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船山詠物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徐 峰

（山東財政學院 人文藝術(shù)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論王船山詠物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徐 峰

（山東財政學院 人文藝術(shù)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船山詞以嗣響離騷、忠愛纏綿的詞情崛起于風起云涌的明末詞壇，況周頤以 “含婀娜于剛健”評價船山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文章以船山的詠物詞為例，分析其接近 《離騷》“芳草美人”傳統(tǒng)的寓剛健之情于婀娜多姿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船山；詠物詞；藝術(shù)表現(xiàn)

船山詞以嗣響離騷、忠愛纏綿的詞情崛起于風起云涌的明末詞壇，況周頤云：“洎乎晚季，夏節(jié)愍、陳忠裕、彭茗齋、王姜齋諸賢，含婀娜于剛健，有風騷之遺則，庶幾纖糜者之藥石矣?！雹冁鼓日?，殆指筆法之纏綿婉轉(zhuǎn)；剛健者，乃詞體內(nèi)質(zhì)之動蕩開闔。船山詞“融芳菲纏綿的體格和遒勁蒼涼的風格為一體”②，雄渾踔厲而不乏婉轉(zhuǎn)凄惻，以悲婉沉郁之筆鑄造嗣響離騷之意緒。而其詠物詞 “芳菲纏綿，多用比興”是最近 《離騷》“芳草美人”傳統(tǒng)的藝術(shù)特色，尤其能夠體現(xiàn)其芳菲纏綿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特色。

在船山詞的世界里，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無不沾惹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船山式情感，船山尤喜以春托喻國運，吟詠和春天相關的物象，成為其寄托忠愛情思的最愛，也是含婀娜于剛健的手法的典型體現(xiàn)。在他筆下，“問春擬向何方去，怕芳草天涯萋萋非故”（《春云怨·春雨》）、“也知春只在天涯，杜鵑莫訴春歸急”（《歸朝歡·春晚》）、“誰知不是養(yǎng)花天，試聽啼鵑，春在誰邊” （《一剪梅·春晚》）等等，皆旖旎回旋，卻寄托了船山一腔濃郁的故國之思。典型如這首 《摸魚兒·辛詞煙柳斷腸之句宜其悲也尤有甚于彼者復用韻寫之》：

向西園花飛一片，早已傷心春去，殘紅零落更如今，難把流光追數(shù)。留不住，征鴻影，黃沙紫塞秦關路。從誰寄語。道有人獨對，雨打梨花，看黏泥飛絮。倩流水，欲覓芳蹤還誤。津頭風雨深妒。凄涼庾信江南賦，難向無情天訴。為楚舞，流不盡，楚歌血濺陰陵土。寸心知苦。望萬里荒煙，一蓑漁艇，渺渺無歸處。

此詞的抒情指向、纏綿格調(diào)都仿辛棄疾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開首以曹魏君臣游冶的西園渲染眾芳蕪穢繁華難再的傷春氛圍，卻明傷春去，暗悲國破，且借北宋釋道潛 “禪心已作黏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表其堅貞。下片連用數(shù)典：桃源避秦、庾信 《哀江南賦》、 《史記》戚夫人故事將一番傷心意緒曲曲道出，明了上片借傷春起興的用意。再如船山 《瀟湘怨詞》的代表作 《摸魚兒·東洲桃浪》：

剪中流白萍芳草，燕尾江分南浦。盈盈待學春花靨，人面年年如故。留春住，笑浮萍輕狂舊夢迷殘絮。棠橈無數(shù)。盡泛月蓮舒，留仙裙在，載取春歸去。佳麗地，仙院迢遙煙霧，濕香飛上丹戶。醮壇珠斗疏燈映，共作一天花雨。君莫訴，君不見桃根已失江南渡，風狂雨妒。便萬點落英，幾灣流水，不是避秦路。詞中追述大好春光，實際是對明王朝鼎鼎華年的懷念；結(jié)尾風雨交加的景象，又是明亡時天崩地裂的社會現(xiàn)實的寫照，更兼全詞緊扣 “桃”之典實，“人面桃花”、趙飛燕之留仙裙、王獻之妾桃根桃葉姐妹，更使詞篇在風流蘊藉、纏綿繾綣中將船山 “不是避秦路”的綿綿悵恨層層翻出，雋永深長。

