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谷·貪忮（下）

/［北京］李潔非

八

1644年6月7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jiān)國，同時發(fā)布《監(jiān)國諭》。這個文件，諸多史著如《弘光實錄鈔》《甲乙事案》《平寇志》《明季南略》提都未提，《圣安皇帝本紀》《南渡錄》《國榷》《南疆逸史》《小腆紀年附考》等，雖提及，卻極簡。唯一備其全文（或至少接近于全文）者，蓋即《爝火錄》。由于諸家的淡漠，我原以為那不過官樣文章，但從《爝火錄》細讀原文才知并非如此，其實是個重要的歷史文本，包含許多重要信息。

一般來說，即位詔書之類，確乎都是官樣文章，其話語多半不必認真對待。但此番有所不同。這次，是明朝遭受重創(chuàng)、大行皇帝死于非命、國勢近于瓦解之際，倉促間扶立新君，為此而發(fā)布的文告。它會如何談論、認識和總結(jié)所發(fā)生的一切呢？這是我們頗為好奇的事情。

果然，《監(jiān)國諭》第一條就說：

連年因寇猖獗，急欲蕩平，因而加派繁興，政多茍且，在朝廷原非得已，而民力則已困窮。今寇未平，軍興正棘，盡行蠲派，實所不能，姑先將新加練餉及十二年以后一切雜派，盡行蠲免，其余新舊兩餉及十二年以前各項額征，暫且仍舊，俟寇平之日，再行減卻。貪官猾胥朦朧混派，使朝廷嘉惠窮民之意不獲下究，詔差官會同撫按官即行拿問，一面題知。如撫按官徇私容庇，并行重處。①

包含三點內(nèi)容：一、承認多年以來加派過重，民力竭窮；二、宣布停征“三餉”中的練餉，及崇禎十二年以后其他雜派（練餉之征，即起于崇禎十二年），但此前兩項餉額，即遼餉和剿餉暫時不能停收；三、承認歷年除由國家明確規(guī)定的加派外，地方政府或“貪官猾胥”也有自作主張另行加派者，對此中央將派人會同地方官堅決制止。

雖然“大赦天下，與民更始”，從來是新君即位的一個“習慣動作”，我們不必信以為真。不過，將上面這段話從反面讀，又自不同，它等于官方的一個自供狀：多年來，國家到底壞到什么程度，又壞在什么地方。關(guān)于“三餉”保留兩餉，附帶補充一個材料，《國榷》載：“又議赦書，史可法曰：‘天下半壞，歲賦不過四百五十余萬，將來軍餉繁費，則練餉剿餉等項未可除也?！雹诒M管如此，但據(jù)《監(jiān)國諭》，談遷應該是將“遼餉”誤寫為了“練餉”。

歷數(shù)下來，《監(jiān)國諭》欲“與民更始”的條款多達三十條。每一條，我都從反面看，作為明朝所以走到今天的自供狀。本文先前涉及的明朝賦稅，不論傳統(tǒng)的，歷來要收的，還是因為“有事”而額外加派的，有兩個特點，即：一、都是大宗的；二、都是“合法”的（即由朝廷經(jīng)過“合法”程序明文規(guī)定）。現(xiàn)在，經(jīng)《監(jiān)國諭》我們才獲知，除此之外尚有許許多多以各種名義由地方或權(quán)勢者擅自收取的費用，這部分錢物也有兩個特點：一、極其瑣碎、分散；二、沒有任何合法性。

例如第二條中說，在漕糧運輸環(huán)節(jié)，“官旗”（官員、旗校）“向有劃會使用、酒席飯食、花紅（賞金）等項，民間所費不資”，這些巧立名目的報銷入賬內(nèi)容，最后也都“混征”在漕糧之內(nèi)而由百姓負擔，是典型的借飽私囊、揮霍民脂現(xiàn)象，歷年由此究竟貪蠹多少，無法統(tǒng)計。著令禁止，“有仍前混征者，官吏、弁旗并行拿究”③。

第三條宣布，崇禎十四年以前“南北各項錢糧”，凡是百姓欠而未繳者，從此蠲免（已解在途者除外）。但特別強調(diào)，官吏不許將這一旨意向民眾瞞而不宣，而繼續(xù)“混征”；其次，已解在途的部分，不許官吏“通同侵盜”，亦即借朝廷蠲免之機將民已繳納、已在運往國庫的錢糧竊為己有。④從所強調(diào)的這兩點，足可想象各地吏治之壞達于何種地步，誠所謂“碩鼠”滿地。

第四條說：“江南、浙西之民，最苦白糧一項，合行改折一半?！雹菟^“白糧”，是明代一種“特供品”，取自蘇州、嘉興等江南五府，以當?shù)厮a(chǎn)優(yōu)質(zhì)白熟粳米、白熟糯米，經(jīng)漕運輸往京師，供應宮廷、宗人府（皇親）或作為百官俸祿之用。轉(zhuǎn)用我們當代語匯，就是“特權(quán)階層”之專用物資。除悉數(shù)取自江南，它另有一特點，即“民收民解”，農(nóng)民不單按期按量繳糧，還要自行組織運輸。一句話：一條龍服務，負責到底。此項費用極其浩巨，史稱“民一點糧解，未有不賠累、破家、流涕、殞命者”，“江南力役重大莫如糧解”。⑥

