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白云寺在密匝高大的林木叢中,林木多是枝葉繁盛、樹干挺直的香樟,偶爾穿插幾棵聳入云霄的銀杏。車跟隨青翠欲滴的綠色一路披光泛亮,亮闊的車窗玻璃橫亙著青枝綠葉的倒影。走著、走著,黑瓦白墻的寺院在眼前出現(xiàn)。
白云寺不大,不像寺廟,倒似過去年代的祠堂。三進三出的院落,雕樓與磚瓦上的顏色斑駁皸裂,與青石板合力削弱撲面而來的天光,幽暗與沉寂滲透了墨綠的樟葉、緘默的枯井和大堂中的各路菩薩佛祖及蒲團,腳步無形被抽去了重量,輕幽地滑動,樹須仰頭才見,高而寬的門檻須牽起裙角、弓下腰身進去。我不信佛,但喜歡這樣的氛圍,幽靜沉寂。我來白云寺不為燒香拜佛,而是找一個人。
了塵呢?
推開虛掩的木板門,問一個面容有些枯槁的出家人。他在習字,俯身一張案幾,拈毫潑墨,雕花木窗與案幾斜對,半開,竹枝橫逸,天光傾灑。
勞駕,了塵師父可在?
果然是一張枯槁無顏色的臉,面對我,右手按住宣紙,左手——哦,他用左手寫字——提筆仍在繼續(xù),我瞥見,一個“雪”字,隸書賦予的高古,在收尾的剎那有些寡合、肅穆。我不禁再次重復“勞駕,了塵師父可在”。
云游玉泉,辯經(jīng)求學。
看著再次俯身案幾的背影,我腦海一一閃過他文縐話語,他倒是與這個幾近破落的白云寺挺相符的。這個了塵,云游四海去了。
退身而出。辨別不出色彩的聲音再次響起——施主,請幫忙掩上門。
白云深處有人家。這個人家不在俗世中,沉寂得名副其實,我輕輕劃動腳步,掩門,心思無限。了塵在就好了,他去玉泉辯經(jīng),什么時候回來?我想聽聽他的意見,關于喜和悲,關于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以后在哪里才見到小師父?
白云深處有人家——當時,了塵就是這樣回答我的。一伙人在名為泗水的森林中游玩,我落在后面,爬一處斜坡,手中拈著才剛剛結出果實的野草莓枝。一個斜挎著布袋的小師父從旁邊的溪流中跳到臺階上,我側身讓小師父過。小師父竟然羞赧地一笑,一手搭在腰身下的布袋上,一手在鼻梁間豎起:女施主,看你是有福人。
何為福?我笑了笑,不置一言,低頭抬腳爬臺階。小師父后退一步,繼續(xù)說,福者,喜形于色,女施主面善,喜色盈人。
我停下來,面對小師父,聳聳肩膀,問,你找我是算命嗎?很抱歉,我的皮包不在手中,你可能一分不得?
小師父搖頭,繼續(xù)說,有緣乃天作,唯有順應,錢財不過身外媒介,見笑大方,遇有福之人說福,乃雙福為大喜。
何為喜?
添丁、路順、人和是為喜。
我不禁哈哈大笑——小和尚說的福與俗世理解的“升官、發(fā)財”之類的福完全相異,耳目清新。小和尚見我如此開懷,也咧嘴微笑——順喜即為福,然后轉身而去。順喜為福,倒有些禪意。我踮起腳尖,喊:小師父,怎么稱呼你?
了塵。
了塵又要朝林中走去。我繼續(xù)喊:我以后在哪里才見到小師父?
