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康橋》之及物性系統(tǒng)分析

徐國萍 周燕紅

(北京交通大學 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44)

1．及物性系統(tǒng)

及物性系統(tǒng)分析源于韓禮德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據(jù)此理論，語言的純理功能(Metafunction)分為三種:概念功能(Ideational Function)、人際功能(Interpersonal Function)和語篇功能(Textual Function)，這三者構成了語言的意義潛勢(Meaning Potential)。其中的概念功能是“語言對人們在現(xiàn)實世界(包括內(nèi)心世界)中的各種經(jīng)歷的表達”。［1］17概念功能由多個語義系統(tǒng)構成，最重要的一個語義系統(tǒng)是及物性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將人類的經(jīng)驗世界理解為一套可控的過程(Process)，其作用是把人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所見所聞、所做作為分成若干種過程，即將經(jīng)驗通過語法進行范疇化，從而研究小句如何表達概念意義，并指明與各種過程有關的參與者(Participant)和環(huán)境成分(Circumstantial Elements)。［2］106

韓禮德認為這套可控的過程包括六種過程類型:物質(zhì)過程(Material Process)、心理過程(Mental Process)、關系過程(Relational Process)、行為過程(Behavioral Process)、言語過程(Verbal Process)和存在過程(Existential Process)，而語篇正是在上述的過程和各種邏輯語義關系的基礎上組織起來的［2］180－183。物質(zhì)過程是表示做某件事的過程(a process of doing)。這一過程一般由動態(tài)動詞來表示，可以表現(xiàn)具體動作，也可反映抽象行為。心理過程表示感覺(perception)、反應(reaction)和認知(cognition)，表達參與者的感情、想法和感知等心理活動(a process of thinking)。心理過程只有兩個參與者，即感知者(sensor)和現(xiàn)象(phenomenon)。關系過程是表示事物處于某種狀態(tài)的過程，這一過程涉及兩個不同的實體，表達了這兩個實體之間的關系(a process of being)［2］19，簡言之，就是表示“是”或“屬有”或“時空狀態(tài)”關系的過程，可進一步分為內(nèi)包式(intensive)、環(huán)境式(circumstantial)和所有式(possessive)。行為過程是描述生理活動的過程(a process of behaving)［2］139，其參與者即行為者一般指有思想意識的動物實體，尤指人。言語過程是“通過講話交流信息的過程(a process of saying)”［1］79。與心理過程不同的是，言語過程的參與者不一定是有思想意識的動物實體，講話者可以指任何發(fā)出信號的實體，如告示、書等［2］140。存在過程是表示有某物存在的過程(a process of existing)，所體現(xiàn)的是某些事物的存在或發(fā)生［3］50－58。

2．《再別康橋》之及物性系統(tǒng)分析

《再別康橋》是新月派詩人徐志摩的代表作，并被認為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璀璨的一顆明珠”［4］194。此詩以高超的藝術表現(xiàn)力再現(xiàn)了詩歌的繪畫美、音樂美、建筑美。作者以離別康橋時的感情起伏為線索，抒發(fā)了對似水流年的追憶以及理想幻滅后的感傷，是詩人對現(xiàn)實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各種經(jīng)歷的體現(xiàn)。作者對不同過程類型的選擇體現(xiàn)了其立場、動機、對事物的看法和表達觀點的方式。

全詩原文分為七節(jié)，由25個小句組成，其及物性分析可見表1。

表1

上表的及物性分析結果表明，原文中物質(zhì)過程所占比例最高，占全篇25個過程類型的一半以上，其次是關系過程，然后是心理過程、行為過程和存在過程。一般來說，表示描述意義的過程是關系過程、存在過程和心理過程，而表示敘述意義的則多為物質(zhì)過程［5］。由分析結果可見，物質(zhì)過程和行為過程占總過程的72%，而關系過程、心理過程和存在過程只占28%。這意味著該詩歌的語篇特點是敘事型(narrative)為主，描述型(descriptive)為輔。也就是說，作者想盡量客觀地反映自己故地重游的所感所想。

《再別康橋》的英譯文版本繁多，各具特色。本文只針對二種討論頗多的譯文進行對比分析①檢索“中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和“萬方數(shù)據(jù)庫”兩個權威學術期刊數(shù)據(jù)庫發(fā)現(xiàn)，這兩個譯文版本引用頻率較高。。［6］［71］

