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利萍
(浙江科技學院 藝術(shù)學院,浙江 杭州310023)
在中國古典園林以人工塑造的自然環(huán)境中,植物素材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它們不僅具有畫面美,創(chuàng)造了園林生機勃勃、蒼翠蔥郁的自然景象,而且在中國園林發(fā)展中,由于中國哲學、文學、藝術(shù)等文化的影響,使園林植物景觀具有了深刻的文化意蘊。
青藤書屋故主徐渭(1521~1593),字文長,號天池山人,別號青藤、山陰人等,是明末著名文人,詩文、書畫、戲劇樣樣堪稱大家,藝術(shù)成就影響深遠,明代文學家、“公安派”主帥袁宏道把徐渭詩文列為明代第一,中國當代文化藝術(shù)界把徐渭列為“中國古代十大畫家之一”[1]。徐謂一生命運困蹇,但天生不羈,悲劇的一生卻造就了一個藝術(shù)上的奇才,他為中國藝術(shù)、為中國明清藝術(shù)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
青藤書屋位于紹興市區(qū)前觀巷大乘弄10號,原名榴花書屋,徐渭誕生于此,并在此生活、學習長達20年。徐渭10周歲時,手植一株青藤于榴花書屋前的天池旁,長成后,枝若虬松,故改稱“青藤書屋”,并自號為“青藤”。徐渭對青藤書屋有著特殊的感情,曾作《青藤書屋八景圖記》,又親繪《青藤書屋圖》。在他的眾多別號中,“青藤”是他最喜愛也是用得最多的別號。
中華民族很早就對植物之美積累了非常深厚的審美經(jīng)驗,如《詩經(jīng)》里就有“松苞竹茂”、“綠竹猗猗”、“藤旨甭可”[2]許多關于自然景觀的描寫。隨著文化的不斷滲入,中國古典園林藝術(shù)中的花木已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自在之物,而是審美之物,園林花木的生態(tài)特征被賦予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
青藤書屋中的花木景觀主要有青藤、葡萄、竹林、石榴、芭蕉、蘭草等,雖非奇花異草,但都是徐渭生前所喜愛之物,也是徐渭畫中所最常見的題材。這些自然景物經(jīng)過造園家的匠心獨運,別有一番情趣,不管是青藤、葡萄,還是蘭花、蕉葉,因為文化的滲透和故主的身份,既讓游者欣賞到自然的美好畫面,還能強烈地體會到蘊寓其中的文人情懷和文化密碼,它們是自然之美和人文之美的結(jié)合體。
明代園林設計家、藝術(shù)家文震亨在談到花木配植的藝術(shù)布局和審美效果時認為:“繁花雜木,宜以畝計。乃若庭除檻畔,必以虬枝古干,異種奇名,枝葉扶疏,位置疏密?;蛩吺H,橫偃斜坡;或一望成林;或孤枝獨秀?!保?]青藤栽于書屋西首,面臨天池,是徐渭記錄8景之一,景名稱“漱藤阿”。它立于幽寂的墻角,頑石之中終年蔥綠,枝繁葉茂,藤下壁間嵌隸書“漱藤阿”石碑。其枝干蒼虬、生機盎然的姿態(tài)與素雅的書屋和粉墻相映成趣,很有文震亨所談花木配植的藝術(shù)布局和審美效果。更重要的是,徐渭對青藤超乎常人的喜愛之情,又引發(fā)觀者對青藤更深層次的審美。
在青藤書屋東園小院中植有葡萄,葡萄也是徐渭常畫題材,其中一幅《墨葡萄圖》最為著名,不僅因為此圖純以水墨寫出,隨意涂抹點染,任乎性情,更因此畫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4]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飽經(jīng)風霜、抱負難酬的無可奈何的憤恨與抗爭精神。這樣的審美體驗,完全超越了自然的欣賞,讓游者感到酣暢豐富的精神滿足。
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士大夫與竹子就已建立起非常深厚的感情。如竹林七賢中的嵇康有宅園竹林。唐代的白居易有詠竹名句:“水能性淡為吾友,竹解心虛即吾師”[5],宋代蘇軾對竹子更是情有獨鐘:“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保?]人們愛竹灑脫的風姿、挺拔的氣勢,愛它那節(jié)外無枝的操守,愛它那剛?cè)嵯酀钠返拢鼝鬯耙酪谰拥?,無處不相宜”[7]的性格。因此人們把竹子作為美好事物和高尚品格的象征,隱喻為一種虛心、有節(jié)、挺拔凌云、不畏霜寒、隨遇而安的品格精神,是園林中最受鐘愛的植物之一。徐渭畫竹,既是寫竹的姿態(tài),更是寫竹的性情,借竹以舒懷,借竹以詠志。在徐渭所畫的竹圖中,畫家展示了深刻的精神含義。因此,在青藤書屋看竹,不但要看竹美的風姿,更要看竹中蘊含的深深韻味。如今主人已去,然詩境尚在,竹影婆娑,正是一個古典文人濃濃淡淡的心跡和挺拔無畏的精神的寫照。
