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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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樂跳槽到秦穆公農(nóng)工商聯(lián)合發(fā)展集團以前,是在楚國上班的。跳槽的原因,據(jù)他自己說,是楚國“壓制人才,不尊重知識,疾賢妒能,風氣敗壞……我好比欄中馬有腿難跑?!?/p>
而據(jù)楚國方面提供的資料,情況是這樣的:伯樂在楚國擔任相馬工作期間,楚王要求他找一匹千里馬來,伯樂帶了一大幫隨員,到處警車開道,不僅餐飲住宿規(guī)格高,生活腐化墮落,還大量收受地方官吏貴重禮品,明顯加重了地方和中央財政負擔。一趟找馬工作,伯樂把全楚國的十停走完了七八停,返程途中才買了官道上拉鹽的一匹瘦馬帶回交差。因那匹馬實在太瘦,曾被周圍大多數(shù)同志懷疑為驢,并批評伯樂指驢為馬。楚王見他任務完成得不好,嚴加申飭,伯樂不僅多方尋找借口搪塞,而且在干部群眾中廣泛散布不滿言論,損害領導干部形象。鑒于那匹瘦馬在工作人員精心喂養(yǎng)和楚王親自栽培調教后已經(jīng)成長為真正的千里馬,在牽車拉磨工作中能獨當一面,不予追究伯樂浪費國家資財?shù)呢熑?,免去伯樂御用相馬師的職務,著其在牲口市場做他的老本行馬牙子,以觀后效……
“馬牙子”的正式稱呼是“牲口買賣經(jīng)紀人”,群眾嫌叫著麻煩,直呼“牲口牙子”,按專業(yè)劃分,又能細化為“馬牙子”“牛牙子”“驢牙子”等等。各專業(yè)“牙子”在牲口市場上摸馬的牙齒,捏牛的脊背,看驢的毛片,干的是類似“鑒寶”的勾當,和中央電視臺名主持人羅晰月基本是一個工作性質。近年來該行業(yè)又有新發(fā)展,一部分“牙子”開發(fā)出了給老馬磨牙,給黃牛鋦油豐乳冒充奶牛的工作。一招鮮,吃遍天,據(jù)說干這行收入頗豐。據(jù)調查,小學生在作文《我的理想》中列出的前三位理想職業(yè)里就有“牙子”(或“鑒寶”),另兩個是“歌星”和“大官”。其風光程度可想而知。
按說伯樂重做“馬牙子”乃是輕車熟路,楚王懲前毖后,指給他的乃是一條光明之路,但伯樂堅稱他把名譽看得比自家眼珠子還重要,降級撤職極端傷害了他的自尊,因此干脆連“馬牙子”也不干,直接投奔了秦穆公。因為他在楚王公司里好歹擔任的是高級職務,掌握著部分公司核心機密,如楚王的智商其實介于八十至六十之間啦,楚王的某后妃和楚相某某關系曖昧啦,楚王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不給說是沒錢,其實他連牲口棚里拉墊圈土都要求用高薪聘請的千里馬和百里驢啦等等,所以穆公格外重視,親自出面請他吃了頓飯,在一家大洗浴宮里洗著澡就給了他個“監(jiān)軍少宰”的職務,要求他多發(fā)現(xiàn)千里馬和百里驢,把秦穆公集團的大牲口養(yǎng)殖業(yè)搗飭出一個全新的局面來。
伯樂屬于高級技術人員,原是在楚王的核心技術研發(fā)部門工作自行跳槽以后又在秦穆公處做相同工作,楚王很不高興,認為伯樂帶著楚國核心機密投奔秦穆公,涉嫌侵害楚國利益,揚言要到有關部門討個說法。秦穆公找了有關領導和黑社會領袖雙管齊下給楚王做思想工作,最終,沒有繼續(xù)追究此事。使楚王轉變了思想觀念。