白云深處有人家。
想想,那樣破落的寺廟,儲集的時光,漫漶著陳舊氣息,還沒到被改天換地的日子,破落的意味,何嘗不是古意的堅守?這,倒衍生出一絲絲真了。
一個多星期后,我尋來,白云寺里,了塵師父不在,卻仍然沒有讓我失望。
在枯井口的青石上坐了一會兒,起身,行至剛才掩門的禪房門前,放下一袋茶葉,是野生的絞股藍,纖細、墨綠,一根根性格十足地挺直成針桿模樣,那是我準備與了塵師父一起講話時喝的。茶葉在高闊的門檻下,落寞孤單,我想了想,在皮包里亂翻,翻出通訊本,撕下一張空白頁,寫上:山中之葉,自然恩賜,喜者可飲。壓在茶葉袋下。
從醫(yī)院出來,我捂著平坦的肚子,腳步輕緩拖拉,猶如身懷六甲,走出診室,下電梯,心中五味雜陳。這么些年的婚姻生活,習慣了二人世界,我開始是堅持不要孩子,后來想要,卻懷不上,七年之癢,白光天已經(jīng)發(fā)福,他比我還著急,拉著我到處檢查,查來查去,也沒查出什么問題,可孩子就是不來。今年是第八年,我卻懷孕了,先是試紙查尿,然后憋尿做彩超——我不相信啊,或者說,心中有恐慌,祈愿是誤會,試紙失誤而已,但在我躺下的剎那,懊喪與恐慌襲擊下的我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了與了塵師父的偶遇。他說我喜形于色,是有福之人。
他還解釋,順喜為福,而喜表現(xiàn)為:添丁、路順、人和。
我腦袋一轟,完了,做什么彩超,都是事實,試紙驗證無誤的事實,而最先發(fā)現(xiàn)我懷孕的不是試紙,也不是我身體異常引發(fā)的小懷疑,是那個小和尚,了塵小師父。
他在一星期前就告訴我懷孕的事實,這個小和尚,說得蠻準——添丁,還夸我喜形于色,但與“福說”南轅北轍。他只知其一不解其二啊,我是盼望有個孩子,可是我盼望的是與白光天有個孩子。
我被醫(yī)生嚴肅按下肩膀,靜靜躺在潔白的床鋪上,袒露著肚腹,接受涼濕的潤滑劑的涂抹,接受類似按摩器物件的仔細擠壓。
恭喜你當媽媽了。
我心中已有準備,噢了聲,耐心等待醫(yī)生下一個告知。
一個多月的胚芽咧,好得很。
腦袋再次一轟,一個多月前,我在外地出差,一個星期。而那個星期,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會議中的一次游覽,陡峭的懸崖,沒有纜繩的原始棧道,所有人都離開了,但我和他留了下來,他左我右,冷颼颼的風從背后連綿大山的縫隙處灌來,長出陰森而鋒利的爪牙,剛才還掛在頭頂?shù)膱A碩的太陽突然消失了,浸染了冷涼山風的黑暗,寬闊無邊、濃厚沉重,天地改變了模樣,雨水冰涼地滴落我們的頭頂和肩膀,腳下的棧道濕滑,旁邊的懸崖冰涼,他拉住我的手,幾乎是擁抱著我離開了懸崖,到了一棵不知年月的古樹下,我們發(fā)現(xiàn)太陽出來了,掛在頭頂,溫馨而新鮮地照耀。我們倚身古樹后面的大石墩,一起辨認石墩上面的刻字,乾隆年間的篆書,在風雨侵蝕中斑駁模糊,他細心地用無名指指甲輕輕順著石墩上的紋路刻畫,連綴辨認的字體成詩句,仿佛他不能確定,征求我的意見。我們俯身,睜大肉眼,對著大石墩,他與我那么近,彼此呼吸相通,我們一起念出時,他再次拉住我的手。
該怎么說呢?幾乎夢幻般,零碎不真實,輕忽忽地來,不徹底地離去,剎那的光景中,譬如雨水,譬如涼濕,譬如幽暗……碎片扇起讓人情不自禁駐足流連的夢幻。他,他他他……在我漠然中一遍遍發(fā)出信息,耳語般地穿透屏幕,帶著陌生不乏親昵的溫熱,倔強地培育記憶這棵大樹。他要求把夢幻徹底推翻基腳,重新壘砌另一座大廈。
