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木鎮(zhèn)現(xiàn)代的古典生活

白天光，男，當代專業(yè)作家，兼某雜志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發(fā)表小說五百多萬字。近百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有二十多萬字被譯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紹到國外。出版長篇小說《雌蝴蝶》等十一部。《行走的雞毛撣子》被改編為影視作品。

1 找香木

香木鎮(zhèn)的人都會生活。但香木人的生活不是普通人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是從古典的生活習俗中延續(xù)下來的。

香木鎮(zhèn)當年有個老秀才叫滕百竹，鄉(xiāng)試中舉，京都殿試為探花，后為滕原縣縣令，但滕百竹只當了一年縣令就還鄉(xiāng)了。滕百竹認為仕途骯臟，不如寫文章讓人潔凈。還鄉(xiāng)后，他在香木鎮(zhèn)蓋了個庭院，有四閣：品茗閣、潤筆閣、妙夢閣、異志閣。品茗閣茉莉花香忘腐朽，潤筆閣黑水洇白舞乾坤，妙夢閣閉目淺夢天地醒，異志閣書我故鄉(xiāng)多異人。

滕秀才一進妙筆閣，那是要步蒲松齡之后塵，寫天地間的奇人奇事；一進異志閣，便是記錄故鄉(xiāng)的開心事情。民國元年，滕秀才在京城榮寶書局出版過木板印刷的《百竹妙夢記》三卷，現(xiàn)平州市博物館有孤本收藏。但最有收藏價值的還是他的后人用小楷謄寫的《百竹異志千記》兩卷。

《百竹異志千記》是一部百科全書，上面有許多發(fā)生在香木鎮(zhèn)的奇事。其中有一卷曰：《娛趣志》，記載了許多香木鎮(zhèn)的娛樂。

香木人的娛樂恐怕是天下難能看到的娛樂。制造娛樂的這些人大都是異人。

香木鎮(zhèn)上的人很少有人推牌九、擺麻將、擲骰子，這就像香木鎮(zhèn)的生活一樣，你看不出香木鎮(zhèn)人的生活是城里人的生活，還是鄉(xiāng)下人的生活。有人說，這和歷史上的異人有關。何為異人？《百竹異志千記》中有三種解釋。一是香木鎮(zhèn)東百里左右的棒槌山，棒槌山藏著一批從南方逃來的人，在棒槌山里多年不下山與山下的人交往，這伙人只有兩個姓氏，一姓賀，一姓蘇。他們總在山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也是艱難的，后來他們就有人偷著下山與當年的一個小鎮(zhèn)上的人秘密來往。這伙人突然感到山下的人都心地善良，待人熱心，甚至長得都慈眉善目，后來棒槌山里的這批南方人就都下山了，與小鎮(zhèn)上的人融為一體。這伙人很會生活，尤其他們會蓋房子，蓋出的房子是尖頂?shù)?，自己燒的青色的魚鱗瓦，他們還能把山上的石頭鑿成粉，用這石粉和糯米的米湯攪和著，去塑這房子的飛檐走壁。鎮(zhèn)上的人當然有見多識廣的，最見多識廣的要數(shù)藤百竹的兒子藤千絮。藤千絮也是舉人出身，去過南國的許多地方。他對鎮(zhèn)上的人說，從棒槌山上下來的這些人，應該是南國蘇杭二州的人。鎮(zhèn)上的人不知道蘇杭二州是什么地方，后來這鎮(zhèn)上來過一個戲班子，有個戲子在唱蓮花落子的時候，唱出了一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鎮(zhèn)上的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異人是從天堂那邊過來的。他們的飲食和鎮(zhèn)上的人不一樣，雖然都是米面和蔬菜，但讓這些異人們調理之后，就變成了十足的美味，逐漸地這些異人也影響了鎮(zhèn)上的人。

二是鎮(zhèn)上的老人都知道這些異人是何人。有一年，從京城發(fā)配到黑水域幾千個朝廷官吏，他們其實都是叛臣，他們沒有被斬，卻被流放到了黑水域。誰知道那年黑水域暴雪連天，幾百里人是走不過去的，在雪里到處可見被凍死的熊瞎子、狍子，還有狼。押這些叛臣的清兵到了香木鎮(zhèn)就不走了，把這些人交給了當時香木鎮(zhèn)的族落長邵子楠，他也是州吏目從九品。邵族長接納了這些叛臣。想不到這些叛臣對香木鎮(zhèn)的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為在這些叛臣當中，有清初有名的工部尚書徐襟，還有善于經(jīng)商的直隸巡撫姚略盛。這些官吏由于邵子楠給了他們自由，他們就領著鎮(zhèn)上的人開油坊、開燒鍋、開鑄爐，一下子香木鎮(zhèn)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豐阜之地。當然香木鎮(zhèn)人的生活自然也就有了改變。每家每戶家里的家具不再是那些八仙桌子、太師椅，還有香案，開始有了考古架和書櫥。

最后一撥異人應該是在雍正九年的歲末，也是有一伙人從棒槌山下來，這伙人大塊頭，棕色卷發(fā)，藍眼睛，大鼻子。邵族長去過哈爾濱，這里就有許多俄國人，從棒槌山下來的這伙人無疑就是俄國人。好在這俄國人當中也有會說漢話的，他們說，他們是從俄國逃過來的，他們是工廠的工人，工廠的掌柜拖欠了他們一年的工錢不給，還把一個工人給打死了，于是工人們就把工廠給燒了，把機器也毀了，他們就從那個工廠過了阿穆爾河，就進了大山里，經(jīng)過十幾天的跋涉，他們覺得香木鎮(zhèn)這是個好地方，這里的人也好，就奔這兒來了。邵子楠是一個心胸寬闊的人，他知道這些俄國人是因為落難才逃出來的，就將他們留下來，只是告訴他們在香木鎮(zhèn)生活，你們得有本事，要想種地就得離開香木鎮(zhèn)，因為香木鎮(zhèn)的北邊兒有很大的一片落荒地，可以在那兒開墾種地，跑馬占荒。俄國人的一個頭目說道，我們的本事大著呢，我們可以做農(nóng)具，還可以做食品，我們烤出的列吧要比中國的饃饃好吃。后來這伙俄國人就在香木鎮(zhèn)扎了根，鎮(zhèn)上開始出現(xiàn)了列吧房和鐵匠爐，鎮(zhèn)上的雜貨鋪里還有這伙俄國人釀制的葡萄酒，鎮(zhèn)以外的人都喝不慣這種酒，但若干年以后香木鎮(zhèn)的人都習慣了，所以香木鎮(zhèn)人后來的餐桌上出現(xiàn)了列吧（面包）、紅腸，還有葡萄酒。

異人之說在《百竹異志千記》終結曰：雍正年間，香木鎮(zhèn)異人，以蘇杭人居多，俄人次之，且亦有朝廷沮喪之叛臣也……

異人給香木鎮(zhèn)的生活帶來了許多新的東西，漸漸地，這些新的東西已被香木鎮(zhèn)人所接受。其中以娛樂與游戲最讓香木鎮(zhèn)人愉悅。而在這游戲中，最撼人的乃是找香木。這個游戲的發(fā)明者叫范雪煙。他原是大清朝廷中的詹事府詹事，他在朝廷輔助太子學習，練就了聰明絕頂?shù)念^腦，他常讓皇族的孩子和他一起做游戲而開發(fā)智力。到了香木鎮(zhèn)之后，他在鎮(zhèn)西蓋了三間正房，辦了私塾學堂，但這個學堂不景氣，后來他就不干了，在家讀書。后來他翻出了在朝廷中為太子侍學的許多文案，其中游戲篇中有一尋香木讓他眼睛一亮。這是一個懸念迭生的游戲，讓陌生人把一塊香木藏起來，給這陌生人幾兩銀子，陌生人就走了，但三年之內不能來此地。于是游戲開始，讓人們去找香木，如果找到了香木，將得到三根金條，約一萬兩銀子，這就很有誘惑力。當然這種游戲他是不會和皇子們在宮廷里做的，而是到朝廷外的指定地點去找。范雪煙就把這游戲操作起來，看起來這是游戲，實際這是賭博，因為凡是找香木的人，需要交運氣錢，最低是十兩銀子，多了不限。香木找到以后，不必去找范雪煙兌現(xiàn)銀兩，是因為范雪煙有了更好的主意，那就是用香木做了一個精致的匣子，把三根金條放在里面。香木鎮(zhèn)人非常好奇，覺得范雪煙的游戲是朝廷的游戲，重要的是，那三根金條可是生意人干一輩子的賺頭。為了增加可信度，范雪煙讓族長邵子楠做見證人，而藏香木匣子的陌生人也由邵子楠去找。藏香木匣子的時候，必須是在子夜，由三個人一塊兒去藏，藏好之后，三個人和陌生人都要離開香木鎮(zhèn)，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歇息五天，五天以后才能返回，因為找木匣子的時間只限定五天。當然，藏木匣子的時候，不能超出香木鎮(zhèn)的三里地界，得想辦法讓人們能找到這香木匣子。范雪煙操縱找香木的游戲有十幾次，而沒有一次香木匣子沒被找到的。范雪煙做這種事情是要賺大錢的，往往參加找香木的人大都超過兩千人，如果按每個人十兩銀子計算，那就應該是兩萬兩銀子，刨去范雪煙給族落長、陌生人以及監(jiān)督人的銀兩，他至少要剩八千兩銀子。若干年后，范雪煙成了香木鎮(zhèn)的首富。范雪煙死于民國初年。他一生沒有兒女，死前，他把四十多根金條都交給了新一任的鎮(zhèn)長，這個鎮(zhèn)長是個開明人士，也是一個三民主義者。他把這筆錢用于修繕香木鎮(zhèn)的官路和撫恤香木鎮(zhèn)很少的一批窮人。

香木鎮(zhèn)的由來其實應該源于范雪煙的找香木。香木既不是檀木，也不是楠木，就是山上的很普通的水曲柳木，但范雪煙用一種特殊的香料將它們浸泡了半年多的時間，這種香木香氣綿軟，并不刺鼻。

尋香木的游戲一直在香木鎮(zhèn)延續(xù)著。只是在“文革”期間，停了十幾年，“文革”后，就又有人將這種游戲撿起來。最先接續(xù)尋香木游戲的是鎮(zhèn)上的首富祝永良，他效仿歷史上的范雪煙，因為他不知道這香木是用什么香料浸泡的，便去南方的某一家仿古家具作坊訂做了幾只檀香木的匣子。最初他藏這個匣子的時候，并沒有向尋找者收錢，他只是把這種事情看做是一種撫恤，因為凡是找到香木匣子的人，那匣子里裝的是一張紙條，是祝永良親筆寫的幾個字：人民幣五萬元整。尋到者要拿這張紙條找祝永良兌現(xiàn)，但尋到者只能留下一萬元，剩下的四萬元要交給三個地方，敬老院、小學校，還有鎮(zhèn)北的泓遠寺。

又幾十年過去了，本來就不寂寞的香木鎮(zhèn)，又開始回歸最古典的生活，盡管香木鎮(zhèn)人的生活仍然區(qū)別于別的地方的關東人，因為他們的房子仍然是青色的魚鱗瓦，還有精致的飛檐走壁，餐桌上仍然也有列吧、紅腸和葡萄酒。

香木鎮(zhèn)的人都有各自的生意，但這些生意除了最傳統(tǒng)的商鋪之外，人們漸漸地撿起了過去遺留的那些精神生活中的可以變成物質的娛樂方式。算起來香木鎮(zhèn)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再尋找香木了，甚至隨著一些老年人的逝去，傳統(tǒng)的尋香木游戲也將消失。但香木鎮(zhèn)人是異人的后人，他們的聰明才智不容置疑，也許正因為如此，香木鎮(zhèn)這些年就有上千個孩子考上了國內的知名大學，即便是有參軍入伍的，也大都在部隊里變成了軍官。守在香木鎮(zhèn)的人，沒有感覺生活的一絲失落，因為他們的生活永遠是生動的，讓人不知疲憊的。

鎮(zhèn)上有一位非常低調的中年人，其實他應該是有知名度的，他叫竇在成，他原來在縣城的實驗高中當數(shù)學老師，他利用業(yè)余時間，辦了一個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培訓班，兩個月為一期，每次只招十人，他一共招了十期，這一百個學生有九十一人都在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上拿了名次。但竇老師在數(shù)學上有建樹，在生活上卻沒有建樹，他和一名女警察有了婚外戀，湊巧的是，竇老師的妻子是飯店的白案師傅，說白了就是蒸饅頭、蒸包子的。而這位女警察的丈夫也是一位廚師，以烹飪活魚著稱。兩個人的戀情也導致了飯店的白案師傅和烹飪活魚的廚師做出了妥協(xié)，他們分別離婚了。竇老師在他離婚的半年后，就正式向女警察求婚，女警察說，我原本就不想嫁給你，因為你不懂得什么叫愛情，真正的愛情是要拒絕婚姻的。竇老師說，你這是一句混蛋邏輯，只有婚姻才是愛情的精神堡壘。兩個人終于分手了。那個女警察嫁給了本行業(yè)的男警察，竇老師卻不能找到本行業(yè)的人民教師。后來竇老師的精神出了問題，他不再喜歡數(shù)學了，而喜歡詩歌，這讓人非常奇怪。他的詩歌是不是胡言亂語呢？應該不是，因為他的一首詩曾經(jīng)在一個城市的晚報副刊上發(fā)表了。后來一位姓白的作家還評價竇老師的詩是夜的號角。不知是對他的嘲諷，還是對他的贊譽。

竇在成是從香木鎮(zhèn)出去的，他在市高中已經(jīng)不勝任教學了，就主動提出辭職，就回到了老家香木鎮(zhèn)，好在學校的領導對竇老師給予同情，沒讓他退職，而給他辦理了病退，讓他每個月還能拿到足夠的生活費。

竇在成的生活很奢侈，他在辦奧林匹克學習班的時候，向每個學員收取學費一千元，一年的收入將近十萬，這也是他的積蓄。在他沒離婚前，他每天都能吃到老婆做的灌湯包子、金絲餅，還有五仁糖餅；他不抽煙，也不喝酒，但他喜歡穿一些稀奇古怪的衣服，當然，他上班的時候是不能穿這些稀奇古怪衣服的，他這些衣服只有在不上課的時候，或者是在雙休日的時候才穿。他的衣服有專門裁縫店為他制作，他自己設計，由那個裁縫店的老裁縫師為他裁剪縫制。他的衣服都有明堂，有阿富汗王子裝、俄羅斯音樂家燕尾服，當然還有民國年間的紳士長袍馬褂……他的錢大部分都用在了制作衣服上，他老婆也不管他。回到香木鎮(zhèn)以后，他把十幾箱子古怪的衣服拉到了香木鎮(zhèn)，他每天都穿著不重樣的奇裝異服，但他不在大街上招搖，只在他家后院的一片小樹林里來回走動，自我欣賞。

竇在成長時間地做衣服，最初他老婆還能容忍，但后來竇在成不再做衣服了，他把做衣服這一偉大的行為上升了一個高度，因為他覺得他穿著這么好的奇裝異服，總自我欣賞，泯滅了他的美的天賦，于是他決定在鎮(zhèn)上成立一個模特隊，不過這個模特隊不是由美女組成的，模特都是鎮(zhèn)上的大老爺們，而這些大老爺們和他的設計的服裝很匹配，比如，鎮(zhèn)上宰牛的許大胡子，許大胡子的胡須不是那種齷齪骯臟的胡子，應該是美須。非常像德國社會主義理論家及作家，世界無產(chǎn)階級的偉大導師和領袖恩格斯同志。比如，鎮(zhèn)上的大廚周胖子。周胖子的頭發(fā)和胡須都是卷曲的，而且又是棕色的，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二串子（混血）。這些大老爺們除了有美須，其形象也很怪異，鎮(zhèn)小學的語文老師龐學坤，身高一米八九，細長，身材奇瘦，走路有些顛簸，像跳舞。鎮(zhèn)上的老爺們模特隊共有九個人，他們的著裝不是每個人一個樣式，而是統(tǒng)一樣式，有八種樣式。有改朝換代裝，是大清服裝和民國服裝的合并改造。還有中山裝，但竇在成不叫中山裝，叫汪精衛(wèi)裝，比中山裝更復雜……竇在成的模特隊有名稱，叫漢朝模特隊，竇在成為啥把他的模特隊叫漢朝模特隊，是個謎，竇在成對他的模特隊也不做任何解釋。

漢朝模特隊平均一個月要有一次表演，這些漢子的表演并不是藝術表演，應該是癲狂表演，表演起來沒有章法，想怎么表演就怎么表演，在表演的過程中，以癲狂為主，他們在表演的過程中，常常讓觀看者哄然大笑。

漢朝模特隊不是簡單的表演，是要有經(jīng)費的，他僅有的那些積蓄，很快就被他揮霍光了，他朝他的老婆要，他老婆不給他，他去銀行貸款，因為沒有抵押，也貸不出來。幾年的光景，漢朝模特隊在癲狂中顯得有些疲憊，在鎮(zhèn)上廣大觀眾的掌聲中，他們解散了，竇在成成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竇在成并沒有把他的貧困潦倒看做是他偉大事業(yè)的失敗，很快他又復興了。竇在成說，我的東山再起是歷史的必然。此時他還在省內一家刊物上發(fā)表了一首長詩，題目叫《漢朝的那些事》，其精彩的詩句讓人讀后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現(xiàn)載錄幾句——オ

我熱愛漢朝就像我憎恨秦朝一樣

因為漢朝的那些皇帝是我的二哥和三弟

我二哥是會彈箏的太監(jiān)

我三弟是能殺雞的劊子手

我在漢朝的歌與詩中

知道了死亡和再生一樣偉大

我們是漢朝的延續(xù)

也是荒誕和無恥的延續(xù)

所以我們癲狂

我們用漢朝的服裝去復制漢朝

漢朝的詩和哭泣同在

……オ

竇在成在復制漢朝，后來又覺得漢朝很無聊，便努力地去復制漢朝末年和那個特定的時代。這種復制就是讓鎮(zhèn)上的人驚心動魄的那塊香木。

竇在成開始帶領鎮(zhèn)上的人找香木了。這樣說有點俗，竇在成說，不是找香木，而是找幸福。

找香木的行為不再是那種小家子行為了。天才的竇在成把找香木創(chuàng)造出了劃時代的行為。這種行為有幾個重要的步驟，首先在鎮(zhèn)上成立找香木領導小組，制定精密的找香木秘籍，找香木要有開幕式和閉幕式，開幕式和閉幕式要隆重。要有找香木的歌曲，由鎮(zhèn)上的原生態(tài)歌唱家曹大腦袋演唱。

很快，找香木領導小組成立，竇在成為組長。另外有三人為成員。這三人是香木的三個大人物。他們是：鎮(zhèn)小學的校長劉縱橫，人叫他劉大學問，天下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連地球邊上叫海灣的地方，美國人和伊拉克人打起來了他都知道。他還知道伊拉克最大的官兒叫賽他母。在香木鎮(zhèn)橋頭，專為別人剃光頭的袁子紹，他是香木鎮(zhèn)最見多識廣的人，就連香木鎮(zhèn)鎮(zhèn)西有七棵百年大樹，他都知道是誰栽的。這和他的祖上有關系，他的爺爺曾是大清黑水域的通判，他父親是平縣的縣丞。他這一輩兒也有大人物，他的弟弟袁子和是軍區(qū)某部的師長。還有香木鎮(zhèn)的鳥王范學謙。范學謙不是玩家，也不是香木鎮(zhèn)的閑人，原來是縣新華書店的會計，幾年前退休，他癡迷養(yǎng)鳥，卻不養(yǎng)那些油嘴滑舌的鸚鵡之類，而只養(yǎng)介于家禽之類的火雞和野鴨子。他看中的是火雞和野鴨子的毛色，把它們放在院子里去養(yǎng)，能讓院子里熠熠生輝。