因為有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加上秦穆公這里科研條件好,雖國際油價大幅上漲,但公司內部堅持水電煤氣都不漲價,伯樂干得很順心,琢磨出了不少把馬和驢養(yǎng)得更肥更多的辦法。鑒于他為集團的畜牧業(yè)發(fā)展做出了很大貢獻,秦穆公親自簽署命令,授予他公司“首席獸醫(yī)”終身榮譽稱號,在全集團搞了一次巡回演講,專門宣傳他的事跡。在他的先進事跡材料里,有這樣一段深情的話:在一次出差尋找千里馬的路上,他看見路邊有一匹千里馬拉著一輛沉重的大車,車上居然坐了四五十個準備到草原上淘金的民工,還有大量鍋碗瓢盆和鋪蓋器械,不由悲從中來,抱住馬脖子放聲大哭,并聲稱這是他被人偷走的馬……雖然方式方法有欠妥之處,但是表現(xiàn)出了對養(yǎng)馬事業(yè)無比深厚的感情。
伯樂成了名人后,他老家的鄉(xiāng)親們高興壞了,把鎮(zhèn)子改叫伯樂鎮(zhèn),把村子改叫伯樂村,以吸引游客,發(fā)展旅游業(yè)。不僅如此,為體現(xiàn)對人才的崇敬之情,還集體把伯樂稱為“老爺爺”。全村老小都會背誦韓愈的名篇《馬說》,在那里,冷不防就能聽到有人在背誦:世有老爺爺,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老爺爺不常有……
“包龍圖打座在開封府……”包拯在開封府大院里哼哼著戲詞百無聊賴地閑溜達,感覺到最近多多少少有點什么不對勁。
他不時往門口那里瞅瞅。那里原來是王朝馬漢張龍趙虎輪流值班的,不讓閑雜人等進來,前兩天已經(jīng)澈了,換了面相脾氣都溫柔的一個小媳婦接待來訪客人。
怎么現(xiàn)在社會治安都好得沒人告狀了么?包拯準備問問這小媳婦最近有沒有人來告狀喊冤。海清河晏四海升平,那是自然,但是生活本身那么豐富多彩,卻沒有人來喊冤告狀,可疑!
包拯起先還懷疑是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因為出身山賊,面相兇惡,再加上政策理論水平畢竟有限,不免門難進,事難辦,話難聽,臉難看,把銜冤負屈奔著“包青天”這金字招牌來的百姓給嚇了回去,才換上現(xiàn)在這小媳婦。誰料兩三星期過去,情況卻沒絲毫改善,弄得包拯最近飯局不斷,好幾個領導都想把自己的親屬調到開封府當差,理由是“你們那里工作好歹清閑點”。
這讓在基層派出所和公安局工作時忙慣了的包拯很不習慣。
包拯在院子里氣運丹田大喝一聲:張龍趙虎王朝馬漢!正在電腦上斗地主詐金花下象棋和網(wǎng)友聊天的四位好漢慌忙奔出來:哎呀,可惜了我的三副炸彈(一條金鏈子、絕殺、藍色幺雞),大人有何吩咐?
包拯:請公孫先生和展護衛(wèi),緊急會商案源問題。
包拯嫌案子太少。根據(jù)公孫先生所作的會議記錄,包拯說他最近一段時間因為沒有工作可干,感覺“身上都生了綠毛”。要求大家改變過去等案子上門的做法,走出去,請進來,積極尋找案源,他自己也要到民見微服私訪,尋求做好工作的新途徑、新辦法,并著公孫先生盡快給他準備一套合適的便裝……包拯說完,習慣性地看大家:“看大家還有什么?公孫先生?(公孫策搖頭)展護衛(wèi)?(展昭擺手)那么……”
“慢!”一向只在這種會議上打瞌睡畫小人的趙虎破天荒地喊了一聲,然后提出問題:“包大人平時是不是不上網(wǎng)?”
包拯感慨地說,上??!我每天都在網(wǎng)上看基金的情況。前一陣基金一直賺錢,我娘也買了兩萬塊錢的。自從她買了以后哇,就一直跌,現(xiàn)在都損失了一萬多了吧。怎么兄弟你也買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趙虎的表情讓人感覺他問的是“你今年多大了”,而得到的回答是“我剛吃過午飯”。
公孫策一直給趙虎擠眼睛,想制止他說話,趙虎卻根本不予理會:“包大人其實只要上網(wǎng)就知道,現(xiàn)在不是案源少了,而是狀子根本就到不了大人這里。包大人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們這開封府周圍九平方公里以內密布各州縣派來的捕快,開封府都被六扇門里的兄弟圍得嚴嚴實實了!”
