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武:是個人悲劇,還是制度之殤?

張尚武，10年前，登上體操比賽冠軍領(lǐng)獎臺，榮光無限；8年前，因傷病和嚴重違紀被開除出國家體操隊，星光暗澆4年前，因多次偷盜獲刑，誤入歧途3個月前，沿街賣藝乞討，尊嚴掃地。人生的高低杠，他一直在向下。出獄后，張尚武再次被世人關(guān)注，這3個月，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行乞的生活會持續(xù)多久，他與父母曾經(jīng)的情感堅冰是否在逐漸消融……張尚武的“前世今生”，是個人悲劇，還是制度之殤?

7月15日下午，王府井地鐵站A出口地下通道。黑衣小伙張尚武稍一彎腰，瞬間倒立，動作異常嫻熟，30秒，堅挺不動。

“你們讓開點兒?！?0個托馬斯全旋，快速連貫，起身揉腕，喘粗氣。

“現(xiàn)在你們相信我是體操冠軍了吧?”他對圍觀的三四十人說。

這是他近3個月，在街頭賣藝，常說的一句話。

“你有獎牌嗎?”路人問，他拽過舊書包，伸手一掏，把4塊獎牌高高拎起。獎牌的亮光，更像磨損的痕跡，掛帶也磨出了毛邊。它們和一張印著個人榮譽與遭遇的紅宇簡歷，淪落為賣藝的道具。

張尚武說，賣藝乞討，是他放棄了自尊與臉面的抉擇。今年4月，張尚武從河北衡水一所監(jiān)獄刑滿獲釋。

“坐了3年10個月的牢獄，我對這些已經(jīng)無所謂了”，他輾轉(zhuǎn)石家莊、天津、北京，靠表演體操動作賣藝乞討。除了體操，他別無所長。

“每次最多一小時，身上有老傷，時間不能長”。張尚武說，在北京，賣藝不停地被驅(qū)趕。上個月，他還被公安拘留5天，“擾亂公共秩序?！?/p>

張尚武居無定所，兩塊錢買的硬紙板就是他的“床”，天橋下睡。后來去附近醫(yī)院“寄宿”，但去的次數(shù)多了，醫(yī)院不讓住了。又棲身于網(wǎng)吧過夜，每晚10元，除去吃喝花費，每天能存下三四十元。

網(wǎng)友“浪風”把他賣藝行乞的事發(fā)在微博，多家媒體在地鐵站中找到他時，小伙子表情有些木訥。

過去時

家庭關(guān)系如“跟腱斷裂”

8年前，張尚武離開國家隊，對于這次出走的原因，張尚武本人和官方都表示：因為傷病問題。但張尚武母親卻透露，是因為他在體操隊不遵守紀律被開除出隊。對于母親的話，張尚武表示非常不解，甚至有些憤怒地說：“簡直是一派胡言，是那么說的嗎?”

張尚武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體操協(xié)會聲明中提到的關(guān)于他嚴重違紀的情況不屬實，主要是因為傷病不得不退役。“當時只有拿錢和上學兩種選擇?！睆埳形湔f，如果他當時選擇上學，省隊會有1，5萬元的學費資助。不過，由于這是在必須服從訓練計劃的前提下，因此他還是選擇了退役。

“出獄后，我挺孤獨的?！睆埳形涮寡?，沒什么可以相信的人。張尚武和父母間，隔著一條深溝。張尚武數(shù)次說，他和父母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耙笎蹧]父愛，要母愛沒母愛，在我需要他們時，他們都不在我身邊。這種父母，即使有個才華橫溢的兒子，也什么都不是了”。

