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檢

□王 族

1

醫(yī)院里的人很多 痛苦寫在每個人的臉上

而疾病隱藏在肌肉或骨頭深處

人們慢慢走動 腳步間似乎有寒冷在晃動

我坐著一動不動

不一會兒 出出進進的人越來越多

這些想在醫(yī)院抓住稻草的溺水者

身體被疾病的牙齒緊緊咬著

但他們在抗?fàn)?希望把身體中的魔鬼殺死

即使殺不死 也要把它們驅(qū)趕出去

但很多人確診的結(jié)果并不好

大雪從烏云中直刺而下 他們趔趄著離去

內(nèi)心的絕望 使他們縮成了模糊的幻影

2

醫(yī)生們面無表情 徑直走進醫(yī)療室

白大褂閃出隱約的手 這是一種低沉的召喚

房間里 處方和聽診器像打瞌睡的士兵

而人們張望的目光 無法把它們喚醒

誰都希望醫(yī)生能夠把那些魔鬼殺死

或者讓那些魔鬼變成聽話的神

但冰冷仍在漫延 藥片的味道和痛苦的呻吟

像在人群中要尋找出失散多年的親人

大多數(shù)人皺起了眉 轉(zhuǎn)身或低下頭

不論是誰 這時候都是最絕情的人

其實 最絕情的是醫(yī)院

猶如隔在生與死之間的一張紙

人活不了 死的火焰便驟然騰升

頃刻間 可怕的灰塵便撲朔迷離

3

我突然看到了一個我認識的人

他戴著墨鏡從樓上下來 幾步就出了門

他的第三任妻子挽著他的胳膊

小跑的腳步訴說著內(nèi)心的惶恐

他怎么啦？

我不知所措 隱隱約約為他擔(dān)心

他認出了我 但為何那么快地躲了過去

他怕見熟人 他一定有難言之隱

唉 墨鏡并沒有把他遮住

反而讓我覺得他無比清晰

我的猜測和擔(dān)憂像被洪水一樣

拼命地沖涌上去 淹沒了他的背影

4

我提醒自己 我的身體很健康

而且我在等另一個人來體檢 我沒必要擔(dān)心

于是 眼前的人都變得親切了

陽光進入大廳 在每個人身上降下溫暖

你突然就到了 我剛一轉(zhuǎn)身 你已站在我身后

你比我預(yù)估的時間早到了二十分鐘

這是一個驚喜 讓我無比高興

在醫(yī)院這樣的地方 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沉重

而我 也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

一上午我都為你的突然出現(xiàn)而高興

在醫(yī)院 這是一種隱秘而欣慰的感覺

像支撐 更像有力的依靠

我只想這樣高興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5

把檢驗申請書遞給醫(yī)生 是同時遞出了生命嗎

你本能地往后躲 無人擺渡的船駛?cè)肽愕谋秤?/p>

我在門口看著 不愿離去

生命的河流在這一刻要回歸真正的河道

我懷著美好的愿望 但無法握住你的雙手

你只能自己挺起柔弱的肩頭了

挺一挺吧 把命運握在掌心

把生命交給身體 完成一次冒險之旅

對你來說 這早開的花朵很有意義

它可以讓你看清你所要背負的一生

6

你的血被緩緩抽出 進入針管

緊接著又被注入一個檢驗袋中

短短時間 它們便與你的身體分離

我想對你說 你派出了生命的一小部分

讓它們?nèi)ヲ炞C你身體里是否存在疾病

它們付出生命的代價 實現(xiàn)神圣的使命

話未出口 我卻看見你的血變了顏色

是裝血的塑料袋映襯的原因

還是你的身體真的有什么不測

我低下頭細看 剛才被我遮住的陽光撲下來

像萬能的法師 馬上讓袋中的血由黑變紅

哦 被抽出的血

一群勇敢而又可愛的士兵

7

每個醫(yī)療室門口都排了長長的隊

我和你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

四周的患者衣著臃腫 像疲憊的逃奔者

冬天占領(lǐng)了他們的內(nèi)心 他們一定很寒冷

但很快 我聞出了他們身體腐爛的味道

我?guī)缀跻鹕硖优?但怕你受到驚恐

便忍住不動 空氣里像是有石頭砸了下來

這個處處是白色的地方 我感覺不到一絲潔凈

反而覺得處處都有走來走去的痛

好在里面的醫(yī)生很快就喊出了你的名字

你怕慢了 快速跑了進去

我?guī)缀蹼S著你一同起身 逃出了味道的深淵

我守在門口 等著把你迎接進的陽光中

不是我對這些可憐的生命沒有憐憫之心

這些可憐的生命里隱藏著疾病

它們造反有理 而且還戰(zhàn)無不勝

醫(yī)生也殺不死它們

在很多時候無奈地目睹它們吞噬人們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也正在失去

我痛不欲生

8

有很多項目要檢驗 我們不停地打問地方

“不要急，慢慢來。”