其次，除上述以 “春”托喻國運的纏綿之作，更多表現(xiàn)在船山的眾多詠物詞中。船山詠物詞約八十首，幾占詞作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沈祥龍 《論詞隨筆》：“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nèi)，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屈原 《橘頌》所開創(chuàng)的詠物抒懷傳統(tǒng)，在船山詞中借諸比興，寄托了他那深無涯際的忠愛之旨。試看這首被龍榆生先生稱為“詠物詞中的上乘之作”的 《蝶戀花·衰柳》：

為問西風因底怨？百轉(zhuǎn)千回，苦要情思斷。葉葉飄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遠。

陣陣寒鴉飛影亂，總趁斜陽，誰肯還留戀？夢里鵝黃拖錦線，春光難借寒蟬喚。

這首詞歷來為詞選家所鐘愛，幾乎每選必錄。清代張德瀛 《詞徵》甚至認為 “（船山詞）二集中有《蝶戀花·衰柳》詞一闋獨佳，頗肖六一?！逼湓蚣丛谟诖嗽~風清神秀、疏宕雅致的體格特征和比興寄托手法的渾妙運用：他借衰柳象征明王朝無可挽回的悲劇命運，隱微曲折抒發(fā)故國之思。上片寫衰柳在秋風的摧殘下葉葉飄零，下片寫樹上寒鴉紛紛離去，物象鮮明，抒情氣氛濃郁，藝術(shù)感染力極強。詞以責問語氣開場，似乎是一株衰柳滿腹悲怨的質(zhì)問：西風啊，你有什么怨恨非要將多情的柳絲吹斷？明為問西風，實是怨西風，卻說得異常婉曲，定下了全詞沉郁凄涼的基調(diào)。二韻承上，從柳葉角度寫其脫離母枝的無奈與哀嘆。下片反用古樂府 “楊柳可藏烏”詩意，然柳葉飄零，寒鴉亦不再留戀她了，愈現(xiàn)衰柳之凄苦孤寂。這里一波三折，從西風的無情，柳葉的飄零，寒鴉的飛去，層層寫其 “衰”狀。結(jié)尾蕩開，以夢里美好的春天襯此 “高樹寒蟬”的衰颯，反跌出全詞主題，使衰意進一層。船山體物入微，攝取衰柳神貌，融入自我情思，衰柳的形象，正是晚明大運傾覆的象征，歇拍的哀嘆，隱寓大勢已去，明王朝的春天，只能永遠留在夢中而無可挽回了。全詞低徊婉轉(zhuǎn)，搖曳駘蕩，以一衰柳定格船山時代的風云之勢；寓象重重，深隱靈妙，衰柳、西風、寒鴉、斜陽、寒蟬、春光一系列幽約怨悱的物象，感物而發(fā)、觸類條鬯，將自然界之衰颯與政治的風雨如晦相融無間，織成一張灰色的網(wǎng)，籠罩船山心頭。比興手法的妙處在寄托遙深、婀娜多姿，使詞因有寄托而具備了整體象征的多層意蘊和美感。“詠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謂寄托者，蓋借物言志，以抒其忠愛綢繆之旨。三百篇之比興，離騷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雹鄞降脑佄镏?，正與此通。他的詠物，范圍極廣，借微物達興亡之慨、表孤忠之旨，表現(xiàn)了文人體察的細膩：他詠雪， “前溪流水忒匆匆，拚孤蹤，碧波融，冷淡魂消舊恨有無中。不似柳綿歸計晚，人只解，惜殘紅”（《江城子·詠雪》），消融于舊恨中的雪喻自己孤清冷寂的懷抱；他詠蟋蟀，“似訴風凄，如悲露冷，斗轉(zhuǎn)銀河瀉。莫念人幽悄，殷勤相慰藉”（《十二時·蟋蟀》），步武姜夔 “侯館迎秋，離宮吊月” （《齊天樂》）的黍離麥秀之悲；詠蝴蝶， “縱使飄零，依然不似，輕狂柳絮”（《醉春風·詠蝶》），暗寓孤潔之人格魅力；寫雁，“秦關楚水天涯路，只有歸鴻知住處。經(jīng)時已換蓼花洲，依然難忘芳草渡”（《玉樓春·歸雁》），以雁之眷戀故居抒纏綿的故國之思……這首 “詠雨”的 《清平樂》，亦寫得相當深婉：