“這是為什么呢?”包拯的眼睛睜得比小品演員蔡明的還要大上幾分,都快趕上蘸碟了。眼睛一大,眼白面積也大了,越發(fā)把一張臉襯得漆黑,“莫不是你們誰在外面干下了欺男霸女傷天害理的勾當才被官府追拿?來啊,與我請出三道御鍘……”
趙虎哭笑不得:“大人,那些六扇門里的兄弟不是來捉拿罪犯的,是專門捉拿上訪告狀百姓的。若不信啊,我先把電腦拿來,大人一看便知?!闭f完刺溜一聲奔出了會議室,須臾回來,手里抱一臺筆記本電腦,放于包拯面前點擊鼠標,關閉幾個硬蹦出來的色情窗口后,頁面上出現(xiàn)幾行標題。最大的兩個標題一是“高官發(fā)妻狀告親夫重婚遭追殺”,副標題“殺手離奇死于客棧,目標目前不知去向”。二是“誰來保障檢舉人的生命安全”,副標題“‘白宮’舉報人回家當天被抓后蹊蹺死亡”。另一標題是“巨貪出價十萬買舉報者人頭……”
不用看內容,僅這些標題已經(jīng)讓包拯目瞪口呆。趙虎把這些標題一一點擊,于是看到了追殺秦香蓮的殺手韓琦離奇死亡案,看到了舉報阜陽市穎州區(qū)豪華辦公樓的李國福獄中“自殺”案,看到了郴州市原紀委書記曾錦春出價十萬買“舉報曾錦春‘聯(lián)盟’”成員黃元勛案……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包拯看得心驚肉跳,轉念一想,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這樣的事情有上一件兩件也就罷了,怎么可能大量發(fā)生?聽說如今專有一種人靠編故事吃飯,所編故事又分驚怵詭異、溫情離奇等若干門類,越奇越怪越讓人鼻酸心動越能換錢,眼下看到的這些莫非全是故事?
趙虎看包拯面有疑色,又刺溜一聲出去,轉眼回來,已經(jīng)拿著一套半舊西裝并文件袋一只,恭請包拯換上衣服,提上文件袋到開封府外走一圈試試。包拯半信半疑換上衣服,按趙虎安頓叫來小車司機包勉,交代他把自己和展昭拉到三里以外丟下,然后空車回來。包勉照辦不提。
包拯出門,公孫策繼續(xù)看他的股市行情,張趙馬王湊起一桌麻將立刻開戰(zhàn)。不一刻,包勉回來,在桌角坐下“釣魚”。約莫四個多小時過去,只聽大門咣咣作響。包勉急去開門,一黑胖子著百結鶉衣擠進門來。包勉以為是流浪人員,正要請他離開,只聽胖子喊一聲:“快快關門!”聽著卻是包拯的聲音。仔細一看,可憐,包拯一身西裝眼下已經(jīng)被扯得片片扇扇,光著一只腳,臉上幾道血痕,眼窩烏青,聲嘶發(fā)亂,滿目驚恐。進門喘得三兩口氣,又聽得門外啪啪狠拍,連忙撲身頂住門扇,不敢松動,直到聽清門外急喊“開門”的是展昭,這才驚魂稍定。展昭進門,眾人看了,贊嘆他到底是搞體育出身,雖然看起來也挨了打,畢竟沒有把鞋也跑丟。
不過五六圈麻將光景,什么人這么有才,把堂堂大宋的一品大員都弄得這般狼狽?
