別人,多少純情和羞赧含在里面,讓你有種與她交流并呵護有加的沖動和忘我。當然,這張臉也是多變的,有時梨花帶雨,有時陽光燦爛。就算幾滴珍珠兒似的淚掛在臉上,含著幽幽的憂郁,透出一種壓也壓不住的傷感,同樣是美的。那種無辜無助,有事藏在心底的樣子,是少女時代如云似煙的走神兒,常常無形地就打動了別人。紀梅是醫(yī)院的一道風景,在醫(yī)院四處白色的地方,她的容顏和一雙雙變換的鞋子,透出那份生動和盎然,令許多女性妒忌。
但是,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余克平眼前的紀梅,卻是焦灼到說不完整一句話的僵硬。她甚至伸手去拉正為患者聽診的余克平的胳膊,胸口劇烈地起伏,嘴里喘著氣,像有什么東西咽不下去似的。余克平一下甩去她的手,很不滿意地狠瞪她一眼,舉起放在患者胸口的聽診器說,把衣服往上掀一點,再掀一點,然后吸氣,深呼吸!
紀梅一愣,還是不管不顧地去拽他去扯他的胳膊,口里還是:快,快,余,余大夫,快呀……
余克平簡直不能忍受,并不是因為紀梅急不擇言叫了聲余大夫,他嚴厲地呵斥,喊什么喊?沒見我正忙?這是醫(yī)院,不是你家,大呼小叫什么?瞧你成什么樣子?
余克平的怒不可遏驚嚇住了紀梅。她只能眼看余克平繼續(xù)讓患者吸氣呼氣。她知道這是制度是醫(yī)院的規(guī)定,大夫給病人看病時不能打斷,尤其余克平。她眼睜睜急得一頭的汗,真恨自己說不出來一句完整話,淚含在眶任憑余克平不緊不慢地耐心向患者解釋著什么。直到開具了診斷書和藥物,并對患者一一說明種種藥品的用法后,他才把目光轉(zhuǎn)向紀梅,他望見紀梅身后站著兩名公安干警。紀梅拉起他,還是那個字,快,快……
一位警察此時走近他說:快點,跟我們走!
什么?余克平有些迷惑,跟你們走,憑什么?為什么?有什么事?沒有解釋,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另一警察與同伴一邊一個架起他便往外走。瞬間大腦因缺氧而一片空白。到了診室門口,他才想起來大聲質(zhì)疑:你們一定弄錯了,肯定弄錯了,為什么抓我?放開我,放開我!快點,聽到?jīng)]?你們弄錯了,抓錯人了,知道嗎?你們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知道你們在做什么????他一反常態(tài)地狂呼亂喊時,并沒有看警察,而是把目光草草地投向警察身邊的紀梅臉上。一向沉穩(wěn)的余克平也有急了的時候,紀梅傻呆呆地望著他們,不知所措。突然她喊道:余克平別急,先跟他們?nèi)ィ∈潞蠛芫?,紀梅都想不通自己當初說不出話時,怎么可能喊了那句怪怪的完整的話來!
警察拽了余克平朝外走,同時表示不是抓是有急事要他去,沒時間解釋。
不是抓,這樣扭著我?他奮力掙扎,兩只胳膊想掙脫警察有力的手,腳尖撐著地面以減緩被拖走的速度。他的喊聲讓警察一怔,稍微放松了一下抓著他胳膊的手說:好吧!不扭你,但你要配合我們工作,快走……余克平反而來了勁,企圖完全掙脫警察,拼命反抗:你們的手續(xù)呢?證件呢?你們是真警察還是假冒的?