雄心偏遇無為。我刪除他的號碼,但他強悍地攀附我的屏幕,以11個數(shù)字掀起碎片邊角。
那一次……時間吻合,可白光天在吻合的時間之外。
從床鋪上一躍而起,一個念頭閃電般冒出,我要打掉這個面目蒙昧的孩子。醫(yī)生纖細的手指輕壓住我的肩膀:安靜,請安靜,你不是一個人了。
我要打掉孩子。
片刻沉默。醫(yī)生啟口——你情緒有些激動,這樣吧,回去與家人商量好再做決定,三五天也不遲。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決定,馬上拿掉。
醫(yī)生盯著我,她不大的眼睛在冷靜中透露潭水般的冰涼,我有些心煩她了,她的舉動無疑是反對我的決定。
我也是母親了,孩子來到世界不是偶然。
她要說什么。我瞪起雙眼,臉色緋紅,抓起皮包跑出彩超室,朝手術室奔去。剛上樓,一個戴著口罩的醫(yī)生推著一輛車經(jīng)過,車上有一個大玻璃瓶,一個抱緊自己的嬰兒雛形浸泡在血水中,我胸口一陣疼惜。
順喜即為福。
那么反面呢?我有些發(fā)冷,愣了片刻,轉身下樓。
夜色迷糊,華燈初上。我一直在街上溜達,捂著肚子,腳步拖拉,仿佛身懷六甲。手機隔會兒就冒出泉水丁冬聲,是他的信息,不用看。
到小區(qū)門口時,手機鈴聲響起,《海邊的阿狄麗娜》,我專門為白光天設的鈴聲,也是白光天專為我設置的手機鈴聲。這樣一說,《海邊的阿狄麗娜》的特殊意義就出來了,是的,我們曾經(jīng)是大學校友,他高我兩屆,我到校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他,他負責接待新生,拖著我的行李箱排隊、報名、找寢室。我在寢室坐下,發(fā)現(xiàn)《海邊的阿狄麗娜》鋼琴CD集不翼而飛,萬分沮喪,白光天轉身下樓,要我在寢室等他,我洗了澡,還到學校超市買了零食,回來時碰見白光天正在滿頭大汗地爬樓,我拍了拍他肩膀,白光天一轉身,興奮地拉住我的手,遞給我一盒理查得鋼琴CD集。噢,他剛才買來的。此后,他還送我各種樂曲演奏的《海邊的阿狄麗娜》,我們反復地聽,最終達成一致意見,風笛吹奏的最迷人,令人浮想聯(lián)翩,鋼琴演奏的最經(jīng)典,無可挑剔。我們各自的手機設置的都是風笛版的《海邊的阿狄麗娜》。
他在干什么呢,白光天?
我按下接聽鍵,白光天還是親昵如?!履掳?,吃飯沒有?抱歉,我下午被安排出差了,給你短信你沒有回。
原來還有白光天的短信,我當然沒有看,下午時分,我正在醫(yī)院折騰。白光天說要出門兩三天,我噢噢地應著,白光天啪的一聲關上手機蓋。
晚上,我特意煲了一罐湯喝。肚子偶爾動下,我感覺是孩子張開了嘴巴在吞咽,看來,我是喜歡上肚子里的孩子了。
收拾好廚具,抿著茶水時,心中又有愁緒——白光天知道了,肯定會想到孩子的來歷,而一算時間——我眼前一黑,心胸煩悶。
第二天,半喜半憂地上班,轉到菜市場兩次,買了新鮮的小鯽魚,買了筒子骨。每每收拾完餐具,抿著茶水時,白光天與孩子的關系就纏繞在腦際,盤亙不去。
我決計去找了塵師父。
頂多有些悵惘,失望說不上。白云寺不因為了塵師父不在而失色,相反,它在我站定腳步其間時,安靜心胸,沉寂浮華。
如果了塵師父在白云寺,我徑直尋了他去,徑直就著一杯清茶,詢問喜與悲,了塵師父這次會輕易點撥,還是閉口不語?即使交心深談,我會接受認同?我沒有把握。我在俗世內(nèi),他在俗世外,我在提速飛轉的螺旋中,他在幽寂芬芳的蓮花上。恰如咖啡對茶水,鋼筋對樹林——不是不能并論,而是相提時的合適路徑,能否出現(xiàn),這是互通東西或南北的前提。
