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芝[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論賈平凹八十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性描寫
⊙張靜芝[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在當代文壇上,賈平凹的小說在兩性關系描寫上體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個性。在80年代前期,他的作品以美的文筆敘寫一般人聞所未聞的遠山野情,寫一個個天生麗質(zhì)的菩薩,寫一個個充滿人性光輝的男子,寫他們之間悖理合情的愛情追求,在某種意義上,他筆下獨特的性愛景觀既繼承了古典小說性描寫的傳統(tǒng),又無意中滿足了當時讀者的閱讀期待。到了80年代后期,他有意識地借助性的視角去透視復雜的社會與人生境況,性描寫成為其塑造人物性格,描摩改革背景下人們浮躁心態(tài)的藝術手段。
性愛描寫 80年代 遠山野情 文化心態(tài)
在一般讀者心中,賈平凹既是現(xiàn)代作家,又仿佛是江湖隱士,他陶醉于遠離都市的落后偏僻的商州風俗民情,以當代文化人少有的閑適,從容不迫地敘述著山野之人的生活方式、心理習慣與審美情趣,這對喜愛欣賞快節(jié)奏,沉溺于眾生喧嘩之美的現(xiàn)代讀者來說,他的小說似一股春風沁人心脾,給人一種別致清爽的感覺。他寫情愛、寫異性之間超越文明之上的性愛,這與新時期作家的創(chuàng)作追求不乏相似之處,但他筆下的愛情不是少男少女之間的情感糾葛,而是已婚男女的婚外戀情,他是對缺少情感基礎的婚姻的一種騷動和反射,由于作者取材于人跡罕至、民風純樸的山村曠野,所寫的愛情、性愛又有悖傳統(tǒng)倫理,因此,我們把他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性愛主題稱作“遠山野情”。
作家筆下的山野風情,由于較少現(xiàn)代文明之風的滲透,人物身上自然秉承了更多人的本性,異性間的性愛更富人性人情的魅力,更合乎人類不愛則恨的天性,更表現(xiàn)了人的感情的強度力度,是人性、人情的極致?!侗俊沸蜗蟮卣故玖嗽谝粋€特殊的男性生存空間中,面對突然而至的女性,不同男性對異性非同尋常的情感反應,當然,這里較多表現(xiàn)出的是男人潛意識中對女性不可掩飾的情感流露。女主人公白香來到從沒女性光顧的勞改農(nóng)場,她作為女性所特有的氣質(zhì)、魅力與溫馨,仿佛嚴冬中溫暖的陽光照射到這個枯寂的山溝里,這種罕見的“光與熱”使所有男人感到了激動和驚喜,男人們不自覺地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即使是那些兇神惡煞的犯人也概莫能外,她仿佛是美麗的菩薩,溫柔的女神,成為所有男人感情的寄托。即便是滿腦階級斗爭觀念的排長,在美麗可愛的白香面前,一樣難以壓抑自己性意識的沖動,不自覺地萌發(fā)了對白香的愛情,不過,這種愛遠不是建立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之上,而更多的是男人一廂情愿地對女性肉體的渴望。但是,作為一位女性,白香則對身為犯人的秦腔演員劉長順流露出了更多的同情與好感,白香個人的情感選擇很快改變了已有的兩性格局,導致了視白香為女神和菩薩的眾多男性的妒忌。犯人逃跑的騷亂與兩性之間情感糾葛相互交織在一起,結(jié)果造成白香、劉長順被誤殺和排長因失職悔恨而自殺的悲劇。這既是特定時代的政治悲劇,更是人性人情的悲劇,是人的愛恨情感走向極致的悲劇。