走廊上射過來無數(shù)只眼睛。許多病人似乎一下子忘卻了疾病的痛苦,紛紛起身伸著脖子想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亂了方寸的紀梅,一會兒回身想應(yīng)該找誰,院長或是主任?一會又覺得還是先勸余克平跟警察走。她就那樣在走廊上跑來跑去,最后是穿著一只鞋追到門診大樓外的,警車早鳴著警笛沖出醫(yī)院大門……
有的醫(yī)生在問病人是咋回事?當病人說自己哪兒哪兒疼或不舒服時,他們說,我問的是剛才余大夫為啥被抓……
向來過慣了平靜而有條不紊,甚至慢騰騰的從容淡定生活,余克平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一生的不平靜,從此像臺三國大戲“嘩”地拉開帷幕。
將近九點,拖著身孕上街買菜的若云回到小區(qū)。她的腹部鼓得像反扣了一個小鍋,走路吃力而緩慢。在樓下,歇了好幾歇,走路對于如今的她來說,已是件并不容易的事,有點累,還有些乏力。不過,她心疼丈夫,天天工作很忙,又要忙家務(wù)。雖然他一再不讓孕后的她涉足家務(wù),但她還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把菜洗好等他回來切,擦擦桌子,拖拖地板。買菜原來是由丈夫下班再去,有時她覺得自己能去就省了丈夫在外的時間和辛苦。
那天上午她很想吃西紅柿,特別想吃,可家里沒了。以前也有過類似現(xiàn)象,丈夫曾一再安慰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孕婦都這樣;再說了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小寶寶。余克平邊說話,邊親切地拍拍她的肚皮。那親昵的樣子,讓她心底一層層泛起甜蜜。當然,也不僅僅為了西紅柿,主要還是想出去走走。瞧瞧街上的人,也讓別人看看她。走在街上的感覺與悶在家里很不同。
她是那個小城的美人,一頭烏黑的飄逸長發(fā)柔順地垂落在背后,明眸皓齒,楊柳身姿,皮膚白皙嫩滑,一擰一汪水似的,即是懷孕,不僅沒有掩蔽這種美,反而因母性的光輝,顯出一種耐人尋味的美麗。有些男人甚至說,像她這樣的女人,不應(yīng)該那么可惜的只嫁給了一個男人,還有像電影演員關(guān)之琳、許晴,應(yīng)該把她們都做成標本,永遠地留存在世界上供人們觀瞻--瞧瞧我們?nèi)祟惗嗝吹钠粒?/p>
每逢聽到這些話,余克平只是寬容的一笑,好像自己貪了天大的便宜,別人說說,他心里則浸滿了幸福和得意。妻子懷孕后,他決然不讓她獨自外出,雖然從專業(yè)角度他明白,懷了孕的女人應(yīng)該多走動,但他怕意外。他怎么也想不到,妻子的意外竟發(fā)生在自己家里。
經(jīng)過三次短暫的停歇,終于上到三樓,若云先放下菜,然后捧著從脖頸上取下的一串鑰匙,幾乎把成串的鑰匙轉(zhuǎn)了一圈才找出其中一把,打開防盜門。她盡量把門推得敞開,以便自己寬了的身子能輕松地進入。雙手后叉腰側(cè)彎身一手去提了菜籃子,僅僅是剛直起身子面對鐵門,一只腳輕抬將要落在門內(nèi)的一剎那,她覺著自己背后受了一推,笨重的身子被什么卡住,脖子上已襲來一股寒氣……若云沒能喊出聲!那一刻,她腦海里翻江倒海不知所措之際,先是盡量側(cè)了脖子不讓刀刃傷及自己,同時,本能地雙手護著腹部,甚至還想以最短的時間克服驚慌,怕驚嚇了內(nèi)里的寶寶,動了胎氣。防盜門“咚”的一聲閉死了。
黃浦新秋 倪貽德 1930年左右 油畫
她有些急喘,明白自己被人綁架了。可為什么要綁她?雖然驚慌,她還是覺得最關(guān)鍵的是要弄清這事發(fā)生的原因。
電話在哪兒?她聽到一個很清楚,但不是想象得兇神惡煞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快點啦,電話在哪?帶我去!見她愣怔,對方再次催問。
在刀的逼迫下,她與他似連在一起移步到客廳一角的電話機前。
打電話報警!男聲冷靜得像對自家人說話。
她疑惑地想回望一眼,卻被對方手中的刀威脅著沒法扭頭。弄不清對方說的真假,她只好低聲嘀咕:我……不報警……
對方用刀制止了她,急促地警告:少啰嗦,照我說的做!
有些發(fā)暈,男人再次催促,若云才遲疑地伸手拿起電話,試探性地撥號,并問了一句,是打110嗎?……是嗎?
幾分鐘后,一片警笛聲中,若云住的那棟樓被警察包圍。她長出一口氣,只要警察來到,自己就有救了,寶寶也會安全的。
對峙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進行。若云被對方用刀逼到門前,打開防盜門的里層,隔了外層門上部的欄桿,男人對警察說,都不要亂動,我要見我老婆和女兒,他們在麻繩街12號院3棟4樓東戶,請你們快去給我找來。否則這個孕婦就會沒命--這可是兩條人命!
