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軍 龐振華
據聞一多先生的《少陵先生年譜會箋》①,杜甫于乾元二年(759年)冬十二月攜家入川,先住于成都西郊,從上元元年(760年)春定居于成都草堂。此后至永泰元年(765年)初夏5年中,除寶應元年(762年)秋避亂至梓州、閬州,居留至廣德二年(764年)春外,其余近4年都在成都草堂度過。“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②的草堂生活,是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之一。此期較少奔波流離、生活較為安逸寧靜,杜甫一方面創(chuàng)作了奠定他的詩歌理論思想的《戲為六絕句》,同時還創(chuàng)作了240多首③既傷時憤世又閑適自得的詩歌,體現出了獨特的精神情趣和藝術風貌。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提出的“當時體”的理論,可以使我們從另一角度充分地認識和把握杜甫草堂詩歌的特征。
“當時體”一詞見于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時所作的《戲為六絕句》其二:“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組詩作于上元二年(761年),是奠定杜甫論詩思想的著作。在組詩《戲為六絕句》中杜甫以“當時體”來評價初唐四杰的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價值和影響。
四杰是初唐時期的代表作家,四杰的創(chuàng)作未脫盡六朝之綺靡,在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仍有六朝宮體詩的痕跡,《戲為六絕句》中的“今人”、“后人”嗤譏四杰也正基于此。但四杰年少才高、官小名大的坎坷人生經歷以及“劣于漢魏近風騷”的創(chuàng)作努力,使他們的作品雖然還有宮體詩的余緒,但已經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盧駱以市井的放縱代替宮廷的墮落,以大膽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縮,他們的歌聲需要大開大闔的節(jié)奏,宮體詩在盧駱手里是由宮廷走向市井;五律到王楊的時代,由臺閣到了江山塞漠,才有低徊與悵惘,嚴肅與激昂”④,四杰以他們的努力,使“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詩這時才出現”⑤,為當時詩壇帶來清新的氣息,使自己的詩作“江河萬古流”。杜甫看到了四杰創(chuàng)作的變化和成就,就像杜甫在《戲為六絕句》其三中所說的“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以“當時體”來評價前人大加指責的四杰,就意味著杜甫對四杰的肯定,正如胡、楊兩位先生指出的:“(四杰)用自己時代獨具的形式反映了時代的生活與精神,在文學史上取得了無可替代的地位”。⑥
定居草堂,使杜甫結束了“一歲四行役”(《發(fā)同谷》)的艱辛歷程,生活暫時安定下來。杜甫乾元二年(759年)春自東都洛陽歸華州,七月棄官赴秦州,十月往同谷,十二月奔成都,一年的艱辛流離,不排除有政治失意的原因,但生活的困窘則是杜甫奔波流離的最主要的原因,從《秦州雜詩二十首》、《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發(fā)秦州》12首紀行詩、《發(fā)同谷》12首紀行詩等一系列作品以及杜甫本傳都可以看到詳細記載。如“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一);“長鑱長鑱白木柄,吾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徑。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寓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二);“三年饑走荒山道”(《寓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七);“季冬攜童稚辛苦赴蜀門”(《木皮嶺》);“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發(fā)同谷》)等詩,展現了杜甫“饑餓窮山,流離道路”⑦為生活所迫流浪的艱辛。
