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莉,倪 媛
(1.衡陽市職業(yè)中等專業(yè)學校,湖南 衡陽 421001;2.卓越教育培訓中心,廣東 深圳 518000)
論張愛玲比喻修辭中的女性意識
周衡莉1,倪 媛2
(1.衡陽市職業(yè)中等專業(yè)學校,湖南 衡陽 421001;2.卓越教育培訓中心,廣東 深圳 518000)
比喻是張愛玲小說中常見的修辭方式。在小說中,張愛玲充分利用這種修辭的藝術效果,將自己不同于眾人的歷史感念和人生見解展示出來。她的比喻超越了一般比喻的形似,而更趨于神似。那些或冗長繁復或簡潔有力的比喻,總是自然而又猝然地跳出來,代表著一種跨越時間和空間的女性意識,向世人淋漓盡致地講述她眼中的女人與世界。
張愛玲;比喻;女性意識
費勇在 《張愛玲傳奇》一書中說:“現(xiàn)代作家中,也許只有錢鐘書小說中的譬喻的精彩程度能超過張愛玲?!保?]的確如此,張愛玲在其創(chuàng)作中,將比喻對文學作品所產(chǎn)生的力量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她的比喻總是超越了一般的形似而更趨于神似,似乎信手拈來卻又匠心獨運,溢滿了 “真正的女性意識”[1]和濃郁的 “女性敘述”[2]。這里所謂 “真正的女性意識”,是與當時被普遍認可的 “主流的女性意識”[3]相對而言的。女性意識是20世紀40年代女性文學最突出的精神實質(zhì),普遍認為那時占主流的 “女性意識”,是相對男性意識的一種性別觀念,指女性對自我價值的肯定,自我解放的認識和追求。它包括鮮明的主體意識、強烈的自我意識以及嚴肅的平等意識。
張愛玲從女性的立場和體悟出發(fā),以女性的眼光觀察女性,并通過隱喻式的批判諷刺手段來表現(xiàn)女性自我意識的缺失,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一種荒涼感和無望感。她清醒地認識到了自我永遠從屬于男權社會而無力擺脫。從這種特定的女性視角出發(fā),張愛玲以安穩(wěn)的小情小愛為切入點,在男男女女的世俗世界中解剖女性,質(zhì)疑男權。她站在故事之外,昂著脖頸,抱著手臂,冷眼看她作品中的女性,體現(xiàn)了作者非同一般的勇氣和敢于直面人生的自審和自省意識。她不宣揚女性的主體意識,只是把女性從屬于男性這一真實,敏銳而冷靜地述說出來,沒有希冀也沒有指責,只是 “蒼涼”地展示女性的真相。
當丁玲在革命浪潮的沖擊和宏大敘事的背景下,清醒直率地指出 “我自己是個女人,我會比別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4]時,張愛玲也冷靜客觀地昭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保?]張愛玲為我們塑造了這樣一組女性群像:她們總感覺得到自己置身于那種卑微的屈辱的悲涼狀態(tài)中,但是卻無從逃逸,就像生命之中冥冥注定的一種結(jié)局,而她們只能尋求一種如何讓生活更安穩(wěn)的方式。于是這些左右皆不是的、卑微的難堪讓女人在張愛玲的比喻世界中被理所當然地物化了。
例1:張愛玲在 《封鎖》中寫道:吳翠遠的手臂 “白倒是白,像擠出來的牙膏”, “她整個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6]。男人 (宗楨)的眼中,“她”既 “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又 “白、稀薄、溫熱,像冬天里自己嘴里呵出來的一口氣”[6]——吳翠遠的樣子是沒有特色的,白也是沒有款式的白,被人喜愛也只是因為自己像一口氣,“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飄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寬宥你”[6]。
例2:鄭川嫦原本擁有及其豐滿的肉體和華澤的白肩膀,可是病中的她的臉 “像骨架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只炎炎的洞”[7],當她趴在李媽背上的時候,遠遠望去 “像一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7]——處于生理病態(tài)中的 “她”在男人 (章云藩)的眼里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吸引力,他不需要一付蒙著白緞子的骨架子,也不需要一只大白蜘蛛;
例3:馮碧落嫁入聶家后,便成了一只 “銹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8],不管多么年深日久,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這只鳥死也還死在屏風上——男人 (聶介臣)怎么敢養(yǎng)一只會飛的鳥在身邊?“她”死了,完了,還為屏風上再添一只鳥 (聶傳慶),讓這只肉體上沒有損害的鳥精神永遠殘疾;
例4:盡管張愛玲說,佟振保 “不是這樣”[9],可是我們分明可以看出他在心里同樣認為,“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 ‘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9]——也因此當佟振保在若干年后再遇到王嬌蕊時眼淚會滔滔地流下來,因為心口那粒 “朱砂痣”被人拿走了……
