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霞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重慶三峽學院,重慶萬州 404100)
文化再生產的迷思
——對一個民族鄉(xiāng)“土家女兒會”的考察
李 霞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重慶三峽學院,重慶萬州 404100)
文化再生產過程是一個流動和開放的過程,多元的利益主體在此中訴求著多元的利益,其中由于權力的強弱存在博弈關系,各方力量以不同的話語符號來表達其對于文化再生產的關注。文章以一個民族鄉(xiāng)的“土家女兒會”的舉辦為契機,重點考察文化再生產過程中的動力、途徑等問題,認為文化再生產離不開本土人的文化自覺。
文化;再生產;迷思
文化再生產過程是一個流動和開放的過程,多元的利益主體在此中訴求著多元的利益,雖然其中由于權力的強弱存在博弈關系,但一切尚未定型。這種不確定的情境定義可能導致未曾預料到的后果。
文化再生產的概念由文化與再生產兩詞組合而成,對于何為“文化”,可謂是百家爭鳴。這里所要討論的文化,采用的還是較為寬泛的指稱,既包含物質的維度,也含有觀念的維度。文化即社會,“包含了人類存在的各個方面”。[1](2)綜合王銘銘、[1](2)高丙中[2]等的論述得出,文化的再生產過程與社會再生產過程是相生相成的。
布迪厄從文化資本、符號以及象征等角度來理解社會結構是如何通過文化再生產而再生產出來的,這種理解與他的場域、慣習等核心概念交織在一起,被許多人用來解釋各種社會現象。高宣揚則認為“文化再生產是在人類文化產生,并使人類社會逐漸從自然界脫離出來而具有其本身特殊生命的情況下,所進行的文化更新”。[3](161)他強調的是文化的自我創(chuàng)造性和自我超越性。
一個概念形成并表述出來之后,其應用經常會脫離其首創(chuàng)者的意圖而朝不同的方向發(fā)散。對于文化再生產還有不同的認識角度,其中之一是指利用當地文化資源,整合現代化、全球化因素而再生產本地文化的一種過程。方李莉、[4]麻國慶[5]從多元建構的角度來看待地方文化傳統是如何再生產的。本文所采用的文化再生產概念也是從這一角度出發(fā)的,考慮的是在一個地方一度消失或本不存在的文化活動,是如何在各方力量的促動下被構建或再現出來的。這種再生產活動必然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
無論是作為社會的整體意義上的文化,還是作為地方層次的類亞文化,文化從來都不是靜態(tài)的。秉持動態(tài)的文化觀也是達成一定程度共識的觀點。然而,如何動態(tài)的去看待文化,還是一個充滿挑戰(zhàn)的問題。
QS土家族鄉(xiāng)的建制沿革可以一直追溯到解放前,這片區(qū)域在拆分與合并中經歷了三次大的分與合,目前轄16個行政村,211個村民小組,5 006戶,面積102.09平方公里,常住人口19 043人,其中土家族約3 900多人,占總人口的21%,主要分布在靠近湖北的4個村。①經由國家審批,2002年成立QS土家族鄉(xiāng),這對于當地來說是一重大事件,被載入當地的縣志。以此為契機,這個地處深山的鄉(xiāng)鎮(zhèn)的發(fā)展,打上了濃厚的“民族”色彩,與此同步展開的是民族文化再生產的過程。這一系列民族文化再生產過程由以下一些重要事件所組成:20世紀80年代至今的民族身份登記備案與統計、土家族鄉(xiāng)的命名與掛牌、土家族文化的發(fā)掘與重塑、以少數民族為名目向各級政府爭取的扶貧開發(fā)項目、以土家族命名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發(fā)展等等。最近的事件是 2010年 8月5日舉行的“土家女兒會”。②這些事件背后都反映出一個問題的不同側面,即本土文化的再生產。
文化再生產過程中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是符號。QS土家族鄉(xiāng)的文化再生產過程中也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符號表達。
從政府的宣傳與動員來看,本次投資 50萬元的女兒會,以“不趕土家女兒會,不識人生啥滋味”為宣傳口號,按照預計來賓1 000人次的規(guī)?;I備,用以襯托500畝葵花和“青磚黑瓦馬頭墻,雕梁畫棟花格窗”的建筑群,以及當地的岐山草原、龍缸龍洞風景區(qū),還有國家地質公園等。③這些符號化的表達還體現在當地政府的宣傳性話語表達中,如“法制穩(wěn)鄉(xiāng)、生態(tài)靚鄉(xiāng)、能源活鄉(xiāng)、旅游興鄉(xiāng)、產業(yè)強鄉(xiāng)”的發(fā)展思路、“萬畝草原的牛羊之鄉(xiāng)、鮮花盛開的牡丹之鄉(xiāng)、紅紅火火的邊貿之鄉(xiāng)、獨具特色的旅游之鄉(xiāng)”的發(fā)展目標等。在這里,葵花、牡丹、墻、窗與女兒會及溶洞景觀交織成一幅充滿宣示色彩的圖景,以符號的形式展現當地的風貌。
