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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3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了關于修改個人所得稅法的決定,將個稅起征點提高到三千五百元,贏得公眾不少掌聲。隨即有人呼吁,稿酬稅基和稅率亦應該相應降低。目前,稿酬稅基還是八百元,稅率則高達20%。
在我國,稿酬制度變化頻繁,不僅與現(xiàn)實經濟息息相關,更與意識形態(tài)密不可分。1910年,由著名學者嚴復倡議、著名法學家沈家本起草的《大清著作條例》頒布,稿酬、版稅制度基本建立起來。1949年后,一度延續(xù)了民國的出版制度,作家仍然屬于高收入群體。從1953年起,開始廢除“版稅制”,而制定了“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定額”的付酬標準。1957年“反右”之后,“印數(shù)稿酬”被取消。自1966年6月起,發(fā)表和出版不再付酬,稿酬制度實際上已被廢止,一些收受過“巨額稿酬”的作家亦受到了批判。
不妨通過幾位作家的經歷,來觀察一下1949年后稿酬制度的變遷。
1955年,“很想搞創(chuàng)作”的詩人郭小川由中宣部調到中國作協(xié),一邊工作一邊創(chuàng)作,工資加稿酬,使他成為高收入一族。作為一個時代性的詩人,郭小川的大部分代表作正是他在作協(xié)這幾年間寫出來的,比如長詩《深深的山谷》《白雪的贊歌》《一個和八個》,抒情短詩《望星空》《甘蔗林——青紗帳》等。在郭小川的日記中,經??梢钥吹剿諏憯?shù)百行的記錄;有一個階段,他還在每月日記的首頁記錄下自己所寫的字數(shù)、行數(shù),以及當月所收到的稿酬。他在1957年的日記“一年小結”中寫道:“這一年寫了近六千行的詩,但尚有兩千五百行未發(fā)表和改出——就是《一個和八個》和《昆侖山》。此外,還寫了幾萬字的文章。這是豐收的一年?!?/p>
按當時的稿酬標準和城市居民普遍的收入水平,1957年的確是郭小川“豐收的一年”。不妨給他算個賬:按一年發(fā)表三千行詩算,每十行十五到二十元,他的收入應在四千到六千元之間;還有幾萬字的文章,收入也應該上千元。再加上他行政級別不低的工資收入,郭小川在當時應該屬于中高收入者??纯此沼浿薪洺3霈F(xiàn)的“電影”、“舞會”、“演出”、“溜冰”等詞匯,是那個時代一般民眾所能享受的嗎?
當然,郭小川的稿酬收入不能算是最高的,加之他又是一個詩人,與當時當紅的小說家是沒辦法比的。1952年,十六歲的北京通縣小伙劉紹棠發(fā)表了小說《青枝綠葉》,一炮打響。1956年春,劉用稿酬在中南海附近買了座小三合院,包括住房五間、廚廁和配房四間,還有十余棵老果樹,也不過花了兩千元。而他一部十余萬字的中篇小說集《夏天》,就收入了稿酬八千元。與毛澤東相比,劉紹棠的稿酬收入又小巫見大巫了。據(jù)黨史專家楊奎松的說法,毛澤東一直享受最高稿酬待遇,在“文革”初期稿酬已達幾百萬。
作為領導層成員的郭小川如此辛勤創(chuàng)作,自然會引起同志們的不滿。特別是隨著他在文學界的聲譽日隆(他當時與賀敬之、聞捷一起成為《詩刊》最推崇的三大詩人),同志們的反感情緒日甚。到了1959年,當“反右傾”運動越來越緊張時,郭的勤奮創(chuàng)作、豐收成果就徹底成了他的“罪證”之一:“郭小川同志在作協(xié)四年期間,一共寫了一萬余行詩,出了五本詩集和一本雜文集,但仍然叫嚷創(chuàng)作與工作矛盾,叫嚷不能‘合法地’創(chuàng)作,當一個人取得一些成就的時候,就沾沾自喜,對于領導和同志們的批評有抱怨情緒……”作為“集體”中的一分子,好處得來得如此簡單,連批評也來得輕而易舉。
少年得志的劉紹棠也曾因稿酬問題受到批判。在一次會議閑談中,劉紹棠曾說:“如果能有三萬元的存款當后盾,利息夠吃飯穿衣的,心就能踏實下來,有條件去長期深入生活了?!边@句話被緊緊揪住不放,劉二十一歲就被打成右派,回家鄉(xiāng)當了二十年公社社員。
像郭小川這樣“有單位”的人,本身就有固定的工資收入,再加上稿酬的“額外收入”,與一般民眾比起來,自然顯得有些鶴立雞群。后來多次降低或取消稿酬,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事實上,如果沒有一個固定的“單位”發(fā)工資,僅靠稿酬收入,作家在哪個年頭都不好過。