找香木領導小組這些成員并不是毛遂自薦，而都是由竇在成請的，當然，這些成員都有出場費，最高的出場費可以達到五千元。竇在成請這些人做成員，絕對是一種大智慧，他們都是鎮(zhèn)上的最有智慧的人，由他們操縱找香木的行動，是當之無愧的。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九日，找香木的領導小組會議終于召開了。對鎮(zhèn)上的人來說會議的地點是絕對保密的。經(jīng)過縝密研究和縝密行動，由竇在成和劉大學問來確定。袁子紹說，開會的地點絕不能忽視，要讓人覺得咱們的選擇與常人不一樣。范學謙說，應該從《孫子兵法》中得來啟示，敵人要攻擊的據(jù)點，不是他眼皮底下，或者他的老巢。最后竇在成和劉大學問拍板決定開會地點為距鎮(zhèn)南的一家診所，具體地點是診所后院的熬制膏藥的作坊。這家診所叫秦十六診所。秦十六診所的口碑不好，他藥方下的藥大都是假藥，醫(yī)生秦十六是個庸醫(yī)，行醫(yī)證是假的，但醫(yī)政管理部門多年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賣的秦家膏藥是從省城一家藥店買的膏藥，換成了他的包裝，附近的患者說，秦十六診所就膏藥的藥效顯著。所以，到秦十六診所看病的患者很少，但也有許多患者奔他的膏藥去的，診所也不算太冷清。副鎮(zhèn)長和校長之所以選定秦十六診所，就認準了這里的人少，是一個最隱蔽的地方。領導小組的六個人去了秦十六診所，秦十六很高興，但副鎮(zhèn)長說不是來看病的，而是租五天房子，租金是三百元，秦十六不知這些人究竟要干什么，他問這六個人，六個人也閉口不說。這診所不是苗鎮(zhèn)長的屬地，秦十六也不認得他，但這六個人租了五天房，就給三百元租金，是一個好生意，就熱情地接待他們。

經(jīng)過三天的認真討論，他們初步確定了香木藏匿的兩個地方。最初袁子紹建議把香木藏到一座假墳里。這有依據(jù)。袁子紹還在屋子里唱了一段戲文，這戲文叫《偷姨娘》，說的是一對男女有不正當男女關系，這對男女都是有丈夫、有妻子的人，后來這女人的丈夫知道了他們的奸情，就把和妻子茍且的那個男人給殺了，為了逃避官府，那女人的丈夫就造了個假墳，把那個惡毒的男人埋到了墳里。

劉大學問說，這個想法很陳舊，太傳統(tǒng)。這種招數(shù)范雪煙用過。最不為人注意的其實也是最危險的，這是鎮(zhèn)上的人早就知道的招數(shù)，我倒認為越在鎮(zhèn)上的人眼皮底下，恰恰越可靠。咱們雖然在這診所里，可以把香木藏到鎮(zhèn)里。

竇在成說，劉校長的招數(shù)可行，我看最好就藏在許大胡子的后院。許大胡子是宰牛的，但他也干別的營生，他老婆常年在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賣土豆，他家的土豆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是最多的。他家的后院光土豆窖就有四五個，儲藏土豆兩萬多斤。

袁子紹一拍大腿說道，我認為竇老師的主意太妙了，香木藏到許大胡子家，這就給許大胡子提供了機會，在咱們鎮(zhèn)上，許大胡子應該算是貧困戶，他宰一頭牛，才掙屠宰費六十元，平均六七天才能宰一頭牛，一個月下來才掙三百多塊錢。他們雖然儲藏了兩萬多斤土豆，每年的收入用大胡子話說，又高興又悲痛。儲藏好了，一斤土豆能掙兩毛多錢，一年下來也就四千多塊錢，如果儲藏不好，土豆爛上幾千斤也是常事。如果讓許大胡子找到了香木，他一下子就能得到五萬元，這就讓許大胡子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范學謙說，這是一件好事，我們鎮(zhèn)上扶貧是多年的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我們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

竇在成說，現(xiàn)在我們舉手表決，同意在許大胡子后院藏香木的舉手。

幾個人全都舉手。此項決定獲得全小組的通過。

下一步就要操作埋香木的事。按照慣例，有兩個人共同去藏香木。此次這個慣例略作修改，由竇在成雇診所的秦十六在半夜的時候去藏香木。香木鎮(zhèn)狗比較多，生人進鎮(zhèn)，狗是要叫的，尤其是許大胡子家養(yǎng)了三條狗，他怕別人偷他家的土豆。對于竇在成和秦十六來說，對付幾條狗不算難，他們趁后半夜的時候，悄悄地進了香木鎮(zhèn)，狗們此時正是興奮的時候，鎮(zhèn)上的狗開始的時候叫了幾聲，后來就不叫了。他們溜到許大胡子家的后院，竇在成把幾塊牛肉扔進了后院，三條狗都過來搶著把這肉吃了，一會兒這三條狗就睡了過去。這是秦十六的絕招，他用安神茯苓散把牛肉浸泡了半個多小時，這狗吃了被藥浸泡的牛肉，很快就睡過去了。竇在成和秦十六進了許大胡子家的后院，他們打開了一個土豆窖的窖門，將那香木匣子放在了里邊。但事情出現(xiàn)了意外，他們剛剛走出后院，許大胡子從屋子里竄出來，手里拎著棒子，邊罵著邊追了過來，奶奶的，你偷了我三次土豆，足有上百斤，少說也值五十塊錢，這回老子不會饒了你。他舉起棒子就朝竇在成和秦十六打了過來，竇在成的肩被打了一棒子，但他沒有吱聲，還是挺過來了，秦十六見此情景，是要出人命的，他上去給許大胡子一腳，又沖他的兩個穴位打了兩拳。許大胡子倒下了，秦十六知道他不會死，但怕他很快就醒來，再去追竇在成他們，于是他又從兜里掏出了一包銀針，又沖許大胡子兩個穴位扎了兩針。許大胡子像酣睡的三條狗一樣，依在墻根上也睡著了。秦十六對竇在成說，走吧，沒事了。

埋香木的事順利完成。但竇在成的膀子卻被打得不輕，秦十六給他貼了兩貼膏藥，也沒緩解他的疼痛。竇在成就罵道，這個大胡子，真是個王八蛋，天生賣土豆的命，給他送金子的財神爺他也敢打。等事過之后，我非得讓我們模特隊的漢子們揍他一頓。

袁子紹說，我告訴派出所的楊大巴掌去抓他，罪名是他坑害消費者，他曾經(jīng)把一百多斤生了芽子的土豆讓他老婆到菜市場去賣，先揍他個五眼青。

……

竇在成說對了，許大胡子就是個賣土豆的命，香木藏在他的土豆窖里，他竟然沒去翻，五天過去了，按照藏香木的規(guī)則，五天內要是找不到香木的話，埋香木領導小組就會揭曉埋香木的地點。這一天清晨，也就是埋香木后的第六天早晨，香木鎮(zhèn)工人俱樂部門前聚滿了人。俱樂部的鼓樂班子在俱樂部吹拉彈拉。俱樂部現(xiàn)在被租賃了，租給了吉林省的一個二人轉戲班子，戲班子叫五毒小舞臺（最初這個戲班子打出五毒小舞臺的牌號時，曾經(jīng)受到過鎮(zhèn)政府的干預，后來班主響尾蛇做了解釋，才破例讓掛出了五毒的牌號）。這些演員的藝名叫小蟾酥、紅蝎子、花蜘蛛、鐵蜈蚣，加上響尾蛇，真是五毒俱全了。

這天早晨要揭曉香木的埋藏地點和找到香木的主人。這一儀式也很隆重。鎮(zhèn)上的幾個大人物還沒到場，五毒班子便開始唱二人轉小帽——オ

天上香，地上香，一街香氣奔了松花江

天上飄香是春風蕩漾

地上飄香是五谷雜糧

小鎮(zhèn)的香啊更悠長

原來是香木的好運給了人善良

從鎮(zhèn)長到站長從校長

從還有那響尾蛇能指揮千軍萬馬調遣劉關張到缺車少馬的棋王

是他們把香木變成了財神爺?shù)氖终?/p>

……オ

這個二人轉小帽是竇在成的原創(chuàng)。由五毒戲班子的兩個名角花蜘蛛和小蟾酥主唱，用的是哈哈腔，他們委婉高亢的演唱博得鎮(zhèn)上人的喝彩。

想不到這個收場的儀式很冷清，原本是要請鎮(zhèn)長來講話的，但鎮(zhèn)長沒來，據(jù)說是參加另一個鎮(zhèn)鎮(zhèn)長的兒子的婚禮去了。竇在成也沒到場，他的肩膀受了傷，貼了膏藥也沒見效，已經(jīng)去省醫(yī)院住院了。會議由校長劉大學問主持。

鎮(zhèn)上的人問劉大學問，竇老師咋傷成這樣？

劉大學問就告訴鎮(zhèn)上的人們，竇老師這幾天操勞過度，昨天病倒了，得了重感冒，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搶救。不過他在病床上說了兩句話，讓我向香木鎮(zhèn)的人轉達。

袁子紹就喊道，大家靜一靜，竇老師這句話很重要。

劉大學問說，竇老師說：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真正動力。

有個中年婦女說道，大學問，這話可不是竇老師說的，這話毛主席說過。

劉大學問就罵了她一句，董大筐媳婦，別他媽得瑟！

劉大學問有氣無力地向鎮(zhèn)上的人們宣布了香木的結果，他讓袁子紹和范學謙攜幾位鎮(zhèn)上的人去了許大胡子家，把那個香木匣子拿了回來。

劉大學問說出了香木匣子的藏匿地點，鎮(zhèn)上的人們心知肚明，這是藏香木領導小組對許大胡子的撫恤，可惜的是許大胡子沒這個命。

此時香木鎮(zhèn)的人在人群中尋找許大胡子，卻沒有見到。他的小個子媳婦在人群里，對于香木匣子藏在她家土豆窖里，她顯得有些淡漠。這個女人有點缺心眼兒。有一個婦女問許大胡子的媳婦，大胡子咋沒來？

小個子媳婦說，俺家大胡子今天一大清早就走了，鎮(zhèn)西的西城中學食堂買咱家的土豆，你猜買了多少？六百斤，那可是六百斤哪，俺家大胡子說了，這是今年賣的土豆最多的一份，這一車土豆最少能掙一百八十塊錢哪。

旁邊那個婦女又問，你家大胡子就沒有在菜窖里看見那香木匣子？

小個子媳婦說，俺家有四五個土豆窖，大胡子是從別的窖里裝的六百斤土豆。

那個婦女又問，大胡子沒有看到那個香木匣子，你們兩口子就不覺得可惜？

小個子媳婦說，沒啥可惜的，那玩意兒本來就不是俺家的。

收場儀式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剛巧竇在成從醫(yī)院趕回來了，散了的人又都聚了回來，鎮(zhèn)上的人都向竇在成表示敬意，問他的病情，竇在成說，無妨，摔了一個跟頭，受點傷而已。又加上患了感冒。

香木鎮(zhèn)的人大都沒離開，他們又看另一個樂景，竇在成的漢朝模特隊在俱樂部門前一展風采。這次表演的主題是風流叫花子，漢子們都穿著破衣爛衫，但他們卻都露著強悍的肌肉。

模特隊的漢子們在走T型步的時候，舞臺音樂也很特別，高分貝的大喇叭放著《在希望的田野上》。一個中年人在罵，竇瘋子真是瘋大發(fā)了，難道《在希望的田野上》就是這些要飯的叫花子嗎？

這話被竇在成聽見了，竇在成也不生氣，說道，破衣爛衫是時裝的原始回歸，我們需要這，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太需要原始回歸了，我們不需要化肥和農(nóng)藥，我們需要的是農(nóng)家肥和用天然的鳥類去除蟲子，這是一個重大的主題，你懂什么？就拿找香木來說吧，你以為是游戲，你以為是讓人去找運氣？大謬，香木是真理的載體，我們這時代真理被淡化不是悲劇，而真理的顛覆才是悲劇，

看模特表演的人都盲目地鼓著掌。他們的心態(tài)是看熱鬧，看這些漢子們的叫花子樣的表演，其實在他們的內心深處，正在顛覆著他們不知道的東西。

2 盛子泥蛋兒館

韓小盛的泥蛋兒館是正宗的泥蛋兒。香木鎮(zhèn)有據(jù)可查。

在《百竹異志千記》里就有香木鎮(zhèn)小玩意兒的記載。其中關于泥蛋兒的記載如下——

彈丸之樂，源自縣丞管崇之。每年香木鎮(zhèn)推舉鎮(zhèn)長，非官賜而民舉也?？h衙做泥蛋兒，分發(fā)庶民，在鎮(zhèn)西坪場，扯三條黑綢，黑綢有候選之姓名。眾庶民百步遠拋之，黑綢之斑點多者，為鎮(zhèn)長。后沿襲之，乃入鎮(zhèn)上之娛樂也。

ピ來這泥蛋兒是香木鎮(zhèn)最原始的選票。泥蛋兒貌似元宵，皮薄餡大，皮是鎮(zhèn)南蓮草河的河淤泥，內包鎮(zhèn)東三熊山白石砬子上的石粉。泥蛋兒拋到哪里，哪里就落下醒目的白色斑點。

盛子泥蛋兒館在屋子里設局，三間筒子房，長約有二十米。房東山墻上懸著十二塊黑綢子，上面畫著十二生肖，最大的是虎，最小的是鼠。虎的賭注是一千元錢，鼠的賭注是一元錢。玩者不能自備泥蛋兒，要在韓小盛的老婆端著的笸籮里去買，一個泥蛋兒十元錢。十二生肖的虎綢子字大，但綢子小，一般不易中的。玩家大都是買一百元錢的泥蛋兒，拋出去之后，有的能回來本兒，有的也只能中雞、狗、兔之類，累計起來也不足三十塊錢。盛子泥蛋兒館真是一個暴利的娛樂場所。香木鎮(zhèn)的人明知道盛子泥蛋兒館是專門套錢的，可也愿意往套兒里鉆。因為香木鎮(zhèn)的閑人認為，娛樂比錢更重要。

這天，一個六十多歲的盲人，由一個小姑娘牽著，進了盛子泥蛋兒館。韓小盛的媳婦兒就攔住了，這老爺子是不是走錯了門兒？這里是盛子泥蛋兒館。盲人不說話，牽引盲人的小姑娘說話了，我爺就是要到這泥蛋兒館里來的。

泥蛋兒館來了個瞎子，把人們都震住了。韓小盛就笑，老爺子什么都看不見，怎么到我這里來看熱鬧？

盲人說話了，我不是來看熱鬧的，我這沒眼睛的老貨哪能看得見東西。我就是想來玩兒。我這輩子，睜眼睛人能做的事情，我也想去做。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了十元錢，買了一個泥蛋兒。

韓小盛走過來，把錢退給了盲人，說道，老爺子，這泥蛋兒白送給您，不收錢。

盲人很生氣，怒道，你這不懂事的小雜種，是砢磣我這瞎子嗎！

韓小盛的老婆收了十元錢，遞給了他一個泥蛋兒。

盲人是要守規(guī)矩的，他讓小姑娘把他領到拋泥蛋兒的橫線外面。盲人對小姑娘說，小葫蘆，告訴爺，虎綢子吊在哪里？然后給爺數(shù)數(shù)兒。

小姑娘就告訴他，爺，虎綢子懸在南邊數(shù)第三塊綢子，離窗戶兩米遠左右。一，二，三！

小姑娘的話剛落，盲人在原地轉了一圈兒，然后向虎綢子拋去。盲人拋出的泥蛋兒沒有打到虎綢子上，卻拋到了空墻上?？礋狒[的人們都哈哈大笑。

這時盲人又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來，說，再給我來十個泥蛋兒。

韓小盛急忙攔著他，我求您了爺爺，這事兒傳出去對我盛子泥蛋兒館影響不好。在我這兒拋泥蛋兒要的是眼里和手勁兒，您一介盲人，怎能辦到，別人該說我騙您的錢！

盲人說道，小子，你放心，我不是擾你的局，我是讓你長見識。

韓小盛就不攔著他了。盲人又開始拋泥蛋兒，卻見九個泥蛋兒拋出，這泥蛋兒都中了黑綢子，連半年都沒有被泥蛋兒碰一下的虎生肖也被打中了。這次盲人拋出的十個泥蛋兒，累計贏了一千三百多元。泥蛋兒館里的人都愣了，有的人湊到盲人跟前仔細看著他的眼睛，也自言自語，這哪是瞎子，分明是個千里眼哪。

韓小盛也有些傻了。這也是他泥蛋兒館開館以來出的最大的一件事兒。盲人讓小姑娘數(shù)了數(shù)錢，然后把錢揣到他的內衣兜里，他撣了撣衣服，抱拳對館里的人說，老少爺們兒們，對不住了。我汪瞎子在家耐不住寂寞，到你們這里湊個熱鬧，請多多包涵。

瞎子要走，卻又被韓小盛攔住，老爺子，今兒個確實讓我長了見識。您老人家能不能報個字號？

盲人說道，我叫汪學舟，從小就瞎，不是半路的瞎子。家住江北汪家堡子，雖然我眼睛瞎，可我什么都能干。在莊稼地里我能種瓜，在江邊我還能打魚。如果你小子過江北，就到我汪家堡子做客。小葫蘆她奶奶眼睛亮著呢，手也巧，做的醬燜泥鰍，縣城的大館子都比不過她。韓小盛又問，老爺子何時學的拋泥蛋兒的本事？

盲人笑了，說來話長，不是一句兩句能給你說清楚的。等咱們下次見面，我再仔細地跟你嘮。

盛子泥蛋兒館的不速之客，那個姓汪的瞎子光顧香木鎮(zhèn)，應該不算是一件小事兒，第二天，韓小盛把泥蛋兒館關了，在鎮(zhèn)上的高家超市買了六瓶酒，是七間房燒鍋，被當?shù)刈u為關東二茅臺，一瓶九十九元。他要把這六瓶酒分別給香木鎮(zhèn)的三個大人物，向他們討教如何應對汪瞎子，因為汪瞎子可能還會到他的泥蛋兒館去。

他先去了劉大學問家。劉大學問退休在家，無事可做，天天練書法，專攻米芾的癲瘋狂草。他的狂草已經(jīng)超越了米芾，縣城的幾大商號都由他題匾。他的字很值錢，一塊匾不能少于一萬，但凡有縱橫落款的牌匾，都是縣城的大商家。而劉大學問也不是隨便就給人題匾的，他必須要知道這個商家是不是有實力，是不是童叟無欺，老板是不是擁護社會主義，方能落筆。劉大學問也接待一些來客，但有幾忌：書法同行一概不見，報社電臺記者一概不見，有緋聞的女同志不見……但香木鎮(zhèn)的男女老少到他家，都進出自由。他家院子里有葡萄架，來者摘他的葡萄吃，他還高興。