——我們看到,在這些比喻描寫中,女性被張愛玲無情的 “物化”了——這就是女人的處境:從屬的生存位置讓女人的身份就如同那個混亂而灰澀的社會中任何一件物品一樣,隨性,不確定,她們除了被物化,無處逃生。正是通過這種物化女性的修辭方式,張愛玲展示著女性的歷史現(xiàn)實處境,書寫著女性骨子里深深的絕望感和冷暖自知的生存面貌。她努力逼近女性在中國歷史中的生存現(xiàn)實,讓女性在自己的位置上自演自繹,她努力揭露那種 “理所當然”[10]的性別政治和宗法制度賦予女性的意識騙局,揭露那藏在 “理所當然”的男女關系家族宗法關系秩序背后,令人倍感沉重的女性存在真相。
解讀張愛玲筆下的男性形象是理解其女性書寫意識的一個不可忽略的角度。
張愛玲的抒寫方式始終體現(xiàn)著一種自省自覺的女性眼光和與之相應并極為契合的修辭策略。這種修辭策略不僅體現(xiàn)在她對女性人物的書寫上,也體現(xiàn)在她對男性人物的刻畫上。她十分清楚地知道,沒有男性人物,女人的命運便無法鋪展,她的 “真正的女性意識”也便無法盡顯。
張愛玲在瓦解宣揚女性主體地位的 “主流女性意識”的同時,亦對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男性話語世界進行了大膽的解構,她的解構手段是將其小說世界中的男性形象 “殘缺化”。這種殘缺分有形體殘缺和精神殘障兩種主要類型[11]。
例1:《花凋》中的鄭先生 “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shù)。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7]。只有嬰兒才毫無理由的哭鬧,所以在張愛玲的比喻眼光審視下,鄭先生還是 “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7]——家庭實權掌握在 “他”手里,也就等于握在一具孩尸手里,等于由 “他”操縱一場又一場的鬧劇,女人 (鄭川娥)也只能像鬧劇中的木偶或者小丑那樣任人擺布;
例2:當敦鳳坐到米先生旁邊時,覺得他 “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決定它是不是應當要哭”[13],即便是穿著西裝,也像是“打了包的嬰孩”[13]—— “他”能帶給女人 (敦鳳)的,只是能夠讓女人生活,女人 “總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兩年就好了”,只要還是個活物,男人就讓女人還存有希望;
例3:曹七巧想著那 “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14]便不禁悲從中來。正是這種不正常的夫妻關系讓曹七巧在姜季澤的曖昧暗示中反反復復,同時還導致了曹七巧冷酷自私地處理與自己的親生骨肉長安、長白的母子關系,釀造輪回往復的悲劇。
——作為男性話語世界中的一員,他們因自身形體的殘缺而呈現(xiàn)出這一世界不完整的狀態(tài),與其權威性形成極大的反差,表現(xiàn)了作者對長期處于權威地位的男性話語世界及其權威性的嘲弄和否定,這類男性的書寫不僅體現(xiàn)了男性權威地位的喪失,還反映了男性內(nèi)心世界的恐懼和不安。這種心理以主導姿態(tài)反饋在女性身上,便體現(xiàn)女性在這樣垂垂腐朽的男性話語世界中仍然處于被壓迫和受屈辱的從屬地位,突出了強烈的女性意識。
例1:哥兒達梳洗過后的樣子在丁阿小的眼里,“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新留著兩撇小胡須,那臉蛋便像一種特別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已經(jīng)生了一點點小黃翅”[15]——哥兒達是一個風流,自私,對下人異常苛刻,對女朋友也是非常吝嗇的外國人。但是自己男人的無能讓丁阿小即便看著像 “沒有燒熟的肉”、 “半孵出來的雞蛋”般的臉蛋來也 “還是不失為一個美男子”,還愿意為他添上自己的戶口面粉。因為男東家即便是 “到處亂跑的風”,他每個月還是要給阿小三千塊錢的薪水。這是讓阿小生活安穩(wěn)的一個重要前提。
例2:當七巧終于帶著長安、長白被迫從姜家分出來,登門造訪的姜季澤在七巧作勢要打他的時候,“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14]——即使剛開始會沉浸在 “細細的喜悅”中,但警惕的曹七巧終歸發(fā)現(xiàn)了那 “冷冷的沒有表情的眼睛”里想的還是她的錢,這讓七巧喪失了對于愛情的最后想象和對男人的最后的信賴,也讓她深信,只有金錢才是身邊最保險最不用擔驚受怕的東西;
例3:葛薇龍眼中的喬琪喬 “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16]沒有血色,“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面的水的青光”[16]—— 葛薇龍看到的那一閃一暗的眼神,也正代表了她心里對于喬琪喬的愛的猶疑。喬琪喬是一個從大學退學出來無所事事,長期混跡于大小宴會的游手好閑者。然而在薇龍看來,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愿意承擔婚姻的事實 “和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自己努力取悅卻換不來一個婚姻的承諾,喬琪喬的拒絕對于葛薇龍來說是致命的。然而無論怎樣,葛薇龍依然深信 “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所以她寧愿以自愿出賣色相為代價,把喬琪喬和自己綁到一起,來修成 “女結(jié)婚員”的完滿?!?/p>