看官所見不差,正是開封府外六扇門里的弟兄。
原來包拯下了小車,夾著文件袋向開封府方向走了不多幾步,即遭一不明身份者之盤問。那人把包拯的身份證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細細審視包拯黑臉,還用指頭蘸了唾沫在包拯臉上狠抹一把以確認不是涂的顏色,諸般檢驗后方才將信將疑地問:“你真不是秦香蓮?”包拯連說的確不是。那人說:“我告訴你,你要是秦香蓮,趁早跟我們回去,否則一切后果自負——我料你也不是。”
包拯哭笑不得,脫身又往前走,忽覺眼前一暗,上半身已經(jīng)在一條麻袋中,緊接著身上頭上便遭疾風暴雨般襲擊,同時聽得麻袋外面連喘帶罵:“老不死的張撇古,把我們害得吃吃不上喝喝不上在這受苦,這回看你往哪里去,不做死你這老狗×的。叫你再上訪!叫你再告狀……”虧得展昭及時趕到拉開眾人,并一再解釋麻袋內套者不是什么張撇古,而是無辜行人,那些人才告停手。那里面還有一個人很有禮貌地對包拯說:“對不起同志,我們認錯人了。”然后提著麻袋轉身一喝:“走也?!蹦腔锶穗S即呼嘯而去,轉眼間地光場凈,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話不絮煩,等包拯掙扎到開封府衙,不過三里多路,已經(jīng)受盡折磨辱罵,雖有展昭跟隨,但好漢擋不住群狼,不僅包拯自己身心俱受重創(chuàng),連“御貓”自己也被搗得鼻青臉腫,不復英武模樣。
眾人見包拯這番私訪回來得如此狼狽,趕緊請來外科大夫抹藥包扎。公孫策懷疑包拯心理上可能也受了很大刺激,為免以后形成心理陰影,又著包勉請來心理醫(yī)生于丹老師耐心舒解,才覺放心。
包拯目前仍在養(yǎng)病,工作暫由公孫策代理。至于趙虎,大家集體決定罰他抄一萬遍博客上最流行的五十條互相吹捧詞句——小樣,亂出主意,看不把你肉麻死。
孟姜女的丈夫萬喜良五年前外出打工,久去不歸,杳無音信,生死不知,一家人不安焦急,到處打聽這廝下落,只聽得有人說南,有人說北,毫無準信。有人說他到處流落,有人說他揮金如土,正不知聽誰信誰是好。
孟姜女心里七上八下,萬父萬母也日日懸心,終于決定讓孟姜女放下手頭撫育兒女稼穡養(yǎng)殖等一切事務外出尋夫。萬父說得好:“人是第一位的,沒有人,你就是頓頓叫我吃沒加激素的豬頭肉,喝不含甲醛的純糧酒,我這心里也不是個舒坦的。你好歹去看看,要是討不到工資從吊塔上跳下來死了,就把骨頭拾回來;要是在哪里認賊作了父,我就正好撂挑子不給這畜生當?shù)??!?/p>
孟姜女把家里事務一一給二位老人作了交代,又托左鄰右舍相幫照顧公婆兒女,料后院再無失火之虞,這才放心踏上尋夫征途。臨出門時,萬母又拿出一件簇新老棉襖硬塞進孟姜女的旅行包里,說萬喜良此時在南在北還不確知,若是在南方倒也罷了,若是在北地,嚴冬難熬,窮人屋里的暖氣因為收費問題動輒被停,就是不停也熱不到哪里,這老棉襖剛好派上用場?!叭羰窍擦家呀?jīng)死了啊,我苦命的媳婦,你用這棉襖把他的骨頭包回來,我那孩兒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個熱乎的。”萬母此言一出,周圍鄰人個個不忍,孟姜女心如刀割,號啕作別。孟姜女性烈情真,哭起來不管不顧,聲聞十里,眾人聽得哭聲漸遠,又忽然變小,料是她已坐上火車,這才散去。