韓小盛走進劉大學問家，劉大學問正在院子里的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木門響了，他才睜開眼睛，見是從來沒進過他家的韓小盛，就又把眼皮放了放。干啥來了盛子？

韓小盛的父親韓磐石和劉大學問是朋友，盛子從不到他家，盛子他爹卻隔三岔五都來。韓磐石原來也是鎮(zhèn)小學的老師，和劉大學問一塊兒退的休。退休以后，他仍然還像在學校那樣，到了劉大學問家，一口一個校長地叫著，劉大學問聽著很親切。

韓小盛恭敬地走了過來，把兩瓶酒放在他腳下，劉大爺，我來孝敬您老人家了。

劉大學問就笑，屁話。不年不節(jié)的孝敬我個啥？還不是因為那個姓汪的瞎子去了你的泥蛋兒館，你到我這里來討個明白。我一準兒知道你肯定得來找我。

韓小盛說，劉大爺料事如神，可不是咋的。

劉大學問把酒拎起來，上下左右看了一遍，說道，一會兒上高家超市，讓他把酒換了，這是假酒。七間房燒鍋的紙盒包裝底下都藏著一個胡字，是掌燒鍋火頭的胡三年的姓氏。這紙盒底下沒有胡字，如果高家超市不給你換，你就告訴他是劉大學問讓換的。

韓小盛用無限崇敬的眼神看著劉大學問，這老人家不是大學問誰是大學問？

劉大學問又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才說道，你小子千萬別惹汪學舟，他是神人家族的子弟，他的父親汪開舉是當年江北督軍的盲槍手。盲槍手打槍是不用眼睛看的，憑的是聽力和感覺。當年汪開舉打盲槍，是不打固定的靶子的，而是打天上的飛禽和地上跑的走獸。一個盲槍手要有超人的悟性。中國國家射擊隊也有幾個盲槍手，他們在世界很多大賽中都得過冠軍。你要讓他們談體會，他們只會告訴你靠的是刻苦訓練和為國爭光的精神，這只是一方面。而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如何釋放他們的悟性，他們沒說，其實也是說不出來的。人的悟性與生俱來，這不是迷信，中國古代有一個著名的高僧叫玄嗟，他有一本秘笈，也就是一本不公開的著作，叫《乾坤爻》，秘笈中寫道：天地人通泰，人在泱泱眾生，乾坤浮沉，融于眾生。爾得乾坤之通泰，乃是隨意而生。

韓小盛苦著臉說，劉大爺，我聽不懂。

劉大學問說，我知道你不懂，不懂我也得跟你說一遍。

韓小盛說，大爺，您就告訴我，如果汪瞎子要來，我該咋辦？總不能把人家攆走吧？

劉大學問說，辦法只有一個，他什么時候來，你都讓他拋泥蛋兒玩兒，備足了一千五就行。什么時候他玩夠了，就不來了。

韓小盛說，我哪能讓這瞎子這么禍害我，香木鎮(zhèn)的人又如何看我？

劉大學問又笑，不是禍害你，是給你泥蛋兒館貼金。香木鎮(zhèn)的人只會佩服你，一說你盛子不和瞎子一般見識，二說你在給瞎子恩賜，三說你泥蛋兒館仁義。

韓小盛一拍大腿，有一萬塊錢夠他禍害了，我認！

韓小盛從劉大學問家出來，先到高家超市換了真酒，給劉大學問送去，然后就回到了泥蛋兒館。但是到了泥蛋兒館門前，他又把腳步停下了。這時他心里竟然出了疑惑：劉大爺說的有道理，但不一定千真萬確。我才不信有什么乾坤通泰之類的迷信?，F(xiàn)在社會上的這個功那個功都是他媽狗屁功。既然我已經(jīng)買了六瓶酒，我又滴酒不沾，爹又不喜歡七間房燒鍋，我還應該把這些酒送出去，向鎮(zhèn)上另外兩個大人物討教。這時他又轉身去了香木鎮(zhèn)鎮(zhèn)南的范家大院。范家大院在鎮(zhèn)南蓮草河的河岸上，這也為范學謙養(yǎng)野鴨子提供了許多便利。他把河水引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砌了很大的一個方池子，瓷磚鋪面，水中清澈見底，水底又有許多花花綠綠的卵石。池子里有六只野鴨子，其實這些鴨子已經(jīng)蛻變了，由低賤的禽類變成了高貴的鳥類。這些鳥類脫離了污濁和臟水，好像對野生的生活絲毫沒有留戀，他們的吃食都很精致，是面包屑和豆腐渣，還有很嫩的青菜和一盆活著的泥鰍魚。范學謙玩物而不喪志，他有三個兒子，在縣城開了三個大書店：一味教育書屋、二味娛樂書屋、三味文學書屋。他是這三個書屋的總會計，兒子們進書的渠道都是他給指出來的，售書的渠道也是他給鋪平的。原來他所在的新華書店，已經(jīng)被他三個兒子的書屋給擠兌得快要倒閉了。范學謙生意場上是諸葛亮，而他卻永遠藏在茅廬里。生意以里生意以外，他都有雄才大略。范學謙不露富，房子是老房子，墻面的紅磚有剝落的痕跡，房頂上的瓦也補了又補。范家大院除了養(yǎng)野鴨子的池子是豪華的，此外就根本見不到豪華。他養(yǎng)的火雞在后院，后院圈了三十米見方的籠棚子，他每天進了火雞棚，到處撒糧食和松樹籽兒。后院的火雞規(guī)模像養(yǎng)雞場，而只有十二只火雞。范學謙頭午在火雞棚子里看賬本打算盤，下午在前院的野鴨子池旁邊閉目養(yǎng)神，范學謙是香木鎮(zhèn)的老人兒，卻和香木鎮(zhèn)的人很少走動，因為他退休前常年不在家，而他的老婆又是南方人，說話嘮嗑兒跟左右鄰居也難溝通。范家是不希望香木鎮(zhèn)人冷落他們的，所以香木鎮(zhèn)上的人到他家來，他總是很熱情。無論大人孩子來了，他都要老婆沏茶倒水，端上瓜子糖果。范學謙的生活原則是：與人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現(xiàn)在他把握的距離正合適。

韓小盛和范學謙家沾點親戚，范學謙的表妹是韓小盛的嬸子。

韓小盛大搖大擺地進了范學謙的家，范家白天從來不關門，范學謙見韓小盛來了，就很親熱地招呼，大侄兒來了。

韓小盛坐在野鴨池的池邊上，把手里拎的兩瓶酒也放到了池子邊上，說道，三大爺，盛子一直想來看你，就是騰不出空兒來。泥蛋兒館那邊太忙。我六叔還罵我，咋不抽空看看你三大爺去。這不，今天我就來了。

范學謙看著酒，說道，你這孩子知道三大爺?shù)目谖?，我就得意這七間房的燒鍋，每天晚上我都喝二兩。

韓小盛站起來，看著池子里的鴨子，連說，這鴨子真好看，不照孔雀差多少。

范學謙說，孔雀是個什么東西，花里胡哨的，張揚顯擺，生活作風沒有一只是正派的。咱這野鴨子老實厚道，通人性，做鴨子又低調。

兩個人談了一陣野鴨子和火雞，韓小盛就切入正題，說道，三大爺，今兒個我有難事兒得向您討教。我的泥蛋兒館生意一直不錯，可這兩天卻受到了嚴重的挫折。正如高爾基說的那樣，暴風雨來得太猛烈了。

韓小盛和范學謙說話，不能顯得水平太低。因為范學謙是開書店的，啥書都看過，不能讓他看出他韓小盛是個不讀書的人。

范學謙說，我也知道了。香木鎮(zhèn)就是個小地方，鎮(zhèn)西放個屁，鎮(zhèn)東就能聞著。還不是昨天你的泥蛋兒館去的那個瞎子。你說得很對，這暴風雨來得確實很猛烈。你知道嗎，生意場比戰(zhàn)場還要殘酷。這汪瞎子用心歹毒，他想毀了你的泥蛋兒館。他的本事很大，不用懷疑。其實江北都知道這個汪瞎子是個神瞎子，他還是個撒網(wǎng)捕魚的高手，他曾經(jīng)捕撈過一只重一百二十斤的馬哈魚。連睜眼睛的打魚高手都抵不過他。汪瞎子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你知道是為什么？他的媳婦兒叫何翠花，人叫她小荷包兒，那可是當年江北的第一美女。你知道誰是他們的媒人嗎，是江北偽警察局的局長陳志德。汪瞎子幫助陳志德訓練警察中的槍手，江北警察局的三個盲槍手就是汪瞎子調教出來的。第二年解放了，陳志德被打死了，汪瞎子也被抓了起來，判了十二年徒刑。因為他是盲人，在監(jiān)獄里得有人伺候，三年就給放出來了。那個小荷包兒死心塌地地跟著汪瞎子，汪瞎子被放出來以后，她是把汪瞎子背回汪家堡子的。你說這汪瞎子多有魅力。

韓小盛說道，汪瞎子有沒有魅力就不管他了，我現(xiàn)在犯愁的是咋對付他。因為他不可能就來一次，下次他還得來。

范學謙不說話，從盆子里抓了一把泥鰍扔到池子里，又洗洗手，說道，對待汪瞎子這種人，就得像雷鋒同志說的那樣，像秋風掃落葉，像寒冬一樣冷酷無情。如果下次汪瞎子來，你就盡管讓他來好了，愿意來多少次，咱們都向他敞開大門。只是你的泥蛋兒館的玩法要有所改變，不能一人一拋，要兩個人對拋，泥蛋兒免費給他們，對拋的兩個人下賭注，你從中抽紅百分之三十。我替你找一個比汪瞎子更厲害的盲槍手，讓他倆對局，用我老兒子的話說，PK死他。

韓小盛豎起大拇指，三大爺，您才是生意場上真正的大贏家。誰PK您誰就得死。三大爺，那個盲槍手是誰？

范學謙說，不是別人，是汪瞎子的徒弟的兒子，叫霍如風?；羧顼L的父親霍臣就是當年江北偽警察局的警察，也是汪瞎子調教出的三個盲槍手之一。現(xiàn)在霍如風在奇縣體育學校射擊隊當教練，他跟我很熟，我書店里和射擊有關的書都讓他買光了。他在全省射擊大賽中連續(xù)四年獲得盲槍射擊比賽第一名。

韓小盛說，這么個德藝雙馨的教練，能到我的泥蛋兒館來賭博嗎？

范學謙說，現(xiàn)在哪還有德藝雙馨哪。我認識一個作家，寫了七八本書，但他的生活作風太不正派了。光我知道的，他就有兩個小姘，這兩個小姘還都不是什么高雅女人。一個小姘是江北翠姑餛飩鋪的老板娘，叫尤翠姑，比這個作家大三四歲，就是胖，一百八十多斤，渾身白肉。另一個是我們新華書店的售貨員郭淑玲，歲數(shù)不大，三十二，看不出有多美來，就是說話嗲，滿嘴的假香港味兒。這個作家追求的是對女人的獵奇。就這樣一個王八蛋的寫手是連續(xù)三屆的德藝雙馨作家。不過話說回來，霍如風還真是個正派人，他到你泥蛋兒館來幫你，屬于革命行為，用他的正義來打擊汪瞎子的非正義。

韓小盛聽了范學謙的話，很興奮，說道，三大爺，這真是一次正義與非正義的較量。我聽您的安排。

范學謙說，咱們是親戚，別人我是不會給他出招兒的。

韓小盛說，三大爺，您不能白幫我。我會重謝您老人家。

范學謙說，不用重謝，你幫我辦點事兒，抽空兒到離這兒三十里遠的橋鎮(zhèn)河灣魚市兒給我整點兒泥鰍。

韓小盛說，您放心，我每十天給您送來一桶。

……

韓小盛從范家大院出來，心里就有了些矛盾。他不知道是劉大學問的主意好，還是范學謙的主意好。如果要是心善，就用劉大學問的主意，如果想做人不受欺辱，就得用范學謙的辦法。他現(xiàn)在手里還有兩瓶酒，其實送不送給袁子紹已經(jīng)不重要了。袁子紹不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他除了見多識廣，為他人排憂解難也不是他的強項。但走在香木鎮(zhèn)的大街上，他還是覺得應該去拜會一下袁子紹。袁子紹剃頭并不是為了掙錢，香木鎮(zhèn)上的人找他剃頭，有錢就給，沒錢也給剃，因為袁子紹不缺錢，他弟弟袁子和每年都給他寄來兩萬元錢，他的兩個閨女都嫁給了軍人，一個團長，一個營長。每年兩個閨女至少也得給他匯來幾萬元錢，另外他還有每月一千多元的退休金。兩個閨女都爭著要養(yǎng)他的老，可他不愿意離開香木鎮(zhèn)。他說他要離開香木鎮(zhèn)，一天都活不了。因為香木鎮(zhèn)的人這些年來一直把他看做是一個人物，袁子紹剃頭的工具很簡單，一把飛快的剃頭刀子，一條磨刀用的水牛皮，一個裝肥皂水的罐子和一支自制的刷肥皂沫的騾子毛刷子。袁子紹只剃光頭，確切地說叫刮頭，他能把一個不規(guī)整的腦袋刮得又青又亮，但他刮頭的速度不快，刮一個腦袋至少得一個鐘頭。這不是因為他手藝不熟練，而是因為他在刮頭的時候嘴不閑著，要和圍著他的人說話。他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圍著他的人有時候要大笑，有時候還會鼓掌，這時候他手里的活兒就干得越慢。今天人不算太多，但橋頭也有六七個人等著刮頭。韓小盛就擠過人群，把兩瓶酒放在了他的跟前，說道，袁大哥，我來孝敬你。

袁子紹和韓小盛的父親韓磐石的關系也不錯。但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論的，袁子紹管韓磐石叫七姑父。袁子紹見是韓小盛，就說道，盛子，你這發(fā)型是三七開，國家干部的頭型，我這兒可剃不了。但你小盛子要是剃了光頭，可就不像老板了，因為你這歲數(shù)沒有資格剃光頭。剃光頭是要有資格的，雖然黑社會的人物和囚犯也剃光頭，但他們的光頭一看就能看出來，是剃出來的，不是刮出來的。什么樣的人才能刮光頭呢？必須是大人物。電影演員葛優(yōu)，演皇帝的張國立，那才有資格刮光頭。我見過一個軍區(qū)的司令，他也刮光頭。師長這個級別是不能刮光頭的，你就說咱們香木鎮(zhèn)吧，來我這兒刮光頭的，那都是香木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時候等著袁子紹刮頭的人竟然給他鼓了一次掌。

袁子紹終于把一個腦袋刮完了，另一個人也坐在凳子上等著袁子紹動刀。這時袁子紹忽然想起送酒的韓小盛還在身后站著，就問，盛子，除了孝敬我，還有啥事兒？

韓小盛說，我的泥蛋兒館出了那么大的事兒，大哥你還能不知道？

袁子紹笑了，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在我袁子紹看來，你泥蛋兒館去個瞎子，就好像鍋臺上爬上個老蟑，用抹布抹一下就完事兒了。

韓小盛說，大哥，能那么簡單嗎？

袁子紹把坐下的小子用剃頭刀在腦袋上剃了條橫線，說道，我袁子紹啥沒見過，這香木鎮(zhèn)啥人沒來過。有一年香木鎮(zhèn)來了一個大閨女，長得那個水靈，非要嫁給我堂弟袁子初。我堂弟子初沒啥本事，長得也不英俊，但子初會做女人的活計：納鞋底兒。納鞋底兒跟這大美女有啥關系？讓我堂弟子初感到很迷糊。我一眼就看出了，這女人是想把我堂弟騙走。后來才知道這女人是個養(yǎng)野豬的，野豬這東西不太好養(yǎng)活，鬧圈。離開山上圈養(yǎng)，他們就像進了監(jiān)獄，不吃不喝，大都是在圈里掙扎著累死的。有個獸醫(yī)，知道怎樣馴服野豬，要給野豬扎針，一個月扎一次，這野豬就漸漸地能變成家豬。野豬的皮厚，一般的針扎不透，十根針得有九根被扎彎了。我堂弟就被她騙走了，他給野豬打針像玩兒似的，一扎就透。我堂弟在那兒干了半年，那女人也不跟他結婚，后來我堂弟回來了，我就讓他再回去報仇。我堂弟就按照我的主意去了，這回他沒給野豬扎針，給那女人扎了一針，跑回來了。據(jù)說這一針扎得很重，現(xiàn)在那個女人的半個屁股還不能沾炕。

這時人們就哄笑。

袁子紹又在坐下的小子頭上剃了一條豎線，又說道，還有一次，香木鎮(zhèn)來了個傻子到這兒要飯，要了一個多月也不走，我就知道這里邊有事兒。后來我讓鎮(zhèn)上的人把他綁了，在他身上搜出了十幾塊手表，都是上海表，嘎嘎新。這小子到香木鎮(zhèn)來是專門來偷表的，別人給他東西的時候，他不看東西，?？词滞笞?，舊表他不偷，要是新表，他就把這個人記住了。他有很多招數(shù)能把這腕子上的表擼下來……

韓小盛有些著急，這個袁子紹是個話癆，總不說正題，就忍不住催他，大哥，香木鎮(zhèn)的人誰不知道你的能耐大去了，你得趕快給我出招啊。這瞎子還得到我泥蛋兒館來，我該咋辦？

袁子紹說，有一個最好的辦法，能讓你因禍得福。他再來，你就不讓他走，把他留下，讓他當你泥蛋兒館的副館長。每天酒肉供著他，每月也給他開工資。但你得讓他干活兒，以后凡是來泥蛋兒館逞能的，或是真有本事的，你就讓這瞎子跟他對局。贏了錢是你的。

坐在凳子上的小子仰著臉說道，紹爺，你這招數(shù)在《三國》和《水滸》里都能見著。你的招兒不陰，既陽光又燦爛。

韓小盛說，就這一個應對辦法嗎？

袁子紹說，你這兩瓶破酒還想要我?guī)讉€招？按說我剛才這招兒你應該拉半車酒跟我換。前幾年咱們鎮(zhèn)上的鄭大頭找我出主意，說他老婆有事兒，但又沒有抓到現(xiàn)形，也沒有證據(jù)，問我該不該打。我說，該打。大頭給他老婆倆嘴巴，他老婆就招了。為了答謝我，大頭送給我兩瓶茅臺，兩條中華煙。我不能喝酒，抽中華煙又咳嗽，只讓他給我買了二斤鎮(zhèn)上老苑家的豬頭肉。

韓小盛不再跟他扯閑白兒了，趁袁子紹說別的話題的時候，他扭頭兒就走了。不過鎮(zhèn)上三個大人物出的點子均有可用之處，其實最可利用的招數(shù)應該還是袁子紹的招數(shù)。

韓小盛的泥蛋兒館繼續(xù)開，大家沒有因為這里來過一個瞎子而不敢到這里來玩兒，他們該拋泥蛋兒還拋泥蛋兒。但韓小盛卻還整天提心吊膽，怕這汪瞎子再來。也有的時候韓小盛希望汪瞎子快點來，好讓他懸著的心早點落地。

