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筆記》的文體與視角分析

續(xù) 靜，殷曉燕

(1.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2.成都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成都 610064)

《獵人筆記》誕生近200年了，仍然不斷有學者討論它的意義及形式問題。《獵人筆記》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短篇故事集，還是雜糅了現(xiàn)代小說新質的混合型敘述作品?它是許多讀者與學者所定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作者對農(nóng)奴制的批判意識，這樣說是否過于武斷?本文擬運用當代敘述學相關理論，重新對其進行文本細讀，對它進行文體和視角2個方面的分析，以期有新的發(fā)現(xiàn)。

1 《獵人筆記》的文體之思

《獵人筆記》是屠格涅夫自1847—1852年間為《現(xiàn)代人》雜志撰寫的系列連載短篇故事的匯編。確實很難對它的文體進行簡單地界定。有研究者認為其創(chuàng)造性和典型性不夠突出［1］，而將它歸入隨筆、筆記一類;或命名為“游獵特寫”［2］。除此之外，還有以下的闡釋可能:

1.1 短篇故事集

追根溯源，這種利用一個“框架”來統(tǒng)一許多短故事的模式，可以在《十日談》、《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雷故事集》等勸喻性故事、民間故事、譬喻經(jīng)、動物寓言、基督傳說這類短篇故事集中找到它的影子。《獵人筆記》中所有的小故事都發(fā)生在19世紀上半葉屠格涅夫莊園斯帕斯克村附近，基本上以農(nóng)村生活見聞為題材，在農(nóng)奴制嚴重阻礙社會發(fā)展的語境中展開情節(jié)，展示農(nóng)民與地主的關系、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面貌以及作者對鄉(xiāng)間質樸生活和俄羅斯文化傳統(tǒng)的向往與珍視之情。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獵人身份)作為一條清晰的紅線，將所有的故事有機貫串起來。整部作品具有近乎一致的藝術特色:勻稱經(jīng)濟的結構，細膩典雅的風格，質樸優(yōu)美的語言，清新靈動的場景描寫等等。

另外，《獵人筆記》里沿用了古老的故事套故事的布局。第一人稱的“我”本身是個貴族地主，作者首先展示他與不同階層、類型的人交往時的場景、對話與沖突，這是第一層故事;然后又通過他的眼睛與耳朵揭示其他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這是第二層;與“我”對話的人物又講述別人的故事，更是故事里套故事了。諸如此類，對成規(guī)的繼承還有許多，如使用諷刺、滑稽的藝術手法，描寫平民的日常生活等。因此，可以認為它在傳統(tǒng)的意義上是一部短篇故事集。

《獵人筆記》又與這些傳統(tǒng)的故事集有明顯的不同。傳統(tǒng)的故事幾乎是公式化的。它們多是簡單的悲劇或喜劇。某些希臘傳奇描寫男女主人公墜入情網(wǎng)，經(jīng)歷一系列難以置信的不幸與分離，終于團圓;阿里巴巴和同伴們運用智慧戰(zhàn)勝四十大盜，過上幸福生活;俄狄浦斯終究難逃命運的悲劇，弒父娶母。他們的冒險可以隨地發(fā)生，涉及的時間長度也不是被如實表現(xiàn)的。偶然與命運支配著這一時空，而不是因果關系。

艾倫·弗里德曼等人在現(xiàn)代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開放形式”對于集體秩序和個人秩序的同時拒絕?！伴_放形式”預防了敘述的封閉以及隨之而來的意義的確定?！东C人筆記》的故事也相對地具備這樣的特點，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簡單地說，“獵人”記錄下的只是此時此地人們的生活片段，包含絕不相同的悲歡離合，許多故事的結尾戛然而止，挫敗了傳統(tǒng)讀者的閱讀期待:故事有個明確的結果，或一切線索、細節(jié)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讓故事流入未來，故事的意義、后續(xù)發(fā)展和人物的命運可由歷史時間中的讀者自由理解與想象。結構精當干練，沒有旁枝蔓節(jié)。通常是直接進入主題，然后進行簡單回溯，只寫幾個場面，扣住主題而不旁涉。

1.2 現(xiàn)實主義小說

筆者認為現(xiàn)實主義可以作為一種寫實的創(chuàng)作手法。其主要特點是:典型、客觀、對于因果觀的強調。《獵人筆記》既含有很多現(xiàn)實主義質素，也體現(xiàn)出異質性。