2．1 第一部分(第1節(jié))

第一節(jié):“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此節(jié)描寫了久違的學子告別母校時的萬千離愁。［8］57

譯文一:I leave softly，gently/Exactly as I came/I wave to the western sky/Telling it goodbye softly，gently．

譯文二: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Quietly I wave good-bye/To the rosy clouds in the western sky．

表2

在第一部分里，原文使用了四個物質(zhì)過程，連用了三個“輕輕的”使讀者感受到了好像詩人似乎懷揣秘密，又不想被他人發(fā)現(xiàn)，于是踮著腳尖，像一縷輕風一樣緩步而來，悄然而去。譯文二準確地傳達了這一點，它和原文一樣均采用了物質(zhì)過程，且使用了very quietly，as quietly as，quietly來對應原文，不但在內(nèi)容上表達了原文的內(nèi)容，而且在節(jié)拍韻律上，再現(xiàn)了原文所要傳達的回環(huán)往復、跌宕起伏的音樂美的詩情形態(tài);而譯文一只是對原文字面意思的再現(xiàn)，失去了原文的美感，且在用詞上有欠妥當，如:exactly的使用，顯得過于拘謹，無法體現(xiàn)原詩朦朧、含蓄的表達方式，讓人完全無法體會到詩人的離愁傷感。詩人那至情至愛，難以割舍的離情，卻又在招手之間，變幻成了“西天的云彩”，表現(xiàn)了詩人的飄逸和灑脫。但譯文一在此處卻采用了一個嘈雜的言語過程，似乎破環(huán)了原文暗示的那種靜謐、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氣氛。另外，原詩中的“云彩”是詩人創(chuàng)造的一個意象，而譯文一卻漏譯了這一參與者，造成了譯文與原文概念功能的不對等。

2．2 第二部分(第2－4節(jié))

第二節(ji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譯文一:The golden willow at the river edge/Is the setting sun’s bride/her quivering reflection/Stays fixed in my mind．

譯文二:The golden willows by the riverside/Are young brides in the setting sun/Their reflections on the shimmering waves/Always linger in the depth of my heart．

表3

這一節(jié)實寫康橋美景。二種譯文都體現(xiàn)了第一句中的修辭:“河畔的金柳”被喻為“夕陽中的新娘”。但對第二小句“在我的心頭蕩漾”的翻譯，譯文二優(yōu)于譯文一。因為譯文二采用了與原文一致的物質(zhì)過程，以動態(tài)動詞linger體現(xiàn)作者對昔日戀人和舊日時光的眷戀和離愁。譯文一則采用了存在過程來表達作者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顯得過于平靜，有違作者原意。在對環(huán)境成分的翻譯中，譯文二較忠實地遵循了原文的空間方位關系，在內(nèi)容和節(jié)奏上對等了原文，讀起來更顯流暢。而譯文一則把方位成分與參與者結合起來，在形式上破壞了原文的美感。在用詞方面，譯文一也不如譯文二準確，當表達愛慕思念時，地道的英文說法是“you will be in my heart”，而不是“you stay in my mind”。

第三節(jié):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譯文一:Green grass on the bank/Dances on a watery floor/In bright reflection/I wish myself a bit of waterweed/Vibrating to the ripple/Of the River Cam．

譯文二:The floating heart growing in the sludge/Sways leisurely under the water/In the gentle waves of Cambridge/I would be a water plant!

語篇 過程類型 參與者 環(huán)境成分原文物質(zhì)過程1個:招搖心理過程1個:甘心做青荇、我、水草軟泥上的、在康河的柔波里譯文一物質(zhì)過程2個:Dances，Vibrating心理過程1個:wish Green grass，I，myself， a bit of waterweed，on thebank，on a watery floor，In bright reflection，the ripple/Of the River Cam譯文二物質(zhì)過程1個:Sways心理過程1個:would be The floating heart，I，a water plant in the sludge，leisurely，under the water，In the gentle waves of Cambridge

這一節(jié)原文分別采用了物質(zhì)過程和心理過程，不但突出了作者一直所追求的如康河般的明靜柔美與自由自在，而且體現(xiàn)了作者和康橋的密切關系。詩人對劍橋的向往令他心甘情愿做一條河中的水草，對情感的表達詩人選擇了平靜、內(nèi)斂、含蓄的方式。譯文二的would be體現(xiàn)了這種心理特色。較之原文，譯文一增加了一個物質(zhì)過程，動感十足的Vibrating破壞了原文中靜謐的心態(tài)和意境。

第四節(jié):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譯文一:That creek in the shade of the great elms/Is not a creek but a shattered rainbow/Printed on the water/And inlaid with duckweed/It is my lost dream．

譯文二:That pool under the shade of elm trees/Holds not water but the rainbow from the sky/Shattered to pieces among the duckweeds/Is the sediment of a rainbow-like dream?