真的不能急 你每到一個地方

我便覺得你與命運貼近了一次

你必須用身體證明身體

用命運證明命運

你走進去 我內(nèi)心的手緊抓著你的背影

你出來 臉上的笑容肯定了我內(nèi)心的期望

我在內(nèi)心悄悄祈禱……

每做完一項 你便穿過一個安全門

等全部做完 你就結(jié)束短暫的漂泊上岸了

而命運海 則永遠保持平靜

9

一位母親和另一位母親去了醫(yī)療室

兩個小女孩留在外面 互相對視

兩朵曠野里的花 在這一刻濃縮了一個季節(jié)

換一種說法 她們也可以把自己無限放大

她們與醫(yī)院無關(guān) 甚至命運也還在遠處

她們純潔的內(nèi)心或許已讓世界迷醉

我遠遠看著 內(nèi)心無比激動

多么好啊 這兩朵與疼痛的醫(yī)院無關(guān)的花

讓我深信 相對仍然漫長的一生

健康的人都是孩子

這是無比美好的一種疼

10

而另一個小女孩的眼睛還是嚇了我一跳

她坐在輪椅上 被好幾個人一起推著

她的一雙眼睛 像貼在瞳孔里的兩張樹皮

而雙手 又像被水泡漲的饅頭

她得了類風(fēng)濕 腎炎還是糖尿病

一場風(fēng)暴過后 這枯萎的花朵多么駭人

讓我想起塔克拉瑪干沙漠中的澇壩

以及樹木印在澇壩表面的陰森森的倒影

誰可以幫這個小姑娘走出命運的陰影

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愿望是多么不堪一擊

她連同輪椅一起被抬上了樓梯

她的背影搖晃著 軟得幾乎不能挺立

大人們是幾棵大樹 但似乎已被壓彎

隱隱傳出枝葉無奈飄零的聲音

他們要爬到樓頂 去走廊盡頭的治療室

而他們的背影里 一個幽暗無底的深淵

多么清晰 拉著我顫抖的目光在下沉

11

應(yīng)該寫一寫走廊兩邊的兩排坐椅

它們是藍色的 用角鐵做成了四條腿

看上去很結(jié)實 給人內(nèi)心一種支撐

但我發(fā)現(xiàn)人們都不喜歡坐它們

似乎一坐上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一上午 只有老人和小孩坐過

老人們因為體胖 往往要占用一個半坐椅

而小孩大多都三四歲 坐在上面搖晃不已

人們都不愿在這里長時間逗留

所以坐在這里的人顯得有些怪異

似乎他們一坐下就患上了一種病

其實 在這個門診樓里飄蕩著很多疾病

包括人的心理和緊張的神經(jīng)

就像這兩排椅子 坐上去的人未必輕松

顧不上坐的人奔走在茫然和不安中

醫(yī)院由無數(shù)疾病和患病的人組成

沒人坐的椅子 是醫(yī)院空空蕩蕩的心

12

你去做B超 我估計時間較長

便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休息

但你很快就出來了

你去了好幾個地方 都沒有我的蹤影

尋找 一下子讓你變得無比孤單

陌生的醫(yī)院頓時變得像一個迷宮

隨意一瞥 你還是看見了我

小聲呼叫 像驚慌的鳥兒又飛回溫暖的巢中

對不起 我不應(yīng)該讓你在今天感到孤單

盡管你曾要求我不能說對不起

但我還是要再次說出這三個字

就算是我今生說最后一次 我要銘記

你不讓一個男人輕易吐出這三個字的偉大含義

13

你不想做心電圖 我勸你還是做一做

既然來了 就勇敢地與命運握握手

把你生命的氣息傳給它

用自己的身心為它完成一次呼吸

其實 命運是愛我們的肉體的

只不過我們忘卻了和它的關(guān)系

今天我們來體檢 是來確認自已的肉體

從另一種意義說 也抱著修正命運的心情

你聽從了我的勸說 輕松走進心電圖室

我站在門口 看見屏幕上你的心律圖

彎彎曲曲 像春天的草原上歡快的小馬

今天其實挺好 讓我有了另一種看見

在平時 我熟知的是你的笑容和身體

今天 我看見了你的生命

以及它在每一秒起起伏伏的幸福走動

14

終于都做完了 無異常 我松了一口氣

你的臉上有了陽光舞動出的旋律

出了門診大樓

寒冷又像往常一樣把我們包圍

這個冬天將不再寒冷

我們內(nèi)心的顧慮已被掏空

巨大的世界 再次呼吸著幸福的風(fēng)

不是嗎 路上的冰被我們踩得“嚓嚓”響

多么像音樂 正響動著在進入我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