時間在香木鎮(zhèn)顯得很淡，人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滋潤地活著。他們沒有時間概念，這些閑人們心里頭只有娛樂。在娛樂的時候，他們早就忘了現(xiàn)在是冬天還是夏天，是秋天還是春天。

半年過去了，香木鎮(zhèn)的街道還是干凈的，而香木鎮(zhèn)的房頂上卻鋪上了一層很薄的白雪。后來雪化了，房頂上的瓦的縫隙里又冒出了嫩綠的蒿子，春天也在沒人盼著的時候自己悄悄來了。汪瞎子始終沒有再來韓小盛泥蛋兒館，這反倒讓韓小盛覺得很沒意思，他猜測也許這個汪瞎子已經(jīng)死了，或者是他又到了別的地方，去展示他的神力。韓小盛喜歡做事情有頭有尾，汪瞎子沒有再來，他就覺得這么大個事情沒有一個真正的結尾，顯得很不清爽。于是這一天他就到江北汪家堡子去看汪瞎子。汪家堡子地勢很低洼，這里的房子也很破爛，是一個還沒有脫貧的村子。但汪家堡子各種建筑的墻上用白灰刷的標語卻很讓人精神振奮：一年沒饑荒，二年有余糧，三年奔小康。汪家堡人志氣大，什么困難都不怕，苦戰(zhàn)五年要變化，家家都有桑塔納。

韓小盛看著這些標語，覺得汪家堡子的人真他媽能吹牛×。香木鎮(zhèn)是全省的有名的富裕鎮(zhèn)，也沒有達到家家都有桑塔納的水平。這里能藏龍臥虎，也確實不可信。他沒有進村子，坐在村外的一棵老榆樹下，等著村里出來人，他好打聽汪瞎子在沒在村子。終于等來了一個牽牛的中年漢子，韓小盛就站起來，攔住了中年漢子，說道，這位大哥，跟您打聽個人，有一個叫汪學舟的盲人是不是在這堡子？

中年漢子說，瞎子是老戶，不在這堡子能到哪兒去。

韓小盛就問，他現(xiàn)在在家嗎？

中年漢子說，瞎子雖然住在堡子里，可人很少在堡子里待著。最近他在省醫(yī)科大學的醫(yī)院。

韓小盛問，怎么的了，他病了？

中年漢子說，他沒病，快七十的人了，除了眼睛看不見，身上沒有生病的地方。瞎子有本事，小時候習武，大了學各種絕技，能耐大了。老天爺也算公正，如果讓汪瞎子的眼睛能看見世界，他還不得一步登天。

韓小盛問，汪學舟在堡子里的口碑怎么樣？

中年漢子說，口碑那是沒說的。瞎子做人做事都不喪良心，他應該是個大善人。他過去是做過幾件讓人罵的事兒，可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大家罵得也是有點冤枉他，到頭兒來大伙兒還是認為瞎子是個善人。

韓小盛問，汪學舟到省城醫(yī)院干啥去了？

中年漢子說，他有一個兒子，兒子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死了，留下了三個閨女。這三個閨女也是給瞎子留下了大累贅。大孫女和二孫女都得了血病，這也應該是她們母親的遺傳。她們的母親是在他兒子死的前兩年死的，也是血病。大孫女前年死了，二孫女正在住院，聽說要換骨髓，至少得二十萬元。瞎子也是到處掙錢給他的二孫女治病，真是苦了這汪瞎子。

韓小盛說，政府應該幫助他。

中年漢子說，政府已經(jīng)出了十萬元，再出就出不起了。咱們鄉(xiāng)窮啊。

韓小盛說，我看不窮。五年家家都有桑塔納了，還窮嗎?

中年漢子說，這都是村里的王八蛋汪景瑞吹牛×。要是瞎子當村長，興許我們五年之內真能有桑塔納。

……

韓小盛離開了汪家堡子，他心里有些酸楚。在回來的路上他在想，如果汪瞎子再去他的泥蛋兒館，鎮(zhèn)上三個大人物的招數(shù)他都不能用，他想用另外的辦法去接待這個汪瞎子……

3 國江騎豬場

滕國江原來是平州縣有名的養(yǎng)豬大王，他養(yǎng)的豬不是食用豬，是觀賞性的豬。他養(yǎng)過一頭重六百八十斤的巨型公豬，這頭公豬樣子英俊，是一頭花豬，這頭豬不是滕國江買來的豬崽兒養(yǎng)大的，而是培育出來的。他認為養(yǎng)豬僅僅喂飼料是不夠的，要給豬服補品，而這些補品又絕對不是興奮劑或催肥劑，這得益于他下鄉(xiāng)的時候在農(nóng)村做過四年的赤腳醫(yī)生，師從一位叫赫宗恰的鄉(xiāng)醫(yī)，這鄉(xiāng)醫(yī)很絕，人和牲畜兼治。頭午給人治病，下午給牲畜治病。赫宗恰的醫(yī)道有些偏鋒，他不走醫(yī)家的正道兒，既不看《黃帝內經(jīng)》也不看《傷寒論》和《瀕湖脈學》，卻精通《中藥四百味》，《四百味》是經(jīng)典的藥類總結，而在赫宗恰的腹中，中藥已經(jīng)達到了七百味，有些讓人不可思議的東西，他竟然都能入藥。比如小孩兒的口水、老虎尿，還有蜘蛛網(wǎng)。赫宗恰把他給人開出的藥方既不叫藥方也不叫偏方，而叫天焚，自圓其說為是老天爺對著病位焚燒。開始有許多患者不敢吃他的藥，后來有不怕死的吃他的藥，居然都奇跡般地好了。滕國江受了赫宗恰的親傳，所以他給人治病也有絕招，但他絕對不給人治病。后來他就用師父親傳給他的絕招兒在豬身上做實驗，竟然出現(xiàn)了奇跡，他可以讓一頭豬一個半月出欄。后來他就有了一個大膽設想，想培養(yǎng)幾頭罕見的巨型豬。于是他的豬圈里就出了一頭六百八十斤的豬。平州市人民公園得知這一消息，就用五萬元把他的巨型豬買走了。豬是不能進動物園的，而他的豬到了動物園以后，比老虎、獅子還搶眼。遺憾的是這頭巨型豬在動物園只活了一年就死了，獸醫(yī)檢查這頭巨型豬是無病而終。于是公園就把這頭豬收拾收拾，給廣大職工分了豬肉，三十多個職工竟然每人分到了十五斤豬肉。廣大職工反映，這豬肉奇香無比。后來滕國江就不再養(yǎng)巨型豬了，香木鎮(zhèn)的高人范學謙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培養(yǎng)二百斤左右的豬。這豬要能被人馴服，人可以騎在豬身上，在香木鎮(zhèn)辦上一個娛樂場所，專供游客們騎豬玩兒。滕國江就采納了他的主意，果然在半年內，就培養(yǎng)了二十多頭豬這樣的豬。他就在香木鎮(zhèn)柳樹胡同的盡頭租了一塊地，建了一個騎豬場。開始他只賣門票，騎一次豬就二十塊錢。后來覺得這樣不刺激，就給游客們準備了木制的兵器和仿古的盔甲，讓游客穿著盔甲，舞著木制兵器，騎在豬身上格斗，輸贏有賭注。這樣來騎豬場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在香木鎮(zhèn)，滕國江應該是名人之后，提起他的祖上滕百竹，都有自豪感。但現(xiàn)在滕氏家族的人沒有襲承老祖宗的習性，他們不甘寂寞，又不喜歡做學問，滕國江還是在農(nóng)村做知青的時候被推薦上了大學，是省大學的中文系。他不喜歡文學，在學校的時候他是咬著牙才畢業(yè)的。畢業(yè)以后他被分配到平州市政府的文教局，他覺得這個工作很無聊，每天填報表，寫材料，又到各個中小學檢查指導工作。他在文教局只干了六年的時間，就自動退職了。他最大的愿望是想開個診所，但他又不夠條件，便開始養(yǎng)豬。香木鎮(zhèn)的人說滕國江這個人很古怪，放著官差不干，政府給的工資也不領，偏偏去養(yǎng)豬。香木鎮(zhèn)的人逐漸感覺到滕國江這個人有點沒出息，鎮(zhèn)上的許多人都瞧不起他，尤其是一些年輕的姑娘，就更瞧不起他了。由于許多姑娘看不上他，他到了三十二歲才結婚。嫁給他的這個女人在香木鎮(zhèn)應該是出類拔萃的女人，她在另外一個鎮(zhèn)的鎮(zhèn)政府做團委書記，口才很好，長得也很漂亮。她是經(jīng)人介紹才認識滕國江的，他們的介紹人和滕國江是大學同學，在那個女人的鎮(zhèn)上做鎮(zhèn)長。這個女鎮(zhèn)長很欣賞滕國江，在學校的時候對他就有些愛慕。但畢業(yè)以后，女鎮(zhèn)長分到了縣委組織部，因為她在學校就入了黨。由于她在縣里是最年輕的女干部，又是大學生，很快就被縣公安局的一個副局長相中了，那個副局長也沒費多大的周折就把她追到了手，但她心里還惦記著滕國江，得知滕國江都三十多歲了還未婚，就在她的鎮(zhèn)上物色了團委書記。這個團委書記叫石滿江，是個男人的名字，這個人和她的名字一樣，帶有男性氣息。她見到了滕國江，就看了他的養(yǎng)豬場，說道，國江同志是一位有革命理想的好同志，將來他一定會成大氣候。養(yǎng)豬不低下，俄羅斯一個州的州長就是養(yǎng)豬出身（石滿江去過俄羅斯參觀學習），中國偉大的作家趙樹理同志也放過豬。他們很快就戀愛了，不到一個多月就結婚了。石滿江的那個鎮(zhèn)離香木鎮(zhèn)不到二十華里，她每天都騎著自行車回到香木鎮(zhèn)，和滕國江一塊兒管理養(yǎng)豬場。石滿江和滕國江一樣，養(yǎng)豬養(yǎng)上了癮，覺得當團委書記不如和滕國江一塊兒養(yǎng)豬有意思，就也辭了職。

滕國江和石滿江的婚姻成了香木鎮(zhèn)的佳話，劉大學問有一天也去看養(yǎng)豬場，隨口吟詩一首——オ

家畜成精人成圣

人豬通泰大蒼生

兩江融匯成大海

大海輕舟載豬行オ

劉大學問是不輕易做詩的，他在香木鎮(zhèn)只給學校做過詩，現(xiàn)在他的詩還懸掛在鎮(zhèn)小學的操場一側。他還給香木鎮(zhèn)的一位修鞋的師傅寫過一首詩，那位修鞋的師傅把劉大學問穿了二十一年的皮鞋修得像新的一樣，他才感慨出詩。

滕國江的騎豬場漸漸地在全縣都出了名。到了寒暑假的時候，有些學校還有老師帶隊，領著學生騎豬習武。但他們不是賭博，滕國江也不讓他們抵押賭金，只賣給他們門票。

這一天，滕國江接到了縣里的通知，通知上寫道——オ

縣長邱建良同志非常重視鄉(xiāng)鎮(zhèn)經(jīng)濟的發(fā)展，更重視鄉(xiāng)鎮(zhèn)的精神文明建設。國江騎豬場拉動了香木鎮(zhèn)的經(jīng)濟，也給各個鄉(xiāng)鎮(zhèn)發(fā)展經(jīng)濟以很大啟示。因此，縣政府決定，全縣十九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將于六月十一日，由縣長邱建良同志帶隊，到國江騎豬場參觀學習。請滕國江同志要向各鄉(xiāng)的同志介紹經(jīng)驗。參觀學習期間，縣長和鄉(xiāng)長們要騎貴騎豬場的豬，請滕國江同志提前選一頭有安全感的豬，讓縣長邱建良同志騎……オ

滕國江接到這個通知，猶如聽到了有大到暴雨的天氣預報，竟心慌意亂起來，不知如何招架。石滿江看了這個通知，淡淡地說道，要來就來唄，有一天夠他們折騰的了。中午要是還管飯的話，咱們就在鎮(zhèn)上九嫂燉菜館訂上兩桌，有五百塊錢夠了。

滕國江說，他們吃喝我倒不怕，我怕的是他們讓我談經(jīng)驗。咋個談法？

石滿江說，好談。我給你寫個發(fā)言稿，到時候你照著念就行了。你要實在不愿意上去，我就替你發(fā)言。我啥場面都見過，在全省的團委工作會議上，我也做過發(fā)言。那是啥場面。在省城的東北劇場，三千六百個座位，就這十幾位鄉(xiāng)長，我根本就不把他們放在眼里。

滕國江說，你說得太簡單了。他們來聽我的經(jīng)驗介紹，不是讓我講大話和空話，他們一定要問我這豬是怎么養(yǎng)的，有沒有啥秘訣，我該咋說？這我是絕對不能說的。當年赫老先生向我親傳這些絕技的時候囑咐過我，這些絕技不得外傳，如果傳出去了，會招惹是非。因為這些絕技不光是下藥，還有配伍的方法，如果配伍不當，是會要人命的。切記。

石滿江也不說話了，他覺得滕國江這個顧慮也是有道理的。各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文化素質并不高，他向你討教你不說實話，整不好他還會罵你。她也為難地說，那你說怎么辦？

滕國江說，按香木鎮(zhèn)人的規(guī)矩辦，還是向鎮(zhèn)上的三個大人物討教吧。

滕國江知道向三個大人物討教是不能空手去的，而煙酒糖茶又俗。他就想抓剛生下不到二十天的豬崽兒，給這三個大人物每人一頭。

說辦就辦。滕國江在鎮(zhèn)上的農(nóng)具市場買了三個葫蘆狀的柳條筐，就在豬舍挑了三只豬崽兒，分別放進了三個筐里。他是應該先去范學謙那里的，因為他的生意就是范學謙給指點的迷津，好主意也都是他出的?？h里來人參觀這種事情，他應該知道如何應對。他就先去了范學謙家。范學謙還在喂鴨子，他見滕國江拎著個柳條筐進了他的院子，范學謙眼神兒不太好，看不清柳條筐里裝的是什么，就問，國江，是給我送泥鰍來了，還是給我整來一只好鴨子？

柳條筐里的豬崽兒很老實，不喜動，也不叫喚。滕國江把這柳條筐放在范學謙腳下，范學謙低下頭，仔細看筐里的東西，驚訝地說道，國江，你這小子，是不是也想讓我養(yǎng)豬？你可知道除了火雞和野鴨子，我什么都不喜好。你沒見我這院子里既沒有狗也沒有貓，怎能養(yǎng)豬？

滕國江笑著說，大叔，我給您送這豬崽兒可不是讓您養(yǎng)的，也不是讓您吃的，是讓您玩兒的。這小豬我也是用了絕招，他們都長不大，長到十多斤就不長了。這豬還不臟，聽人使喚，在這院子里和火雞和野鴨子做伴兒，不是也挺好嗎?說完，他就把柳條筐里的豬抱了出來，放在范學謙的腳下。范學謙捋了捋豬的身子，覺得這豬毛很柔和，這頭豬身上還有些花斑點，應該是一頭花豬，便笑道，這東西還是真挺好玩，我要了。國江，拿人家的手短，快說事兒吧。

滕國江只說了一句，有事兒，就把兜里那份縣政府發(fā)的通知拿了出來，遞給范學謙。范學謙進屋找了老花鏡，仔細地看著，看了半天才說道，國江啊國江，你算是聰明，這還真不是件小事兒。我要問你，這通知是誰送來的？

滕國江說，是鄉(xiāng)政府讓通信員送來的。

范學謙說，那就好辦了。非常簡單，今天是六月九號，還有兩天，你明天就到縣醫(yī)院辦理住院手續(xù)，既然你住院了，他們不會把你用擔架抬回來吧。

滕國江問，我沒病，醫(yī)院能收嗎？

范學謙說，你這傻孩子。現(xiàn)在好人都能住院，醫(yī)院不怕患者多，啥人進了醫(yī)院都能查出點病來。

滕國江哭喪著的臉露出了笑容，大叔，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學校有一句標語，到現(xiàn)在我都沒忘：革命航程有航標，不怕巨浪和狂濤。大叔，您就是航標。有您的指引，我會奮勇前進的。滕國江走出了范家大院，又回去拿另一個筐。在滕國江看來，人要是遇到了困難，不怕招數(shù)多，可以選擇使用。如果不到劉大學問那兒去，僅靠范學謙一個人的招數(shù)顯得有些簡單。他又拎著柳條筐，去了劉大學問家。這天劉大學問家有幾個客人，他們是來請劉大學問給商號題匾的。劉大學問在寫字的時候誰也不看，就算是院子里起火了，他也不看一眼。于是滕國江也在這幾個客人旁邊看劉大學問寫字。幾個客人是開酒店的，他們即將開業(yè)的酒店全稱叫淡如水酒樓。劉大學問的字寫得太米芾了，滕國江又不能顯得自己沒有文化，看著匾，隨口說道，漢河香。太好了。

劉大學問的淡如水讓沒文化的人去看，真能看出漢河香的字樣來。幾個客人就瞪了滕國江一眼。劉大學問寫完了，幾個客人給劉大學問留了一個很厚的紅包，客客氣氣地走了。劉大學問洗完了手，回到屋里，才看到屋子里有一只柳條筐，里邊還裝著豬崽兒。滕國江坐在炕沿上，剛才滕國江說漢河香他聽見了，他還有些生氣，就說道，你來干啥來了？

滕國江說，劉校長，您別生氣，我不懂書法，剛才讀錯了字，請您原諒。我從一本古書上讀過一段話，說寵物與人為伍，乃是大善。

劉大學問問，哪本書上寫的？

滕國江想了想，是《大清野史稗抄》。

《大清野史稗抄》其實是石滿江最近經(jīng)?？吹囊槐緯?，他是從這本書里看到了這句話，也記住了。

劉大學問笑了，此話真是出自于《大清野史稗抄》第三卷，為寵物雅趣。還有一句話：寵物為人寵之，乃寵物也寵人之也。

滕國江心中暗暗地敬佩，這大學問真是名副其實，也說道，校長，因為我記住了這句話，所以我才送了這寵物來。您老人家的大善，香木鎮(zhèn)人人皆知。

劉大學問又笑了，你凈扯淡。還不是你小子有事來找我。就說吧。

滕國江又把通知拿了出來，讓劉大學問看。劉大學問看了一遍，說道，國江啊，這可是好事兒。縣長帶隊參觀你的騎豬場，說明縣政府對你很重視，你必須要接待好。我們學校一旦接到上級領導來檢查指導工作，學校是要停課半天的，專門訓練學生如何歡迎，如何喊口號，上級領導一高興，回去就能讓財政給我們撥款。我想這次縣領導到你這兒來，不僅僅是參觀，我從報紙上看到，我們縣有幾百萬的扶持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和鄉(xiāng)鎮(zhèn)文化的資助資金，整不好他們回去就能給你撥錢。

滕國江說，我也知道這是一件好事兒，可是我怕他們讓我介紹經(jīng)驗，問我這豬是怎么養(yǎng)的，要摳我的老底兒。我養(yǎng)豬是有絕招兒的，怎么能外露?就像您寫的字，跟別人不一樣，也是有絕招的。所以您老人家就不愿意和書法家同行交流，這和我養(yǎng)豬是同一個道理。