賈平凹的小說雖取材于偏僻落后的山區(qū),但在新的歷史時期到來之后,人的個體意識開始蘇醒,雖然步履維艱,但畢竟在原有的基礎上前進了一步,伴隨著人的自我意識的恢復,人的性意識也由初始的萌動走向性愛的真正覺醒。在《雞窩洼人家》中,主人公不同性愛婚姻觀念碰撞的結(jié)果,是兩個家庭的重新組合,這是人們主體意識覺醒的標志,人開始追求適合自己的愛情、婚姻和性愛,舊有的不合理的即不以愛情為基礎的異性的結(jié)合在改革的浪潮中勢必受到?jīng)_擊,雖然這種婚姻的重新選擇對誰來說都是一場心理的陣痛,但缺少這一必要的環(huán)節(jié),就不會有社會和人的真正解放,人的愛情幸福、靈與肉的完美結(jié)合的理想就難以實現(xiàn)。《黑氏》透過對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的愛情、婚姻、性愛的變遷過程的展示,肯定了人的尊嚴,人性的基本內(nèi)容,小說細致地描寫了黑氏性愛意識覺醒的艱難而坎坷的歷程。黑氏在第一個家庭中完全是一個奴隸,在無愛的婚姻中成為丈夫性欲望滿足與肆虐的對象,她不僅沒有積極改變這種處境的主觀愿望,甚至還想方設法維持這種原本就沒有感情的婚姻,以傳統(tǒng)女性的忍耐和寬容對丈夫與鄉(xiāng)長女兒的通奸表示無奈的認同,然而這并沒有改變她最終被遺棄的命運,在這場婚姻和人生歷程中,黑氏作為一個人的自我意識與性意識尚未覺醒,與丈夫分手之后,她自食其力,獨立承擔生活的重擔,在生存方面逐步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后來,她與善良憨厚的木犢結(jié)合了,在這段婚姻中,她的命運得到一定的改觀,但同樣處于性蒙昧狀態(tài)的木犢不可能給她性愛的滿足,他們之間缺少健康完美的性愛,而更多的是生理欲望的宣泄,由于頗識風情的小學教工來順的闖入,黑氏的性意識從被壓抑的冬眠狀態(tài)中蘇醒,加之黑氏本人對來順頗有好感,他們之間很快走向情與性的融合,黑氏與來順的私奔雖有悖傳統(tǒng)的倫理,但至少說明黑氏在對世俗婚姻的超越中走向了性愛意識的真正覺醒。
性是一個多棱鏡,透過它既可以折射出人性中所蘊涵的善和美的光芒,又自然能探測到社會中的假惡丑?!哆h山野情》中的女主人公與生產(chǎn)隊長之間非常態(tài)的兩性關系因男主人公的介入而發(fā)生由丑到美、由肉到靈的轉(zhuǎn)變。女主人公香香在丑惡的生存環(huán)境中與生產(chǎn)隊長保持著婚外男女之間的曖昧,后來她在吳三大高尚情操和男性魅力的影響下,自我與非我發(fā)生激烈的碰撞,終于戰(zhàn)勝世俗的壓力和金錢的誘惑,走向自我人格與心靈的更新。在香香超脫自我與環(huán)境的艱難過程中,伴隨著對吳三大的了解和認識的深入,她不自覺地在內(nèi)心深處萌發(fā)了對吳三大的愛。吳三大雖是一個平凡的男性,但能在污濁不堪的環(huán)境中保持自己人格與心靈的純潔,這便對人性良知未泯、富于人道同情的香香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靈震撼,促使香香在對吳三大的戀情中走向自我人格和心靈的更新嬗變。香香作為一個已婚女性,能在婚姻之外對情操高尚的男子產(chǎn)生愛慕之情,足以表明她的自身之美與愛美之心,而她的瘸子丈夫為了金錢默認妻子與其他男人的私情,失去了作為丈夫與男人的尊嚴,她與如此卑劣的丈夫在心靈上、情感上是無法溝通的,香香的最后出走表明了她和吳三大之間不合理卻合情的魅力之所在。
縱觀賈平凹前期小說中作為“遠山野情”的兩性描寫,積極的一面是透過性這一視角探測了復雜的社會與人生,挖掘了性意識所包孕的美善情愫及生活中丑惡的陰影,給其創(chuàng)作籠罩了一層溫馨面紗;消極的一面是由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在作家頭腦中的積淀,導致他筆下兩性關系大致趨向同一模式,有明顯的類型化傾向,他筆下人物之間的性心理、性意識波動大體上未超越“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模式,人物往往由內(nèi)在的性饑渴經(jīng)過自我與超我的斗爭最后走向由肉到靈、由情到理的升華。他創(chuàng)作中男女之間有悖傳統(tǒng)倫理的性愛追求往往歷經(jīng)磨難最終走向“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jié)局。在這一階段中,作家始終處于一種分裂的狀態(tài),從情感上講,他力圖從審美的角度給異性之間的性心理、性行為以肯定的判斷;從理性的角度,他又不得不顧忌倫理道德的約束,不可避免地給他喜歡的人物以倫理上的否定,這樣便使其作品中的“山野風情”既滿足了讀者對不合理的性愛追求的好奇的遐想,又潛在地迎合了讀者審美心理中舊的積淀。
