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嬋媛
詩、畫同為表達、傳釋作者思想、意圖、情感的藝術,需借助文字、色彩、意象、圖案等不同的媒介,同是社會生活的審美反映,卻屬于不同的藝術門類。劉宋的謝靈運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他把自然界中的美景援引入詩,使山水成為獨立審美對象的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歌的一種全新的題材。無獨有偶,在此期“山水”作為獨立題材走上藝術舞臺不僅限于詩歌,在繪畫領域也是如此。中國的山水畫自顧愷之、宗炳、王微而后,始漸形成獨立的畫科。魏晉時代的山水畫,還是作為人物畫的襯托、背景而存在,還處于幼稚階段。東晉顧愷之的山水畫就是“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實例。與謝靈運同屬劉宋時期的畫家宗炳在他的畫論《畫山水序》一文中,便把山水畫已經形成為一種獨立畫種的狀貌如實地反應了出來,那么山水畫獨立成科實則始于宗炳,由此也可以印證在山水詩之外,劉宋時代也是中國山水畫的初創(chuàng)期。①山水詩和山水畫的產生標志著人與自然進一步的溝通與和諧,標志著一種新的自然觀念和審美趣味的產生。林庚先生認為:“山水詩是繼神話之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大自然的又一次的人化?!雹谠婿壬J為“山水詩的產生,標志著人對自然美的認識加深了。大自然已經從作為陪襯的生活環(huán)境或作為比興的媒介物變成具有獨立美學價值的欣賞對象。山水詩啟發(fā)人們從一個新的角度,即美學的角度去親近大自然,發(fā)現(xiàn)和理解大自然的美,這無論在文學史上或是美學史上都是具有積極意義的?!雹邸吧剿弊鳛槟媳背瘯r期詩、畫兩個藝術門類的二元初創(chuàng)題材是一種巧合還是有其客觀條件造就的必然性?若是必然,客觀條件又是什么呢?
山水詩和山水畫在劉宋得以開創(chuàng),有著復雜多元的發(fā)生背景,它融合了左思招隱詩和郭璞游仙詩所提供的藝術經驗,是藝術發(fā)展的一種必然規(guī)律;它也是由當時社會環(huán)境滋生而來,以先前經驗作為基礎,揉入時下風尚的產物。追根溯源直至上古,中國的主流思想始終是由本土文化為主導而引領前行的。從春秋戰(zhàn)國的百家爭鳴到大漢一統(tǒng)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思想戰(zhàn)勝了道家等其它中國本土思想,確立了其作為正統(tǒng)文化的中心地位。之后的士族文士從小就接受儒家文化的教育,他們的思想意識主流也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維護“禮治”,提倡“德治”,重視“人治”的儒家脈絡。在這條以儒家思想為明線的歷史時段,還暗含著一些道家的元素。尋求長生的方術、祈禱活動從原始社會晚期就已開始,戰(zhàn)國秦漢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形成了職業(yè)性的方術集團。它們雖然迎合著儒君長生不死的需要,但其煉丹、修道、求仙等活動方式實為道家的東西。直到魏晉玄學發(fā)展為主流思想,老莊一脈蓋過了孔夫子的“仁義道德”而盛極一時。儒道二家都是中國土生土長的思想文化,理論上本應有著更為適宜生根發(fā)芽的土壤。東漢佛教傳入中國,經過了此后幾百年的適應、發(fā)展逐漸戰(zhàn)勝了華夏根深蒂固的本土文化,一躍成為主流思想,到唐朝盛世更是倍受統(tǒng)治者的推崇,氣勢甚至一度蓋過了李唐王朝安身立命的李弘之道而大興。在佛教這幾百年來移植、生長、開花這一轉變過程中對于中國本土文化的沖擊是不言而喻的,“山水”藝術題材的開創(chuàng)即是隨之而來的新變之一。④