劉大學問說，別提絕招兒。他們要是問你養(yǎng)豬的絕招兒是啥，你就瞎編，比如說定期給豬喂維生素，早上領著豬到山林里做廣播體操，定期讓豬淋浴，給豬桑拿，還給豬放音├幀…這也不是瞎掰，很多報紙資料有過這方面的介紹。

滕國江說，真是好辦法。雖然我是個體經(jīng)濟，但是我必須要感謝黨的政策，感謝縣政府對我們這些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人的支持。我要是不熱情接待，不感謝，那我的政治覺悟哪里去了？重要的是，我的騎豬場是娛樂場所，還有賭博性質，縣領導來參觀學習，也是對我這騎豬場的肯定。

劉大學問說，賭博這件事兒不能提。應對上級領導檢查，必須要挑領導喜歡的話說。如果要是自我批評，也只能說：我做的離政府的要求還有一定的距離，比如我應該帶領更多的人像我一樣富起來。這樣說的話，肯定有掌聲。

滕國江說道，校長，我明白了，我就照您的指示去辦。說完就要走，卻又被劉大學問叫住了，國江，把你這豬拎回去，我不大善。因為我剛才給你出的這些點子都不能體現(xiàn)出大善來。要給我送禮，就給我整兩瓶七間房燒鍋，最好再加兩盒魚罐頭。記住了，我要大連產(chǎn)的，別的地方產(chǎn)的我不吃。

滕國江又把豬拎走了，但他沒有回家，徑直拎著豬去了香木鎮(zhèn)橋頭。他這件事兒事關重大，不宜讓別人知道，就想讓袁子紹單獨過來和他談一談。袁子紹輕易是不會離開橋頭的，因為他現(xiàn)在給一個人剃頭的時候滿嘴的笑話，大伙兒都圍著他樂。滕國江見橋頭的人很多，就回去了，他想晚上去拜訪袁子紹?；氐郊依?，他把豬又放到了豬圈里。石滿江說道，你盡瞎胡鬧，鎮(zhèn)上這幾個老朽能有什么好點子。再說，你給人家送豬崽子，是想在香木鎮(zhèn)普及養(yǎng)豬事業(yè)，還是到人家那兒顯擺去？

滕國江說，你不是香木鎮(zhèn)的老人，不知道香木鎮(zhèn)的很多奧秘。在香木鎮(zhèn)，如果沒有這三個大人物，香木鎮(zhèn)就沒有精神領袖了。

袁子紹是不喜歡豬的，但他喜歡豬肉。滕國江在趙二熟食店給袁子紹買了豬頭肉、豬耳朵、豬尾巴，裝了滿滿一塑料袋，拎著去了袁子紹的家。袁子紹住著香木鎮(zhèn)最大的一處房子，二層小樓，有五居室，樓下三間樓上兩間。樓上還有一間透明瓦蓋的涼亭。袁子紹冬天住在樓下，夏天就住在涼亭里。他家的院子很大，卻很干凈，只有一棵杏樹，其他什么都沒有。袁子紹還雇了一個保姆，這保姆其實是他的廚娘，四十多歲，腿有點瘸，長得很俊。丈夫原來是鄉(xiāng)政府管水利工程的，幾年以前病故，她到袁子紹這里來做保姆，每月能拿八百元的工資。她在袁子紹這里干活兒很清閑，除了做三頓飯、掃掃院子，就無事可干了。香木鎮(zhèn)有的人議論說袁子紹和這保姆有一腿，袁子紹也不出面澄清，這保姆聽了也不氣惱。其實袁子紹和她相處很干凈，這保姆倒是想嫁給袁子紹，但袁子紹自從老伴兒死了以后，過慣了獨身生活，不想再娶，再加上他的兩個閨女和他的弟弟都不同意他再娶。

滕國江敲開了袁子紹家的大門，是保姆給他開的門。保姆是外鄉(xiāng)人，對香木鎮(zhèn)的許多人都不認識，也不認識滕國江，就問他找誰。滕國江說，我是袁子紹的表弟。

保姆說，袁子紹正在睡覺休息，得八點鐘才能起來。您貴姓？打哪兒來？

滕國江說，你把袁子紹叫醒。我叫單為民，是縣長。

保姆急忙把滕國江請進屋，讓他進了一間大廳，然后他就去叫袁子紹。袁子紹沒等進大廳，在門外就說道，單縣長來了，咱這小民可是萬福。但他一進門，見是滕國江，就急了，國江你這雜種，跟我開這么大的玩笑！

在香木鎮(zhèn)，滕國江從小就和袁子紹一起玩兒，袁子紹比他大十多歲，但跟他也是從來沒大沒小的。滕國江小時候經(jīng)常到袁子紹家?guī)退苫顑?，所以兩個人就顯得很親近。滕國江把塑料袋遞給保姆，說道，我大哥就得意這玩意兒，趙二剛從鍋里撈出來，還熱乎呢。袁子紹就對保姆說，把這好玩意兒切切端上來，我跟國江喝點兒。

兩個人邊吃邊喝，袁子紹就說，我算計著你今天晚上也該到我這兒來了。因為白天你已經(jīng)去了劉大學問和老范家，如果不到我袁子紹家，那你就白在香木鎮(zhèn)住這半輩子了。啥大事兒，說給我聽。

滕國江又把縣委的通知掏出來，讓袁子紹看。袁子紹看了一半兒，就把通知遞了回去，說道，國江啊，你還真是識時事。縣長到咱們香木鎮(zhèn)來，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兒。而專門到你那兒去，可就成了香木鎮(zhèn)今年的十大新聞之一。不過，你這見過世面的人也該知道歷史上香木鎮(zhèn)的大人物都是不驕不躁，又能冷靜處事。你的祖上滕百竹有名言：遇好事而去想壞事，遇壞事而去想好事。人不能悲極生喜，更不能樂極生悲，一切化為平淡，才是處世的極致。我這番話，你明白了嗎？

滕國江說，不明白。

袁子紹就搖搖頭，嘆道，悲愴啊。滕百竹的后人竟然忘掉了他老人家的處事箴言。國江啊，你咋不學習呢?

滕國江說，我記住了大哥的話，往后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還是趕快告訴我怎么辦吧。

袁子紹大口喝著酒，把一節(jié)又粗又壯的豬尾巴塞進嘴里，邊嚼邊含糊地說道，遇強而避之，但是人不能躲。你明天就去鄉(xiāng)政府，告訴他們，不讓縣長和鄉(xiāng)長們來了，就說這幾天鬧豬瘟?？h長總不能領著鄉(xiāng)長們來參觀豬瘟吧？

滕國江說，好主意。

兩個人喝了一瓶酒，袁子紹在滕國江沒來之前還沒睡完，這時候又不斷地打哈欠。滕國江說，大哥您睡吧，我該回去了。

滕國江走了。快到門口時又被袁子紹叫住了，讓鎮(zhèn)上的獸醫(yī)，我叔伯侄兒袁小軍明天和你一塊兒去鄉(xiāng)政府。這樣才不能顯得假。

滕國江說，大哥不愧為咱們香木鎮(zhèn)上的偉大領袖。您睡好。

滕國江回到家里，石滿江炒了幾個菜，還在等著滕國江回來一塊兒吃。見滕國江紅著臉進屋了，就問，你這心也真大，又上哪兒喝去了？

滕國江說，在袁大哥那兒喝的。

石滿江說，你折騰了一天，和鎮(zhèn)上的幾個老朽能商量出啥好結果來？國江，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現(xiàn)在怎么檔次越來越低了？香木鎮(zhèn)的三個所謂大人物都是什么貨，一個書販子，一個剃頭匠，還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退休校長。好事兒要是讓他們一摻和，也得變成壞事兒了。

滕國江說，團委書記石滿江同志，你就是到了八十歲，也只適合做團的工作。你的見識和你的學識太淺薄了。香木鎮(zhèn)這三個大人物，哪個你能小看？范學謙現(xiàn)在的固定資產(chǎn)大約幾千萬，能把咱們半個香木鎮(zhèn)買下來。劉大學問寫幾個字，就夠咱們老百姓干一年的，袁子紹剃頭那是玩兒，他家里人都是在部隊當大干部的。我今天的收獲很意外，現(xiàn)在我向石書記慢慢匯報……

滕國江把三個大人物給他出的主意都說了一遍，這讓石滿江感到非常吃驚。她說道，想不到這三個人的智慧，就算是諸葛亮在世也會啞口無言。他們出的點子都是金點子，隨便用一個都行。

滕國江說，那在這些金點子當中，就由你來選一個吧。

石滿江想了想，說道，還是范學謙的主意好。明天你還是上醫(yī)院去躲躲吧，縣醫(yī)院的院長是我們橋鎮(zhèn)的人，和我還是中學同學。我一會兒就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在醫(yī)院住院部給你找個單間兒。

滕國江說，聽你的。

……

滕國江第二天就住進了縣醫(yī)院?？h政府由縣長帶隊，各鄉(xiāng)鄉(xiāng)長參加的參觀團得知滕國江住院了，也就散了。滕國江在縣醫(yī)院住了三天，每天他都要和石滿江通電話。得知縣長不領著鄉(xiāng)長們去參觀了，他就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在醫(yī)院這幾天，他也沒閑著，院長對他說，既然住院了，也交了錢，不妨也做個身體檢查吧，這樣在住院記錄里也能有你完整的病歷。

滕國江在醫(yī)院的幾天里又驗血又驗尿，又做CT又做B超，折騰得也有些筋疲力盡。石滿江知道滕國江在醫(yī)院住著不舒服，這天一大早，她就去了縣醫(yī)院。她當然也需要看看她的老同學院長，院長是個很熱情又很認真的人，見到了石滿江，就把院長辦公室的門關上了，臉色有些不好看，說道，滿江，咱們是老同學了，我必須得認真對待你交給我的任務。國江住院以后，我們給他做了全面檢查，我們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已經(jīng)患上了肺癌，而且到了晚期。

石滿江半天沒說話，一會兒，她哭了，說道，我這當女人的沒有盡職盡責。最近這半年國江總咳嗽，我以為他是累的。

院長說，我看還是讓他轉院吧，去省城醫(yī)院。

石滿江見到滕國江時，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就說道，剛才我和院長談了半天，他說由于你勞累，可能患上了慢性支氣管炎。縣醫(yī)院的醫(yī)療設備有限，咱們得到省城醫(yī)院去看看。

滕國江笑了，石書記，你別給我做思想政治工作了，我是什么病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患上了肺癌，而且還是晚期?，F(xiàn)在許多醫(yī)院對我的病都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法，手術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要盡快回香木鎮(zhèn)，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治。你放心，我能把我自己的病治好。

石滿江知道滕國江過去在農(nóng)村當赤腳醫(yī)生的時候，師從于一個老鄉(xiāng)醫(yī)，那個老鄉(xiāng)醫(yī)有許多治病的絕招兒他都學來了。雖然她對這老鄉(xiāng)醫(yī)還有些懷疑，但養(yǎng)豬的這十幾年，他能把豬養(yǎng)得五花八門，也讓她對這老鄉(xiāng)醫(yī)產(chǎn)生了敬意。肺癌晚期實際是一紙死刑判決，滕國江毫不在意，這也讓石滿江心里多少有些慰藉。那就只好死馬當做活馬醫(yī)了。

當天，滕國江就出了院，和石滿江一起回了香木鎮(zhèn)。一到家，滕國江就寫了一個方子，讓石滿江趕快給他找這些下藥的奇物：一只黃鼠狼的肺子，一只毒蛇的腦袋，十年以上的棺材朽木……十斤七間房燒酒。滕國江還在管他的騎豬場，對他說來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滕國江服了半個多月這個奇絕的藥方，他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但他的咳嗽更加重了，并且開始咳血。滕國江看到咳出的血，說道，見效了，我已經(jīng)把病灶咳出來了。

這天，他覺得精神很爽，就穿上了騎豬場里的仿古盔甲，提著木制的古代月牙大刀，自己一個人在騎豬場上舞了起來，邊舞邊喊著，殺呀！他在騎豬場上跑了兩圈，忽然一頭從豬背上栽了下來，再也沒有起來。

石滿江就扶著他，國江，你就是不聽我的話。咱們該上省城醫(yī)院。

滕國江吃力地說道，怪我……我漏了一味藥，是……是灶臺上的兩只雌性的……蟑螂……

滕國江病故，終年四十六歲。香木鎮(zhèn)群眾自發(fā)地為他召開了追悼大會。大會的會場懸吊著劉大學問的一副挽聯(lián)，上聯(lián)是：人之哀豬之喜人豬天堂蹣跚尋地獄，下聯(lián)是：豬之喜人之哀豬人地獄躊躇找天堂。

劉大學問的挽聯(lián)太玄深，字跡也太米芾。人們不知道劉大學問的挽聯(lián)是什么意思，便問在追悼大會現(xiàn)場的范學謙和袁子紹。

范學謙說，大學問的挽聯(lián)寫得太好了。國江是騎著豬到天堂去了。

袁子紹說，大學問的挽聯(lián)是一種暗示，讓人們多多養(yǎng)豬。國江的精神是可嘉的，他的壯烈犧牲，也一定會促進香木鎮(zhèn)養(yǎng)豬事業(yè)的發(fā)展。

石滿江泣不成聲。

追悼大會開始。這追悼大會雖然是自發(fā)的，但也驚動了鄉(xiāng)政府和縣政府，兩級政府都派領導來參加。石滿江見領導來參加了，悲痛的心情平息了一些。但她在發(fā)言時，不知為什么顯得異常興奮：同志們，滕國江同志離去了，但他可貴的精神卻留下了。生前，他心里裝著革命事業(yè)，他的宏偉藍圖是：養(yǎng)豬事業(yè)邁大步，平州人民早致富。我相信，全鎮(zhèn)人民和全縣人民將會掀起向滕國江同志學習的高潮，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做出我們更大的貢獻……

石滿江的發(fā)言不像是悼詞，倒像是團委工作的會議報告。

石滿江的預言沒有成為現(xiàn)實，報紙和電臺也沒有報道滕國江病逝的消息。倒是這一年的秋天，石滿江把所有的豬都賣了，把房子也賣了，回了娘家。但滕國江的騎豬場還存在，被范學謙買去了。他仍然把這里叫做國江騎豬場，他不懂得養(yǎng)豬技術，但他在省城的一家玩具公司訂了十只電子豬，這里成了地地道道的兒童游樂場，其生意一點也不照滕國江的騎豬場遜色。

石滿江搬到了縣里，在縣里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她的工作又恢復了，在團縣委做了組織部長。后來她又結婚了，嫁給了縣委已經(jīng)退休了的老書記。

4 福子泥鰍館

香木鎮(zhèn)南的蓮草河，河水很渾，河里只生草魚和泥鰍。草魚長得很肥碩，但香木鎮(zhèn)的人都不吃，因為草魚有土腥味兒，把它運到江北或者是縣城，人們也不認。于是蓮草河里的草魚就任它瘋長，長到一定份兒上就順著河奔了江。但蓮草河的泥鰍很好吃，香木鎮(zhèn)的人管泥鰍魚叫泥鉆子，它一般不在水里，都扎在河底的淤泥里。這泥鰍身子奇滑，人們不能進河里去抓它，只能在蓮草河河水瘦了的時候，把河臨時堵成一個壩，水淺了，見了淤泥，人們就用鍬把淤泥扔到岸上，在那淤泥里找泥鰍。找到泥鰍用手是抓不住的，需要戴手套，是鎮(zhèn)上供銷社賣的那種手背是線，手心涂著膠的手套，才能把泥鰍抓住。蓮草河里的泥鰍并不多，一鍬淤泥里也只能抓住三兩條，所以香木鎮(zhèn)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泥鰍魚就顯得很精貴。泥鰍魚在香木鎮(zhèn)應該算是最好的水產(chǎn)品，吃法也很多，有涼拌、油炸、醬燜。尤其是涼拌，應該算是香木鎮(zhèn)餐桌上的一絕：先將泥鰍放到盆里，抓一把鹽放進水里，讓泥鰍嘔吐，將腹中的臟物吐出，然后用水沖洗，復又放鹽，又嘔吐，折騰兩遍，泥鰍的肚子就變得干癟了。這時候用大鐵鍋燒水，水沸的時候將這半死的泥鰍放入鍋里，即將鍋蓋蓋上。泥鰍在沸水里折騰十幾秒鐘，聽不見鍋蓋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將鍋蓋掀開，泥鰍被燙熟了，浮在水面上，這時候用笊籬將泥鰍撈出，用井里陰涼的涼水泡上一個鐘頭，魚的土味兒和膻味兒都沒了，這時候將魚頭擰掉，將魚掰開，剔出毛刺，放在餐具里，佐以辣椒油、芥末油、鹽、醋、糖，拌了便吃。這涼拌泥鰍吃來不失鮮味兒，又易消化，還有中藥功能，滋陰醒腦，常吃易睡眠，孕婦吃了催乳。原來香木鎮(zhèn)張大嘴戲班子，在開戲的時候要唱二人轉小帽兒，其中就有《泥鰍調》——オ

天下好吃的東西不在酒樓

皇帝的餐桌也不見得有

大補要吃蛤蟆油

吃了有勁兒吃驢肉

數(shù)來數(shù)去還得數(shù)香木鎮(zhèn)的拌泥鰍

……オ

逢年過節(jié)，鎮(zhèn)上的泥鰍每斤能賣到三十元，比空運來的大閘蟹還貴。

香木鎮(zhèn)人知道了泥鰍的精貴，就在泥鰍上做文章，既把它作為生意，又把它作為樂趣。于是，鎮(zhèn)上最精明的矬子宋來福就在他家前院的空場地砌了大池子，雇了四五個人，整天在蓮草河憋壩挖淤泥，然后揀泥鰍。宋來福的泥鰍池子四米見方，深有一米，水底放著鵝卵石，池子里的水是清澈的，把泥鰍放進去，泥鰍有點不太適應。泥鰍喜歡淤泥，但宋來福想出了絕招兒，他給泥鰍做魚食，是米粒兒大的藥粒兒。是苞米面和淤泥搓成的。撒進池子里，泥鰍們都搶著吃。香木鎮(zhèn)人閑人多，愿意找樂趣，宋來福就把他的泥鰍池子變成了娛樂與商品結合的地場。當他的池子有半池子泥鰍的時候，他就在外面懸起了牌子，叫福子泥鰍館，門票三十元，到泥鰍池子邊上隨便抓泥鰍，抓多少就算得多少，不上秤，不收錢，門票就是抓泥鰍的錢，但是有時間限制的，一次半小時。香木鎮(zhèn)人覺得新鮮，雖然知道這福子很鬼精，也有人進這泥鰍館試試，權當樂景。但每個人進來，最多也就能抓上來十幾條，還不到半斤。這錢就讓宋來福賺大了。香木鎮(zhèn)幾乎每個人都進福子泥鰍館抓過泥鰍，雖然都有所獲，但都是賠著出去的?？墒撬麄儾坏涣R宋來福，反而還夸他，這小子整出這個玩法來，真是絕了。由于大家進泥鰍館，沒有抓泥鰍超過一斤的，有人就勸宋來福，不管是生意還是娛樂，至少得讓一百個人當中有一兩個舒服的。你這門票該降到二十元，在每個人身上賺個十塊八塊就行了，都是鎮(zhèn)上的人，鄰里之間得讓人夸你個好德行。

宋來福說，門票是不能降的，可以把捉泥鰍的時間從半個小時延長到四十分鐘。后來宋來福果然把捉泥鰍的時間從半小時延長到了四十分鐘，即便是過了個三五分鐘，宋來福也不計較。但宋來福還是大把大把地掙錢。