屠格涅夫選取當時社會中迫切需要廢除的農(nóng)奴制題材，塑造貴族地主莊園這個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形形色色的地主與農(nóng)民，既有代表性又體現(xiàn)個性。表現(xiàn)他們作為群體在物質與精神生活上的鮮明對比與沖突，揭示反農(nóng)奴制的鮮明主題。當然，屠格涅夫對俄羅斯生活的許多方面都作了敏銳的觀察，該作品思想上的復雜性有待進一步認識。比如，屠格涅夫在《霍爾和卡里內(nèi)奇》第一段，討論了生存環(huán)境對人的精神面貌、氣質和生活方式的巨大影響，驚呼奧廖爾省對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這對當今生態(tài)話題與生態(tài)批評也不無意義。

客觀性可以理解為如實地刻畫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屠格涅夫采用大量逼真的人物肖像、語言、行動和景物描寫，精選的細節(jié)也頗多寓意而耐人尋味，還廣泛使用轉喻、提喻等手法濃縮社會現(xiàn)實、深化人物性格。比如多處巧妙地使用名字、綽號(如“孤狼”)提示人物的性格或身份。客觀性也可以理解為不讓個人態(tài)度介入故事的再現(xiàn)。獵人“我”與故事人物互相問答，一起出游，又與作者神合?！拔摇辈皇侨?，從不直抒胸臆，未盡之處任由讀者體驗與想象。正如屠格涅夫經(jīng)常說的，心理學家應該隱藏在藝術家后面。

但屠格涅夫排斥莫泊桑那種自然主義的冷酷的客觀，表現(xiàn)出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特征?！东C人筆記》的魅力在它并非純?nèi)豢陀^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使人感受到田園詩般的高尚的夢幻?，F(xiàn)實主義包含一種自然因果觀，《獵人筆記》則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這種因果觀?，F(xiàn)實主義作者通常會鋪設縱橫交織的情節(jié)線索，并按令人信服的自然因果邏輯促成情節(jié)的發(fā)展。知道一個結果，在時間中追溯它的原因，這種自然因果觀的對立面就是羅曼司小說(傳奇)的機遇、命運。后者刻畫被卷入人物無法控制的事件中的個人的命運。《獵人筆記》中既有因果邏輯，又有偶然命運。游獵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冒險旅行，路線與目的不定，會遇到誰，發(fā)生、聽到怎樣的故事，作者似乎與“我”、與讀者一樣一無所知?！拔摇钡恼鎸嵭粤钊藨岩?。只是主人公并不“傳奇”，故事也不因循成規(guī)，千篇一律。

總之，《獵人筆記》混合了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與傳奇的因素。這將成為《獵人筆記》作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反證。一些學者甚至據(jù)此否定《獵人筆記》的小說本質。更確切地說，《獵人筆記》具備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敘述特征，無法輕易也沒有必要被確定為某種純粹的文學體裁或類型，它是混合型敘述作品，包含的成規(guī)或新質都值得深入研究。

2 《獵人筆記》的視角分析

敘述學認為，敘述視角創(chuàng)造了沖突、興趣、懸念乃至情節(jié)本身。事物始終是從某一視角體驗到的。小說的目的就是表現(xiàn)不同視角的差異并允許它們相互作用。以下分析《獵人筆記》第一人稱敘述者與作者、故事人物的關系以及敘述視角的轉換和效果。

2.1 第一人稱敘述者

《獵人筆記》總體上是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者與其他人物存在于同一世界，因此第一人稱敘述也稱為內(nèi)部敘述。“我”是主要敘述者，化身為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并被賦予特殊身份:獵人。這不是一般的人物，“我”是傳奇中的冒險者，是流浪小說中的流浪兒，是本雅明意義上的“游蕩者”。這類人并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在故事中的所謂職業(yè)是個偽裝，無論是破落騎士、乞丐還是閑逛者、獵人，要說他們的正業(yè)，那就是游蕩，在都市的拱廊街或鄉(xiāng)間的曠野不停地漂流?？此迫巳褐械囊粏T，卻因各種理由成為邊緣人，始終以局外人的眼光觀看這個世界。他們的目的，是去體驗、去發(fā)現(xiàn)、去記錄、去穿透這個世界。“我”既是故事的目擊者與參與者，與其他人物同哀樂;又是居高臨下者，以超越的眼光提煉這些體驗，間接地發(fā)表感受。

