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艷萍
(文山學院外語系,云南文山663000)
作為美國南方社會的代言人,威廉·福克納以及他所描繪的神話王國(約克納帕塔法世界)小說,一直受到國內(nèi)外評論家及讀者們的青睞。??思{在美國南方文學上的獨特地位,不僅來自于他創(chuàng)造的神話王國,還與其作品反映的思想密不可分。我國研究??思{的專家肖明翰先生曾說過:“??思{對個人價值、對人的道德的強調(diào)使他的思想同西方一個重要的現(xiàn)代思潮存在主義產(chǎn)生了共鳴?!保?](P77)福克納作品所反映的思想與存在主義的互通性及時代性使得其小說在美國乃至歐洲主要國家倍受關注。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薩特也曾對??思{的作品進行了評述[2](P249)。??思{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存在主義的互通性為人們研究福克納的小說提供了新的理論依據(jù)。本文借用存在主義思想大家薩特的“愛情觀”來分析??思{的代表作《八月之光》中主人公喬安娜和喬的愛情悲劇,并結(jié)合當今的社會生活,進一步挖掘這部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
愛情是人世間最美好也是最難尋求的情感,它總在不斷的沖突中成長或消亡。理論界或文學界關于愛情的觀點不勝枚舉。法國20世紀偉大的哲學家、存在主義思想的主要代表人物薩特對愛情的認識具有獨到之處。薩特對愛情的認識是建立在“自由”基礎之上的,認為愛情是趨向他人自由的,愛情的謀劃實際上是“我”自由地以“我”的對象性努力去把握他人的自由,并且設法去控制他人的自由,因此也注定是失敗的。薩特對愛情的獨到見解對于我們分析該部小說中的愛情悲劇具有很強的指導性,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其局限性。
愛情的沖突性。薩特曾在他的著作《存在與虛無》中,把愛情作為分析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特例。薩特認為,他人的存在是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沖突的根源,“我”與他人的關系處在沖突與矛盾當中,他人力圖控制“我”的自由,而“我”試圖從他人的控制與支配中解放出來,同時也試圖控制支配他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于是變得不可調(diào)和。如果我與他人之間產(chǎn)生愛情,那也將是不平靜的愛情關系,愛情的真正樂趣在于將愛的自由轉(zhuǎn)換成“我”的自由,愛就是沖突。
愛情的三種毀滅性。在《存在與虛無》中,薩特還分析了愛情的三重毀滅性:由于愛情是對他人自由的一種控制,因而它本身具有一種欺騙性;同時受欺騙、受控制一方的覺醒會讓欺騙方失去控制,給愛情帶來不安全感,愛情也會走向破滅;此外,他人的存在也給戀愛的雙方造成威脅,使得愛情在他人的注視下最終毀滅。薩特指出,愛情是體現(xiàn)人與人之間無法調(diào)和的關系的一種特例,它最終將走向破裂、走向滅亡。他把“沖突”和“自由”融入愛情之中并以此揭示愛情這一做法是值得借鑒的。
愛情本身沒有絕對的幸福與美好,不同的人對愛情有不同的感悟。雖然存在著矛盾的一面,但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是建立在對自由的控制之上;盡管存在著沖突,但并非所有的愛情關系都是不平靜的,都注定走向滅亡。薩特把愛情毀滅的原因歸結(jié)于三重因素的疊加顯然不是十分客觀。如果以時間的維度來把握愛情發(fā)展的階段性特性并綜合促使愛情毀滅的各種因素,或許更符合實際,借鑒起來也更具有可操作性。由于各民族文化的差異,在對愛情的理解上也會存在很大的差異,我們所認定的薩特愛情觀的局限性也是建立在我們的民族文化和思維方式的基礎上的,因此我們更側(cè)重于時間的維度,即愛情發(fā)展所體現(xiàn)出來的階段性特征。