語篇 過程類型 參與者 環(huán)境成分原文關系過程2個:不是、是物質(zhì)過程1個:揉碎存在過程1個:沉淀著潭、清泉、虹、夢那榆蔭下、天上、在浮藻間譯文一關系過程2個:Is not□．But，is物質(zhì)過程2個:Printed，inlaid That creek，a creek a shattered rainbow，duckweed，my lost dream in the shade of the great elms，on the water ，譯文二存在過程3個:Holds not□．but，Is物質(zhì)過程1個:Shattered to pieces That pool，water，the rainbow，the sediment，a rainbowlike dream under the shade of elm trees，from the sky，among the duckweeds

這一節(jié)虛、實相結合，是全文的轉折點。“實”是對景物的描寫，“虛”則運用象征手法向讀者傳遞作者破碎的愛情夢想:揉碎了的霞光灑在潭面綠色的水藻間。譯文一采用了兩個關系過程，直白地描述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忽視了原文的暗喻:“彩虹似的夢”，譯文一翻譯為“my lost dream”，而譯文二為“a rainbow-like dream”。譯文二使用了三個存在過程，不但突出了“實”的景物描寫，同時以一般疑問句的形式來體現(xiàn)關系過程，其答案隱含其中，不言自明，較準確地體現(xiàn)了原作者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寫作手法。并且譯文二的pool比譯文一的creek更好地對應了原文中的潭。

2．3 第三部分(第5～6節(jié))

第五節(jié):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譯文一:Hunting a dream?/Wielding a long punting pole/I get my boat into green water/Into still greener grass/In a flood of starlight/On a river of silver and diamond/I sing to my heart’s content．

譯文二:To seek a dream?/Just to pole a boat upstream/To where the green grass is more verdant/Or to have the boat full loaded with starlight/And sing aloud in the splendor of starlight．

語篇 過程類型 參與者 環(huán)境成分原文物質(zhì)過程5個:尋、撐、漫溯、滿載、放歌夢、篙、星輝 向青草更青處、在星輝斑斕里譯文一物質(zhì)過程4個:Hunting，Wielding，get□．into，sing a dream，pole，a boat，I，my heart’s content into green water，Into still greener grass，In a flood of starlight，On a river of silver and diamond譯文二物質(zhì)過程4個:To seek，to pole， to have，sing關系過程1個:is a dream，a boat，the green grass upstream， more verdant， with starlight，aloud，in the splendor of starlight．

詩人的情緒在這一節(jié)達到了高潮?！耙淮禽x”象征作者舊時的陽光情懷。而此時詩人故地重游，撐一葉小舟，漫溯河中，尋找年輕時彩虹般的夢。原文使用“尋、撐、漫溯、滿載、放歌”五個物質(zhì)過程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幅充滿動感、五彩繽紛的立體畫面。譯文一省略了一個物質(zhì)過程，造成概念功能的缺失。另外，在環(huán)境成分中，譯文一使用了四個介詞，詩意盡失。此外，將“一船星輝”譯為“On a river of silver and diamond”，歪曲了原意，將滿船星輝誤為滿河珠光。相比而言，譯文二使用了四個物質(zhì)過程和一個關系過程，用不定式短語的排比句再現(xiàn)了原文的動態(tài)美，讀起來瑯瑯上口。

第六節(jié):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譯文一:But now，no，I cannot sing/With farewell in my heart/Farewells must be quiet，mute/Even the summer insects are silent/Knowing I am leaving/The Cambridge night is sound-less．

譯文二:But I cannot sing aloud/Quietness is my farewell music/Even summer insects keep silence for me/Silent is Cambridge tonight．