歸禽向暝，隔斷南枝徑。不管垂楊珠淚迸，滴碎荷聲千頃。隨波賺殺魚兒，浮萍乍滿清池，誰信碧云深處，夕陽仍在天涯。

此詞吳世昌先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姜齋 《清平樂·詠雨》結(jié)聯(lián) ‘誰信碧云深處，夕陽仍在天涯’殆指桂林南明?！雹艿榔破浼耐兄狻Ｔ~寫雨，卻深得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妙，用烘托之筆，寫歸巢的鳥、垂淚的楊、 “留得枯荷聽雨聲”的荷、受逗引的魚、滿池的浮萍，這一些表征雨勢、雨聲、雨趣的物象，在鍛煉字面上，則不惜險澀，拈出 “響”、“迸”、“滴碎”、“賺殺”，從而凸現(xiàn)了一場可見可觸的雨。歇拍突將視線拉向陰霾的蒼穹，以碧云、夕陽的顯隱引導讀者在仰天凝望之際不禁將情感指向了前途渺茫的南明政權(quán)?！罢l信碧云深處”，似自問，似反問，是信呢，還是不信？正是船山深深憂慮處。這首詞的寄托微旨，較之 《蝶戀花·詠柳》更覺微妙，興發(fā)無端，也因此流露了船山 “觸發(fā)于弗克自已”的對 “寄托”的別有會心的旨趣。正如船山總結(jié)詩歌創(chuàng)作時自謂：“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 （《詩繹》）、“《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chuàng)調(diào)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嘆之，用見理隨物顯，唯心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為隱語也?！保ā对姀V傳》）

“小小詠物，亦貴得風人比興之旨”⑤、 “詠物最爭托意”⑥，此固然與詠物尚寄托的文學傳統(tǒng)相一致，另一方面，亦是清初文網(wǎng)嚴密令士人噤若寒蟬的心理震懾的結(jié)果，“寄托之深、淺、廣、狹，固隨其人之性分與身世為轉(zhuǎn)移，而寄托之顯晦，則實左右于其時代環(huán)境?！雹咄蹯?《清十一家詞選自序》概括為：“至于清，異族多猜，跌興文獄，才人學士，既不以科舉熱中，復不敢言辭賈惑，斂形遠害，群遁于樸實艱僻之途，是以考據(jù)箋疏，至茲特大。詞本倚聲，較難馳騁，幽微要渺，可托孤憤?！背执苏撊ズ饬看皆~，則船山詞于深婉的寄托中展示了一幅易代之際的社會畫卷。江山慘淡，國事日非，遺民幽獨無奈、忠怨哀感的普遍心態(tài)，百年之后，煊赫于張惠言等常州詞派諸老理論重鎮(zhèn) “比興寄托”說和周濟 “詩有史，詞亦有史”的 “詞史”說，在船山詞這里，已然得到先期實踐。

注釋：

① 況周頤： 《蕙風詞話》卷五，見唐圭璋編 《詞話叢編》（5）中華書局，1986年，第4510頁。

② 鄧紅梅：《明詞綜論》，見 《中國韻文學刊》，1999年第1期。

③ 吳梅：《詞學通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5頁。

④ 吳世昌：《詞學新話》（增訂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315頁。

⑤ 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見唐圭璋編 《詞話叢編》（4），中華書局，1986年，第3675頁。

⑥ 周濟： 《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見唐圭璋編 《詞話叢編》（2），中華書局，1986年，第1644頁。

⑦ 詹伯慧：《詹安泰詞學論文集·論寄托》，汕頭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2頁。

On Artistic Expression of Wang Chuanshan's Chant CI

XU Fe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dong Finance Institute，Jinan Shandong 250014，China）

Chuanshan has grown up in CI circle in the turbulent late Ming Dynasty with Lisao and lingering love of CI.Kuang Zhouyi evaluated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Chuanshan's CI as“graceful in vigorous”.The paper takes Chuanshan's chant CI as an example and analyzed its artistic expression of traditionally putting vigorous love into very pretty and charming which is closest to the“grass beauty”of Lisao.

Chuanshan；Chant CI；artistic expression

I206

A

1673－0313（2011）05－0005－03

2011－08－28

徐峰 （1977—），女，山東即墨人，講師，從事人文藝術(shù)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