孟姜女尋人而不知人在何處,無奈何,只得按眾人所說萬喜良可能在的地方地毯式尋去,說不盡饑餐渴飲,曉行夜宿,幾番寒暑過去,卻依然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姜女出門不久,盤纏即用盡,不免走走停停,尋點活路掙飯,有了飯錢再走路尋人。有人見她尋人尋得笨拙,教她一個辦法,用一塊白布一破為二,寫上“尋人”二字,開列萬喜良籍貫姓名、身高相貌,胸前背后各用別針掛上一塊。姜女照方抓藥,果然奏效,無論身在何處,不用哭叫訴說也能廣受關注,惟一煩惱是總被城管和熱心市民以及小報記者誤會,懷疑她逃避勞動騙取同情,不是將她攆入里巷,就是譏她好吃懶做,可能已經(jīng)騙得巨額財產(chǎn),或曝光或譏諷,不一而足。好在孟姜女都不放在心里,打工掙飯之外,只以尋訪萬喜良為事,沒給政府和社會添麻煩。
這一日,孟姜女尋到一處繁華都市,正趕上錢盡糧絕,只得先在江邊一處工地申請加入出力行列。管事頭目見姜女雖然一身風塵卻五大三粗,隨便問過幾句就答應下來,又把她身前身后尋人啟事細看一過,急命扯下收起,囑咐姜女在工地只能干活拿錢,不可亂問亂說。姜女認為這和掙飯尋人并不沖突,隨即一一答應,當即換上工裝,搬磚運石去也。
卻說這工地上人山人海,鎮(zhèn)日家攪拌機振搗器熱鬧轟鳴,原是在造一座跨江大橋,投資巨大,架構宏偉。孟姜女雖然遵守勞動紀律不問不說,但尋夫這幾年過橋無數(shù),在不知多少工地上當過提灰小工,揉過硬面饅頭,看也看得出自家干的是什么差事,不過幾天,不由心生贊嘆:在如許寬江面上起造宏偉大橋,投資巨大是不必說了,更出意外的是她發(fā)現(xiàn)如今這科技進步真是了得,原來混凝土里埋設的鋼筋現(xiàn)在都已退出,由竹條取而代之,巨大橋礅中心更是不用高標號水泥灌注,而是改用爐渣灰填充。如此多快好省的事情,姜女幾曾見過,看見了也就是點頭咂嘴罷了。這一日她領了工錢吃飽饃饃回到工棚睡下,正算計已經(jīng)攢夠一二百元,好歹可供十幾日吃嚼,預備明日告知工頭,辭工繼續(xù)開始尋夫之旅,只聽得江上有聲如雷,旋即有人潑命大叫:了不得啦,橋塌了也!
姜女繼續(xù)尋夫的計劃被塌橋事件完全打亂。第二天,全體工人即被要求留在工地接受問話調查。三四天里,又有各種消息不斷傳來,說及損失錢財,自然是姜女聽了目瞪口呆的巨大數(shù)字,又有人員傷亡消息,并工程建設方轉包工程偷工減料,與地方官員權錢交易等骯臟勾當傳聞。姜女這才知道工地上不用鋼筋而用竹條,橋礅里不灌注水泥而填充爐灰無關科技進步,實是犯罪腐敗。那幾天當?shù)貓蠹堜N路好得出奇,工地民工多有買來傳看者,上面刊有建設單位領導已被停職接受調查,工程負責人已被控制等消息,有文有圖,每天更新。姜女閑來無事,也扯過一張來看,不及細看文字,即被報上一幅照片吸引。照片上是一張人臉,旁有說明,此人是工程負責人,正是這廝做下若干不良之事,才導致眼前塌天大禍。姜女一見那張照片上的人,只覺越看越像萬喜良,雖然面相比印象中的萬喜良肥胖奸滑幾分,但基本構造沒有出入。姜女再細看照片說明,此人卻又不叫萬喜良,而叫萬萬元,不免失望,及至再看照片旁邊大塊文字,又止不住悲從中來:這萬萬元正是她等待尋找了好多年的萬喜良那冤家。報紙上寫得明白:萬萬元,曾用名萬喜良、萬不敢、萬把千,某州某縣人氏,數(shù)年來由民工而包工,由包工而負責工程,身份變化緊隨性格扭曲美德淪喪……等等。
姜女在江邊攏起一堆野火,找出前胸后背所掛尋人啟事和萬母所帶老棉襖投入火中,大哭一個時辰,然后整束鋪蓋踏上歸程。姜女哭聲動地,當?shù)氐卣鹚賵笈_網(wǎng)都有反應,以致有人開玩笑說,這跨江大橋說不定就是姜女哭塌的呢。