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土家族文化的各項因子被調動起來,可以列舉的是擺手舞、打連響、土家族民歌、土家鞋墊、土家族服飾、土家蜂糖酒、臘肉等。地域文化因素也以符號的形式被納入進來,如川東民居、當地人創(chuàng)作的言子、地方特色食品、旅游景點的呈現等。
土家女兒會這個名稱本身也蘊含著符號的象征意味。土家這個稱謂突出的是民族性,它引向的所指是原生的、異文化的;而女兒一詞則以女性為符號,帶有誘惑與消費的含義。這一命名將民族與女性因素加以組合,象征性地突出了當地政府想展現的文化表達。
然而,符號能表達的或者所指的并不能包含所指對象的全部。各種的符號組合并不一定能表達出當地的文化。在“土家女兒會”的籌備過程中,符號的運用蘊藏著多元的利益表達和沖突,多元話語的競爭也就此展開。
文化再生產涉及由各方利益競爭所引發(fā)的話語競爭。利益從來都是隱藏在各種符號的面紗之下,不會赤裸裸地暴露出來,或者說,利用象征資本來進行不斷的博弈。一個進程的推動、一個事件的進展,雖然不能絕對地說完全得益于參與各方的利益期望,但總有一方行動者預期或現實地從中得到自以為的利益,否則,相關的行動難以啟動。
參加土家女兒會的代表來自不同場域的力量,概而言之,即政治場、經濟場、文化場,它們以資本的形式進行交換和角力,而這些市場代表方、政府代表方、文化代表方、當地代表方各自并非只在一個場域中起作用。
地方政府集管理與組織、經營與謀利于一體。當地鄉(xiāng)政府在策劃、組織、安排活動的過程中,代表民族團結進步、地方文化興盛繁榮的政治立場,同時它還是這一場文化活動的經營者,著眼的是在可預期的時間內能以此帶來政治和經濟上的收益。其視野集中在發(fā)展上,雖然發(fā)展含納多重目標,但重心和焦點是經濟的發(fā)展。如政府的宣傳標語中處處體現的是“興、強”一類的發(fā)展話語。
出席本次活動的其他國家機構代表所傳達的關鍵詞是“祝賀”。這一詞語背后潛在的話語即國家對這一文化再生產活動的認可與支持。土家女兒會作為地方政府組織并推出的地方文化展示節(jié)目,雖然不是國家直接實施的項目,但也是國家大的文化產業(yè)政策以及經濟政策的一個組成部分和具體體現。正如杜贊奇所言,“國家政策不僅有計劃地改造了鄉(xiāng)村社會,而且,伴隨著這些政策的執(zhí)行,國家內卷化力量也影響著鄉(xiāng)村社會的變遷”。[6](159)國家話語在此體現為“支持”和“引導”。然而對民間傳統和民間民族文化的再生產表示支持這一話語框架并不是一直存在的,它也經歷了長時間的競爭。
作為參與本次活動外來商業(yè)精英,參與活動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對產品進行推廣和宣傳。然而,廣告效應并非其追求的最終目的。籍以參與政府組織的地方性文化活動,其經濟資本能與權力和文化資本對話、交換和互惠,這才是潛藏的訴求。只不過這種訴求不能以話語明示,而是體現為“友情”、“贊助”一類的話語和言說。
當地居民是被動員參與進來的一方,雖然不乏有人是主動參與的,但大部分人員是作為觀眾出席的。這一部分人員的話語權相對而言較為微弱,也較為分散,其表達的話語也較為分散。以這一鄉(xiāng)的QS村而言,居住場所在云利路邊和老村級公路邊的人看法不一。前者認為發(fā)展旅游,重塑地方文化是有利可圖的,可以促進當地的發(fā)展;后者認為發(fā)展旅游純粹是政府在瞎指揮,給農民帶不來什么實惠,錢都被外來的商人和有權勢的本地人賺走了。另外,在同一個鄉(xiāng)村從事不同職業(yè)的人對此也有不同的意愿表達??梢?,即使將當地居民定義為一方,但其中的異質性是很明顯的,此中存在多元的話語分歧和話語競爭。面對強勢的地方發(fā)展需要,這些話語即使存在,也不足以對整個情勢造成大的影響。
因而,即使能從多元的訴求中分離出有代表性的幾種觀點,也因為各方跨越的場域不一,話語權的強弱不均,在文化再生產活動中各自造成的影響不同一。國家話語支持地方文化的再生產,鄉(xiāng)一級地方政府因為政治上的需求和經濟上的訴求而將發(fā)展話語嵌入到地方文化的再生產過程中,市場的力量借助文化再生產謀求利益合法化和資本的轉化,而當地民眾作為居民和文化持有者卻處于話語分散甚至失語的境地,這些亂象后面隱藏著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文化再生產的動力和支撐是什么?