到達成都實現了杜甫“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發(fā)秦州》)的愿望,在友人的幫助下定居于草堂,生活衣食有人供給幫助,在寧靜清幽的浣花溪畔,“杜甫種竹植樹,結廬枕江,縱酒嘯詠”,生活較為安逸寧靜,杜甫流露出了些許閑適自得的情趣心態(tài)。然而戰(zhàn)亂紛擾的中原、動蕩不安的朝廷、客居他鄉(xiāng)的境遇、寄人籬下的酸辛,使他不能完全縱情于浣花溪畔寧靜的風光和閑適的生活之中,“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的政治理想和信念,又使杜甫有著無法排遣的隱憂,就像杜甫剛剛到達成都時所寫的那樣:“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成都府》),杜甫把自己看作一個“羈旅”之人,成都是他投親靠友、容身避難之所,不是他的故鄉(xiāng),更不是他的世外桃源。草堂的閑適、愉悅、歡樂是久經離亂后杜甫對草堂生活的美化,草堂只不過是杜甫的心靈暫時棲居地而已,就像陳貽焮先生說的“杜甫雖諳閑適之趣,奈何他并非真正的曠達之人。這是他的痛苦和悲哀”⑧?!八技覄t生愁,睹景則銷愁”(《后游》)所帶來的情感歸屬上的矛盾使杜甫陷入了暫時的精神困境,“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五盤》),這才是杜甫心中揮之不去的真正隱痛。杜甫到底不是陶淵明。
杜甫之“當時體”是對四杰也是對以四杰為代表的初唐詩歌的評價,而杜甫的草堂詩歌也體現出了“當時體”的特征。草堂時期的杜甫,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都與以往不同,此期的情感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思家則生愁,睹景則銷愁”(《后游》)所帶來的暫時的精神困境,使杜甫在較為安逸的生活中,既創(chuàng)作了大量表現家居生活和江村美景的詩篇,表現出了與以往迥異的生活情趣、精神風貌、內心世界,又創(chuàng)作了部分憂時嘆世、思鄉(xiāng)嗟身的情感低沉憂郁的作品,表現出了情感、心態(tài)、風格的糾結,可以說草堂詩歌的藝術風貌是杜甫草堂時期生活和思想困境的藝術再現,體現出了“當時體”的特征。
1.描寫安逸閑適、自得自樂的生活和情趣。久經離亂、饑餓困苦的杜甫定居于草堂,生活得以片刻安寧,暫時體會到了生活中的愉悅歡欣?!恫肪印酚浭隽擞讶藥椭藿ú萏玫那闆r:“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銷客愁”,《堂成》則描寫了草堂修建好后的愉快心情:“背郭堂成蔭白貓,緣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筑新巢。旁人錯比楊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亂世流亡的詩人終于有了安身之所,詩中流露出了詩人的愉悅、自豪、自得、自遣之情。生活的安逸和環(huán)境的優(yōu)美使詩人杜甫多少感到些滿足:“不堪只老病,何得尚浮名。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水檻遣心二首》),“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吊鉤”(《江村》),“晝引老妻乘畫艇,晴看稚子浴清江”(《進艇》),老妻畫紙為棋、稚子敲針作鉤、夫妻乘艇、稚子浴江等情景展現出了可親、可愛、閑適的生活情態(tài),也流露出“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的喜幸安寧的心態(tài)?!稙檗r》、《春水》、《有客》、《賓至》、《田舍》、《寒食》、《客至》等詩都展現了類似的物態(tài)人情。而“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忽取盡余杯”(《客至》),“時來訪老疾,步屧到蓬蒿”(《北鄰》),“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田父要皆去,鄰家問不違”(《寒食》)等詩表現了杜甫與南鄰北舍的友好關系,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杜甫草堂生活的樸實、閑適和歡樂。
在這樣的生活中,杜甫眼中的江村是那樣的美好:“錦里煙塵外,江村八九家”(《為農》),“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水檻遣心二首》)等詩寫了草堂環(huán)境的清幽;“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其一),“自來自去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江村》),“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絕句二首》其一),“已添無數鳥,爭浴故相喧”(《春水》),通過梁間燕子、水中鷗鳥寫出了生活的安詳寧靜,正如楊倫所言:“寫所居景物,當春夏之交,禽魚花草,種種幽適,字堪入畫?!雹?。在上元二年創(chuàng)作的《絕句漫興九首》、《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兩組詩描繪了一幅幅美麗寧靜的草堂圖畫,這兩組詩“在春風沉醉、詩興癲狂中泄露了杜甫靈魂深處的真情”⑩,這類詩作正如馮至先生指出的,“在杜甫風云變幻憂患重重的詩史里,有如暴風雨中暫時的晴霽,重巒疊嶂中的一縷清溪”?,顯示出了獨特的藝術風貌。