這一天，鎮(zhèn)上的一對兒年輕夫婦領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進了泥鰍館。男的叫秦學勤，女的叫劉曉美，孩子叫秦豆豆。這對年輕的夫婦都是鎮(zhèn)上小學的教師，他們的衣著打扮和香木鎮(zhèn)的人也不一樣，秦學勤一年四季都穿著西服，不是藍色的就是棕色的，領帶是深色的花格領帶。他的頭梳得锃亮，從來不噴發(fā)膠，只抹頭油，腳上的鞋是三節(jié)頭，露出了雪白的襪子。他在香木鎮(zhèn)尊老愛幼，見到比他歲數(shù)大的，不是叫哥就是叫叔，或者大爺。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笑著，左臉還有一個酒窩。香木鎮(zhèn)的人都說，學勤這孩子天生就是個知識分子。劉曉美不是香木鎮(zhèn)當?shù)厝?，說話的口音有些侉，是南方人，但不知道是南方什么地方的人。她在讀師范的時候和秦學勤同學，秦學勤回香木鎮(zhèn)，她也跟著來了。劉曉美很少在香木鎮(zhèn)上走動，她整天在家備課讀書，伺候孩子，買菜買米都由秦學勤去辦。所以劉曉美在鎮(zhèn)上走，許多人都不認識她。她長得不漂亮，很乖小，身上的衣服不像成年人穿的，花花綠綠，就像個大孩子。他們生的孩子豆豆別看只有四五歲，卻已經(jīng)背熟了《三字經(jīng)》和《千家詩》，能認兩千多字，能給爸爸媽媽念報紙。這孩子好動，也喜歡玩兒，但玩得很出奇。他不喜歡玩具，喜歡拆東西，他們家的鬧鐘、半導體、錄放機他都拆過，但拆不是目的，拆完他還要重新安，有的他能安上，有的安不上。他的行為很受父親的欣賞，父親每月開工資的時候，都要買些東西扔給孩子，讓他隨便拆。后來這孩子拆東西有點膩了，便開始喜歡活物。他喜歡蝴蝶，還喜歡青蛙。有一天，秦學勤買了十幾條泥鰍放在盆子里讓他抓，這孩子竟然在眨眼工夫把這些泥鰍從一個盆子里抓到了另一個盆子里。

這天秦學勤領著孩子到泥鰍館，是想讓孩子抓泥鰍過過癮，他們不想吃泥鰍。劉曉美吃東西很挑剔，她不敢吃泥鰍，不敢吃蠶蛹，還不敢吃肥腸。

他們買了一張門票進了泥鰍館。宋來福比秦學勤大不了幾歲，小時候他們還在一起玩兒，自從秦學勤上了大學以后，他就跟香木鎮(zhèn)當年的小伙伴兒疏遠了。宋來福見是秦學勤，就說，勤子，來玩兒就玩兒唄，買什么門票。

秦學勤說，你的朋友親戚這么多，都進你的泥鰍館隨便抓泥鰍，你還有生意做嗎？孩子在家待得膩了，喜歡摸魚玩兒，就領他來玩兒。三十塊錢不貴，在省市進公園，從進去到出來，沒有百八十是下不來的。公園里的老虎獅子又不讓摸，孩子去了也不過癮，到你這兒來，就過癮了。

宋來福說，那就來吧，沒有時間限制，愿意抓多長時間抓多長時間，抓到膩為止。要是抓不著，我就給你撈一笊籬。

劉曉美說，那不行，既然買了門票，就得享受和顧客同樣的待遇，一分鐘也不能多，一分鐘也不能少。孩子抓不到魚，在水里碰上泥鰍了，也是樂景。要是抓到了泥鰍，抓多少咱就拿走多少。

宋來福就樂了，那就聽弟妹的。

豆豆很招人喜歡。這時泥鰍館里也有四五個顧客，見這孩子來抓泥鰍，他們都停了，想看這孩子抓泥鰍。這孩子沒等抓，就已經(jīng)興奮了，想跳到池子里。

有的顧客說，把孩子抱住。這池子里的水一米多深，別把孩子淹著。

秦學勤抱緊了豆豆，將豆豆的半個身子探進池子里。豆豆竟然一把就抓住了一條泥鰍，劉曉美連忙拿過一個盆子來接泥鰍。這孩子抓了一條又一條，一抓一個準兒，池子邊的顧客一個勁兒的鼓掌。宋來福在池子邊上也樂了，說，這孩子也真能耐。

豆豆知道大伙兒都在夸他，他抓泥鰍就抓瘋了。他在池子里不是抓泥鰍，簡直就是在撿泥鰍。不到十幾分鐘，劉曉美手里的盆子就裝滿了泥鰍。這盆泥鰍至少也得五六斤。在池子邊上的宋來福臉色有點不好看了，這是他泥鰍館開業(yè)以來遇到的一個最讓他揪心的場面。到了四十分鐘，劉曉美已經(jīng)接了兩盆泥鰍。兩盆泥鰍上秤一稱，拋去盆子的重量，泥鰍凈重二十一斤，占這個池子里的泥鰍的三分之一。

因為劉曉美有話在先，他們是顧客，劉曉美就把兩盆泥鰍裝到了一個很大的塑料袋里。秦學勤小聲對劉曉美說，你也不吃泥鰍，就把這泥鰍放池子里算了。

劉曉美說，咱是遵守他泥鰍館的規(guī)矩，這泥鰍就歸咱們了。我是不吃泥鰍，可以把它拎到市場上去，二十五塊錢一斤賣掉。這些泥鰍將近五百塊錢呢。

秦學勤很不好意思地對宋來福說，福子大哥，對不住您了，孩子的手太有含金量了，我也不知道這孩子這么能耐。今天豆豆的表演也算是給香木鎮(zhèn)增光了。

宋來福說，是啊，豆豆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

秦學勤抱著豆豆，劉曉美拎著泥鰍走了。宋來?？蜌獾卣f，有空再來玩。

劉曉美說道，來福大哥，我們每周來一次，也算給你捧場了。

……

宋來福遭遇了不幸，這是他想不到的，他竟然栽到了一個五歲的孩子手上。但宋來福也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很會找心理平衡。泥鰍館開館以來，賺的錢也不下幾萬。今天損失五百多元，也算正常。不過秦學勤的媳婦兒，那個一臉刁蠻的劉曉美讓他心有余悸。她說每周來一次，這對宋來福來說，將是一個很大的損失。一個月他會損失兩千多元，一年下來將會損失兩萬多元。如果秦學勤抱著孩子再來，他也不會說出什么，因為他并沒有在游戲規(guī)則中標明兒童不準入內?，F(xiàn)在要想辦法阻止豆豆這個孩子再來他的泥鰍館。想來想去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他不可能對秦學勤乞求說，往后你就別再來了。秦學勤兩口子都是小學教員，每月的收入也不到三千，還有一個孩子，家境并不富裕。在香木鎮(zhèn)，他們應該屬于中下等生活水平的家庭。秦學勤的父母在省城他大哥那兒養(yǎng)老，他還有一個姐姐，嫁到了江北，姐夫也和他一樣，是個中學教師?？磥砬貙W勤讓豆豆來抓泥鰍，也會讓他們的家庭每月多出兩千多元的收入，秦學勤兩口子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宋來福自然就想到鎮(zhèn)上的三個大人物，但有一個人物他還不能去拜訪，那就是范學謙。范學謙和秦學勤家有親戚，范學謙的二姨姐和秦學勤的母親是妯娌，他不可能幫助他宋來福。但劉大學問也可能不會給他出主意，因為劉大學問沒退休的時候，秦學勤就已經(jīng)分到鎮(zhèn)小學了，劉大學問怎么可能給他出主意去阻止秦學勤領著孩子到他的泥鰍館呢？也只有袁子紹會給他出一些好主意。

宋來福也知道袁子紹的嗜好，他也到趙二熟食店買了全套的豬下水，在天黑的時候，悄悄地去了袁子紹家。袁子紹剛吃完晚飯，正在院子里和他的保姆玩撲克牌，宋來福見兩個人在院子里玩得很興奮，兩個人又顯得很親密，就躲到門口，想停一會兒，等他們玩完了，他再進去。這時候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些小場面，讓宋來福忍不住直樂。兩個人在院子里玩撲克牌，玩的是抽大點兒，贏家要彈一下輸家的腦門兒，袁子紹贏了，使勁彈保姆，保姆就哎喲喲地直叫，還罵他，你這老不正經(jīng)的東西，晚上收拾我，白天也不放過我。

袁子紹說，你小聲點，別讓別人聽見。

兩個人就繼續(xù)抽大點兒，這次保姆贏了。她沒彈袁子紹的腦門兒，卻給了袁子紹一嘴巴。袁子紹捂著臉，說道，你這手咋這么黑。

看來這兩個人要玩得沒完沒了。宋來福在門口就有些等得不耐煩了。他使勁咳嗽了一聲，院子里的兩個人才停下。保姆急忙開門，見是宋來福，就說道，是福子來了。

保姆認識宋來福。原來宋來福兩口子在市場上賣過菜，保姆就認識他們。宋來福拎著煮熟的豬下水，說道，嬸兒，這熟食還熱著呢，我袁叔要想喝兩盅，你就給他收拾收拾。

袁子紹見是宋來福，笑著說，福子，打小兒我就看你有出息，現(xiàn)在你在鎮(zhèn)上的生意可是紅火了。富了你自己，更娛樂了大家，是個有志青年哪。

宋來福說，還不就是在你們這些老一輩把我培養(yǎng)的。

袁子紹讓宋來福進屋。保姆也進屋問袁子紹，來福拎來的五香肥腸挺好。你喝一點不？我給你切一盤兒。

袁子紹說，切一盤兒。但不喝白酒，把我弟弟送給我的那壇子紹酒拿來。聽說魯迅先生就喜歡喝這種酒。今兒個晚上我和福子就當一回魯迅。

五香肥腸端上來了，紹酒也打開了。兩個人一人一碗。袁子紹喝了一口說道，有點像馬尿。當年魯迅先生也是夠可憐的，喝不到咱們七間房這么好的燒酒，就拿這玩意兒遛嗓子。

宋來福說，在省城，紹酒一瓶一百多元錢，比七間房燒酒貴多了?？磥碓蹅冞€是沒這口頭福。

袁子紹說，啥叫口頭福，還不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給你講講香木鎮(zhèn)民國時候兩個醉漢的事兒……

袁子紹這個話癆宋來福也很害怕。如果你夸他幾句，他會整宿地說話，不讓你插嘴。他兩個醉漢還沒講完，宋來福就打斷了他，紹叔，晚上我還得有別的事兒要辦。今兒晚上見您見得急，是請您老人家?guī)臀页鲋饕鈦淼?。我的泥鰍館今天賠了，學勤兩口子抱著他們家豆豆到我們泥鰍館了。你說豆豆這孩子該有多能耐，四十分鐘抓了我二十一斤泥鰍。學勤媳婦兒說每周要來一次，我這泥鰍館不得讓這五歲的小豆豆給我整黃了。都在一個鎮(zhèn)上住著，又是小時候的光腚娃娃，也讓我真是沒辦法。

袁子紹就咯兒咯兒地樂，有點意思。天下無奇不有啊，香木鎮(zhèn)出了這么有能耐的一個孩子，不足為奇。當年香木鎮(zhèn)有個叫滕文濤的孩子，是大秀才滕百竹的叔伯孫子。這孩子仿乾隆的題字以假亂真，后來又仿道光的題字，更是難辨真?zhèn)巍ｋ僦袷且粋€胸有韜略的人，原本這孩子有奇才，他卻不讓這孩子的奇才被世人知道，便讓他學了木匠。這孩子不喜歡木匠，就喜歡寫字，可是家人看他看得緊，不許他動筆墨，后來這孩子就瘋了。大伙兒當時都罵滕百竹，把一個含苞待放的名花一腳給踩死了。但滕百竹卻不這么認為，他說，神童能毀天機。大凡神童，只有兩條出路：一是招惹大是非，二是自毀身心，非人即鬼。后來香木鎮(zhèn)上的人細琢磨，認為老秀才的話也有道理。

宋來福聽袁子紹的話越說越偏，就急忙更正，神童的出路如何不是咱們該管的事兒，我就是想讓紹叔你給我出主意，怎么能不讓豆豆毀我的泥鰍館。

袁子紹想了想，做人該暖時暖，該冷時也得冷。等下次秦學勤兩口子抱著孩子來的時候，你可以和秦學勤直說，孩子愿意玩泥鰍就給他抓幾條回家玩去，一分錢不要，如果想靠孩子在泥鰍館，賺錢也不必讓孩子受累，我每個月給你們送一千元就是了。秦學勤兩口子是知識分子，聽你這么說，他們自會有自知之明。就這么簡單，別無他法。

這時保姆進屋插言，福子這孩子很仁義，他們兩口子在市場賣菜的時候給我稱菜，秤桿兒總是挑得高高的。這么文明經(jīng)商的人被人欺辱了，咱們也不能看笑話。我倒是有個主意。我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太子河，河里有一種佝僂魚，說蝦不是蝦，說魚又不是魚，渾身盡是刺兒，手一碰上就扎出血。你可以整他一筐佝僂魚倒進泥鰍池里，這孩子扎了一次手，就不再敢抓魚了。

袁子紹就瞪了他一眼，你這女人太陰毒。這種陰損的事兒，福子能干嗎？福子啊，就聽你紹叔的話，老鄰舊居的，這事兒好平息。跟學勤把話說開了，不耽誤你生意，兩個人還得好好處，逢年過節(jié)的，兩個人再走動走動。誰讓你們是從小的光腚娃娃來著。

宋來福笑了，也是。我也真是小題大做了。紹叔，我就不耽誤您歇著了。便起身要走，卻讓袁子紹一把抓住了，福子，你再坐一會兒，剛才我給你講的那兩個醉漢的事兒還沒講完呢。

宋來福就強忍著袁子紹把這兩個醉漢的故事講完，還夸了幾句，紹叔的故事也真是精彩。趕明兒個我有空再來聽。

……

宋來福回到家里，見媳婦正愁眉苦臉地坐在炕上，便問道，咋的了？

媳婦說，今兒個一天，我耳朵里頭都快裝滿了。街上的娘們兒都說咱家的泥鰍館讓秦學勤給毀了，還說咱們老宋家和老秦家有仇。我剛從咱爹那兒回來，咱爹說他跟秦學勤的父親確實有點瓜葛。

宋來福說，凈扯淡，哪有瓜葛，我咋沒聽爹說過？

媳婦說，今兒個我回咱家，咱爹說六二年鬧饑荒的時候，咱家借過老秦家十斤小米，說好了是半年就還。半年咱們家沒還上，老秦家就把咱們家一頭三十多斤的豬崽給抱走了。后來咱爹用三十斤小米去贖那頭豬崽，卻見那頭豬已經(jīng)長到了一百多斤。老秦家說，豬牽不走，要牽走的話得用一百斤小米來換。后來咱老宋家忍氣吞聲，就吃了這啞巴虧。按說這老秦家應該欠咱們的，咱們應該禍害他們，可他們反過來又禍害咱們！

宋來福就笑了，別聽咱爹瞎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早都忘了。說起來這些年老秦家也沒干過啥對不起咱宋家的事兒，我哥宋來軍買四輪子拖拉機，還是學勤的大哥學旺在農(nóng)機市場給找的人，省了好幾千塊錢呢。再說，我跟學勤又是光腚娃娃，小時候我們倆都沒紅過臉。

媳婦說，那你今天還得瑟啥，又上老袁家討主意去了吧，買了多少豬下水？

宋來福說，紹叔今兒個跟我說了一番話，我也覺得有道理。老秦家不至于那么歹毒，故意抱孩子來禍害咱們。咱們還是忍著吧，摸一兩次咱們才賠多少錢，我忍了。

媳婦說，學勤兄弟倒是不錯，可他媳婦兒可不是個東西，鎮(zhèn)子上的人也沒有說她好的。不就是個臭教書的嗎，在香木鎮(zhèn)上走一遭，誰都不跟說話，總把自個兒當娘娘。我就怕事兒壞在這刁娘們兒身上。

……

福子泥鰍館繼續(xù)開著，宋來福兩口子鬧心了兩天，沒見秦學勤一家子來，也就放心了。

這天早晨，宋來福在街上溜達，碰上了到橋頭菜市場買菜的秦學勤，就主動打招呼，學勤，咋起來這么早？

秦學勤說，我天天早上出來買菜，然后回去還得做飯做菜，忙死了。

宋來福說，那弟妹咋不干呢？

秦學勤說，你弟妹老家在湖南，不會做北方菜，她做的菜我和豆豆都不愿意吃，凈放辣椒。

宋來福說，學勤，你上大學，學校里的好姑娘肯定不少，咋就找個南方人呢？

秦學勤說，緣分唄。我倆是一個班的，我是班長，她是團支書，經(jīng)常在一起談工作，談來談去就談跑題了，不留神就把愛情和家庭給談上了。

宋來福說，學勤，咱們都是從小的光腚娃娃，說話也就不忌諱了。咱們鎮(zhèn)子上的人都說你和弟妹不太般配，你要水平有水平，要模樣有模樣，找啥樣的找不著。我說句實話，你也別生氣，弟妹的臉很窄，小鼻子小眼兒的，嘴卻挺大。你咋就能相中她呢？

秦學勤說，福子大哥，你太沒眼力了。我妻子這么有魅力，你竟然沒看出來。她長得非常像美國著名影星茱莉亞?羅伯茨。

宋來福就一咧嘴，還蘿卜絲呢，我看她好像黃瓜絲。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談得很愉快。秦學勤買完菜往家走，宋來福就說，豆豆喜歡抓泥鰍，有空你就帶他上我那兒去玩兒。

秦學勤說，肯定得去。我那孩子迷上了一樣東西，就非得玩膩味了才停手。

宋來福也去了橋頭的菜市場，這里也有幾家賣魚的床子。他去看泥鰍，前幾天泥鰍的價格是三十元一斤，現(xiàn)在漲到了三十五。也難怪，眼見得到五月節(jié)了，過節(jié)桌子上沒泥鰍，那還是香木鎮(zhèn)人的節(jié)日嗎？

蓮草河里的泥鰍生命力極強，放到水桶里養(yǎng)都能活上一個多月?，F(xiàn)在泥鰍是三十五，說不準到了五月節(jié)那天會漲到四十呢。

魚攤上的販子看到了宋來福就說，福子哥，還收泥鰍嗎？給別人三十五，給你可以三十二。

宋來福說，我的池子還不缺泥鰍，好幾百斤呢。陳三兒，等過了五月節(jié)，你這泥鰍賣不動了，你肯定得找我。那時候我二十五收你的泥鰍，還不知道你咋樂呢。

叫陳三兒的魚販子笑著說，你的泥鰍館是得多養(yǎng)點存貨，不然讓老秦家的小豆豆到你那兒去，十天就得給你抓光。

宋來福不說話了?？磥砬貙W勤的兒子到他泥鰍館抓泥鰍的事兒，鎮(zhèn)上的人可能都知道了，這多少讓宋來福有些沒面子。他迅速地離開了魚攤兒，買了兩棵白菜就回去了。