——張愛玲用近乎于冷酷的語調(diào)和絕妙的譬喻勾勒出一群在充脹著男權話語的社會里掌握話語主動權卻顯示由表及里的殘缺和弱化的男性。男性自身弱化,卻絲毫不會削減 “他們”在經(jīng)濟實權和宗法制度尊卑秩序方面的優(yōu)勢地位,“他們”擁有主宰女性命運的權力,女人必須要依靠男人的身份才能生存。張愛玲正是通過對男性的這種 “閹割”與 “殘缺化”的處理,將自己的女性書寫姿態(tài)高揚起來,破壞男性的性別象征,讓女性 “碩大無朋的自身”的沉重、矛盾和主動的屈從與腐爛、沉沒的男性權力互為捆綁,以一種對男權 (即便只是一種擺設)無法拒絕和回避的依賴銘寫女性無處泄溢的荒涼處境和絕望感。
如上所述,張愛玲比喻世界中的 “她們”夾纏于各種無望而局促的歷史現(xiàn)實處境中,發(fā)著無聲的呻吟;而 “他們”則流曳于糜爛的自我掌控卻又無力持續(xù)掌控的宗法制社會里,砌著垂垂腐朽的城堡……就這樣,作者借用比喻這種修辭方式在其作品里塑建了自己的女性敘述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她劃著 “美麗而蒼涼的手勢”,用其冷靜和帶著 “惘惘然”的女性意識,完成了她關于女性處境及其經(jīng)驗的完整敘述。
[1]費勇.張愛玲傳奇[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132.
[2]林幸謙.逆寫張愛玲與現(xiàn)代小說中女性自我的形構[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159.
[3]閻廣芬.女性意識與婦女成材[J].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01 (6):16.
[4]丁玲.文藝界對王實味應有的態(tài)度及反省[N].解放日報,1942-06-03.
[5]張愛玲.我看蘇青[M]//張愛玲典藏文集:散文卷二1939—1947年作品.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136.
[6]張愛玲.封鎖[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206-210.
[7]張愛玲.花凋[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86-102.
[8]張愛玲.茉莉香片[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97.
[9]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105.
[10]張愛玲.借銀燈[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第17-18頁.
[11]謝理開.論張愛玲的女性意識[J].龍巖師專學報,2002 (2):45-46.
[12]林幸謙.歷史、女性與性別政治——重讀張愛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76.
[13]張愛玲.留情[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89-92.
[14]張愛玲.金鎖記[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16.
[15]張愛玲.桂花蒸——阿小悲秋[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51.
[16]張愛玲.第一爐香[M]//張愛玲典藏文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136.
On Female Consciousness in Zhang Ai-ling's Figurative rhetoric
ZHOU Heng-li,NI Yuan
(Hengyang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Secondary School,Hengyang Hunan 421001,China;Excellent Education Training Center,Shenzhen Guangdong 518000,China)
Metaphor is familiar rhetoric method in Zhang Ai-ling's novels.In the novel,Zhang Ai-ling makes full use of this rhetorical art effects and shows her historical view and understanding of life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mass.Her analogy is beyond the metaphors of the shape,and more being alike.Those lengthy complex or simple but strong figures of speech is always natural and suddenly jumping out,which representing the female consciousness across time and space and talking about most vividly to the world women and world in her eyes.
Zhang Ai-ling;metaphor;female consciousness
I206
A
1673-0313(2011)05-0071-03
2011-06-08
周衡莉 (1980—),女,湖南衡陽人,講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