不失望的原因是,我似乎找到那條路徑,還似乎就行走在那條路徑上了。佛家不是講究悟嗎?悟在心,心在靜,靜在幽古的情思中沉淀。
撥響白光天電話,想告訴他,城市東上100里處的泗水森林中,有一個古老的小寺廟,名叫白云寺,白云寺里有個叫了塵的小師父,他告訴我,順喜即為福。這些話幾乎已經(jīng)排好隊,朝著我嘴巴涌動,伺機而出,但白光天沒有接聽電話。
我放下手機喝茶時,他來電話了,問我這些天可好,發(fā)你的短信一直沒有回。當然,他不是問責,而是問候,他的聲音慢而輕,令人親切。剛才被攔住的句子再次紛涌彈跳,我把準備告訴白光天的話告訴了他。他竟然說,他知道白云寺,里面有個厲害的老和尚,名叫悟凈,會指墨書法,最擅長的是左手隸書。我眼前閃現(xiàn)出形容枯槁,用左手寫字的老僧人,他的“雪”字落在宣紙上,在停頓的剎那寡合而肅穆。
他很興奮,在電話中津津樂道與悟凈老僧人的交往。他說——悟凈師父啊,出口就是金字良言,說“緣”就是“遇”——手機有來電提示,是白光天的,我只好打斷他的話,對不起,我們再找機會說吧,我現(xiàn)在有急事。
白光天說明天下午回家,問我有什么事情。我停了幾秒,回答,沒有事情,就問問你。白光天囑咐我:開心地玩,明天見。
終是沒有向白光天提起白云寺。
夜幕降臨時,喝完白菜清湯,我想想,又按響白光天電話,白云寺真是不得不說的地方。白光天半天才接聽電話,懶洋洋地問我什么事?我嘴巴一開,白云寺就呼之欲出:我今天去了白云——白光天以噢聲(類似哈欠聲)打斷:你開心就好。
在應酬嗎?手機里似乎很安靜,白光天在干什么呢?終是無法再提白云寺了。一絲悵惘浮在心頭,失落又如水漫山坡般地充塞胸口。
白光天明天下午回來,要是還保全二人世界,明天一天來得及,做掉肚中的孩子,做掉他或者她,那團尚未成形的血肉,模糊、蒙昧的種子,醫(yī)生說,還只是一株小胚芽,我心中似乎升起一絲亮光——這么說,還不是孩子。但是,我馬上懊喪而羞愧,多么愚蠢啊,沒有孩子的形狀,但確是一具生命,血與肉糅合的小生命。
可我該與白光天怎么說!留下孩子,等于粉碎我與白光天的二人世界。保全我們二人世界,只有偷偷拿掉孩子。
我再次想起了塵師父,翻來覆去地想著他的話。
百無聊賴中,下樓散步,轉到露天廣場。排隊整齊的舞蹈隊幾乎站滿了廣場,正在翩翩起舞,他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一律步履輕飄,身段柔和,前進后退,向左向右繞出一簇花團。旁邊花壇上坐著三三兩兩的老人或者情侶,花壇間隙空闊處,我心中一動,靜者在心,這么喧鬧的廣場,其實是靜的,篤定的心安,于鬧中取靜,才是真靜。
拖拉著腳步朝露天廣場后面走去,后面是一處人工花園,花園右上方的霓虹正在流光溢彩,那是一家連鎖酒店,我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它,在迷蒙的夜色中,被裝飾成哥特式樣的酒店有些吸引人眼球。不過,隨著越來越近的步伐,我忍不住笑了,門楣與廊柱被囂張的金紙包裹,低級俗氣的模仿,很滑稽,貽笑大方。在我微笑的嘴巴還沒有合攏的剎那,我愣住了。從旋轉門前下車的一對男女,男的腰身寬闊,頭發(fā)是氣派的板寸,是白光天,戴著墨鏡,給我背影,但并不妨礙我一眼認出,他在前,后面一個嬌小的女人緊隨其后。白光天不是明天才回來嗎?