這天晌午，宋來福在泥鰍池子的邊上睡著了。這時候他的媳婦急忙過來，一拳頭把他砸醒了，福子，還在這兒做美夢呢。秦學勤兩口子又抱著孩子來了。

宋來福揉了揉眼睛，來唄，我早有準備。宋來福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到門口去迎接秦學勤一家人。秦學勤一家走進了泥鰍館，這次進來，他們竟然沒有買門票。門口賣票的是雇的外鄉(xiāng)小姑娘，她追著秦學勤說道，買票，買票！不買票咋硬往里闖呢。

宋來福對那小姑娘說，這是我的朋友，他們來不收票。

秦學勤一家子進了泥鰍館，卻沒走近泥鰍池子。秦學勤說，福子大哥，別讓我站著，給我找個凳子，我坐一會兒跟你說點事兒。

宋來福的媳婦就撅著嘴，拎著兩個椅子，放到秦學勤跟前。秦學勤瞅著宋來福的媳婦說道，嫂子，咋的了？是不是跟福子大哥吵架了？

宋來福不好意思地說，學勤，你嫂子就這樣兒，三天兩頭兒就跟我生氣。他總嫌我沒能耐，說我開這泥鰍館不掙錢。

劉曉美說，嫂子數(shù)學可能不太好。我上次來就給你們算了一筆賬，您這泥鰍館每月至少收入六千塊錢，相當于我們五個人民教師的收入，三個人民校長的收入，一個大學教授的收入……

宋來福說，今天人少，孩子愿意玩兒就讓他玩兒吧。

秦學勤說，我這孩子喜新厭舊，把從你那兒端回去的那些泥鰍都讓他玩死了，就不想再玩兒了。我今兒個來，想跟你說說我們小學校讓我感動的事兒。我是鎮(zhèn)小學五年三班的班主任，班里有五十一個學生，其中男同學三十六個，女同學十五個。我和這些學生們建立了新的師生關系，孩子們既把我當成他們的老師，又把我當成他們的朋友。我對這些學生們也是投入了我的精力和親情。這幾年，我給貧困家庭的學生買球鞋十一雙，校服九套，而且我還管兩個離這里路途較遠的學生的午飯。在我們學校，我是一個優(yōu)秀教師，我的先進事跡在省報報道過兩次，我還上過一次電視。我覺得作為香木鎮(zhèn)小學的老師很幸福。學校是我的家，我的家也就是學生們的家。這些學生們跟我的孩子豆豆相處得也好，前些天，豆豆玩泥鰍被我班上的同學看見了，想不到我們班的同學在班長的率領下，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兩天的時間，在蓮草河的下游，專門為我們家的豆豆抓泥鰍。你猜這些孩子們給我們抓來多少泥鰍，一百七十多斤。我的媽呀，一百七十多斤哪。孩子現(xiàn)在不玩泥鰍了，我家里的泥鰍裝了滿滿一大水缸，一個人民教師養(yǎng)了一水缸泥鰍，成何體統(tǒng)！經(jīng)過我和劉曉美老師的認真研究，決定把我的這一水缸泥鰍送給你，福子大哥。聽好了，我可是一分錢不要。

聽了這話，宋來福有點傻了。在池子邊上一直撅嘴的宋來福的媳婦這時候臉上如同鮮花怒放，問道，學勤，你們吃晌午飯沒有，今兒個晌午就在這兒吃吧。

宋來福說道，你的泥鰍我收了，但是錢我還是一定要給的。我不按市場價給你，但我一斤要給你二十元錢。

秦學勤說，福子大哥，你是不是跟我有點過不去？你不把我當做小時候的光腚娃娃吧？你要是給我錢，這魚我不給你了，我讓孩子們把這魚重新放回河里去。

宋來福說，不要錢也行，但我用另外的形式酬謝你，你也不能拒絕。

劉曉美說，你們哥兒倆你推我讓的，顯得倒有些生分。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我看還是收來福大哥的錢吧。不過有二十一斤你不能收錢，那是我們家豆豆上一次抓的。另外，你在給我們錢的時候，要把我們上次買門票的三十塊錢找給我們。你看這多好。

宋來福說，還是弟妹這話讓我聽了踏實。

下午，宋來福把秦學勤家水缸里的泥鰍都撈來了，一上秤，竟然是一百七十九斤，比秦學勤說的重量還多了九斤。這九斤就是一百八十塊錢。宋來福點好了錢，要給秦學勤送去，宋來福的媳婦把他攔住了，說道，福子，別提多出九斤的事兒，那可是一百八十塊錢哪。

宋來?？粗胩欤严隳炬?zhèn)最經(jīng)典的謾罵送給了她，滾犢子！

宋來福把錢送給了秦學勤。他走了以后，劉曉美就從秦學勤的手里奪過了錢，數(shù)著，竟然多出了一百八十塊錢，就對秦學勤說，這宋來福同志是一個很公平的同志。這九斤泥鰍其實衡量了一個人的道德水準。從這個意義上說，宋來福同志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學勤，快把這一百八十塊錢送給來福大哥。

秦學勤說，這一百八十塊錢，對福子大哥來說，還不是九牛一毛，算了。

劉曉美瞪大了眼睛，看著秦學勤。她忽然想起了最近在香木鎮(zhèn)聽到的一句最經(jīng)典的謾罵：滾犢子！

5 餛飩詩館

香木鎮(zhèn)也出過兩個著名的文人，這兩個文人和滕百竹當然也有關系。一個叫滕滿囤，一個叫郭小迅。滕滿囤是個四十二歲的小說家，他的小說非常詭異，他用古典的文體方式去寫現(xiàn)代的生活。文壇有什么后現(xiàn)代，他自稱自己的小說是銹現(xiàn)代。他在創(chuàng)作筆談中說過：我用生銹的金屬去鏟除現(xiàn)代生活。他的代表作是《明天和后天的那些事兒》。他用最富有想象力的文筆去寫若干年后中國納妾和領導配備女秘書的合理合法性，他的作品一經(jīng)出版，就遭到了眾多批評家的批判，正因為對他作品的猛烈批判，使他的作品發(fā)行量連連飆升，僅一年的時間，他就得到了出版社的稿酬一百多萬。后來就有出版社主動找上門來讓他繼續(xù)寫類似于這種生銹筆調的長篇小說，他向出版社的約稿人透露出了他下一部作品的名字，叫做《大后天的那些事兒》。出版社怕他的書稿先被人搶去，便提出先預付稿酬五十萬。他的這部作品很快就又完成了，卻遲遲不交給出版社，他讓出版社在媒體給他作秀，報道他已患癌癥晚期，這是他的絕筆作品。而且他也透露出了作品的內容，比前一部作品更辛辣，更具有震撼力。在作秀之后，再出版他的作品。這一次，他又獲得了成功。后來，報紙又爆料，滕滿囤的癌癥是誤診，其實就是纖維瘤，并聲明他已經(jīng)不再寫小說了，這句話滕滿囤果然兌現(xiàn)了。他腰纏萬貫回到了家鄉(xiāng)香木鎮(zhèn)。

在香木鎮(zhèn)寂寞的日子里，他認識了香木鎮(zhèn)參王大藥堂的售貨員郭小迅。郭小迅是個三十二歲的老姑娘，這老姑娘沒有任何缺陷，長得漂亮，談吐文雅，之所以遲遲未嫁，就是因為始終沒有遇到和她志同道合的伴侶。滕滿囤在寂寞無聊的日子里，開始在家里養(yǎng)生，他買了十幾個大玻璃罐子，按照一本古典醫(yī)書《出魂藥醪》開始泡酒。他的藥酒分草類、骨類和緩行動物類。他經(jīng)常去參王大藥堂買泡酒料，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郭小迅。有一次，滕滿囤在買蛤蚧的時候，郭小迅對滕滿囤一臉的瞧不起，說道，蛤蚧望著天空無奈，知道自己是高貴的乞丐。它想歌唱自己，也想歌頌天空，卻不知他的聲音是殺人的天籟……

滕滿囤聽了她吟出的這幾句詩，讓他一振。他也熟悉這首詩，是他的朋友、詩人白音多布爾的詩《地獄就是蛤蚧的天堂》。滕滿囤就接著這首詩吟道，蛤蚧望著草地無奈，知道自己是被忘卻在山坡上的小麥。它想哭泣自己，也想哭泣草地，卻不知它的哭聲讓許多死刑犯洶涌澎湃……

郭小迅吃驚地看著滕滿囤，她一直把眼前的這個顧客看做是一個貪生怕死的養(yǎng)生者，卻不知道他又是一個能背誦白音多布爾詩句的男人。就問道，你知道白音多布爾和他的詩？

滕滿囤說，知道。我和白音多布爾是朋友。白音是他的滿族名，其實他只有四分之一的滿族血統(tǒng)。他還有一個漢族名字，叫白福才。他叫白福才的時候寫了許多好詩，正因為他叫白福才，許多刊物都不給他發(fā)。他叫了白音多布爾以后，他的作品就一發(fā)而不可收，甚至還有刊物把他過去寫的日記都給發(fā)了。福才還有個外號叫白大吃，能吃肉，還專揀肥的。去年在省里開創(chuàng)作研討會，晚上他十一點才回來，拎回來一塑料袋烀熟的豬皮，他當著我的面兒，蘸著醬油都吃了。這個雜種，我真想揍他。

郭小迅說，太像詩人了。請問白音多布爾現(xiàn)在結婚了嗎？

滕滿囤說，都結過四回了，第五回還沒結呢。

郭小迅又問，我該怎么稱呼您？您也是香木鎮(zhèn)人嗎？

滕滿囤說，土生土長的香木鎮(zhèn)人，老祖宗滕百竹是關東有名的秀才，京都殿試是探花。我叫滕滿囤，筆名叫滿盾，音同字不同。我是寫小說的，作品叫《明天和后天的那些事兒》。

郭小迅說，我看過。我不太喜歡。作品有些故弄玄虛，文筆也是文言文的贗品。我以為是一個八s后的憤青寫的，想不到是您。

滕滿囤說，對不起你了，這么糟糕的作品被你發(fā)現(xiàn)了。小姐怎么稱呼你？

郭小迅說，我叫郭小迅，沒有筆名。我也是詩人，是第三屆金雞膠囊杯詩歌大賽二等獎得主，代表作是《為什么我躲在了月亮的背后》，出版詩集三本。

滕滿囤說，你為什么不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而在這兒……

郭小迅說，這藥堂是我舅舅開的，我不要工資，我圖這里清靜。在人多的地方很不適合我生存，我天生就該躲在月亮的背后。我父親就我這么一個女兒，老人買了一座煤礦，年收入幾百萬元。我也不愿意在家待著，我崇拜工人階級，但我又不愿意和工人階級在一起。我父母尊重我的生活，每年給我五十萬元的生活開銷，省著點用也夠了。

兩個人嘮來嘮去，滕滿囤竟然把買蛤蚧的事兒給忘了。兩個人怎么走出的藥堂也沒有感覺，就直奔了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叫香木鎮(zhèn)大酒店。他們在雅間里從中午一直吃到晚上十點多鐘。就是在這天晚上，他們成了文學上的朋友。也是在這天晚上，他們?yōu)橄隳炬?zhèn)策劃了一件大事兒，原來香木鎮(zhèn)文學愛好者多達三十多人，其中省作協(xié)會員就有六名，市作協(xié)會員十一名。滕滿囤和郭小迅決定，各自出資十萬元，建立香木鎮(zhèn)文學獎，小說獎叫滿盾文學獎，詩歌獎就叫小迅文學獎，并草擬了一份只有他們兩個人保存的滿盾文學獎和小迅文學獎的宣言。宣言大致內容如下——

我們正在幸福的路上掙扎，掙扎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的幸福只有個人享受，而缺少與他人的共享。香木鎮(zhèn)文學獎的設立，才使我們的幸福感真正有了歸宿。因此，兩項文學獎的入圍方法：オ

一、參評作品僅限于香木鎮(zhèn)的作家和詩人。外籍作家和詩人建議去參評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

二、作品的內容一定要突出主旋律，歌頌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和社會主義新鄉(xiāng)鎮(zhèn)。在這個前提下，作家要對人類的生存、友善、和諧，表達個人的思考。要求作品擺脫傳統(tǒng)作品的桎梏，使作家能有極端的文本表達。

三、評審委員會不要求專業(yè)作家參與，由香木鎮(zhèn)最年長的見證人、智者、飯店的廚師、養(yǎng)豬專業(yè)戶和民間藝人組成，最后由作家滕滿囤、郭小迅確定。

四、香木鎮(zhèn)文學獎每年評選一次，評出中短篇小說五篇，散文十篇，詩歌十首。獎金為中短篇小說一萬元人民幣，散文和詩歌各五千元人民幣。附加獎品：每個獲獎作家頒發(fā)巨型獎杯、鍍銀獎牌和歐米茄手表一塊。獲獎作家還將進行一次五日游，為五個景點：寧城的歪脖老母、懿城的三口老井、鎮(zhèn)南五十公里的土塔溝土匪舊巢遺址、平城養(yǎng)馬配種站、雁縣九十八歲張柳氏煎餅鋪，看九十八歲張柳氏攤煎餅表演。

五、頒獎大會在三熊山三熊石崖上舉行。嘉賓有：后人性派詩人白音多布爾，評書表演藝術家花螞蚱（本名何三柳），香木鎮(zhèn)書法家劉縱橫，光頭大師袁子紹，鄉(xiāng)土派赫伯特?西蒙，香木鎮(zhèn)經(jīng)濟學家范學謙、哈城老鼠音樂工作室音樂人陳耗子（本名陳浩）。注明：頒獎大會一概不請政府官員。首屆頒獎大會要公布香木鎮(zhèn)文學獎大會會歌《香木鎮(zhèn)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吃高粱米》，并有大會會旗，將在三熊山三熊石崖上懸掛滕滿囤和郭小迅的巨幅肖像。

六、評獎委員會常年設辦公室。地址：香木鎮(zhèn)貝勒爺大街向北拐五十米處高家香油坊對面的餛飩館。オ

兩個人不知不覺喝了兩瓶白酒，十六瓶啤酒，兩瓶葡萄酒，但兩個人仍然沒有醉意，反倒越喝越清醒。香木鎮(zhèn)大酒店一般都在晚上十點鐘閉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點了，服務員就委婉地告訴他們，酒店要閉店了。兩個人才離開了大酒店。滕滿囤把郭小迅送到了參王大藥堂門前，說道，小迅同志，我們倆將會給香木鎮(zhèn)帶來濃郁的文化氣息。重要的是，我們從此將要干一件香木鎮(zhèn)人民期盼已久的事情。因為香木鎮(zhèn)的傳統(tǒng)文化必須有后人去傳承。這些以后將被我們所繼承。

郭小迅說，是啊，我們任重而道遠。

……

香木鎮(zhèn)文學獎評審委員會正式開始辦公。辦公地點是香木鎮(zhèn)有名的餛飩館，原名叫滿倉餛飩館，餛飩館的掌柜是滕滿囤的堂兄滕滿倉。滿倉餛飩館雖然在香木鎮(zhèn)很有名，但畢竟是餛飩館，收入有限，每個月滕滿倉的收入不足三千元。滕滿囤就答應給他的堂兄每月五千元，他的餛飩館照開不誤，只是騰出了兩個雅間。香木鎮(zhèn)文學獎由兩個人發(fā)起，兩個人又不能同時擔任評審委員會的主席和副主席，于是兩個人就采取拋幣的形式?jīng)Q定正副，拋出的結果是郭小迅是主席，滕滿囤是副主席，于是兩間雅間的門框上就分別釘上了主席辦公室和副主席辦公室的牌子。

郭小迅是個心細的人，覺得餛飩館和評審委員會在一起有些不倫不類，就和滕滿倉商量，給餛飩館改個名，盡量貼近文學。于是滕滿囤就建議餛飩館改名叫餛飩詩館。因為叫了餛飩詩館，所以就又產(chǎn)生了這個餛飩館的優(yōu)惠政策，即凡是能在吃餛飩的時候做出詩來，享受半價優(yōu)惠。

滕滿囤為此又到縣城定做了一塊偌大的金匾，上面凸著：餛飩詩館。香木鎮(zhèn)人不知道滕滿倉為啥將他的餛飩館改成了餛飩詩館，常到這里來吃餛飩的一位顧客便要打聽個清楚，滕滿倉就詳細地向他做了介紹。這顧客很迅速地就將這一信息傳遍了整個香木鎮(zhèn)，滕滿倉的餛飩館每天的顧客便多出了一倍。能做詩就能半價吃餛飩是一件很便宜的事兒，顧客只要能說出四句押韻的話，就算是能做詩了。

香木鎮(zhèn)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個文學組織，這讓從不露面的文學青年就像香木鎮(zhèn)郊區(qū)的野草一樣密密麻麻地出現(xiàn)了。這也是滕滿囤和郭小迅意料之外的。原來在香木鎮(zhèn)有省作協(xié)會員六名，市作協(xié)會員十一名，在報刊上發(fā)表過文藝作品的就有近百人。這些人如久旱逢甘露，終于找到了他們依靠的文學大樹。

第一個來到餛飩詩館申請文學獎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駝背老人，他扛著麻袋推開了主席辦公室的門。此時滕滿囤和郭小迅正在安排近一段時間的工作，見一個駝背老人背著麻袋進來，郭小迅說，大叔，您的麻袋里裝的是農(nóng)副產(chǎn)品吧，請到樓下找滕滿倉老板。

駝背老人把麻袋放下，說道，我一介文人，怎么能去和一個餛飩館的老板接觸。我是來參評文學獎的。我的麻袋里裝的是我的長篇小說手稿，一共二百四十萬字，六卷，書名叫《人民的好鄉(xiāng)長》。我這部長篇小說讓許多的鄉(xiāng)長去看，他們看過以后都哭了，十棟房鄉(xiāng)的高福財鄉(xiāng)長看完了我的書稿，竟哭得昏了過去。你們說，這樣的作品能不在你們這里獲獎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的長篇小說已經(jīng)送給了六家出版社，他們三審都沒有通過。我就在想，我們的文學界和出版界已經(jīng)完了，他們根本就看不出我們這個時代的經(jīng)典作品，他們拿著政府給的工資，卻不把主旋律的作品放在眼里。他們都是什么東西！

滕滿囤說道，請您自我介紹一下。

駝背老人說，我叫高洪福，筆名叫病馬，我們家族世代都是文人，我的祖宗叫高遠軒，曾經(jīng)是我們香木鎮(zhèn)大文人滕百竹的私塾同窗，京都殿試老人家沒有中的，其原因是老人家筆鋒犀利，有狂放之鋒芒，所以屢屢不中，后來就放棄了京都殿試，在江北開了遠軒私塾學堂。我的爺爺高小樓是戲劇作家，曾被譽為關東蓮花落子第一大手筆，代表作是《開江的魚》，唱了一百多年，屢唱不衰。現(xiàn)在二人轉小帽兒有些葷段子被凈化了，其實被凈化的都是我爺爺?shù)淖髌?，民間的四四絕唱原創(chuàng)就是我爺爺。