《八月之光》中描述了兩個孤寂的靈魂在異鄉(xiāng)異地的一段凄慘的愛情。愛情雖不是這部小說的主題,卻是造成喬安娜和喬死亡的直接原因。喬安娜和喬都是杰弗生鎮(zhèn)的外來者,喬安娜跟隨祖輩來到杰弗生鎮(zhèn)居住,主要管理著黑人事務;喬從小不明自己的身份和種族,因為失手殺死了養(yǎng)父而逃到杰弗生鎮(zhèn)躲避罪責。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喬闖進喬安娜的廚房偷吃食物,倆人于是相識并成為情人。由于喬安娜對喬自由的控制,使得這種情人關系并沒有維持太久,最終喬為了擺脫喬安娜的控制而殺死了她,也結(jié)束了這段原本畸形的愛情。通讀這部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愛情走向滅亡的階段性特征。
薩特是這樣來定義愛情的:“(愛情)本質(zhì)上是一種騙局,并且推置無限,因為愛就是希望人們愛我,因此就是希望別人也希望我愛他?!保?](P487)在薩特看來,如果一個人越愛“我”,“我”就越會失去自己的存在,“我”的自由的存在,便逐漸轉(zhuǎn)化成了他人的自由。薩特愛情觀中的欺騙不是簡單的對事實的隱瞞,而是指戀愛中的一方通過各種方式對另一方自由的控制。愛情本身是一個謊言,不是單純的情感互換。
自由控制的第一步:欺騙、隱瞞。兩位主人公在相愛初期,其愛情是建立在喬安娜對喬的欺騙與隱瞞之上的,目的是為了控制喬的自由。起先,他們從來不溝通交流,喬對他的床頭情人一無所知。喬安娜對他隱瞞了所有的一切,小到年齡,大到對她所從事的事業(yè)。喬僅僅知道她每天飯前一段時間都要坐在桌子邊不停地寫,卻不知道她在寫什么;她和他身體的接觸也僅是出于生理的需要,使他覺得是在與另一個男人進行肉搏抗爭;為了一件對雙方都不具實際價值的東西,最后他發(fā)出感嘆:“這倒像我是女人,她是男人。”[4](P157)于是一年多以后,喬意識到自己受了欺騙,意識到她對他的愛只是一種對自由的占有。喬開始變得憤怒,也采取了一些奪回自己自由的反抗行動。他不再接受這一年來她按慣例為他擺放在廚房的食物,甚至還故意當著她的面將食物全部扔到墻上。當憤怒直線上升,最終到了他無法抵制時,他開始策劃離開這個地方。
自由控制的第二步:溝通。眼看著他們的愛情要走向破滅,喬安娜試圖通過溝通來挽救情感。她跟喬談起了家史,談到了她的整個家族與黑人的關系[4](P161-171)。除此之外,每個夜晚在他們激情過后,她都會把她一天干過的大小事告訴他,同時也堅持要他說出自己所干過的事情。他們的感情于是從第一個階段的隱瞞,漸漸進入了溝通階段。除了采取這種方式,喬安娜想盡了一切可以增進他們感情的方法,如藏紙條來告訴喬約會的地點,讓喬從窗子爬進她的房間等等。
可是在新鮮感消失后,喬意識到現(xiàn)在更處于她進一步的控制中,他在心中告誡自己:“我最好離開,最好離開這兒?!保?](P174)
自由控制的第三步:謊言。喬安娜逐漸意識到了喬的醒悟,于是編出懷孕的謊言,他們的感情又重新回到欺騙階段。對于戀愛的人來說,挽救岌岌可危的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擁有一個共同的孩子。不幸的是,她剛提出孩子的事情,喬就察覺出這是個陰謀,從那以后,“他帶著勉強去她那兒,像個陌生人似的”,他認為,“這完全是個圈套……我早該明白,料到這個,一年之前我就應該離開這”[4](P177)。喬安娜所設計的這個陰謀,目的是讓喬同她結(jié)婚,步入她為他安排的生活軌道。
自由控制的第四步:強迫。在喬識破喬安娜的陰謀后,喬安娜控制喬的手段由謊言轉(zhuǎn)向強迫。使用了上述幾種手段后,喬安娜發(fā)現(xiàn)還是無法控制喬的自由,不但沒有控制,喬的反抗行為一次比一次激烈,已經(jīng)從先前的粗暴占有她、拒絕吃她準備的食物發(fā)展到了在她眼皮底下販賣私酒、與其他女人淫亂等等。于是她選擇了強迫,強迫喬去上黑人學校,去當黑人律師。遺憾的是,這樣做觸犯了喬的底線,迫使其承認30年來一直拒絕接受的黑人身份,這是他絕對不會容忍的。