一切都有些出人所料……警方吃驚得心存疑惑。
這樣吧,你能不能先把刀放下,我立刻派人去找!一位警察安排手下記住地址立即出發(fā),再回頭對他說,你能不能……
警察的話沒說完,鐵門關(guān)閉了。開門后的緊張隨之消失,若云覺得屋內(nèi)安靜得像她獨自一人。平時喜歡這種靜,可以自由自在地晃悠在廳室之間,看幾頁書或翻閱些雜志,永遠想不到電視里驚險的畫面有一天會出現(xiàn)在她家。說不出來是緊張還是擔憂,被歹徒綁架她的目的搞蒙了。那會兒望著門外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雖然劫匪說話貌似冷靜,實際上他的手和身子明顯發(fā)顫,她立刻意識到某種意外?,F(xiàn)在門終于關(guān)閉了,已經(jīng)失去先前那種對警察的強烈盼望,騰空的心忽然落了地,她覺得還是關(guān)了門不與警察對峙,自己才真正安全。
令警方失望的是,綁匪妻子兩年前因他一再賭博離開他,先住回娘家,以后又去了南方打工,目前跟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
靜靜的等待,若云明白了對方為何綁她,突然因為他對親情的渴望,心里甚至流過一絲感動,看來對方不會真的傷害她。你想想,一個這樣的男人,為了僅僅見一面妻子女兒,做出極端的犯法的事,他肯定被逼得實在沒招。這樣的人,怎么會真的去殺人?若云這樣一想,便不再像先前心臟急促跳個不停,全身放松了許多。
防盜門再次打開,歹徒并沒有如愿見到自己想見的人。門外還是一層層警察。
你能不能先把刀放下,有話慢慢說,你的妻子和女兒現(xiàn)在不在家,我們正全力尋找。你要給我們一些時間,要相信我們!
門里的人沒有什么反應(yīng)。
你瞧,她是個孕婦,一旦有什么麻煩,你的罪就大了。聽我說,先把她放了,有話慢慢說……
覺得警方有意拖延時間在尋找時機對付他,突然綁匪右手猛地收緊,鋒利的刀刃劃過若云白天鵝似的脖頸,一股鉆心之痛讓她“啊嗚”的一聲尖叫。
全退后!全退后!聽到?jīng)]?他瘋狂地近乎咆哮,給我全退出大樓!不然,我現(xiàn)在就殺了她!
你冷靜點,冷靜……好,好,別亂來,我們撤,我們撤!警察一邊退后一邊不忘威嚴地發(fā)出警告,你要保證人質(zhì)安全,否則我們會現(xiàn)場擊斃你的。明白嗎?
若云的脖子流血不多,看來綁匪只是象征性地威脅警察。找到藥棉,面對鏡子擦拭傷口,若云終于看到身后這個男人,高出她一頭半,面無表情,兩眼死盯著鏡子里她的雙手。
輕點行嗎?弄疼我了。她試探性說。
沒有回音。
你一個大男人家,我還懷著孕,又跑不了。你松一點,我快喘不過氣了。大哥!
還是沒有回音,稍許,她覺得勒自己脖頸的胳膊明顯地松了一圈。
若云心底一震,微笑道:大哥,看你也不像壞人……
當然不是壞人!他果斷地截了她的話頭。
可一綁架我,你就犯了法……
不這樣,我見不到她們!他幾乎喊了起來。
室內(nèi)的空氣簡直要凝固了。
若云故意停頓下來,放慢節(jié)奏問,誰?
當然是我老婆和女兒……找到她娘家,她爸說她們不在,還說不知道在哪。你說說,你說說,天下哪有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和孫女在哪的?明擺著不讓我見人嘛!
你綁架了我就能見到她娘倆?小心翼翼地發(fā)問。
哼!他大概從心底笑她白癡。我盯你好幾天了,綁孕婦,警察肯定重視,他們總要注意社會影響吧,我當然容易成功。他為自己的小聰明禁不住有些得意。
大哥,這樣吧,你放了我,我想辦法幫你找到她們。我最喜歡幫助別人的!