2.描寫傷時憤世、思鄉(xiāng)嗟身的悲涼情懷。杜甫雖然描寫了草堂生活的安逸和美好,在流露歡欣愉悅的同時,杜甫的內心世界就像浣花溪水一樣也并非寧靜如一。一方面客居他鄉(xiāng)、寄人籬下、靠人接濟、老病窮苦的境遇,使杜甫內心不時擁有辛酸、悲苦的感受。杜甫到成都后,雖先后有高適、王十五司馬、蕭八明府、韋二明府、何十一少府、徐卿等人伸出援助之手,一旦友人接濟不及時生活就會陷入困頓:“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狂夫》),“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百優(yōu)集行》),“蜀酒禁愁得,無錢何處賒”(《草堂即事》)等詩,記錄了杜甫窮愁潦倒的苦況。而《楠樹為風雨所拔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兩首詩,則由楠樹倒了、茅屋殘破雨漏聯(lián)想到千千萬萬與自己一樣流離失所的人的苦況,就像浦起龍所說的“嘆楠耶?自嘆耶!”?。在這樣的生活境遇下,雖也寫到草堂的四周美好景色,但難掩詩人由窮苦自身推及到的國家多難、漂泊異鄉(xiāng)的憂慮和悲涼:“故國猶兵馬,他鄉(xiāng)亦鼓鼙。江城今夜客,還與舊鳥啼”(《出郭》)。再如《泛溪》一詩寫到了草堂四周、浣花溪畔的美好景色:“練練峰上雪,纖纖云表霓。翻倒荷芰亂,指揮路徑迷。吾村靄冥姿,異舍雞亦棲。衣上見新月,霜中登故畦”,卻以“濁醪自初熟,城東多鼓鼙”來收尾。村夜》寫了夜里的美景,結尾“胡羯何多難,漁樵寄此生。中原有兄弟,萬里正含情”等句卻寫了詩人漂泊多難的憂慮和悲傷。
更重要的是,杜甫從未忘卻政治,他在詩中始終表達著對國事時勢的關注之情。對杜甫這樣有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的堅定政治理想和信念的詩人來說,長安或者朝廷是他的精神寄托。杜甫在《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一詩提出了對穩(wěn)定西川的見解;《建都十二韻》表達了對朝廷“放棄西北,保存西南”政策的不滿;《草堂》記述了徐知道叛亂對朝廷西南邊疆穩(wěn)定局面和人民生活的破壞;《東西兩川說》對時事進行了分析并為朝廷提出了對策?!奥劦胶雨柦藙伲就郊睘槠朴难唷保ā逗迍e》),“司徒下燕趙,收拾舊山河”《散愁二首》)等詩都表現了對時事的關注。這些作品表達了當時還在為生計發(fā)愁的杜甫對時事政治的見解和看法,但朝廷依舊動蕩、戰(zhàn)亂依舊不止的現實使詩人“戀闕丹心破,粘衣皓首啼”(《散愁二首》其二),再聯(lián)想到自身的境遇,只能不斷增加詩人的悵惘和悲涼:“野老籬邊江岸回,柴門不正逐江開。漁人網集澄潭下,賈客船隨反照來。長路關心悲劍閣,片云何意傍琴臺。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哀”(《野老》),“前幅摹晚景,真是詩中有畫。后幅說旅情,幾于淚痕濕紙矣。”?。其它如《病柏》、《病橘》、《枯棕》、《枯楠》等詩都采用比興的手法展現了草堂時期政治失意、人生失路的杜甫對政治和國事的憂慮,詩歌借物傷今,寄托遙深。最終,蜀中的戰(zhàn)亂,政治的失望,生活的窮困,使杜甫把目光投向了歸鄉(xiāng)之路。面對“跨馬出郊時極目,不堪人事日蕭條”(《野望》)以及“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恨別》)的現實境遇,詩人杜甫不斷發(fā)出“望鄉(xiāng)應未已,四海尚風塵”(《奉贈李都督表丈早春作》),“江碧鳥愈白,山青花欲然。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絕句二首》其二)的無奈的嘆息。
草堂確實給杜甫提供了一段極為難得、又極為短暫的平靜閑適、輕松愉悅的生活,但這不是杜甫的理想,客居他鄉(xiāng)的悲涼以及對理想的堅守和對政治的關注成為杜甫痛苦的淵藪?!八ブx多扶病,招邀屢有期。異方成此興,樂罷不無悲”(《觀作橋成月夜舟中有述懷呈李司馬》),暫時的安逸歡樂并不能消解衰年多病、身處異方的悲愁,“思家則生愁,睹景則銷愁”(《后游》)所帶來的暫時的精神困境,“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凄涼”(《至后》)所產生的創(chuàng)作傾向,使此期杜甫詩作的內容、題材、風格的發(fā)生了短暫的變化,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貌,這與此間創(chuàng)作的《戲為六絕句》所提倡的“當時體”的宗旨相契合,并體現出了“當時體”的特征??梢哉f這些詩作既顯現了詩人杜甫的真實、可敬、可親、可愛,也從另一方面顯現出了杜甫草堂詩獨具個性的藝術魅力和審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