1949年前,傅雷就是一個沒有公職、沒有單位的“自由民”,躲在書齋里,靠譯述生活。但在1949之后,一個人沒有“單位”將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在國家掌握幾乎所有資源的大前提下,單位成為國家將資源分配到個人的工具。沒有“單位”,自然也就沒有薪水,沒有福利保障,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傅敏(傅雷的二子)說:“我父親解放前的生活主要靠賣地的收入,解放后靠稿酬收入?!边@是一個冒險的選擇,他必須每月付房租,要供應兩個孩子讀書、學琴的費用,雇傭保姆的費用,而他的太太朱梅馥則是全職的家庭主婦。這意味著,傅雷必須筆耕不輟,方能維持一家的用度。一旦節(jié)外生枝或因身體原因而停頓下來,他的家庭就會陷入困頓。在此情況下,傅雷抖擻精神,開始了一場艱難的紙上長征。
據(jù)傅家保姆周菊娣回憶,傅雷每天早上八點起床,九點至十二點半工作,下午兩點至七點再次工作數(shù)小時,夜間看書至深夜,每周如此工作六天,周日用來寫信。青燈黃卷,日以繼夜,短短幾年間,傅雷在他的“疾風迅雨樓”里譯出了百數(shù)萬字的世界文學經典。
作為譯界的巨擘,其譯文號稱“傅譯”,當時的稿酬“絕大部分是每千字九元,我一向是每千字十一元”(傅雷1956年致人民文學出版社函)。過重的勞動,使疾病很快襲來。尤其是被打成“右派”后,“傅雷”成了敏感詞,出版成了問題。他在1958年譯出巴爾扎克的《賽查·皮羅多盛衰記》后,寄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卻遲遲未見出版。直到1978年9月,才作為遺譯出版。丹納的《藝術哲學》,至1959年5月譯畢,花費近一年的時間,但書稿譯出后,出版又擱淺了。圖書不能出版,對于以稿酬為唯一生活來源的傅雷來說,無異于斷了生路。去信問,出版社建議傅雷,“改個名字,用筆名出書吧”。傅雷才恍然大悟。
到了“文革”前夕,傅雷不僅身體衰弱得厲害,眼疾加重,無法工作,經濟上也陷入困境。1964年,傅雷譯完巴爾扎克《幻滅》三部曲后,于8月份改完謄清寄出,但該書直到1978年3月才作為遺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66年9月3日,這位孤傲的譯匠,連同三十四年與他朝夕相處、情深似海的愛侶,永遠地離開了這個殘忍的世界!
“文革”結束后,稿酬制度開始逐漸恢復。1990年9月7日,爭論十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終獲通過。此時,距離《大清著作條例》的頒布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十年。當年一部《大清著作條例》不僅促進了出版業(yè)的發(fā)達,更催生和涵養(yǎng)了一大批經濟獨立、人格自由、具有社會批判精神的近現(xiàn)代文人。魯迅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據(jù)統(tǒng)計,魯迅在上海十年期間,完全靠稿酬生活,版稅、稿酬等方面的收入合計近六萬圓(相當于如今人民幣兩百萬元以上)。巨額稿酬讓魯迅不必再仰人鼻息,使其有了充裕的寫作時間和空間。
放在這樣一個百年歷史序列里來觀察當下的稿酬制度,就會發(fā)現(xiàn),向作家、文人課重稅,既有現(xiàn)實的政治考量,也有體制化的因素。當大多數(shù)作家都有工資可拿時,“稿酬收入”就會被當做“額外收入”,適用稅率較高的“比例稅率”。但問題是,那些想靠稿酬養(yǎng)活自己的自由寫作者的生存空間就太逼仄了,受影響的不僅是一小撮作家和文人,更窒息了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一個以寫作為志業(yè)的自由寫作者,實際上是對體制的一種溢出,是對新文化空間的拓展與活躍。當然,那些靠體制供養(yǎng)的文人,則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