對方?jīng)]回答。
她再次試探,行嗎?大哥,你看……
閉嘴!他發(fā)狠地喊道,你不知道我這些天多么想她們,都快瘋了?睡不著覺,吃不下飯,今天非見著她們。不然,我就殺了你……
殺了我,你就能見到他們?大哥,你這樣做很可能搭上一條性命。
他冷冷地一笑,死也要見她們一面!
若云的眼窩竟然有些潮濕,心窩也軟軟地濕潤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產(chǎn)生那種感覺,但她確定自己是對一個綁匪做的事動了心。
她與他你一句,我一句,平靜得有點像敘述家常,劫匪甚至講起自家以往的過去。正如每個家庭,雖然有矛盾,但留在人們印象里更多的還是些美好的回憶。他說起自己的女兒,扎著兩只羊角鞭,圓圓的臉,說話總喜歡小腦袋一晃一晃的,臉蛋上兩片紅像熟了的蘋果。有時女兒嘴含小指頭想著什么,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像個小大人……
窗戶“嘩啦”一陣爆響,連玻璃帶木框整個傾倒進屋內(nèi),炫目的陽光投射出一個黑色的人影,裹著旋風一起轟隆隆飛進窗口。
劫匪說話的嘴還半張著,眼里的驚慌甚至都沒來得及表現(xiàn)出來,意外讓他收縮身體把若云摟得更靠近自己。幾乎同時,“啪”的一聲槍響,射穿了室內(nèi)突然凝固了的空氣。劫匪手中的利刃也深深地陷入若云雪白的脖頸,鮮血如泉噴射而出在白墻上畫了一道弧線,而后向下曲曲折折流淌。端槍的黑影呆了一秒,聽到短刀落地的銳利脆響,也聽到一個男人的喊聲:“哎,哎,我可不……想殺你……”
“啪,啪……”槍聲接連響起……
令狙擊手沒想到的是,在他撞進來的瞬間,屋內(nèi)目標離開了警方測定的方位移動了半米。加上室內(nèi)光線不足,第一槍打偏了--子彈從歹徒肩頭穿過,反而驚動歹徒全身收縮,致使刀刃突然發(fā)力深深地切入人質(zhì)的動脈……
事后受到處分的狙擊手說,自己本以為劫匪只是想見見妻女,罪不當死,卻忽略了劫匪遇到意外而傷害人質(zhì)的本能反應(yīng)。更令他痛心的是,因為感情用事,忘記了對于狙擊手來說,其實每次只有一顆子彈的機會……這實是在血的教訓(xùn)!
余克平弄不清楚自己怎么度過的那一天。
當衛(wèi)生廳的領(lǐng)導(dǎo)和院長與一家醫(yī)學(xué)研究機構(gòu)的專家站在他面前時,他麻木地坐著,一動不動,整個人像丟了魂,大腦根本無法思維。接下來的談話,讓他一下子從混沌中清醒過來,繼而怒火順著血管里的液體紅紅地點燃,匯成一股烈焰直沖頭頂,根根發(fā)絲硬硬地帶了刺一般奓起來。
雖然院長的神情盡量的平和,表達盡力地慢聲細語,可對于余克平來說,還是晴天霹靂。這家醫(yī)學(xué)研究機構(gòu)竟想買下妻子的尸體……
余克平覺得自己的拳頭帶了全身,甚至幾十年成長聚集的力量和一個男人的血性,狠狠地砸向?qū)Ψ?,而且左右揮舞,面前所有的人風掃落葉似的倒得稀里嘩啦,伴有玻璃器皿之類的落地或飛起來撞墻的爆碎的刺耳銳利。他兩眼一黑,被別人圍成圈了攙扶著才沒栽倒,等清醒過來,他才明白自己的拳頭顯然沒有打出去,全身軟得似沒了筋骨,只剩皮囊。多年來幾乎都不會罵人的余克平,實在想找一句最惡毒的話,出口時卻化作一聲大喊,你們,你們……便再次癱倒。余克平真想手捏一把手術(shù)刀,給這些人一人一刀,憑他的技術(shù),肯定可以一刀致命,刀刀見紅。
院長隨即建議先不要說這事,稍緩一下。
廳領(lǐng)導(dǎo)嘆了口氣對他悄聲,不行啊,如果能晚一些時間,我們何必這么著急?另一位專家也說,院長,我想還是給他說清,需要多少錢都行;再說,做為大夫,他比別人更清楚他妻子腹內(nèi)保存完好的胎兒的醫(yī)學(xué)價值。在科學(xué)和感情上,我們是否應(yīng)該有些獻身或犧牲精神……
院長用手制止了他,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他也清楚,可他為余克平,也為那兩個突然中斷的生命而難過。前些天,他還遇到這個美麗的女人,還給她開玩笑,還……院長覺得自己的雙腿似灌了鉛,離余克平僅兩步之距,卻走得沉重而艱難。