7月18日，在接受電視臺采訪時，張尚武情緒激動，他甚至說母親史慧芳“精神有問題，不正常?！?/p>

7月15日，張尚武被媒體關(guān)注。當晚，保定。史慧芳接到兒子的電話，通話不超過2分鐘，此前，她已幾個月沒兒子的消息。

7月17日，北京。張志勇打電話給張尚武，“兒子，過來見一面吧。”誰知父親這個請求一度被拒絕。直到父子相見，張志勇數(shù)次哽咽、流淚。

“在國家體操隊7年，在監(jiān)獄3年10個月，(他們)從沒看過我，信都沒有一封?！睆埳形鋵η皝聿稍L他的記者說。但張尚武和祖父母感情極深，爺爺送他去體校，幾十里路，來回接送，風雨不誤。“我小時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遠，后來自己走了一遍，才知道當初爺爺有多艱難?！?/p>

這幾天，張尚武和父母的關(guān)系“破冰”，以前猶如“跟腱斷裂”的傷口，在慢慢恢復。7月18日，張尚武說，他和爸爸通過話，家里人都說支持他現(xiàn)在的決定，無論是去健身房(工作)，還是上學。

現(xiàn)在時

“眾星拱月”下的“體操冠軍”

河北省體育局提出給張尚武提供相關(guān)培訓，再為他推薦一份工作。但保定市體育局的一名工作人員分析，他曾有牢獄生活，很多崗位都不太適合他?！叭绻麃恚后w操隊，要是把孩子帶壞，怎么辦?”

張尚武不在乎，“他們就想把我弄回去，我在這多一天，就多抹黑他們一天?！彼肓粼诒本?，給他榮耀的地方。

大學校園，記者曾把這份經(jīng)歷描述給張尚武，他專注地聽著，一言不發(fā)。

7月19日晚上11時左右，正當眾多記者在酒店等候張尚武時，有兩男一女來賓館找張尚武，幾人此行的目的，按照其中一人在微博上的表態(tài)，是“希望能勸說他放棄公開募集、停止頻繁與媒體接觸，正經(jīng)考慮一些工作邀請。但這只是希望，一切都得看他自己”。

7月19日凌晨1時40分，張尚武才回到賓館，隨即和三人在房間內(nèi)密談至凌晨3時，三人才離去?；蛟S是朋友的規(guī)勸和指點起了作用，張尚武刪除了自己公布在網(wǎng)上的捐款賬號，并表示自己將很快注銷賬號。從7月17日公布捐款賬號起，張尚武共收到多少捐款?記者將這個問題拋給了張尚武。

對于這個敏感的話題，張尚武并沒有抵觸，他告訴記者，截至7月18日晚上，他的卡上有7600多元，“其中5000元是某網(wǎng)站以網(wǎng)友名義給我的，另外還有2600多，是兩位好心人分別給我打上來的?！睂τ谶@7600元錢的用途，張尚武表示自己暫時不會用這筆錢。

短道速滑奧運冠軍楊揚倡導設(shè)立的“冠軍基金”ACP項目負責人張璐表示，張尚武向她說了自己的想法?！霸瓉硪詾樗媾R眾多選擇，會比較迷茫，但沒想到他自己早就有想法了?！?/p>

將來時

吊環(huán)上的未來如何“落地”

前面就提到，在媒體曝光張尚武事件后，不少人通過各種渠道表示愿給張尚武提供工作。其中就包括有人表示愿意聘請張尚武為自己的健身教練，并承擔張尚武爺爺?shù)闹委熧M用。除河北省體育局表態(tài)之外，“冠軍基金”倡議人楊揚提出資助他，完成生涯規(guī)劃再培訓。

不過，對于這些“好意”，張尚武并不接招，“我要靠我自己的能力來改變命運，來為爺爺治病?！睆埳形浔硎荆饲皫滋?，自己由于心急要為爺爺治病，所以一些言辭和行為顯得過于莽撞，“比如公布捐款賬號這事，就是我考慮不周了，后來也很后悔。”