自由控制的第五步:乞求。在實施以上手段的過程中,喬安娜不僅失敗了,而且還受到了喬的侮辱和毒打,最后她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選擇了乞求,乞求喬與她一起跪下來向上帝禱告。這一陰謀最終也告以失敗,因為喬從小就憎惡上帝。最終的乞求加速了悲劇的產(chǎn)生,喬安娜準備的槍沒能殺死喬,反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薩特在分析愛情的三重毀滅性時指出,戀愛的雙方不會永遠處于戀愛者一方編織的甜蜜神話中?!皠e人的覺醒總是有可能的,他隨時可能使我作為一個對象到案,戀愛者永遠的不安全感就是由此而來的?!保?](P487)當戀愛中的一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自由受到另一方的控制時,就會慢慢覺醒,并想辦法擺脫愛對自由的束縛,此外另一方也會對自己的行為有所覺醒。雙方意識的覺醒使他們發(fā)現(xiàn)了愛情的危機,所謂的拯救卻逐步擴大了愛情謊言所帶來的裂痕。
在他們相愛的過程中,喬安娜控制手段的不斷變更都跟喬的覺醒密切相關。起初,他們之間缺乏溝通,喬安娜對喬隱瞞了所有的事情,他只是她孤寂的床頭情人。他雖然可以每天享受她為他準備的飯菜,但卻沒有自由的權利?!八庾R到她從未邀請過他進入這幢樓房的本體。他去的地方最遠不超過廚房,這是他早就闖入的地方……”[4](P156),他心中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想打敗這個把自己當男人的女人,于是他在并未接到她邀請的情況下進入她的房間,并粗暴地占有她,僅僅是想“讓她明白她是個女人”[4](P158);他拒絕吃她的食物,每天去刨木場干活時連望都不望一眼那棟樓房。在他反抗而故意不理她的時候,他堅信她會首先召見他,“他會首先作出表示”[4](P160)。他與喬安娜的對峙也達到了他想要的目的。隨著喬安娜對戀愛關系的調(diào)整,他們后來的溝通很順暢,喬安娜甚至使出了一個戀愛中的女人能使出的所有勾引男人的絕招。喬充分享受到了男人的權利,但同時也為喬安娜腐化般的激情與墮落感到恐懼。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個人拖進了無底的泥潭,他暗自思忖:“我最好離開,最好離開這兒?!保?](P174)就這樣,他們的戀愛無聲無息地進入了對峙時期,這個時期是激情過后死一般的寂靜。喬開始瞞著喬安娜在外面和其他女人鬼混,干著販賣私酒的違法勾當。他對她消極冷淡,只是出于習慣的去她那兒,甚至帶了布朗到喬安娜給他的小木屋一同居住,策劃著某一天賺足了錢好離開那兒。當喬安娜提出送他上黑人學校,讓他接受黑人身份時,他動手打了她,心中開始萌發(fā)殺了她的念頭,他喃喃自語:“我早該動手了?!保?](P187)他怎么都不會接受自己逃避了30個年頭的事實,他和她的關系此時已經(jīng)到了弦繃得最緊的時刻。喬安娜要求他與她一起向上帝禱告贖罪使得這根弦最終斷裂。于是喬實施了殺人計劃。除了受欺騙的一方會覺醒外,另一方也會覺醒。喬安娜和喬的愛情是一個特殊的例子。作為兩個被社會遺棄的人,他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相遇于杰弗生鎮(zhèn),他們的愛情是建立在肉欲上的,所以原本就是畸形的。喬安娜從小接受嚴格的清規(guī)教律,又出生在思想較保守的美國南方,她度過了情感壓抑的40多個年頭,白人們瞧不起她,黑人們雖與她交往密切但大都認為她是個怪人。也許這40多年來,她從未得到一個男人的愛,一直孤身一人。喬的出現(xiàn)對于她來說猶如黑暗中的一線光明,使得她壓抑多年的情感得到宣泄與迸發(fā)。盡管她骨子里看不起黑種人,也一直把喬當成一個黑人,可是她顧不了這么多,只想盡力抓住眼前的幸福,想方設法地通過控制情人的自由來保持住哪怕是肉體上所帶來的幸福。然而從小接受過的傳統(tǒng)教育,在激情過后又鉗制了她的思想,她的內(nèi)心也產(chǎn)生了沖突,并一直處于矛盾中,她想祈禱,但不知該如何祈禱。她開始畏懼,因為她不想“獲得拯救”[4](P175),不想讓自己好不容易獲得的幸福終止,她內(nèi)心乞求上帝再多給她一點時間。這種矛盾及難堪的境地使她非常痛苦。所以,在喬極力反抗和擺脫她的控制并對她逐漸冷淡時,喬安娜感到無能為力,只能跪求上帝的原諒,并要求喬一起贖罪。同時她也做好了愛情決裂時的準備——用槍來結(jié)束彼此的生命。