一切都過去了!雖然那個夜對余克平來說,走了半年才迎來黎明。
妻子的尸體最終被出賣了!多少年來,想起“出賣”這兩個字,他心里就像刺進萬把利器,以致后來如果心窩不痛,反而會覺得自己生活得有些不真實。
專家們說要用當今最先進的高科技來保護“她”,讓“她”成為醫(yī)學(xué)上的驕傲,成為人類的驕傲,從此永遠地留存于人間……但余克平只看見對方的嘴在飛快撲扇著,像什么翅膀之類,閉了張張了閉,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他甚至覺得面對的一群人全是心存險惡地算計著他,明知這一切卻無力抗爭,像一個無能的人沖著別人明擺了的套兒就跳了進去。
到底聽了些什么,或是想了些什么,余克平都沒了記憶。他稀里糊涂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半年后清醒的日子,他罵自己恨自己甚至把胳膊咬出一排排牙印,回想妻子揣測那個沒有任何兇象征兆的日子,他企圖不停地說服自己,因為是醫(yī)生,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他比誰都清楚,他的妻子,突然中斷妊娠,健康地保存完整的腹內(nèi)嬰兒的價值。是啊,他不能這么自私,不能就這樣讓她們消失。至少他們未來還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某一隅,而且永遠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不用化做云煙,比他還長久……或許當時對方類似意思的最后一句話,或許是他自己的這種退局似的想象,突然如黑暗中的一閃光亮,從某個狹窄的縫隙有力地透射進他的心底,成為他可能找到的唯一的一絲自我安慰。他還想到,如果當初不學(xué)醫(yī),不做大夫,不關(guān)心醫(yī)學(xué)研究,該多好,至少妻子不會最后走向另一種結(jié)果。但這樣的結(jié)果,就真的是他所需要的嗎?
可愛的若云,你能原諒我嗎?余克平不知道多少次這樣自問。歲月在自問與恨與悔中分分秒秒化作細流,悄然水般流逝而去。
紀梅的美麗,是有些艷的。當若云離去后,余克平一下子覺悟了紀梅的這種艷。雖然小護士紀梅極盡自己的關(guān)心和僅有的年輕女性的經(jīng)驗,希望能博得余克平的好感,以填補若云突然離去造成的空白,院方也有意撮合,令人遺憾的是,紀梅始終未能走進余克平的心里。
紀梅后來已不能顧及女孩的矜持和羞澀,直白地表達了對他的愛慕,余克平擠出來難看的生硬的一笑,盯了她的臉片刻搖援頭,此生不再談這類事……紀梅的淚吧嗒吧嗒掉個不停,珍珠似的,牽扯疼人的心。余克平把臉一側(cè),半句安慰的話也不吐口。
以后紀梅的努力是點點滴滴的,她倔強地認為只要努力就會有結(jié)果,可是花兒并沒有如愿綻放。一年后的某天,當年護校的同學(xué)--已從醫(yī)學(xué)院讀研究生畢業(yè)到鄰近城市工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把紀梅找了出來,回憶當年對她的愛慕,卻因為在校時的自卑險些錯過花期,讀研時什么沒學(xué)就是練了幾年膽,現(xiàn)在是要來找她去結(jié)婚的。天空似乎一道彩虹,紀梅沒想到,在消毒水的味道中,那束鮮艷的紅玫瑰在滿天星碎小的花瓣及張揚綻放的百合花映襯下,瞬間就收獲了她的芳心。
紀梅多少年后還在懷疑,自己對余克平的努力像彈簧將達彈性極度,如果不是那位同學(xué)的及時出現(xiàn),或許可能要超過限度。手捧滿懷抱的大團兒鮮艷的玫瑰,一股香氣逼醉了嗅覺,望著西裝革履、青春盎然的男孩子,紀梅心說,天哪,這就是傳說中的白馬王子?一塵不染的襯衣領(lǐng)口和袖邊,筆挺的褲子連側(cè)縫都直線到地,潔白而富有彈力的運動鞋,滿面春風,帥,真帥!當年怎么沒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個帥氣的同窗?她先是淺淺的笑,繼而在醫(yī)院走廊上,在病人家屬醫(yī)護人員穿梭過往的通道上,笑聲慢慢地水波一樣傳遞開來,令許多人駐足觀望。人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護士笑了一臉的淚花。