我退到花園后面,掏出手機,按響了擴聽鍵,《海邊的阿狄麗娜》清幽的音樂在蒙昧的夜色中飄蕩出情深意長。白光天沒有接。我想,能有什么事情?肯定是白光天單位的客人,很重要,他親自安排,安排好了,自然會回來。
廣場上的音樂聲小了,跳舞的人群已經(jīng)解散,黑暗的空間被前面巨大的電視屏幕投影照亮,猶如被鑿出的一個方正的木格子窗戶,窗戶里面紅塵滾滾,聲色犬馬,窗戶外面時光幽暗,寂寥古老。我一腳正好踏在木格子窗戶上,看見歪斜的投影,不成規(guī)則。信息聲——是白光天,要我早些休息,明天晚上見。
我的腳似乎被釘子釘住,拔不出來了。耳邊是喧囂的談話聲、車輛聲、孩子的啼哭聲,似乎還有口角聲,這個廣場,到底是喧囂浮華的,即使夜晚。
我請了半天假,再去了白云寺。我知道,了塵小師父肯定不在,他不可能這么快就回來,可他在不在,白云寺都還是白云寺。
我在院子中的銅鼎中燒了香火,又在一進廳堂的佛堂中跪了蒲團。直接朝二進廳堂去,枯井高闊的青石邊沿晾著一幅水墨畫,興許是風吹來的,那天風很大,旁邊古樟樹的枝條亂擺,樹葉簌簌而落,水墨畫一角被風高高掀起,一角又被青石攔住無法飄舞。這樣,我看見整幅畫,在空蒙的積雪下,青黛的山色隱約可見,水洗般的寧靜氣場可觸可感,但青山又以一處懸崖收筆,風景戛然而止。我不懂畫,但畫中意味卻讓我心頭一震——我彎腰,拿起水墨畫,只有畫,未完的畫,沒有題字。
我重新把畫攤放于枯井石頭邊沿。哪想,風這次掀翻了它,水墨畫卷起飛舞,我伸手去抓,旁邊的木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悟凈老僧一腳踏出門檻,顯然,畫是從他的房中吹出。我抓住畫,遞給悟凈老僧,悟凈點頭,解釋:昨天一個朋友信手畫下的。
我朝畫望望,微笑著說:一看就知道不是悟凈師父的畫作。
悟凈師父淡然一笑,說,女施主上次留下的茶葉,是好茶。
我眼睛一亮,他喝了,我有些興奮地說,只要合乎師父口味就好。
了塵可能一年半載都不會回來。
悟凈師父以為我來找了塵的,我是找過了塵,可是他不在,現(xiàn)在他在與不在,都沒有關系了,我有大半天的時間在白云寺,看來我的運氣不錯,剛來就遇到了悟靜師父。他昨晚在手機中說,悟靜師父說緣就是遇,那么今天的遇也是緣了。
我隨著悟靜師父走進他的書房,輕輕掩上木板門,師父擺手,說關窗即是,門開著亮光。師父把剛才的畫作攤在案幾一角,繼續(xù)寫他的隸書。我偏頭,發(fā)現(xiàn)案幾下面的一排小凳上,晾著兩三幅隸書作品,“雪”字的肅穆從高古、幽深中躍然而出,我拎出中間的一幅,很大,看得出是接紙而成。鋪在地上,馬上辨認出,正是我攪擾悟凈師父的書法作品。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wèi)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是香山居士的《夢微之》,傷感在悟凈師父高古的隸書中發(fā)酵出滄桑風骨。我望望悟凈師父,心懷疑問——出家人還有悲喜?
悟凈師父此時沒有繼續(xù)書寫,而是收拾案幾,看我鋪在地上的隸書《夢微之》,點頭自語:一寄一雪,情懷與心境皆出,女施主也喜歡香山居士?
逡巡一會,點點頭——開始讀《夢微之》只覺得憂傷,令人唏噓,看見悟凈師父的書法,特別是“雪”字,不禁心生滄桑,白雪茫茫,憂傷無跡,又有超脫之感,師父的隸書與這首《夢微之》相得益彰,如果可能,師父可否割愛送我?