郭小迅問，啥叫四四絕唱？

高洪福說，連四四絕唱你都不知道，那你就不是香木鎮(zhèn)的人。四四絕唱是淫唱，看你這個年齡，大概已經(jīng)結婚生子了。我給你說幾段，你也不會忌諱。比如四大紅：廟上的門，殺豬的盆，大姑娘×××，火燒云。四大嫩：茄子包兒，嫩豆角兒，大姑娘的腰，小孩兒的雀兒（讀巧兒）。四大綠，我要聲明一下，我現(xiàn)在說的四大綠是在我爺爺原創(chuàng)的基礎上形成的現(xiàn)代版，內容是：芳草地，西瓜皮，王八蓋子，郵電局。還有一個改編版的四大憋屈：蹲小號兒，挖菜窖，當王八，寫材料……我簡單說了幾個，我搜集到的我爺爺?shù)乃乃慕^唱共有一百二十多首。

郭小迅說，太精彩了！

滕滿囤說，請繼續(xù)自我介紹。

高洪福繼續(xù)說道，香木鎮(zhèn)認識我的人不多，我戶口在香木鎮(zhèn)，但我常年不在香木鎮(zhèn)住，一直在我老兒子高建樹那兒住。我老兒子高建樹是十棟房鄉(xiāng)文化站的站長，他也很有才，寫過長篇散文《十棟房鄉(xiāng)百年風物志》，在雜志上連載了八期。我在那兒住，很適合創(chuàng)作。香木鎮(zhèn)的老人都知道我，我十六歲參加工作，在鄉(xiāng)供電所學電工。有一回我隨便在供電所拿了幾捆銅線賣了，就被供電所給開除了。后來我就到江北的估物大集做起了買賣舊物的生意，在估物大集，我曾用六十塊錢買了一塊勞力士，后來這塊勞力士表又以三十萬的價格賣出，此后我就有錢了。那時候的三十萬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三百萬，我娶妻生子，過上了安逸的生活。人的生活一幸福，就懷念痛苦，我聽說文學創(chuàng)作是痛苦的，就開始創(chuàng)作了。我這一痛苦，就是十年，寫下了這部長篇小說。我的小說題目叫《人民的好鄉(xiāng)長》，寫的不是別人，是我小舅子，叫劉子祥。為啥說他是人民的好鄉(xiāng)長呢？他在紅樹鄉(xiāng)當了六年鄉(xiāng)長，為人民做了許多好事，在他的帶領下，每個村都蓋了蔬菜大棚，養(yǎng)殖業(yè)在紅樹鄉(xiāng)迅速展開。他又把“文革”時報廢的水庫重新修成了養(yǎng)魚塘，這個魚塘專養(yǎng)巨型鯰魚，每條鯰魚重達十公斤左右。他又帶領廣大鄉(xiāng)親在荒山野嶺種植果樹幾十萬棵，所以，紅樹鄉(xiāng)就成了全縣的首富鄉(xiāng)。后來我的小舅子被雙規(guī)了，不是因為他貪污受賄，而是因為他在農(nóng)村和四五個女同志同居過。其實這也不為怪，正迎合了當代的民謠：鄉(xiāng)長去下鄉(xiāng)，早上一只雞，晚上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我認為我小舅子是一個真實的鄉(xiāng)長，正如紅樹鄉(xiāng)的廣大村民說的那樣，這么好的鄉(xiāng)長，和四五個女同志同居，還算個問題嗎？再說這四五個女同志還都是主動上他的床。我小舅子被雙規(guī)以后，有幾百個村民到縣政府門前打出橫幅，希望撥亂反正，劉子祥鄉(xiāng)長早日復出……

滕滿囤說，病馬先生，從您的自我介紹便能看出，您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土作家。如果香木鎮(zhèn)文學獎不給你，是我們香木鎮(zhèn)文學獎的失職。由于您的文稿太多，我們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去看，再說我們的文學獎不把長篇小說列入評獎范圍，那么就請您選擇一兩章給我們留下，我們審讀后，列入香木鎮(zhèn)文學獎的入圍作品。

高洪福說道，謝謝兩位主席的提攜。不瞞您說，我不光創(chuàng)作，我還培養(yǎng)了一批文學青年，大約能有二十人，被縣文化館譽為鄉(xiāng)土文學的高家軍，他們會分別到這里來報名參評。到時候還請二位主席能熱情接待。

郭小迅說，好，我們一定會熱情接待。

滕滿囤、郭小迅和高洪福談了一個多小時，高洪福嗅了嗅鼻子，說道，兩位主席，我早飯還沒吃，能給我兩碗餛飩嗎？

滕滿囤說，樓下的餛飩隨便吃，免單。

高洪福說，啥叫免單？是不是只能吃雙份不能吃單份？那我就來四碗吧。

郭小迅說，就是隨便吃，不要錢。

高洪福從雅間走出去，坐在了顧客的桌子上。

半小時后，滕滿倉進了滕滿囤的屋子，說道，滿囤，剛才這羅鍋子太能吃了，吃了六碗餛飩，一盤花生米，還喝了六兩酒。

滕滿囤說，作家就是這個屌樣兒。

……

香木鎮(zhèn)文學獎從天而降，這也讓香木鎮(zhèn)人有些迷惑不解。鎮(zhèn)上那些個好事的人就去詢問劉大學問：啥叫文學獎呢？是不是跟買彩票有關系？

劉大學問就狠狠地瞪了這個人一眼，說道，你這沒文化的人不要亂說。文學獎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獎勵形式，另外，啥叫文學你得清楚，就是有人的地方就能制造出生活的矛盾，就能產(chǎn)生幸福和痛苦，用筆記錄下來，那就是文學。我對香木鎮(zhèn)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審視的目光去看待，我對鎮(zhèn)上所謂的那些娛樂場所不能茍同，雖然這些娛樂方式是咱們香木鎮(zhèn)傳承下來的，但他們只能算是香木鎮(zhèn)歷史文化的糟粕，不值得提倡，而文學獎我卻非常贊同。此話也有根據(jù)。滕滿囤的祖宗滕百竹在他的經(jīng)典手抄著作《百竹異志千記》中記載：香木鎮(zhèn)稗草叢生，文人亦茂盛，不與李白杜甫白居易同名，而其文大噪。香木鎮(zhèn)文人有四杰：九律詩人袁守吾，九律乃平仄張揚，其韻怪哉。詞人崔褒，詠少婦之絕頂，少婦不以花香比擬，且與莊稼媲美，其醇香撲鼻。戲文家張少漁，濃墨翻涌，喜怒悲哀，人生戲劇，哭中生樂極，京城南戲多用其折子。說話家（小說家）滕載，曰無冠居士，乃本家堂叔，亦是香木鎮(zhèn)第一富豪，地有千坰，馬有百匹，宅有百幢，滕載堂叔為平州縣衙師爺，后辭官隱居，著有說話十卷十余萬言，曰《稗草青燈》。余閱后歇筆，栽培香木鎮(zhèn)出土之文雛，又立滕載說話賞金，年賞三人，賞金五百兩白銀……聽聽，這就是當年的香木鎮(zhèn)文學獎。滕載大文人還在香木鎮(zhèn)建有說話書館，供文雛們休閑，文雛其樂融融。后來香木鎮(zhèn)經(jīng)濟如此發(fā)達，和文化的推動有直接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獎就不是一種文化行為，而是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偉大行為……跟你們說這些你們也聽不懂，該忙啥忙啥去吧，我該練字了。

去劉大學問那里咨詢的香木鎮(zhèn)人迷迷糊糊地走出劉大學問家，逢人便講，劉大學問說了，老滕家滿囤那小子整的文學獎，也是咱們香木鎮(zhèn)歷史留下來的，這不是個小事兒，能推動香木鎮(zhèn)經(jīng)濟的發(fā)展。

香木鎮(zhèn)文學獎就這樣在香木鎮(zhèn)得到了確認。人們不再鄙視老滕家滿囤這小子，也對參王大藥堂的老姑娘郭小迅也多了幾分敬意。

羅鍋子病馬說得沒錯。他的學生川流不息地到餛飩詩館報名，談詩，吃半價餛飩，香木鎮(zhèn)的文學青年每年都有自己的節(jié)日，他們還自發(fā)地在大街小巷貼上了標語：經(jīng)濟文化一起抓，香木鎮(zhèn)文學真發(fā)達！香木鎮(zhèn)文學獎，能讓香木鎮(zhèn)變小康！

第二個來到評獎委員會送審作品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剃著光頭，穿著老式的農(nóng)村馬甲，半截褲，穿著拖鞋，他的送審作品只有十幾頁稿紙。推開主席辦公室的門，就向滕滿囤和郭小迅鞠躬，然后說，兩位主席，我可找到親人了。香木鎮(zhèn)的文學已經(jīng)到了干旱期，就是缺水??！兩位主席就是播雨的神仙，我們這些要旱死的小苗，終于有要活下去的希望了！

郭小迅說，你就不必用這低俗的客套來取悅我們了?？熳鲎晕医榻B。

光頭青年說，我叫趙守理，我父親就是賣湯驢肉的趙三兒。我爹沒文化，一輩子就知道烀驢肉，把整個香木鎮(zhèn)都給熏得快腐敗了。就拿我的名字來說，守理，就像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地主家的少爺。所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改名了，叫趙奔馳。這名字是有來歷的，我利用兩年的時間，用四輪子拖拉機的零部件自制了一臺奔馳車，雖然沒有牌照，但我的車在鄉(xiāng)下到處奔馳，沒有警察來管。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有一臺真正的奔馳轎車，成為一名作家。小時候，我是一個不愿意讀書的孩子，小學畢業(yè)就回家了，幫助我父親刮驢皮，剔驢骨肉，這活兒我干膩了，就看小說，然后寫小說。到目前為止，我已經(jīng)寫出短篇小說四十多篇，小小說一百多篇，我以寫小小說見長。文學圈子里的人稱我為被湯驢肉的腥氣包裹著的契訶夫。我今天送來的這篇小小說，肯定是任何作家都寫不出來的。

滕滿囤說，請簡要地介紹一下故事情節(jié)。

趙奔馳說，滕老師，我要聲明，我講了這個故事以后，在沒有頒獎之前，您不能外傳。我最害怕被別人抄襲和盜版。故事情節(jié)非常簡單：一個人在大森林里走失了，這個人就是我，我在大森林里走了一年多，想尋找下山的路，正在我絕望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坐在一棵核桃樹下，他的相貌我似曾相識，就跟他打聽下山的路。他說，下山的路到處都是，連傻子都能走出去，那就是從高處向低處走，直到你的腳下再沒有高處了，一條筆直的路就會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于是我恍然大悟，我終于見到了一位大師，我問他的姓名，他告訴我，他叫趙奔馳，原名叫趙守理。我告訴他，我也叫趙奔馳，原名也叫趙守理。這個趙奔馳站起來，狠狠地抽了我一嘴巴，罵道，你竟然敢和我同名同姓，滾犢子！兩位主席，這篇小小說是不是在文壇上都很少見？這篇小小說闡述了一個大道理，那就是，只有把我們自己痛打一頓，才能知道自己是誰。這么好的小說，我是真舍不得給刊物。

滕滿囤在屋子里來回走動，自言自語，這篇小說我好像在哪看過，是不是出自于博爾赫斯或者卡夫卡……

趙奔馳說，我不管什么斯什么卡，這是我的作品，我要是抄襲，我是孫子！

趙奔馳把他的文稿留下了，又和滕滿囤、郭小迅談了一些寫作經(jīng)驗。趙奔馳在說話的時候喜歡打手勢，而他的手勢非常像經(jīng)典電影《列寧在1918》中列寧在演講時的手勢。他的手勢讓滕滿囤和郭小迅有些眼花繚亂。開始郭小迅對他還有些興趣，后來就覺得這人有些煩，就說道，趙奔馳，今天我們的談話到此結束，請到樓下吃餛飩。

趙奔馳做出了拋物的手勢，說道，我連湯驢肉都不吃，怎么能吃餛飩！我一天只吃一頓飯，我媽烙的薄餅，蒜蓉醬卷大蔥，副食是甩袖湯。別的我一概不吃。大年除夕夜我不吃餃子，正月十五我不吃元宵，八月十五我不吃月餅，我就是這個性格。

……

香木鎮(zhèn)文學獎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申請參評的作者已經(jīng)達到了一百一十人。滕滿囤和郭小迅覺得應該報名截止了，就寫了個截止聲明，貼在了餛飩館的門口。剛貼上，卻被一個圓潤的中年婦女給撕了下來，說，我還沒報名呢你們就截止，你們也太不講理了。趕快進屋，給我把名報上！

滕滿囤不認識這位中年婦女，郭小迅看著她有些面熟，忽然想起來了，她是經(jīng)常到參王大藥堂買金雞膠囊的女同志，就說，你是最后一個了。請到樓上。

進了主席辦公室，沒等滕滿囤和郭小迅發(fā)問，她就開始做自我介紹，我叫胡秀英，香木鎮(zhèn)的人沒有不認識我的。你們這倆孩子不常在香木鎮(zhèn)待，自然就不認得我。說起來咱們都有親戚，滿囤，你爸是我表姐夫。小迅，你舅我該叫他表叔。這輩兒就有些亂。我原來在江北的中等師范學校當語文老師，因為身體的原因，提前退休了。我的病讓我很苦惱，醫(yī)生說我是提前更年期綜合征，吃了很多藥也不見效。誰知道，五年以前我開始寫詩，每天寫一首，再服兩次金雞膠囊，就奇跡般地好了。我的詩總標題應該是《我們在更年期時代》。我這次參評有個條件，當然獲獎是最終目的，但是你們二位必須得能讀懂我的詩，如果你們讀懂了我的詩，中國詩壇將會出現(xiàn)奇跡。希望你們能在一周之內寫出解讀我的詩的文章。

滕滿囤說，我們兩個人可能都不能讀懂你的詩，因為我們都沒到更年期。

胡秀英說，不，你的認識是錯誤的。其實無論男人和女人，十五歲，即步入了青年時期，同時也步入了更年期。如果沒有這樣的認識，一個人的生存將會出現(xiàn)許多障礙。更年期不是一個病理詞匯，而是一個社會學的詞匯。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更斯在他的著作《社會的構成》中，就將社會的變革譽為更年期。所以，我的詩具有社會學的意義。

胡秀英的話讓滕滿囤和郭小迅無言以對。

胡秀英如導師般對他們說，你們設立香木鎮(zhèn)文學獎，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作為評獎委員會的主要負責人，你們學識淺薄，就無法向香木鎮(zhèn)的文學青年交代。我不是給你們潑冷水，如果你們沒有認真解讀我的詩，我將會在江北的師范學報和省城的文化報寫一篇文章，把文學當做兒戲，是我們這個社會的荒唐，揭露你們的無知和病態(tài)心理。

胡秀英說完，把她的詩往桌子上一拍，扭頭就走了。一會兒她又推門進來，強調一句，一周之內我來取你們的答案。

胡秀英走后，滕滿囤和郭小迅感到很沮喪。畢竟郭小迅是寫詩的，她就把胡秀英留下的詩稿拿過來。詩的題目是《更年期我們在哮喘》——オ

我從絲織的網(wǎng)上垂下來

我不是蜘蛛

我是落日

眼淚和張裕葡萄酒同飲

于是我們

就背誦了早晨電視里播報的

天氣預報

饅頭可以切碎了吃

拌上胡椒粉和蜂蜜

夜晚的夢境

讓我變成泡在河里的殘月

哮喘吧

我和正在慢慢爆炸的地球

尋找出路

我不怕

因為我既在河里泡著

又在天上懸著

我身上的絲織的網(wǎng)

慢慢變成黑色

和宇宙一起消亡

哮喘吧

今晚電視里

還要播同一首歌

還有與昨天不同的

天氣預報

為什么，為什么

天晴轉多云有雷陣雨

于是我不想哮喘了

也不知道女兒

什么時候能來一封信

她要的阿迪達斯

我已經(jīng)給她買了

生活呵

為什么這么難熬

我的詩就寫到這里

……オ

郭小迅把詩遞給了滕滿囤，滕滿囤也看完了，有些頭疼。郭小迅就問他，你說這詩寫得怎么樣？

滕滿囤說道，胡秀英大嬸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郭小迅卻使勁一拍桌子，滿囤同志，你太無知了！這是一首當代最好的詩，我看滿囤同志，你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滕滿囤坐起來，靜靜地說道，小迅同志，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郭小迅問，啥事兒，說吧。對于我們兩位主席來說，還有辦不到的事兒嗎？

滕滿囤說，咱們把香木鎮(zhèn)文學獎取消了吧。

郭小迅說，滿囤同志，你太不嚴肅了。這么重大的事件，怎么能說取消就取消呢？按照香木鎮(zhèn)的老規(guī)矩辦，請香木鎮(zhèn)的三位大人物來裁定。

滕滿囤和郭小迅像戀人一樣親昵地走出了餛飩詩館，分別去了范學謙、袁子紹和劉大學問那里征求意見。對于這樣的事情，香木鎮(zhèn)的三個大人物并不感到悲哀。

范學謙說，不能取消，只是評獎出現(xiàn)了一個重大漏洞，那就是，參評的作者必須要交報名費。按照市場價格，每人收二百元?，F(xiàn)在報名的一百三十人，累計收入兩萬六千元。一千元作為頒獎大會會費，一萬元用于購置獎品。參觀的五個景點取消三個，只保留土塔溝土匪舊巢遺址和平城養(yǎng)馬配種站，其費用每個人超不過二百元，而獲獎作家只有五名。算算，掙大錢是錢，掙小錢仍然是錢。辦去吧。

袁子紹說，怎么能取消呢，只是對作家要進行一次包裝。獲獎男作家必須要剃光頭，女作家五號頭。

劉大學問說，如果你們取消了香木鎮(zhèn)文學獎，那就是犯罪，對香木鎮(zhèn)文學青年將會是一次最大的身心傷害。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滕滿囤和郭小迅不能不聽香木鎮(zhèn)三位大人物的勸告，把報名截止通告貼出之后，他們又開始緊鑼密鼓地做評獎工作。三日后，由郭小迅寫出了獲獎大會的會歌《香木鎮(zhèn)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吃高粱米》——オ

高粱米，高粱米

遠遠超過了精白米

老鼠吃了精神抖

人吃了心歡喜

香木鎮(zhèn)文學獎

遠遠超過了辦工廠

香木鎮(zhèn)經(jīng)濟大發(fā)展

文化必須要大發(fā)揚

香木鎮(zhèn)文學獎

滋潤了文學明天的棟梁

……

數(shù)月后，香木鎮(zhèn)文學獎揭曉。獲獎者和原計劃的一樣，滕滿囤和郭小迅又確定了發(fā)言的獲獎作家，他們是：病馬、胡秀英、趙奔馳。

但獲獎大會沒有召開，因為那一周天天下雨，并出現(xiàn)了兩次暴雨。三熊山的三熊石崖被洪水沖塌了。除了兌現(xiàn)病馬、胡秀英和趙奔馳的獲獎獎金之外，獲獎的其他作者每人只得到了五百塊錢，參觀旅游的活動也被取消了。香木鎮(zhèn)的文學青年期待著下一屆香木鎮(zhèn)文學獎的評獎，但滕滿囤和郭小迅已經(jīng)悄悄地離開了香木鎮(zhèn)。他們搬到了哪里，別人不知道，他們在走之前，在鎮(zhèn)政府辦了結婚登記手續(xù)，此后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香木鎮(zhèn)的劉大學問感嘆，吾香木鎮(zhèn)之祖人滕載地下有知，當泣不成聲矣！嗚呼，香木鎮(zhèn)之文學，何日再重來！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