如今塌橋事件已經(jīng)淡出街談巷議,人減喜劇悲劇正劇日新月異,經(jīng)得起長久咀嚼的實在不多。姜女早已離去,在家在路無從得知,這萬喜良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她怎么跟萬父萬母解釋。
孟軻的爹媽到我們這里落戶的時候,孟軻還在吃奶呢。孟軻的爹媽每天半夜到菜市場上批發(fā)一點蔬菜,白天踏一輛三輪車走街串巷,躲著城管游擊隊一樣賣菜,孟軻就在孟母背著的一個背簍里睡。
好多人夸孟軻這孩子將來有福,因為孟母背著他躲城管時常常慌不擇路跑得飛快,他在背簍里照樣呼呼大睡。不僅如此,我們隔壁的王干娘還賭咒發(fā)誓說她有一次親眼看見城管把孟母抓住了,以為背簍里也裝著蔬菜,拽下來就往地上倒,結果把這孩子頭朝下給倒在了地上,就這樣他也沒醒。
孟軻兩歲那年,孟母就不背他了,由著他到處亂跑。早上出門前拿兩個饅頭蘸了大醬把這小子喂飽,然后走人。晚上回來在門口大喝上十幾聲:“孟軻!”這家伙就會鉆出來,再吃一頓,然后睡覺。孟軻家在城鄉(xiāng)接合部,是租的房子,房東媳婦也帶著個孩子,跟孟軻差不多大。房東媳婦常跟人說:啊呀,現(xiàn)在帶個孩子太累人了。孟母不覺得。
孟軻三歲那年,他們家出了大事一樁。那天他爹他娘在小巷里賣菜,正是下班時間,買菜的人多,城管的車突然就出現(xiàn)在眼前。孟軻的爹媽拽著三輪車就要跑,哪里跑得及,被幾個穿青灰制服的家伙追上來二話不說就是一頓亂踏,茄子辣子西紅柿撒了一地,都被踏得稀爛,孟軻爹想把被扔在地上的桿秤搶出來,不僅沒有得逞,連手都被踏了一腳。
踏完了,城管們又要把三輪車也抬到他們的車上拉走。平時這幫人基本就是踏一踏也就罷了,不怎么拿車子,這次不知道怎么了,有個家伙黑著臉堅決要把孟軻家的三輪車拉走。看著孟軻爹媽拽著車死不放手,黑臉城管來了氣,照孟軻爹臉上就是一腳,邊踏還邊罵呢:“狗日的人渣,就不是些東西?!?/p>
插畫 楊國俊
有目擊者說,當時孟軻爹的眼睛“唰”地紅了,不知隨手從哪里撈了半塊磚。往那黑臉城管頭上不共戴天地就砸了下去,當時就聽得周圍歡聲雷動:“砸得好!就這么砸!”當然,這都是些沒有覺悟或心懷叵測的人喊的,僅從這一片喊聲就可知道,我們這里普通群眾的素質教育不狠抓實在是不行了——典型的“仇城管心態(tài)”啊。
那黑臉城管被孟軻爹一磚頭砸成了植物人。孟軻爹被判了十五年。
失去了依靠的孟母立刻就感到了孟軻的重要。她一個人不敢再像以前那樣賣菜了,就在市場上支了個固定的攤子,隨時把孟軻帶在身邊。直到有一天,一位顧客買了三條黃瓜,稱出來是一斤七兩,孟母正拿了塊小計算器算賬呢,孟軻早在一邊報出價格:“一斤七兩,一斤七毛五,一塊兩毛七分五,你給一塊三?!辟I菜的人驚訝地看著這個才三歲的屁孩,像在看一個活妖精,又看孟母。孟母狼狽地按完計算器,說:“就是一塊兩毛七分五?!辟I菜的人走了以后,孟母回頭看孟軻,他正在地上把幾顆小石子幾片爛菜葉擺在一塊紙板上玩呢,嘴里還煞有介事地念叨著:“芹菜土豆西紅柿便宜賣了啊。師傅,你是家里的頂梁柱,你要吃呢!”孟母喊:“孟軻!”孟軻回過頭來應:“媽媽,你叫我?”孟母說:“孟軻,來,我這有個賬你幫我算一算?!?/p>
……
孟母早就聽人說孟軻聰明,以前還不信,現(xiàn)在她信了。明白了這一點,孟母產(chǎn)生了一個恐懼——這么聰明的娃,長此下去,最終成為一個小商販是毫無疑問的。這不行。正好,孟家原來租住的這一塊準備拆遷,孟母決定搬家,然后換一個行業(yè)——目前這個行業(yè)好像對教育和影響孩子不大有利!
