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散文二題

張燕

張燕散文二題

張燕

還好嗎

那次和女友乘一個男士的車去附近一個城市，在那段不長不短的路途中三人先是沉默著，繼而開始互相找點話題。很快就知道了，他三十有幾，依然未婚，不知為何他就開始絮絮叨叨講他的戀愛史。

他剛高中畢業(yè)就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后來女孩去省城讀書，他總是隔三岔五坐著那趟叫做502的慢車去省城看望她。那時開始流行傳呼機，他給她發(fā)的情書代碼總是三個字“520（我愛你）”，與那趟慢車的代碼顛倒一個數(shù)字，他感覺那趟車就是為他們而開的。直到很多年以后才有個導演導出了《周漁的火車》，顛簸二十幾個小時也是充滿了甜蜜的，他還打趣那是花錢少坐的時間長。女孩很優(yōu)秀，后來又去了北京深造，他們的愛情在思念的煎熬中依然經(jīng)受住了考驗，但他們都對將來沒有信心，那時，除了愛情他什么也沒有，他沒有一點自己的事業(yè)，女孩從北京畢業(yè)后工作分配在了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六七年的馬拉松，他的心隨著她的腳步顛簸。他累了，她也累了，他們將分手的地點選在曾經(jīng)就讀的城市。那天他們?nèi)タ戳艘粓鲭娪?，其實他忘記了那場電影的名字，也不記得?nèi)容，他只記得從電影院出來時，兩腿發(fā)軟走不動路，但他還是送她上了火車，回來后他睡了幾個星期，他只是說那場電影是他最后看過的一場電影，自此后他再沒進過電影院。

她認識他緣于一首歌，那時她在看一部電視劇《江湖再見》，里面那個浪子嘴里叼一支煙，衣衫凌亂、頭發(fā)凌亂告別了江湖，劇中插曲那樣唱：“拍拍身上的灰塵，振作疲憊的精神，遠方也許盡是坎坷路，也許要孤孤單單走一程……”不久她就碰到了一個浪子，他也在聽那首歌，她不知是他的故事還是那首歌打動了她。但與歌聲不同的是，他并沒有聽著歌從江湖中出來，他依然在他的小圈子里感覺良好地做大哥，她跟著他提心吊膽，一開始的那種俠肝義膽、驚心動魄的魅力平淡之后，她向往一種平靜。他們在那個秋天分開了，他騎著摩托車在雨中狂奔。

在那個冬天，她要結(jié)婚了。一天，大雪紛飛，她穿著紅色的棉衣，踩著厚厚的雪來到了他的住處，敲開了房門，酒味混雜著煙味也許還有女人的味道，凌亂的地下有一只狗。她的臉通紅，睫毛上的水珠凝結(jié)了。她說：“我來看看你?！彼木七€沒有全醒，眼睛微紅，他說：“說好了，等你頭發(fā)長長了要娶你做新娘的，現(xiàn)在，你的頭發(fā)長長了，我給你梳梳頭發(fā)吧?！彼闷鹗嶙觼?，給她梳著散開的頭發(fā)，那么慢、那么慢，終于，他停下來。她轉(zhuǎn)過身來說，我走了。他只走到了門口，她還是或多或少聽到了那道門關上的聲音，此后是她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她的小貓生病了，病得很重，她打電話要他想辦法，但最終那只小貓還是死了。她哭得痛徹心肺，他安慰她：“傻丫頭，完了再買一只?！彼虉?zhí)地說：“不，我就喜歡那一只?！彼J定她是善良而專一的，她沒有再養(yǎng)過新的小貓，她忘不了那一只。可后來他還是發(fā)現(xiàn)她變了，她越來越少和他聯(lián)系，終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她在撒謊，她喜歡上了另外一個人。那時他才明白，對人和對小貓的專一是可以不一樣的。痛苦掙扎之后，他最終還是尊重了她的選擇，他們一塊去吃了一頓飯，她竟然哭了說：“我知道自己打碎了最珍貴的東西?！?/p>