“我要做自己的品牌。”冠軍基金的相關(guān)工作人員跟他詳細面談了之后，張尚武有了這個想法?！拔蚁朐诒本╅_一家健身房，畢竟這個跟我的專業(yè)掛鉤。然后邊工作邊學習一些經(jīng)營管理方面的知識?！遍_業(yè)那天，他要請邢傲偉、楊威剪彩。張尚武說，自己的想法也得到了冠軍基金的贊同，后者也可能會在這方面給予他幫助。對此，冠軍基金ACP(運動員職業(yè)計劃)項目負責人張璐表示基金會不大可能直接給予張尚武金錢上的幫助，而是給他提供專業(yè)的職業(yè)規(guī)劃指導和培訓。

然而，事情卻來了個大逆轉(zhuǎn)，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然而卻也在情理之中。7月

28日下午2時許，張尚武抵達南京，接受中國首善、江蘇黃埔公司董事長陳光標給他的一份工作。陳光標表示要和張尚武一起穿著運動裝健身。曾自覺得走投無路的張尚武，就像當年在吊環(huán)上，懸空，貌似歷經(jīng)多次選擇，與吊環(huán)不同的是，最終，他卻選擇以這樣的姿態(tài)落地!

新華社：

既是個人悲劇，也是制度之殤

張尚武出現(xiàn)在一個合適的時間。

在北京奧運會后中國體育進入轉(zhuǎn)型期之時，在李娜歷史性突破再次引發(fā)運動員訓練培養(yǎng)模式熱議之后，在貧病早逝的冠軍才力、當搓澡工的冠軍鄒春蘭、擺地攤的冠軍艾冬梅身后，被微博曝光的這位“冠軍賣藝者”，連續(xù)多日成為網(wǎng)絡(luò)熱搜詞。

張尚武曾是2001年的世界大學生運動會體操冠軍，卻一度淪為階下囚，如今流落街頭賣藝。運動員從鮮花掌聲中跌入冰冷牢獄和街頭的巨大反差，且這種反差一再上演，是他引起巨大關(guān)注的原因。

有關(guān)他的激烈爭議還在繼續(xù)，有人說是個人不爭氣，有人說是體制不負責。其實，這兩方面的問題都不應(yīng)忽視。

既不能以他自身的錯誤為由無視體制的問題，也不能以體制的問題為由掩蓋他自身的錯誤。他犯罪和街頭賣藝的極端情況是個案，但運動員的教育和出路問題一直未能得到解決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

在中國，體育專業(yè)訓練多以封閉的“圈養(yǎng)”模式為主，過于注重金牌和運動成績，忽視對運動員的教育和文化課學習。許多退役運動員無一技之長，在多年習慣了“圈養(yǎng)”后突然要面臨社會的激烈競爭，才無法安身立命。這一點，是目前中國運動員訓練和保障體系最根本的缺陷。正因此，“體育回歸教育”才是正確的道路。至少，“體育”不該成為“教育”之外一個獨立的特殊體系。

據(jù)目前在美國執(zhí)教的著名體操教練楊明明所說，張尚武自稱“因跟腱斷裂無法找到合適工作”的說法并不完全成立。但無論張尚武犯過什么錯，作為弱勢群體的一員，他理應(yīng)受到關(guān)注。這種關(guān)注，體現(xiàn)了人文關(guān)懷和對社會公平正義的呼喚。因此，對他的幫助，也應(yīng)該從這兩個角度進行。

張尚武說他希望得到一定的經(jīng)濟幫助。而前跳水名將田亮說，目前張尚武最需要的是一份工作。就個案而言，這樣的幫助沒有問題：但放之全社會，比他更慘的人很多，這樣的幫助治標不治本，或也有失公允。因為其他失業(yè)人員很可能會問：“為什么解決他的工作而不解決我的?”張尚武曾經(jīng)的世界冠軍身份，并不應(yīng)該成為他比其他失業(yè)人員優(yōu)先獲得幫助的原因。

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與其給錢和幫找工作，不如讓他們擁有自己找工作和賺錢的技能。這一點，就又回到了運動員教育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