愛情是人與人之間最為自私的感情,如果出現(xiàn)了第三個人,愛情必然會出現(xiàn)危機。薩特在對愛情的陳述中指出,戀愛者“應該單獨和被愛者存在世界上,以便愛情保持它絕對歸屬軸心的特性,戀愛者永遠的羞恥就是由此而來的”[3](P487)。既然戀愛中的雙方應該單獨在一起,那么,只要出現(xiàn)第三者,不管這個第三者跟戀愛中的雙方是什么關系,都會影響到戀愛雙方的愛情。由此,我們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布朗的存在也是導致喬安娜和喬關系破裂的另一要素。
雖然布朗不是喬安娜與喬情感上的第三者,但他的存在使雙方都產(chǎn)生了恐懼感。喬害怕布朗會發(fā)現(xiàn)他與喬安娜的私情,害怕“他那誰也說不準的傻勁頭興許會引出不可收拾的局面”[4](P181)。而對于喬安娜來說,她所恐懼的是布朗是喬帶回來回避她情感的借口,他的存在會阻礙她對喬的控制。布朗的出現(xiàn)使得喬安娜和喬彼此間有了猜疑,也使得他們的關系越來越緊張,從而加速了感情的破裂。
喬安娜和喬的愛情悲劇帶給我們的現(xiàn)實意義遠遠大于其文學價值。通過借用薩特的愛情哲學對兩位主人公的情感悲劇進行分析,可以啟示我們正確認識和對待愛情。
首先,愛是趨向于他人自由的這一思想,使我們明確了愛情的生命之源是自由。這種自由不是對對方自由的完全占有,而是保證愛的雙方都能夠追求自我的獨立發(fā)展。喬安娜的悲劇啟示我們,自由的愛應該彼此坦誠相待,而不是欺騙隱瞞。
其次,愛的雙方應具有將沖突轉(zhuǎn)化成共融的能力。我們在愛情中要正確處理各種沖突。愛情不是一種絕對美好的情感,我們應該看到個人完善與他人的自由之間有時存在著尖銳的沖突,這種沖突并不是完全不可以化解的,有時可能是一種善與善的沖突,對此我們應該以真誠和理智的態(tài)度來處理。
再者,執(zhí)著而穩(wěn)固的愛使得戀愛中的我們不能以自己的未來作為謀劃的目的。我們應該在心中保持著對方是一個自由的主體的意識,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企圖完全占有對方,才能使對方成為一個真正的主體,才有可能與戀人成為一個強大的“我們”。
??思{的小說大多數(shù)反映了美國南方社會傳統(tǒng)觀念下人性的扭曲,除此之外,他也極力為作品中處于困境中的人尋找一條出路,這一點與薩特的存在主義不謀而合?!栋嗽轮狻愤@部小說以其復雜的結(jié)構而聞名,從愛情的角度來講,小說不僅展示了特定環(huán)境下喬安娜和喬的情感悲劇,同時也描述了另一段充滿希望的愛情——莉娜和布朗的愛情故事。挺著大肚子奔波在尋找戀人路途上的莉娜,是多數(shù)評論家歌頌的對象。雖然莉娜知道布朗一直在躲避她,卻從未放棄希望,放棄一家人本應該團聚在一起的信念。莉娜對生活、生命以及愛情的執(zhí)著信念與喬安娜和喬的愛情悲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正是福克納的寫作目的所在——為處在困境中的人尋找一絲光亮,使人們從小說人物的身上體會現(xiàn)實生活,并引起深思。
[1]肖明翰.威廉·??思{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
[2][法]讓·保羅·薩特.福克納小說中的時間:《喧囂與騷動》[A].李文?。?思{評論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
[3][法]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宜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
[4][美]威廉.福克納.八月之光[M].藍仁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