1986年長篇小說《浮躁》發(fā)表,標志著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不管是作者對當時整個社會心態(tài)的準確捕捉、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還是藝術手法的探索,都顯示出其深厚的藝術功底,如果從作者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來看,《浮躁》既是他前期創(chuàng)作的一個里程碑,又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尤其是在性愛的探索上,可謂是由“山野風情”到“都市艷情”的一個必經(jīng)階段,在這一階段,他既繼承了前期創(chuàng)作中性愛描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又潛意識地流露出《廢都》性文化景觀的萌芽。
從時空環(huán)境來講,他筆下人物活動的主要地域空間是鄉(xiāng)鎮(zhèn)、縣城,即山野與都市的交叉地帶,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化的匯合之地,這里既有山野的風情又受到城市浪漫情調(diào)的熏陶,主人公既對菩薩般的女性一往情深,又經(jīng)受不住充滿性感魅力的異性誘惑,經(jīng)常處于一種心理人格的分裂狀態(tài),這種分裂與沖突遠不同于“山野風情”系列小說中主人公性愛與母愛,性愛與道德之間的文化內(nèi)涵,而更多地體現(xiàn)為在現(xiàn)代文明的熏陶下性愛意識的初步覺醒及走向人的自我意識真正覺醒所必經(jīng)的陣痛。從時間上看,話語講述的年代已是80年代中期,文學秉承改革開放之風,在人的觀念意識發(fā)生變化,追求個人存在價值的同時,對性愛的追求與滿足已是人性人情的合理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中隨性愛禁區(qū)的突破而來的是對性愛大膽探索實驗的全面展開。從《浮躁》中,我們也不難看到,不管是美麗的小水,躁動的英英還是艷麗的石華,在性愛問題上已都不再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純情,而是在性愛的生命體驗中玩味人生。從作品性愛描寫本身來看,作者繼承了前期作品將性意識作為多棱鏡觀照社會與人生的藝術經(jīng)驗,以社會改革作為大的背景,透過性愛這一窗口,折射出社會與人生的方方面面,這既有船工與暗娼之間的肉體買賣,也有憑借手中職權奸污女性的鄉(xiāng)村干部,既有在丈夫與情人之間周旋且投入情人懷抱的普通少婦,也有借性愛發(fā)泄私憤的行徑,還有靈與肉歷經(jīng)磨難之后的結(jié)合,由此反映出當時社會中人的自我意識的高揚與低文明層次的不和諧所形成的普遍的浮躁情緒。
其實,《浮躁》最值得稱道的是其性愛描寫與主題的揭示、人物性格的塑造有機結(jié)合在一起的成功經(jīng)驗?!案≡辍弊鳛檎麄€社會普泛的心態(tài)和情緒,也表現(xiàn)在改革背景下中西文化碰撞所導致的人們性心理、性意識的騷動不安,探索尋找的迷惑,這種心理的波動幾乎在各個人物身上都有或隱或顯的體現(xiàn),尤其是在幾個獨具個性風采的女性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女主人公小水是作家筆下理想的女性形象,她秉承了作者前期小說中女主角的心靈、性格與體態(tài)的優(yōu)美,可謂是個美麗的菩薩。