那些令人傷感的故事中的他們后來呢？后來他們都做了爸爸媽媽，都在平靜瑣碎地生活著。

這些天，侄女突然揀出一本我十幾歲時摘抄詩集的一個破舊的筆記本，在那上面看到一首女詩人的詩

“在年輕的時候

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

請你一定要一定要溫柔地

對待他

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

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想待那么

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

若不得不分離

也要好好地說聲再見

也要在心里存著感謝

感謝他給你一份記憶

長大了以后你才會知道

在驀然回首的剎那

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聊無遺憾

如山崗上那輪靜靜的滿月?！?/p>

我記起了什么，我竟然記起了我小學四年級時候，班上有一個男生長著長長的眼睫毛，秀氣的像女生，他數(shù)學極好，總是考九十九分。那時，他來我家寫過作業(yè)，我們在教室里鬧著玩，我送他橡皮，送他很多只的圓珠筆芯，有十只那么多的一小捆。班上有一個女生穿得像洋娃娃的，但我不喜歡她，因為她有次上課吐了一截像糞便一樣的東西出來，后來她總是跟隨在他身后。其實從小我就是在競爭面前缺乏勇氣選擇退縮的人，是我先疏遠他的，我認定他是她的好朋友了。一天在活動課期間，我竟然跑去要他還我的圓珠筆芯，他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五年級后他們?nèi)译x開了這座城市，我是在開學后才知道的，很多年后想起這件事一直后悔，干嘛要那圓珠筆芯，不知他還記不記得我，如果記得一定是面目猙獰。也后悔還沒有跟他好好說聲再見，他就遠走他鄉(xiāng)了。后來長大了，也有過不堪回首的情感經(jīng)歷，但因記住圓珠筆芯帶給自己的后悔，因此，即使分開了也選擇好好說聲再見，讓記憶能真正地放下。

此時聽張靚穎的那首歌“我們說好決不放開相互牽的手，可現(xiàn)實說過有愛還不夠，走在分岔的路口，你向左我向右，都曾倔強地不曾回頭。我們說好一起老去看細水長流，可最終成為別人的某某。我們說好即使分開也要做朋友，時間說我們從此不可能再問候……”

說好了即使分開也要做朋友，有些結(jié)果在相戀時想起來是可怕的，可是真正分開了又不得不承受。

也許不再見面，也許微笑著再見，即使無法再問候，也在心里問聲：“好嗎。珍重?！?/p>

戀床

每天早晨我都以迎接朝陽的心情出門?？墒沁@個冬天一開始，大煙囪里冒出的煙霧使城市早晚都霧靄重重。我想到了倫敦的冬天，從書本上的描述里感覺到的一種相似。

近些天來，每天都在飄一種雪，不像是小時候捧到手心里的那種花型各異的蓬松的花朵，而是一種小微粒，像白色的塵埃。那種花朵好多年沒見到了，也許是疏忽，沒有了兒時那種眼光和童心。那種雪讓干燥的城市潮濕著，每天都看不到陽光，心情也就干爽不起來。昨天突然出現(xiàn)了霧凇，中午下班的時候看到樹掛，松柏都像綴滿了胡須的圣誕老人。一位不得志的同事說那是霾，不同的心情看景物感受是不同的。

一年四季里，我可能只有夏天不覺得寒冷，其余的三個季節(jié)都有寒冷的記憶。怕冷，總是喜歡晚上早早躺在床上，房間關了燈，或是早晨還賴著不起，假裝沒看見漸亮的天色。躺著漫無邊際地想或是什么也不想，我用自己的方式延長時間，可這種時候太少了。多年來的一種習慣。這個壞習慣使我每次起床后就像打仗一樣。我想到同事們的笑話，說是那些計劃生育難以貫徹的地方都是太冷了，男人女人們一到天黑就上炕，所以生的孩子就多。如今熱炕對于城市只是一種鄉(xiāng)村的符號，而城市女人生一個孩子也是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氣的，因此，有時佩服那些敢生好幾個孩子的女人。而對于熱炕，我是有著童年的記憶的，小時候是睡熱炕的，跳塌了好幾塊炕面子。可是熱炕上我沒有被摟在懷里的記憶，如果那時熱炕上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我也許現(xiàn)在就不會那么怕冷了。偶爾去了鄉(xiāng)下，坐在熱炕上，屁股沉沉的，盡量貼在上面的時間長一點。就在單位剛搬到新城區(qū)時，我上班有時遇到的一路公交車，是從城郊延伸來的，總會聞到干燥的稻草和燒灼的土的混合味道，那是睡了熱炕粘在身上的一種鄉(xiāng)土味兒。也許那路公交車將城市文明帶到了路盡頭的鄉(xiāng)村，現(xiàn)在，公交車上那種味道聞不到了。那種特異的味道總讓人皺皺眉，可是消失后，我們只能在記憶中尋找那種真切的感覺。