說完頓感冒昧,臉色訕訕,又想說出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干脆坦然地望著悟凈師父,悟凈師父雙手捧起作品,重新置放于案幾下的排凳上,說,物遇喜歡它的人,算是好去處,我裝裱好了施主即可來取。
悟凈師父領我進入三進院子,里面蘭草習習,金桂搖曳,青石板上陽光斑駁跳躍,雕花木樓上書寫的“藏經(jīng)閣”古樸、遒勁,旁邊是禪房,斷續(xù)的木魚聲與唱經(jīng)聲相和。我隨師父走進一間簡陋而清凈的小房間,靠窗的案幾上有一個燒炭火的小茶爐,沸水滾滾,茶爐上的蓋子幾經(jīng)掀起,絲絲白氣裊繞不息。悟凈師父洗凈青花瓷杯,取出一小袋茶葉沖水,正是我留下來的絞股藍茶葉。
茶水清碧,口感先苦后甜。悟凈師父抿一小口,閉目自語,苦盡甘來,清雅脫俗。
雖然師父夸的是茶葉,但我仍有欣慰之感。詢問,師父如何理解脫俗。
以空還空,來歸超塵……我在心中仔細領悟,以求思維跟上悟凈師父的佛理,他并不執(zhí)著他的說教,及時收口,問,施主為何而來?
為何而來?先是準備找了塵小師父請教,了塵師父遠游四海,現(xiàn)與悟凈老僧對飲,心中盤亙喜憂參半的糾結,可是,如何出口?
一時語塞。在茶水汩汩的歡叫中,一聲悠長而渾厚的鐘聲響起,余音裊裊,經(jīng)久不絕,頓感靈魂出竅、人在世外。
為遇師父而來。
悟凈師父抿茶,面色淡泊。
師父講“緣”為“遇”,其中定有款曲,所謂“隨遇而安”,是不是隨緣就是喜?
悟凈師父舉杯,雙目平視,侃侃而談:施主定是為心中糾結而來,明說喜實說的是憂,憂喜無界又有界,淡心為定……他把深奧的佛理刪繁就簡,說一顆心,我不難理解。
了塵師父曾說我懷孕有福,而在我卻是憂慮。憂慮的是怕白光天知道,而非懷上孩子的事實,相反,孩子的到來——如果舍棄擔心白光天知道的事實,總歸是令人歡喜的。憂喜無界,淡定在心……我似豁然開朗。
始末由緣,無異風生水起,結束意味開始。我扶著清涼的磚石,心想,孩子的到來到底還是令人高興的事情,他或她令此時的我欣慰無比。
他要求與我再見面,我不同意。他說:我去過白云寺,在悟凈師父那里看見你留下的紙條,我記得你的字,方正圓潤,喜歡寫成繁體。
我不作聲,嗞嗞的電流聲在耳際邊震動。
還有事情嗎?
別——別掛電話,他著急地喊道,然后是輕微地噓氣聲,穆穆,那天晚上你在電話中提到悟凈師父,我沒來得及說,你就掛上電話了,我那天下午也去白云寺了,在悟凈師父那里還作了畫,不過,畫到一半——
我腦海中立刻閃現(xiàn)一幅在風中掀起的雪山畫,畫到懸崖就戛然而止,我心中一震——果然是他。
沒畫好,畫著畫著,心思就亂了,日子怎么就又回到那天,可那天是暴雨,不是雪,我開始想畫暴雨下的青山,結果畫成了雪,雪白滿山頭……
他沒完沒了地敘說,我無語。我的左手搭在肚子上,一時恍惚——如果留下孩子,要不要告訴他呢?我無法啟口,孩子當然與他有關,可是,此時,我心中認定,孩子只與我一人相關,來了如同我們的遇見,隨遇而安,順喜為福啊。
淡定是多么勇敢的態(tài)度——擔心和憂慮,見鬼去吧。
白光天在辦了手續(xù)后找我?guī)状?,他反復征詢——穆穆,你必須給我最具體的理由,說什么緣分已盡的空話,等于白說。
一次是約我到一家茶樓,還有一次是晚上找到家中來。第三次,令人匪夷所思,竟然是在菜場上,他不知道菜場位置,向來對買菜深惡痛絕,認為是市儈、流俗的集散地。但他的確在菜場上與我碰面,拉住我,毫無君子風度,氣咻咻地詢問,事后,我突然揣摩出——他在跟蹤我,一無所獲后,惱羞成怒地拉住我盤問。
真的是緣分已盡。
具體的理由,是因為我那天晚上親眼看見白光天的出軌,還是因為我肚子中屬于我一個人的孩子?似乎都是具體理由,但絕對不是真正理由。如果,我把這些看成理由,我如何解釋那次游覽中突然而至的暴雨——它與愛情或道義有關嗎?我至今覺得猶如夢幻般,難道白光天沒有做夢的時候?