徐渭的一幅《折枝石榴圖》,畫幅的右上方有徐渭的自題五言詩一首:“秋深熟石榴,向天笑開口,深山少人行,顆顆明珠走?!保?]在這幅詩畫中的石榴,其寓意與葡萄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表述徐渭在野落魄的情景,空有滿腹果實(比喻才華),而只得閑拋閑擲。另一幅《芭蕉石榴圖》,徐渭以蕉葉喻勞動人民的衣服,以石榴喻鐵錘,題詩:“蕉葉屠埋短后衣,墨榴鐵銹虎斑皮;老夫貌此誰堪比?朱亥椎臨袖口時?!保?]意謂人民遲早會象戰(zhàn)國的朱亥用鐵錘恨擊晉鄙那樣,對付那些可憎可恨的權(quán)貴們。徐渭作詩作畫常常有感而發(fā),多借題發(fā)揮,揶揄現(xiàn)實,以理趣啟發(fā)人。體會了徐渭的身世和石榴的蘊意,再反觀園中的石榴景觀,讓人或如有所思,回味無窮。
芭蕉是我國南方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它以葉大而寬、色澤翠綠、造型優(yōu)美、舒展盛放、枯而復生而被中國古代文人視為14寶之一,南北朝時入詩,南宋時入畫。唐詩人白居易《夜雨》詩云:“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10],宋佚名詩人名句曰:“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11],前人的詩句賦予芭蕉濃郁的文學意境,雨打芭蕉如同更漏,一滴一滴地扣擊著燈下客的萬千愁緒。徐渭對芭蕉也是情有獨鐘,他在青藤書屋園林中種有芭蕉,從他的芭蕉詩畫作品中,我們可以窺見徐渭的乾坤清氣和詩人氣質(zhì)。
中國文人總喜歡在詩文里,在畫面上,用蘭花來表現(xiàn)自己的品性或精神境界。明人呂初泰《雅稱》:“蘭品幽,宜曲欄,宜奧室,宜磁斗,宜綺石,宜涼飚輕灑,宜朝雨微沾”[12],鄭板橋有詩曰:“蘭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長。堅貞還自抱,何事斗群芳?”[12]蘭花,是中國文人的精神文化符號之一,被稱為最雅,人們愛蘭不僅因其芳香幽澹,風姿脫俗,更愛其高雅品格,蘭花因此成為中國園林文化精神中永恒的審美意象。徐渭有《畫蘭》詩云:“秋水惟應瀟白蘋,胭脂只合點朱唇。自從畫得湘蘭后,更不閑題與俗人。”[13]徐渭畫蘭作詩,是以蘭意表自己脫俗于濁世,暗指其人性的純潔清寂。在其《寫蘭與某子》中曰:“仙華學杜詩,其詞拙而古。如我寫蘭竹,無媚有清苦”[14],“無媚”與“清苦”寫的是蘭,也是徐渭自身的寫照。此蘭亦非蘭,在青藤書屋中欣賞蘭花,應與徐渭的畫和詩一起咀嚼,那樣,便能獲得另一種美的享受和精神韻味的延伸。
人們在對園林花木的觀賞過程中,往往流于景物本身的表面之象,的確,花木的美容風姿能給人們以美的享受,但那更多的是感官上的滿足,很容易過目即忘。而如果從花木的表義內(nèi)旨到景物之間的符號關系進行觀照,我們就能從不管是奇花異草,還是平淡無奇的花木中感受到打動人心的內(nèi)涵。它們或蘊意詩情畫境,或比德暢神,或寄物言志,因此,對園林花木的審美應與生命、思想、情趣、文化相聯(lián)系,喚起人的聯(lián)想,喚起對生命、精神、人格的尊重以及對人生道理的領悟,覺得花木有情,才會興味盎然,獲得的高層次的審美快感和更高境界的審美體驗!
[1]李德仁.徐渭[M].長春: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
[2]劉庭風.廣州園林[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3.
[3]杜書瀛.李漁美學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4]蘇東天.徐渭書畫藝術(shù)[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
[5]金海南.淺議竹子造園[M].藍天園林,2005(2):31~32.
[6]李化來.竹與詩、畫[J].滄桑,2005(6):17~18.
[7]張達光.淺談竹材建筑[J].中國西部科技,2007(7):47~48.
[8]李福順,張志民.徐渭[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
[9]何樂之.徐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
[10]邱 菊.簡析唐代詠雨詩[J].廣西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5(4):161~162.
[11]劉 瑜.李清照全詞[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8.
[12]李 義,朱紅霞.花文化與園林植物配置[J].園林,2003(10):51~52.
[13]周時奮.徐渭畫傳[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
[14]劉智勇,侯鳳翔.詩畫一體[J].藝術(shù)教育,2006(11):4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