山水藝術題材的產生與魏晉以來盛行于世的玄學有著密切的關系。玄學把儒家的“名教”與老莊的“自然”相結合,提倡的是一種自然人生觀,把人生等同于自然萬物,自然山水一變成為“道”的外在表現(xiàn)和體悟“道”的工具,引導當時士人從山水中尋求人生的理趣。魏武帝曹操的一首《步出夏門行·觀滄海》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首真正意義上的完整山水詩。可是獨木不成林,山水詩體例意義上的開創(chuàng)還要等到其后一百六十多年的謝靈運。正如劉勰在其《文心雕龍·明詩》中所言:“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敝袊脑姼枰回炓詫懸鉃橹鳎锵蟮拿枘⊥皇亲鳛榕阋r從屬其后。景物是詩人傳情的工具,詩中之景很少被獨立摹繪,或多或少都寄托融匯著詩人的情感。詩人的本意并不在模山范水,而往往是借景抒寫與之合一的心境。
謝靈運的山水詩一改往昔物象居次的傳統(tǒng),詩人的情感體悟往往放在詩的最后,感嘆并闡發(fā)一下玄理,景物本身則成為重點描繪的對象。⑤以《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為例:
朝旦發(fā)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側徑既窈窕,環(huán)洲亦玲瓏。俛視喬木杪,仰聆大壑灇。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
作者將所觀所見的景物一一摹寫于詩,占據了絕大部分的篇幅,只是最后四句抒發(fā)了詩人自己的感情。呈現(xiàn)給讀者的既是一首詩,更似一幅畫。這樣的詩篇結構和布局堪與宋代成熟的山水題畫詩相媲美。若說往昔的山水描繪只是寫意,那么謝詩的山水書寫則是不折不扣的寫實??禈窐O力捕捉的是景物自身的客觀美。細致的觀察和微妙的體驗過后,他極盡所能地去刻畫物象的每一個細節(jié),力圖更加真實更加準確地予以還原。誠如劉勰所說的“極貌以寫物”,鐘嶸在其《詩品》中也提到了他“尚巧似”的藝術追求??禈穼懺姺路甬嫾易鳟?,看似不經意的下筆實為功力純熟精心錘煉之后的出手。
這樣打破常規(guī)、轉型明顯的詩歌產生總是需要契機的,那么這個契機是什么呢?都說謝靈運的詩有佳句而無佳篇,我們不妨將他那些垂范后世的佳句梳理一下:《過始寧墅》“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登江中孤嶼》“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潔白的云絮抱護著向空壁立的幽峭山巖,而山下清波漣漪,翠綠的蔓藤臨岸裊娜;云與日交相輝映,澄凈清透的水相伴其下共同呈現(xiàn)。《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過白岸亭》“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又是對于景物的細致刻畫,池、禽、石、木這些景致的組合給人以安靜不失活力,清冷不乏生機之感。上述這樣的詩句緣何而來?在社會動蕩不定,士族憤懣煩憂的劉宋,這樣的景致即使真實存在,也不免蒙上一層苦悶不得意的灰色調。何況謝靈運是名門之后,宋初正是被皇族壓抑的對象,爵位待遇一降再降,憤懣煩憂更是理所當然。但他的詩句中偏偏出現(xiàn)了這些美景的描繪,筆者以為這些美妙的景致更多的是詩人對于理想國的一種向往,一次追尋,他的“理想國”就來源于佛教文化中的西方極樂世界。謝靈運是文學史上受佛學思想影響較早,修為較深的作家。他很早就對佛教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并且早有師從慧遠的愿望,其思想深受慧遠大師影響,終生信奉佛法至死不渝。⑥在其《游名山志序》中提到“夫衣食,生之所資;山水,性之所適。今滯所資之累,擁其所適之性耳?!M以名利之場,賢于清曠之域耶!”這無疑體現(xiàn)了他徜徉山水,體道適性,舍棄世俗的佛家理想??梢娢覀兪强梢詮目禈穭?chuàng)作的山水詩中窺探出《凈土三經》所描述的無比莊嚴、清凈、美妙的極樂世界的蛛絲馬跡。