我不接手機,除非迫不得已的事情,他……隨著我對手機的淡薄幾乎不再有任何音信,連同夢幻般的暴風雨和懸崖,真正化成輕如鴻毛的碎片。
迎著微風在晨曦中散步,去菜場買合乎胃口的菜肴,淡著一顆心上班下班,周末休息去郊外散心,或者去白云寺就著絞股藍茶水看悟凈師父習字。我也愛上書法,隸書需要功力,我尚且不夠,卻仍有鐘愛,每天都找時間臨摹陸游帖子《原上一縷云》,雖是草書,卻有章法可循,究竟什么章法,我私下認為,是“胸中磊落藏五岳”的心胸,那種糅合天真與樸拙的灑脫氣勢,簡直要我癡迷。
這就是了塵師父所說的福了,果然是孩子帶來的。
我走路真的是腳步拖拉,肚子圓滾滾地鼓起來,經(jīng)過春夏兩季,孩子幾乎成形,在我不經(jīng)意時拳打腳踢,提醒我注意,按時吃喝、休息,隨天氣變化添減衣服,保持愉悅心情。
那日,秋風蕭瑟,黃葉萎地,我從醫(yī)院出來,迎面碰見白光天,不,是他喊住我的,如果不是他喊我,我?guī)缀鯖]有注意到站在紅彤彤的楓樹下的白光天,雖然他還是老模樣,他的喊聲有些干枯——穆穆——我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白光天,他摘下墨鏡,臉色泛紅。
難怪,你拼死要跟我離婚,原來是懷上了別人的孩子……
白光天嘴唇顫抖,他激動了。我咬著嘴唇,一時無語,白光天說的沒錯,我確實懷上了別人的孩子,可是與他所說的離婚理由并非因果關系。
對不起,我擦身而過,你多保重。
這個孽障,給我戴上綠帽子,不得善終的。
我的心恍惚起來,白光天罵什么呢?他若是體會懷上孩子的感覺,他肯定不會這么罵的,可白光天是男人,怎么會懷上孩子?他只在乎帽子的顏色。
秋風搖曳,接著是連綿數(shù)日的秋雨。我去白云寺取悟凈師父裝裱好的隸書《夢微之》,他早裝裱好,我以取字為由去過多次,返回時卻總忘記,我知道,有意無意之間,不過是給自己留下奔赴的緣由,可我的書法大有長進,自認為高古的隸書臨摹為期已近,版本就是悟凈師父的《夢微之》,我要掛在書房,日日研習,剖開紋理,參悟風骨。
打的來到泗水,然后步行到白云寺,抱著卷好的作品匆匆下山。為節(jié)省時間,能趕上泗水下面公路上的士或者公交,我選擇林間小道,全部是石塊砌成的臺階,我拾級而下,雨水淋濕的臺階路滑,我不小心摔倒幾次,肚子劇烈地疼痛,我越發(fā)著急,慌不擇路,終于在涼濕的臺階滑倒,順著臺階朝下滾,手中的《夢微之》緩緩打開,斜鋪在臺階上,擋住我滾動的身體,堅硬的石塊與路邊的荊棘劃傷我的肩膀和雙手,縷縷鮮血在悟凈師父的書法作品上漫漶。
正在拾級而上的幾個游客,看見倒地的我,痙攣成一團,他們抱起我。我手指臺階上的書法,他們用悟凈師父的師法作品抱起我,一邊撥打120,一邊朝山下狂奔。
“我寄人間雪滿頭”,白雪茫茫中,憂傷無跡。我腦海中閃現(xiàn)這樣的句子。孩子能否留在這個世界,自有定數(shù),他或她的始末終有無法預知的緣,牽扯出白雪滿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