第一人稱的好處是能為讀者制造一種直接介入感和期待感。缺陷是揭示的范圍和視角受到限制?！拔摇钡膬?nèi)心可以展示，但別的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就不能直接呈現(xiàn)。而且通過“我”的眼睛看、耳朵聽得來的感受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色彩。以葉爾莫萊的肖像描寫為例，“我”幾乎從不隨便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盡可能地讓故事中的場景、人物說話?！拔摇蓖ㄟ^他的外貌裝束看到了一個農(nóng)民、獵人、新式人物與小丑的混合體。反映出那個時代農(nóng)民階層內(nèi)部分化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作者通過諷刺手法揭露文化沖突現(xiàn)實的意圖，明顯的夸張之意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現(xiàn)實主義的逼真性。

2.2 敘述者、作者與隱指作者

“我”確實與作者有重疊之處，但并不就是作者本人?！读袆e江市》開頭談到打獵的作用，故事中也多次暗示“我”是一個偽獵人，暴露作者的特別意圖:提醒讀者注意虛構的獵人“我”的作用?！拔摇被顒訄鏊脑褪撬古了箍舜迩f園。那是屠格涅夫的母親從叔父那繼承的遺產(chǎn):20個村莊和5 000個“靈魂”。作者從母系家族里汲取短篇小說的素材，并一直在斯拉夫派(尊奉俄羅斯傳統(tǒng)精神文化)和西歐派(向西歐學習)之間矛盾和搖擺。作者本想對農(nóng)奴制度的弊端大加撻伐，受當時言論環(huán)境的制約而轉為含蓄。借用趙毅衡先生的定義，“隱指作者”是“從敘述中歸納出來、推斷出來的一個人格，這個人格代表了一系列社會文化形態(tài)、個人心理以及文學觀念的價值，……”。［3］盡管“我”不是作者本人，但讀者能通過文本的敘述方式和風格思摹隱指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拔摇泵黠@地是寄托了作者理想的人物，但“我”這個敘述者比作者本人簡單和“透明”多了，不被允許隨意說話和行動，“我”的存在主要是為了表現(xiàn)其他人物，反映現(xiàn)實也更客觀。

2.3 敘述者與故事人物的聲音

俄羅斯批評家巴赫金提出“多音齊鳴”理論，認為日常世界互相對抗的話語被用于思想與態(tài)度的表達。每一話語在界限以內(nèi)宣布自己的真理。［4］屠格涅夫在《獵人筆記》中巧妙地利用互文關系，采用對照手法，將故事人物錯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特點與作用在與這些人物的各種關系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以下舉例展開論證:將《葉爾莫萊和磨坊主婦》與《里果夫村》等連綴成系列故事的葉爾莫萊這個形象。其反復出入不同故事的作用值得細細分析。

1)葉爾莫萊的職業(yè)同“我”一樣，是個獵人，是被“我”發(fā)掘的同伴。另設一個老練的獵人與“我”并置，不正暗示“我”這個蹩腳獵人的出位嗎?在文本內(nèi)部顛覆自己，這是現(xiàn)代敘述作品的明顯特點。

2)起到輔助敘述的作用。因為“我”不屬于任何時空，是個有局限的敘述者，只能從這種特殊而復雜的身份和角度來觀看和思考事情，葉爾莫萊的視角補充了這個不足?！拔摇贝颢C幾乎必帶上“他”。通過2人隱晦的關聯(lián)點展示“我”的想法?！拔摇笔呛腿~爾莫萊一樣的邊緣人?！拔摇迸c傳統(tǒng)的貴族地主后代性格完全不同:溫文爾雅，不拿架子;怪人，具有復雜的身份與心態(tài):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的承載者，卻受到西歐文明很大影響，找不到自己的平衡點;眷戀鄉(xiāng)土又厭惡其落后的一切?！拔摇迸c他們只是記者與被采訪者的關系，無論是否整日地逛遍了這里，卻始終無法融入這里。