孟母新租的房子靠近一家大醫(yī)院的后門,門口一溜開了十幾家喪葬禮儀門市部,經(jīng)營花圈棺木紙花壽衣骨灰盒子。孟母也開了一個紙花店。醫(yī)院后門上幾乎每天都有死人拉出來,一伙又一伙人表情肅穆地忙亂,哭一場,點一堆火,把人拉走。醫(yī)院太平間就在后門處,看太平間的是一個瘦而矮的老漢,姓王,人稱“王爺”,一張馬臉坑坑洼洼,戴一頂青灰色的圓布帽。有家屬拉人,他穿好工作服——一件舊的藍大褂,接過家屬遞給的劣質白酒含上兩口在門口“噗”地一噴,然后利索地戴好手套捂上口罩,把靠墻的巨大鐵抽屜拉開一個,抽屜里就躺著一個凍著的人。家屬們抬人燒紙,老漢就在一邊手里捏著一串珠子嗚嚕嗚嚕地唱念:“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地藏王菩薩……”
喪葬禮儀這生意比擺攤賣菜來得輕松。據(jù)目前已知情況,人總是要死的,親戚朋友死了,基本的禮儀總是要有的。賣紙花壽衣雖發(fā)不了財,但維持生活沒有問題。孟母做了一段,覺得這生意還行,本來已經(jīng)決定長期做下去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卻讓她的這個念頭產(chǎn)生了動搖:她發(fā)現(xiàn)這孟軻總愛往辦喪事的人堆里跑。一般情況下,孟母都會把孟軻拉回來,并告訴他“棺(或‘官’)前馬后少擾達?!钡强傆卸⒉蛔〉臅r候。沒過多少日子,孟軻已經(jīng)開始玩一種新的游戲:含上一口涼水,“噗”地噴出來,利索地在嘴上蒙一根布條,在腦后扎住,然后開始念念叨叨。孟母仔細聽去,這小子除了唱念“南無地藏王菩薩”外,居然還有什么“墳前供的豬和羊,不知道爹娘嘗不嘗;墳前叫的爹娘親,不知道爹娘應不應……”不僅如此,他在玩這游戲前還要先在臉上用墨水點若干“麻子”,相貌做派都力求向“王爺”看齊。
“王爺”的收入,許多人都傳說很高,除了醫(yī)院給工資,喪家來辦事還要給他塞紅包。但是也得看“王爺”干的是什么事啊。孟母就親眼見過有一次太平間停電,“王爺”把鐵抽屜都拉開,說要把死人晾一晾,晾一陣還要挨個把死人抱起來翻個身,說不能讓死人潮了。孟母想一想孟軻長大了以后也翻著晾死人,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思來想去一咬牙,決定丟下自己剛剛起步的喪葬禮儀事業(yè),再一次搬家。
孟母經(jīng)過深思熟慮選擇了在一所大學附近安家落戶。大學里的學生老師個個都有知識有文化,孟母決心讓孟軻受點這些人的影響,好歹變成個有理想有追求讓她放心的好孩子。大學附近飯館子咖啡廳林立,個個門庭若市,孟母花了巨大代價租來一間小小鋪面,支起一口大鍋,賣起麻辣燙來。
起初一段時間,孟軻的活動指向也完全和孟母的構想一致,這孩子除了吃飯睡覺成天都在大學校園里游逛,讓孟母料定這娃有出息指日可待,做麻辣燙也特有精神。出于對知識階層的尊崇,她給學生們賣東西也是價格低了又低,東西好了又好,所以生意很是不壞。
時光如流水匆匆過,兩個月過去,孟母生意做順,留心觀察孟軻,原以為這娃必已學得謙虛有禮,愛好學文化,喜歡長知識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詣播下了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孟軻新學會的游戲除了拿一塊破瓦捂在耳朵邊用十分肉麻的口氣說“莎莎,我們去喝咖啡”,居然還包括了和隔壁涼粉店里武大郎和潘金蓮才四歲的女兒小蓮摟在一起擰成麻花一樣親嘴兒,一邊親還一邊說呢:“你是風兒我是沙,你是哈密我是瓜……”潘金蓮在門口邊嗑瓜子兒邊看著孟軻和小蓮這般游戲,樂得花枝亂顫,一邊笑得抖一邊喊:大郎,你,快來,看,你的,丫頭,和,女婿,做,啥呢。
孟母顧不上罵潘金蓮“沒素質”,已經(jīng)目瞪口呆。
孟母這一天再一筆生意也沒做。來吃麻辣燙的學生們來了一撥又一撥,看著坐在門前發(fā)愣的孟母,又伸頭看看鋪子里,都改到武大郎店里吃涼粉去了。
孟母,在孟父被城管把掌骨踏得骨折的時候都沒哭的孟母流著淚在呆想,這回她應該把家搬到哪里去。
編 輯 段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