當論及何為地方文化再生產的動力時,高宣揚認為是文化本身所具有的生命力。方李莉提出這一過程中是由市場經濟、政府、專家學者、新技術、傳統本土文化等力量所主導和推動的。麻國慶認為文化的生產是由于全球化而引發(fā)的族群認同與地方文化的張揚。王銘銘關注到地方傳統的復興、重建與地方社會與經濟發(fā)展需求之間有不可分割的聯系。[7]李立認為“而那些被理性算計遮蔽的因素也可能成為文化再創(chuàng)造的動力”。[8]
當然,何為文化再生產的動力還會有不同的觀點和主張。概略地說,目前的表述要么將其化約為理性人的利益最大化追求,要么將其歸因為國家的結構性制約力量,其中還涉及經濟的滲透性力量,也有人關注非理性因素的影響,如人的情感和精神需求。其中所采用的理論視角,有結構功能的,有建構主義的,還有后現代的解釋。形形色色的分析中不乏真知灼見,能夠解釋這一現象的某一方面的原因。而主要的問題是對于經濟沖動和結構性因素的強調,對作為參與者、生活者的當地人的話語和能動性考慮不夠深入。
一個文化事項的一次生產也許在各種外來力量的建構下就能得以完成,但它要成為當地人固有生活節(jié)奏中的一部分,則國家的主導力量、市場經濟的推動力量還不足以使其內化??赡芪幕偕a需要分階段去看,在其草創(chuàng)階段,外來的力量能使其一度綻放。一旦這一文化再生產行為需要褪去其官方色彩并進入尋常百姓家時,情感認同和地方精神的再造則成為其主要支撐力量。從經驗層面來分析,諸如“女兒會”這種節(jié)會也將成為一種符號,是當地人對生活意義的一種追尋和表達。
文化再生產作為一個行動過程,參與各方有著權力上的不均衡狀況,因此習慣上將國家與政府一方視為“上”,民眾一方視為“下”,這樣一種定位本身就是一種結構性的思維。
就現實的“土家女兒會”的運作情況而言,確實存在著上與下的問題。當問及“土家女兒會”的具體內容時,當地民眾的一般性回答是“那是上頭搞的,我們下頭也不是很清楚”。這句話反映出上與下的觀念存在于當地人的認識中,同時也表達了一種距離,即對再植入自身日常生活的文化活動的陌生感。這種陌生很大程度上源自由政府所主導的文化再生產行為與其日常生活世界的節(jié)奏并不合拍。
所以,文化再生產確實存在“自上而下”的推進型和“自下而上”發(fā)起型的模式問題?!白陨隙隆蹦J酵獾礁嗟呐u,典型的批評是“自上而下”的文化再生產往往忽視當地的傳統與歷史,未能植根于當地的地方性知識系統中,有將地方文化商品化和庸俗化的危險。然而,“自下而上”的模式也可能有同樣的風險,不過因其源自民間而被許多學者認為是“原生態(tài)”的而受到推崇。[9]就文化再生產本身而言,這兩種模式并無明顯的可行性問題,因為無論是“上”還是“下”主導,當這一進程被開啟時,各方的行動都已經卷入到同一個事項當中,帶來的可能是另一個問題:文化再生產何以為繼?