3)以葉爾莫萊為中心，將“我”與其他人物放置到一個序列中進行對照，受委托的敘述者取代權威的作者，允許人物說各自的語言，因而獲得深刻的立體感。首先，葉爾莫萊仰視的角色有許多。他是“我”鄰村的一個老派地主家里的仆人，沒有土地和錢，四處游蕩。主人盤剝，別的農(nóng)民也叫他廢物。而“我”雖時時受葉爾莫萊的尊重，但“我”的眼光帶著同情與理解。其次，葉爾莫萊在另一群中則表現(xiàn)出優(yōu)越感。包括他的狗、獵物和比自己弱的妻子。在《里果夫村》，地位更低賤的蘇奇卡的加入，使葉莫萊爾有了可以俯視的角色。更巧妙地是作者在他與同是獵人的弗拉季米爾之間造成的張力。正常情況下，他對弗拉季米爾表現(xiàn)出尊敬;然而去蘆葦蕩打野鴨子時船沉落水，葉莫萊爾終于占到了心理優(yōu)勢。最后，與葉爾莫萊相對平等對話的角色，磨坊主婦就是其一。對話絕不僅僅是說話者的輪流。對話的本質特征最清楚地顯露于分歧之時，他人的語言深深切入我們自己的語言，而我們則將這些語言作為嘲弄或反駁回敬過去。不同語言和透視角度的相互作用創(chuàng)造了“雙聲話語”。比如，在《里果夫村》有個對話場景:“我”問弗拉季米爾:“你扮演過什么角色?”他馬上接道:“您說什么?我沒聽清?！敝R分子的書面語與農(nóng)民的口頭語產(chǎn)生了沖突。在“我”換一種說法后才能有效交流?！读袆e江市》中“我”用俄羅斯農(nóng)民的口吻說話了:“愚蠢的鄉(xiāng)下婆娘”［5］。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可見作者在安排視角和人物方面的功力。

4)視角與敘述時間。關于場景描寫，屠格涅夫都是通過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呈現(xiàn)，帶有“我”的主觀感情。關于人物的意識內(nèi)容，屠格涅夫采用大量的直接引語讓人物自己來講故事，抒發(fā)感受。人物獨白卻不常見。這樣造成的不便就必須由敘述者來彌補，以過去時概括人物的所思所感。聰明的作者知道如何把第三人稱敘述的方便處與第一人稱所保證的真實性結合起來。

經(jīng)常是某種措辭、某個聲調或變音，就使我們注意到視角的轉換或混合。如寫葉爾莫萊的狗，先插入葉爾莫萊的直接引語，表示自己從不喂狗，然后通過“的確如此”切換視角，“盡管瓦列特卡瘦得十分可憐，就連不相干的過路人看到都感到于心不忍，但它仍然活得很滋潤，而且活的年頭很長?！保?］這句話是誰說的?一定不是葉爾莫萊，也不像是，“我”怎么會知道路人于心不忍，它活得很滋潤?

視角的轉換常與時態(tài)結合在一起。敘述始終停留在過去時之中，為將故事帶入閱讀的現(xiàn)在時間中設置了障礙。作者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防止過去與現(xiàn)在分叉的方法。敘述者在講述過去經(jīng)驗時使用第三人稱敘述中的無時間性的“這時”、“現(xiàn)在”，標志敘述的“我”與過去中的“我”的分離?！爸皇窃谒贻p的時候，……，從此之后，……。它一般都是蹲著，……而且從來沒笑過?！保?］敘述者似乎就在戲劇式的現(xiàn)在時的場面描寫與敘述的、過去時的概括之間穿梭。

3 結語

綜上所述，《獵人筆記》是一個開放的文本:不存在對文本意義的唯一正確的闡釋?！东C人筆記》絕不應僅被看作單純傳統(tǒng)的短篇故事集，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討伐俄國農(nóng)奴制度的戰(zhàn)斗檄文。它融合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小說的敘述特征，在不同讀者、不同時代中獲得著新的理解與意義。

［1］朱憲生.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說簡論［J］.外國文學研究，2002(1):155-160，176.

［2］田國彬.《獵人筆記》代譯序［M］//屠格涅夫.獵人筆記.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

［3］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

［4］巴赫金.小說理論［M］.白春仁，曉河，譯.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屠格涅夫.獵人筆記［M］.田國彬，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