雪落無聲，羽毛般輕盈。有些生命亦如此。

就在前些天我家附近的一所中學有個初二的男孩，總是遲到，老師讓他寫檢討，那個孩子回到家就從七樓跳下去了，像一片冬天的雪花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想，他和我一樣怕冷，一個從外表冷到內(nèi)心的孩子，沒人看得見他冷得瑟瑟發(fā)抖，他沒有來得及尋到溫暖的方式。

插畫 張國慶

很多時候我尋找溫暖的方式就是蜷縮在被子里，綿軟無力的四肢，每一個毛孔都是張開的。而白天我是一個職業(yè)女性，也許還和白領能沾上點邊，我忙些什么呢，比如我的一天，早上八點打車開一個年終目標責任考核會，之后趕到辦公室處理手頭事務，中午步行回家；下午兩點半，打車趕往一個拍賣現(xiàn)場，一塊土地以四億多的價格賣出，那片土地上有我出生的院落、兒時成長的一條街、我曾經(jīng)就讀的小學。那拍賣會強烈地刺激了我的神經(jīng)，節(jié)節(jié)攀升的地價讓我永遠別想再住得起那里的房子。之后回到辦公室處理完手頭事務，趕著公交車回家。擠擠挨挨的陌生面孔，公交車吐著白色的氣流，載著過剩的體重只有憋氣沒有溫暖。

“周末快樂”的短信飛揚著，好幾個周五的傍晚吃完晚飯就躺在床上了，孤獨像夜一樣地壓過來。想到一個朋友的話，手機存著很多的電話號碼，有時想找個人說說話，能想起值得傾訴的人卻不是很多。的確，渴望一個擁抱，或許只是輕輕的在你的后背上拍拍也能給你莫大的安慰?。∑v的心境讓手指也遲緩了起來。還有那種羞于啟齒的表達，只能讓渴望變成一種遙不可及，變成一種理智的壓抑。其實，人的要求有時很可笑，渴望的就是一個委屈了可以哭泣的胸膛，一個累了可以靠靠的肩膀。

窗外對面高樓上，一盞很亮的燈高懸著，制造出一種清冷的月光的假象。一切的繁華都如窗外那盞燈，可是對于世間的蠱惑，眼皮再沉重也總是想看看，再看看。人生的本真在哪里呢？白天再風風火火的女人此時躺在床上的時候也是安靜而脆弱的。也許自覺不自覺地有清涼的淚水順著眼角滴落在枕邊。想起那些在外的日子，當繁瑣的迎來送往和觥籌交錯結(jié)束后，優(yōu)雅的舉止和熱情的笑容也就凍僵在軀體里，警惕的眼神隨著緊繃的牛仔褲退卻了。躺在那寬大松軟而又陌生的床上再也爬不起來，那時，虛空的清醒反倒徹底地來了，整夜半夢半醒之間。

有一個被稱之為三十年來最冷的冬天，幸運的是我和剛出生的女兒，一個粉嘟嘟的小肉團兒相依在床上，寒冷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還有一個冰雪災害的冬季，雪化成冰然后又覆蓋一層雪，反復數(shù)次很多天不曾融化，那年沒有很厚的衣服穿，可天天行走在深厚的雪地里，心中是有熱情的，后來回憶那個煞白的時節(jié)沒有刻骨的寒冷。

我感覺自己的熱情在一點點消減，盡管今年我穿了很高檔的羽絨服，可內(nèi)心的御寒能力大大降低。

我總是問身邊的人，這個冬天特別冷，感覺到嗎？我QQ里的個性簽名：天太冷了，每天起床的時候都在想，為什么人就不可以冬眠啊。其實，人都是怕冷的，擠在一切可能有人可能有溫暖的地方，那些地方也許燈火燦爛，人聲雜沓，也許酒水飄香，愛情流淌。

我在我的床上，有溫暖的時候我不怕黑。

編 輯 段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