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寶林(美國)
開車送兒子上學,照例走的是舊金山范尼斯(Van Ness)大道。在大道的對面,在晨間上班的萬千車流旁,矗立著那座大教堂。它從外表看,似乎是用粗糙的巨石砌成的。和所有的教堂一樣:它莊嚴;與其他的教堂不同:它只有莊嚴。
每天都是在大約同一個時刻,路過這座教堂:八點四十分。太陽正好照射在它巨大的玻璃上,發(fā)出明燦燦的光。教堂距我的汽車其實并不太遠,幾十英尺而已,但它在雙向車道的那一邊,而且隔著中央分隔帶一一由綠草和紅花組成的狹長小島上,每個路口都守候著一個無家可歸者,等待有人從車窗里遞出點零錢來。由于所有的路口都不準左轉彎,所以,那座教堂其實離我很遠,遠到可以望見,卻無可企及的程度,因為我們畢競隔著河流一一如果說與我同行的車是一條河流的話,對面與我背道而馳的車則構成一條反河流。
大教堂的門廊上,雕著12個人物,我想,那大概就是12個使徒了。然而,我還是說不出這座大教堂的名稱。
這會兒,在等待綠燈的無聊中,我照例朝對岸的那座教堂望去。周圍的建筑大多平庸且低矮,只有這座教堂“噫歟乎危乎高哉”,巍巍然如山峰壁立,被整體搬在了堪稱舊金山大動脈的范尼斯大道一側。在紅燈與綠燈之間的短暫逆轉中,我一眼就瞥見緊緊關著的大教堂的門上,貼上了一張類似橫幅的白紙,上面寫著這樣兩行字:
我還留意到,在通往教堂大門的臺階最頂層,在那兩行字的下面,擺著一小瓶花。那個裝花的瓶子,可能只是一個玻璃茶杯,花也只有小小的一束。隔得太遠了,加上教堂的玻璃窗上,停泊了太多的陽光,我無法看得更清楚。
在花瓶的旁邊,我突然看到還有另一個瓶子,比那個花瓶更小。在瓶子的底部,點著一根蠟燭。遠遠看去,蠟燭又細又短,火焰小得幾乎難以看到。刺眼的陽光,掠奪了蠟燭大部分的光明。
但無論多小的火焰,終究是火焰,而不會是什么別的東西。
記得《圣經(jīng)》上寫過: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
在舊金山早晨八點四十分,如瀑布一樣傾瀉的陽光中,車流與車流之外的那一座教堂、那兩行字和一束花、那一粒細小得不能再細的燭焰,映入了我的眼瞳,在紅燈轉換綠燈的一剎那之間。
綠燈。我松開剎車慢了一秒,車后傳來一聲不耐煩的鳴笛聲。世俗世界的催迫,常常都是這樣,而且永遠都是這樣。置身車流,抑或置身塵世,我們都無從有駐足的機會。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一粒細小而謙卑的燭焰,照亮了一座城市;或者說,一座明亮的城市,被一粒燭焰照得更亮。
教堂迎向朝陽的大玻離窗上,早晨八點四十分的陽光,燦爛、明媚、質量優(yōu)良得完全可以出口,銷往那些一年四季很少見到陽光的國家和地區(qū)。那樣小的一束花、一粒燭焰,與莊嚴巍峨的教堂,竟然是如此和諧地融為一體,在車流的喧囂和躁動之外,仿佛天啟、仿佛神明。
關于豎琴(harp),我了解很少,只知道那是古希臘吟游詩人的樂器,在《伊利亞特》這類史詩中時有記載。《新概念英語》課本中,有一篇課文講的便是,古希臘的阿爾佛雷德大帝,自己背著豎琴扮演行吟詩人,到敵人的軍營中刺探情報。多浪漫的故事!如果沒有古希臘,真不知道如今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
我用英語默誦著這兩行文字、這一句詩,想象著用我一無所知的、或許已快歸于寂滅的拉丁語念出它來時的感覺,頓時覺得自己這顆浪游的、為賬單所充塞的心,在異國,在此刻,確切無疑地,被一束鮮花充滿,被一粒燭焰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