費孝通先生所提出的“文化自覺”概念現在使用的頻率頗高。自覺首先是認識,“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的特色和它的發(fā)展趨向”,[10](52)更進一步,“自覺意味著反省,而反省往往會導致對既往行為的批判”,而“批判是一種態(tài)度,憑借這種態(tài)度,既有的知識將經受懷疑論的考驗”。[1](60)在高丙中看來“認同文化對于一個民族國家來說是無價之寶”。[2]我們所需要自覺的對象即這種認同文化,因為它是一個共同體凝聚力和自信的來源。
文化始終是人的活動,失去人這一因素,沒有什么文化能夠生產或再生產。就QS的情況而言,問題的一個方面在于對本民族文化記憶的模糊;另一個突出問題即是農村人口的流失與流動加劇,年齡階序被打破,斷層的年齡結構難以維持整體形態(tài)的文化。這兩個問題既可以說是當地文化自覺缺失的表現,也可說是當地文化自覺缺失的原因。
沒有文化自覺作為根基,地方性文化再生產行動很難說得上是成功的。悖論之處在于,即使如此,文化再生產活動還是在發(fā)生和繼續(xù)。
土家女兒會在當地作為一種再創(chuàng)造,能夠運用的社會動員力量是有限的,外來引進的新事物要在本地生根,還需調動當地人的認同和參與,而這兩者在目前 QS的時間和空間范疇內還無法完全實現。而很有可能的是,這種反復舉行的會演,集合了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的使命,其中占主導地位的還是政治上的需求和經濟上的訴求,而文化認同的追求體現得很不明顯,一個很大的問題是當地政府不認為有必要以此來凝聚地方認同,而本地人因外出打工造成人員的大量流失與文化傳承的斷層,對于如何繼承與保護當地文化也沒有自覺性,因而這樣的文化再生產如何為繼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注 釋:
①本部分數據來自該鄉(xiāng)2010年7月鄉(xiāng)情統計。
②土家女兒會是曾經于湖北恩施石窯、大山頂等地存在的一種青年男女交往的集會,于每年農歷七月十二日舉行。這一本為民間自發(fā)進行的活動,現在已經由于各級政府的參與、宣傳與組織,成為一種官辦的民間活動。
③本屆女兒會達到了當地官方的預計規(guī)模,8月5日至7日,約有800輛外來車輛進入;當地鄉(xiāng)鎮(zhèn)賓館約1 000余床位已由政府提前預定并客滿。
[1]趙旭東.文化的表達:人類學的視野[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2]高丙中.對節(jié)日民俗復興的文化自覺與社會再生產[J].江西社會科學,2006(2).
[3]高宣揚.當代社會理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4]方李莉.從藝術人類學視角看西部人文資源與西部民間文化的再生產.文化研究[J].2006(1).
[5]麻國慶.全球化:文化的生產與文化認同——族群、地方社會與跨國文化圈[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4).
[6]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M].王明福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7]王銘銘.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閩臺三村五論[M].北京:三聯書店,1997.
[8]李立.文化再造的動力——《信仰的再創(chuàng)造——人類學視野中的儺》讀后[J].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
[9]劉宗碧.“原生態(tài)文化”問題及其研究的理論辨析[J].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09(3).
[10]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M]//潘乃谷,王銘銘.田野工作與文化自覺.北京:群言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張新玲)
Thoughts on Cultural Reproduction: Study on Tujia Nationality Girls' Festival in a Nationality Township
LI Xia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Wanzhou 404100, Chongqing,;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ultural reproduction is a changing and open process, in which diverse interest bodies look for diverse interests. Because of the unbalanced power, there always exists game relationship between stakeholders who use different discourse signals to show their concern for the cultural reproduction. By investigating Tujia Nationality Girls' Festival in a Nationality Township, this paper probes into the motive power and the approaches of cultural reproduction and concludes that cultural reproduction can't do without cultural consciousness.
culture; reproduction; thoughts
G124
A
1009-8135(2011)02-0133-04
2011-01-13
李 霞(1979-),女,湖南汨羅人,重慶三峽學院民族學系講師,在讀博士,主要研究民族與生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