作為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女性,她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一位并不出色的小男人,結(jié)果空落了一個寡婦之名。她一方面在對丈夫毫無情感的情況下,仍盡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另一方面又從內(nèi)心深處摯愛著金狗,在他面前也有性心理的騷動與欲求。她既視處女貞操為致命之寶,又怕因拒絕對方的感情要求而傷心,于是便默許他的手伸進自己的胸脯揣一下,以緩解性的饑渴。然而當她真正意識到正是因此而失去了情人金狗時,在第三次愛情來臨之時,在憨厚的福運面前則一反常態(tài)表現(xiàn)出少有的大膽和主動。小水在性愛問題上前后迥然不同的態(tài)度都從一個側(cè)面表明:作為一個傳統(tǒng)女性,她在人的價值觀念發(fā)生變化的改革背景下對異性的浮躁,她在拒絕金狗的非禮要求時,并非沒有一絲一毫的性的萌動和欲求,而是強大的道德觀念的束縛將其自然本能人為地壓抑了下去,她的惶惑不安是超我與本我相持不下的結(jié)果,她對福運的態(tài)度既是作為成熟女性自強自立的表現(xiàn),又是對金狗失望后無可奈何的情愛選擇。
表現(xiàn)在小水身上的這種浮躁心態(tài)在少女英英身上也有明顯的體現(xiàn),比起小水,她有一般女性少有的艷麗,且敢于承認自己的情感要求,她不像小水那樣視女性的貞操如生命一樣寶貴,如果需要,她會自愿獻身于她傾心的異性。她是被州城報社淘汰掉后才意識到金狗作為男性強有力的存在,她輾轉(zhuǎn)過來,輾轉(zhuǎn)過去,腦子里一時盡閃動著金狗的影子,一種強烈的占有欲突然充溢于她身心,“我是愛上金狗了嗎?”她這么想著,渾身燥熱,不能安靜,望著窗外的明月,似乎覺得金狗已經(jīng)屬于了她,她有了這份沖動,她便也有了這份自信,竟鬼使神差似的將金狗俘虜過去,幾個小時之中完成了她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她在性愛的選擇上表現(xiàn)出強烈的功利性與傳統(tǒng)女性對男性的依賴性,她有現(xiàn)代女性在愛情上的主動大膽,又受舊的男尊女卑的偏見的影響,她對金狗的態(tài)度明顯地流露出她性心理上的騷動不安。石華則是另外一種女性,她美麗性感,她既愛自己的丈夫,又對金狗一往情深,他們的婚外戀情發(fā)展到后來,金狗越來越膽小了,而石華卻愈來愈膽大,但她對丈夫依然十分好,當著金狗的面打情罵俏,又拿很刻薄的話挖苦金狗,石華在丈夫與情人之間周旋,甚至以犧牲自己的性愛來拯救情人,這里既表明石華對有魅力的男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又表明她有對丈夫情感上的忠貞,他為金狗所做的犧牲同時也是愛情走向極致,不計索取只求奉獻的表征。在這部長篇小說中,作者真實而細膩地描寫了主人公金狗前后與小水、英英、石華三個女性或合情悖理,或合理悖情的性愛關系,這表明金狗躁動不安的性心理、性意識與當時社會文化背景下整個民族文化心態(tài)的吻合。
在這一階段,作家筆下主人公的性心理、性行為的騷動不安,是中西兩種文化激烈碰撞的直接結(jié)果,主人公既受到現(xiàn)代性文明的誘惑,又難以擺脫傳統(tǒng)性倫理、性道德的影響,因而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的態(tài)勢,但這種浮躁的情緒、心態(tài)、行動畢竟是暫時的,隨著改革的進一步深入,人們價值觀念的變化,新的更富時代特色的愛情觀的形成,人們會逐漸從眾聲喧嘩的狀態(tài)走向相對穩(wěn)定的且更富有包容性的多元化多樣化的階段。
作 者:張靜芝,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主要從事圖書館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張玲玲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