無獨有偶,率先在其《畫山水序》中為山水畫定性的畫家宗炳也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同樣身處社會矛盾激化,民不聊生,當權者縱情享樂、腐化墮落的劉宋時代,應該也有屬于自己的“理想國”。物本無情而人有情,但在動亂黑暗的年代有情之人甚至不如無情之物,山水畫從人物畫的背景中脫離出來,得以自成一題獨立出現(xiàn),與時代的無情不無關聯(lián)。與詩人作詩描繪類似,畫家則以畫傳思,山水畫在宗炳的手中開創(chuàng)成型,我們不得不承認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個文士對心中的理想國,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對心中西方極樂世界的一種描畫,一種呈現(xiàn)。
佛教文化的廣泛傳播與影響是這一時期山水”藝術題材開創(chuàng)興盛的又一重要因素,它的作用絕不在玄學之下。佛教文化的傳入大大提升了中國本土文人的想象力,“山水”題材的開創(chuàng)也可被視作是華夏藝術家想象空間的又一次拓展。佛教文化中那個有山有水、澄凈安然的極樂世界一直以來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即便是《凈土三經》描述的極樂世界,也只是一個粗略的認識。從中國山水詩和山水畫開創(chuàng)者深刻的佛教淵源來體悟,不得不說唯美奇妙的山水詩畫是極樂世界的一種具化,一種文字與畫面的呈現(xiàn)。
一方面,晉宋之際,尤其是南渡之后,江南的經濟有了更大的發(fā)展,加之其唯美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士族階層的生活在物質條件和外部環(huán)境兩個方面較之以往都更加怡然滋潤,他們大造園林別墅,在秀美的江南山水之間吟詠描繪清麗優(yōu)雅的生活環(huán)境則也顯得理所當然了。另一方面,南北朝時期朝代更替頻繁,劉宋一代政局混亂,社會動蕩不安。宋初劉裕采取壓制士族的政策,降職罷權屢見不鮮。失落的士族階層,飲酒作樂,逃避山林。加之,這一時期佛教、道教盛行,出世思想滋生。而一般統(tǒng)治階層的知識分子,不是趨炎附勢,隨波逐流,便是消極隱退,明哲保身。在當時,山川草木、蟲魚鳥獸等自然物已成為人們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人們在自然物上打上自己的生活實踐、文化精神的烙印,使自然物成為自身生活的觀照對象。于是,山水詩、山水畫得以盛行。
魏晉南北朝以來政治黑暗腐朽,政權不斷更替,江山頻繁易主,社會生活極不穩(wěn)定。老百姓對這樣長期的動蕩生活非常厭倦,對于寧靜的生活和平和的心緒產生了強烈的渴望。先是老莊一脈崇尚自然的思想填補了當時人的空虛心境,萬事萬物自然而然成了人們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自然物便理所當然的成了人們刻意追求、反復觀照的生活對象。山水詩畫便是在追求、觀照之后,對于物象的審美反映。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原,經過了幾百年的自身成長和與本土文化的融合,主張斷絕一切塵世的私心雜念,強調“禪悟”的“出世”思想,同樣迎合了人們厭倦塵世、追求空靈靜寂的需求而深入人心。在佛教徒看來,自然物是脫離一切私心雜念的自然存在,山水的怡情之效正與佛家的清虛靜默相合拍,此時此刻更是為消極避世,心緒糾結的世人提供了隱逸場所和怡情題材。山水詩畫的產生也就理所當然了。文人士子們無力改變什么,卻又不想奴顏婢膝侍奉權貴,于是他們隱居山林,寄情山水,把酒論道,將個人恩怨,愛國熱忱,悲愁與無奈寄托于山水之間,于山水中尋求解脫。
在動蕩的時代,“終南捷徑”往往是一部分文人入仕的有效途徑。這些文人們在歸隱生活中盡情吟詩作畫,展現(xiàn)才華,時刻尋求著適宜的出仕時機。在他們的隱居生活中接觸最多,審視最頻繁的,就是周邊環(huán)繞的山水景物,這些自然景物也正是“山水”題材得以開創(chuàng)的現(xiàn)實來源。
另外,佛教自傳入至今幾千年來影響著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中國人對山水情節(jié)的喜好和中國藝術對于山水題材的偏愛也與佛教文化的影響密不可分。山水既是文人郁郁不得志的避難之所,又是令人心馳神往的怡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