紀梅終于明白了,余克平是不屬于她的。如果再繼續(xù)延長,她如何走向崩潰連自己都無法想象。最后一次走進余克平家,紀梅提了兩兜子不同顏色的鞋,高跟兒、中跟兒、平跟兒,皮制、布料,甚至草料的,尖頭的、方頭的、圓頭的,系帶的、吊帶的、側(cè)帶的和沒帶的……簡直準備開鞋店一般。余克平像往常一樣平靜地讓座,倒茶,一言不發(fā)。
沉默的時間并不長,紀梅就開了口,這些鞋那時都是為了讓你喜歡我才買的,我終于知道我們成了真正意義的兩個世界。我走不進你的世界,你從來也沒想走進我的世界。你以前的生活,將成為你一生無法抹去的生活,無法改變的生活。你堅持一個人生活,其實是怕別人的進入讓你回到從前,重復(fù)以前,再想到以前。我理解,我退出!我以前做了些蠢事,請你原諒,余大夫。但我不后悔,永遠不后悔。再說了,誰沒年輕過,是不是,余大夫?
紀梅離去后,余克平把那些鞋統(tǒng)統(tǒng)裝進黑色的塑料袋,提到樓下扔進垃圾筒。
后來余克平能想起來紀梅的是那次她急急地想吻他。她沒想到他會用那么大的力氣猛地把她推開。她愣怔在他對面,一時間不知該怎么辦,臉上的紅是紫青色中透著暗紅,甚至呼吸都中斷了片刻,堵堵的憋著氣。那個畫面讓余克平一直內(nèi)心滋生出該給紀梅道個歉什么的,卻終未實現(xiàn)。女孩子當時那種無辜的眼神,深深地烙進他的心房,令他每每夜深人靜突然在大腦中回放那一幕,心兒混亂得一塌糊涂。正如當年人家在他身邊絮絮叨叨用科學(xué)論證要買走他妻子和那不及出世的孩子時,他最終由憤怒變得無助無奈,他的心底十分的委屈和無辜……
人在委屈時,在無辜時,想做些什么?余克平那時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十多年從醫(yī)他簽了多少回自己的名字啊!可那一回簽得一筆一畫,有些力透紙背。
余克平的鬢角怎么花白的,他一點都沒察覺。一個人的日子,醫(yī)院與家里兩點一線,從不參與別人或單位工作之外的活動。在相當長的年月里,除了工作時思路清醒,醫(yī)術(shù)越發(fā)優(yōu)秀外,其它時間精神一放松,余克平常常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目光硬硬的,盯著一個地方可能很久的走神。電視也不看,書報雜志也不翻,只有一個愛好--喝功夫茶,小壺小杯,挑剔著茶葉的品牌,從不減少哪怕任何一道程序。他從不請別人同品,沒有茶友,也沒有其他朋友,只有病人和上了班見個面點個頭不咸不淡的同事。
水滴穿石堅卻穿不透人那一顆肉作的心靈,軟弱有時比堅硬更堅硬!余克平的心在多年的水滴穿石中反而被磨得包裹起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老繭。除了上班,他幾乎與外界隔絕了。大家多年來都沒見過余克平笑過,或許早忘記了他笑的樣子,或許覺得他這個大夫根本就不會笑,就連他自己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部肌肉僵硬得除了冷峻之外已不能笑了。
一個七月的夏季,院方覺得余克平多年把外出開會旅游的機會讓給了別人,這次“外科”專家研討會,如果他再讓的話大家都很過意不去。無論如何得讓余克平去,從科室到醫(yī)院,各層面領(lǐng)導(dǎo)頻繁出面,甚至外科為此召開了一個專門會議,還進行了一次表演式的投票,余克平最終接受了這個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東北參加學(xué)術(shù)會。