語篇 過程類型 參與者 環(huán)境成分原文物質(zhì)過程2個:放歌、沉默關系過程2個:是、是我、笙簫、夏蟲、康橋 今晚譯文一物質(zhì)過程1個:sing，關系過程3個:be，are，is心理過程1個:Knowing I，F(xiàn)arewells，the summer insects，The Cambridge night now，With farewell，in my heart ，譯文二物質(zhì)過程2個:sing，keep關系過程2個:is，is I，Quietness，my farewell music，summer insects，Cambridge aloud，tonight

此節(jié)中，詩人的情緒發(fā)生了轉折。抵達青草深處，卻又不能如往日放聲高歌，難言的離愁在沉默中回味。舊夢不再，詩人無言，夏蟲與康橋也為之沉寂。譯文一不僅比原文畫蛇添足地多了個關系過程，并且增加了一個心理過程，直陳夏蟲與康橋的沉默原因。譯文二則采用了和原文相同的過程類型，確保了原句中概念意義的準確傳遞，并且以music對應了離別情濃的“笙簫”，譯文一卻缺失了這一烘托氣氛的重要參與者。

2．4 第四部分(第7節(jié))

第七節(ji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譯文一:I leave quietly/As I came quietly/I am leaving/Without taking so much/As a piece of cloud/But with a quick jerk of my sleeve/I wave goodbye．

譯文二: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Gently I flick my sleeves/Not even a wisp of cloud will I bring away．

語篇 過程類型 參與者 環(huán)境成分原文物質(zhì)過程4個:走、來、揮、帶走我、衣袖、云彩悄悄的、正如譯文一物質(zhì)過程5個:leave，came，leaving， taking，wave I，a piece of cloud，goodbye quietly，with a quick jerk of my sleeve譯文二物質(zhì)過程4個:take，came，flick，bring away I，my leave，my sleeves，a wisp of cloud Very quietly，As quietly as，Gently ，

這一節(jié)的環(huán)境成分“悄悄的”與第一節(jié)的“輕輕的”前后呼應。詩人終于悄悄地走了，不愿聲張自己的尋夢，不愿張揚夢想破碎的苦悶。告別康橋亦是惜別作者隱秘的情感。詩人灑脫地“不帶走一片云彩”是想讓康橋這個魂牽夢繞的感情世界以最完整的面貌存留心間。譯文一增加了一個物質(zhì)過程“I wave goodbye”，欲與開頭的“Telling it goodbye□．”首尾呼應，卻破壞了詩歌的含蓄抒情。譯文二對應原文采用了四個物質(zhì)過程，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內(nèi)容上都緊貼與原文，忠實再現(xiàn)了作者的惆悵與落寞。在“揮一揮衣袖”的處理上，譯文一將原文的動賓關系異化為偏正關系，且jerk(急拉、抽動)一詞也不具有flick(輕拂、輕彈)一詞的褒義色彩，將灑脫飄逸墮落為急躁不安。

3．結語

清代詩評家沈德潛曾言:“語近情遙、含吐不露”，《再別康橋》正是體現(xiàn)了意在言外的巧妙移情。譯文一片面追求原文的詳解與直現(xiàn)，不但增加了小句的過程類型而且對各個過程的參與者和環(huán)境成分進行了更詳細具體的描述，無法傳遞詩人“欲語不能”的含蓄之情;在韻律節(jié)拍方面，也黯淡了詩歌的藝術特色。譯文二比譯文一采用了更貼切的過程類型，在原詩內(nèi)容、情感和語言的美學功能的傳遞上，均表達得較為準確。

由此可見，以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之概念功能評析詩歌翻譯，既可從宏觀上把握詩歌的整體框架，又可從微觀上了解詩歌的敘事方式，還可深刻挖掘詩歌的內(nèi)涵。毋庸置疑，語篇的及物性分析既能提高對原文內(nèi)涵的藝術鑒賞，亦可提升譯文質(zhì)量的評判水準。

［1］胡壯麟，朱永生，張德祿．系統(tǒng)功能語法概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

［2］Halliday，M．A．K．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2ed)［M］．London:Arnold/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3］司顯柱．功能語言學與翻譯研究——翻譯質(zhì)量評估模式建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4］方銘．現(xiàn)代詩歌精品［Z］．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

［5］黃國文．語篇分析的理論與實踐［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6］來鳳儀．徐志摩散文全編［Z］．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

［7］王川．《再別康橋》賞析［EB/OL］http://www．cbe21．com/subject/Chinese/printer．php?article_id=903．

［8］林志浩．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講［Z］．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