六天會議,其實只有第一天算是學(xué)術(shù)研討,中間四天旅游,最后一天上午自由活動,下午參觀當?shù)匾患以谌珖H有名氣的醫(yī)學(xué)院。研討會開得很隨意,一些代表在會上發(fā)言照稿子念,雖然主持人規(guī)定了每人的發(fā)言時間,但沒有一位發(fā)言者不超時的,別的與會人員則喝水吸煙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甚至閉目養(yǎng)神想心事或干脆打嗑睡。反倒是會后大家的聊天比研討的氣氛更熱烈。每人都領(lǐng)到一本研討會上發(fā)表論文的紅皮證書,至少以后評職稱之類有些用處。其中主辦方之一的當?shù)蒯t(yī)學(xué)院的年輕副院長,給余克平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四十多歲,卻干練有加。他主動給余克平搭訕,說對余克平那座小城還算熟悉,以前曾在那座城市的鄰城工作,后來因妻子無理由非要來這里,便跟著調(diào)動過來。而且對于外科研究,他很有見地。余克平覺著他與自己當年倒有幾分相似。
旅游時人們要興高采烈得多。長白山、千山、第一汽車制造廠、大連的老虎灘、旅順口之類,大家玩得不亦樂乎!余克平感覺自身好像有了什么變化。很久沒有這樣,沒有功夫茶喝,不得不一次次與別人點頭面對,不得不一次次把目光投向那些說著跟他根本不相干的話的人的臉上,他覺得自己真的變了,至少臉部肌肉松弛了許多。
最后一天上午的自由活動,大家或是拜會朋友或是去會議上沒安排的自己情有獨鐘的哪里再游游,余克平哪也不想去只在賓館耗時間。十點多門鈴音樂輕快地響起。他答著話去開門,見是那位副院長,忙說請進。副院長微笑著點頭說,我妻子想來見下你!余克平一愣,門外走廊上才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身影。余克平說著歡迎歡迎,自己先退進屋,讓座。待到把兩杯水放在客人面前時,他從女人的臉上讀出了熟悉。歲月無情,當年的紀梅如今已人到中年,卷曲的頭發(fā),精短而利落,有些發(fā)福的臉,仍然眉清目秀。兩人談了些什么,余克平后來幾乎回憶不起來,但他只記得紀梅好像說,他會不虛此行的!
下午主辦方特意安排參觀醫(yī)學(xué)院標本展覽室,令所有參觀者驚嘆的是那件“鎮(zhèn)院之寶”。一個女性身體的腹部半側(cè)被立體分層地切開來,與另半側(cè)隆起的形狀相對應(yīng),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膚、肌肉、脂肪、骨盆,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那被胎盤膨脹起來的子宮里孕育成形的胎兒。小家伙斜身躺在媽媽的體內(nèi),雙眼微閉,鼻梁挺挺,嘴唇飽滿,一雙胖乎乎的小手帶著一連串的肉窩隨意地擺在自己胸前,兩條肉嘟嘟的小腿交叉拳曲,可愛的小腳丫更是像模像樣地迎向觀者,整個呈現(xiàn)出一副睡美人似的優(yōu)雅安祥……
隨著一雙雙震驚的目光,余克平同樣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的全身一陣寒戰(zhàn),頭皮發(fā)緊,閉了片刻的雙眼再次睜開,他已聽不到別人在議論些什么,或是有人在介紹什么,作為外科醫(yī)生的他,能夠清晰地發(fā)現(xiàn)女人脖頸上那道縫合過的疤痕。近二十年過去了,以科技手段保護下來的女性的面部,竟延續(xù)著當年留在他眼里最后的表情,一切是那么平和,沒有驚慌,沒有疼痛,除了膚色外,他的妻子還像當年一樣美麗。然而,這種美麗是伴隨著一個女性最私密的地方向人類永遠地敞開……當年因為穿著稍有暴露都羞澀和臉紅耳赤的妻子,如今只能一絲不掛地昂首望著遠方,站在一個圓型臺座上,雙手交疊環(huán)繞在腹的下部,永遠地保護著靜靜睡在她體內(nèi)的嬰兒,怕動了胎氣似的。
余克平想對女人擺擺手,去吸引她那仰視的目光,雙手卻軟得毫無抬舉之力。他對她說了一通話也只在自己心底,因為他根本失了聲,只有淚像絕了堤的水壩肆虐橫流。
責任編輯:劉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