第五條：“十庫錢糧……不許私派擾民?！雹咝枰⒁獾?，是“私派”二字。既申禁止，就可知其存在；并且，不到相當程度，顯然也無須上諭特申。

第十三條：“近因餉匱，派報營官富戶助餉，甚為騷擾。除曾奉明旨酌減外，其余盡準豁免。但寇亂未靖，軍興不敷，各人亦應捐輸助國，以勵同仇，即照捐數(shù)多寡，分別甄錄?！雹啻藯l雖與普通民眾無關(guān)，卻同樣逾于法外，我們不因被“騷擾”者是富人，就覺得可以容納一種非法行徑。重要的是，這個朝廷已完全不講規(guī)矩，以致捐款都成為搞錢、勒索的方式。

第十四條：“關(guān)稅增加太多，大為商民之害。今止照崇禎三年舊額，征解其正稅，之外一切新加、私派、捐助等項，盡行除免。如有額外巧立名色，婪行侵肥，大法不赦。至于柴米二項，原無額稅，近年自私設立，甚至借名禁糴，索騙多端，殊為可恨，以后俱行裁免。又各關(guān)冗員、冗役為害商民，須撫按官嚴行清察，務令裁就原額，如徇情虛應，定坐通同之罪。”⑨此條所涉，系商業(yè)稅及財物流通中產(chǎn)生的收費。明朝的苛捐雜稅以及因腐敗而來的濫收、亂收，于茲洋洋大觀。詔書表明，明末之稅，除所謂“正稅”亦即依法而收的外，還以新加、私派、捐助等方式增設了許多別的稅。這需要特別注意，因為既然是“巧立名色”、亂增亂設，必然不列入財政統(tǒng)計之內(nèi)，換言之，人民賦稅負擔實際遠遠大于官方匯總的數(shù)額。這些妄行增設的稅收，多少入了國庫，多少被地方和官吏“婪行侵肥”，只能是無法確知的謎。這且不論，更有一些費用，連“征收”的名義都沒有，而是官吏們假公權(quán)直接從事“索騙”。詔書中提到“借名禁糴”，禁糴，是特殊情況（例如災荒）下實行的糧食貿(mào)易管制⑩，卻被官吏借以索賄、敲詐商賈。至于“各關(guān)冗員、冗役”一句，尤其可怕，它描繪出明末稅務機關(guān)因瘋狂斂財之需而膨脹不已，人員大超“原額”，形成一支“為害商民”的收費大軍，這種現(xiàn)象因有巨大利益驅(qū)動，似乎已成痼疾，致詔書一面厲命“嚴行清察”、“務令裁就原額”，一面非常擔心旨意被“徇情虛應”，根本得不到執(zhí)行。

十二天后，朱由崧正式即皇帝位，所頒即位詔書又有幾條關(guān)于減稅降賦的內(nèi)容。如，民間交易（買賣田產(chǎn)、房產(chǎn)等），“先年稅契不過每兩二分三分，今已加至五分”，現(xiàn)規(guī)定“每兩止取舊額三分”；朝廷鼓勵開墾屯種，但官吏往往“新墾未熟而催科迫之”，致使民間全無積極性，現(xiàn)規(guī)定凡新墾之地都待“三年成熟后”再征其賦，且“永減一半”。?

兩份詔書信誓旦旦的承諾，我們不必理會。以弘光朝的情形，且不說它是否真的準備做到，客觀講，也很難或不可能做到。但透過所列舉的那些擬予糾正、拗救的現(xiàn)象，我們對明朝末年的賦稅有了更多細節(jié)性認識。在這些細節(jié)面前，我們覺得“賦稅沉重”這樣一語話，現(xiàn)在是那樣不痛不癢、蒼白無力；我們甚至覺得那無法再稱為“賦稅”，而根本就是洗劫和強奪。

為此，引證一個材料。崇禎十六年（1643），有無知生員名蔣臣者，于召對時建議：“鈔法可行，歲造三千萬貫，一貫直一金，歲可得三千萬兩。” 什么意思？就是大量印鈔。身為國家財政高官的戶部侍郎王鼇永，也罔顧常識地附議：“初年造三千萬貫，可代加派二千余萬，以蠲窮民。此后歲造五千萬貫，可得五千萬金。所入既多，除免加派外，每省發(fā)百萬貫，以佐各官養(yǎng)廉之需?！币蛉别A而抓狂的崇禎皇帝，對這種胡言亂語，居然立即采納施行?！澳嗽O內(nèi)寶鈔局，晝夜督造，募商發(fā)賣，而一貫擬鬻一金，無肯應者，京商騷然，卷篋而去?！?

這樣的國家，倘若還能維持下去，才是咄咄怪事。

九

所以，南京政權(quán)所幻想的延其國祚，根本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我們不談賢愚正邪，也不談君是否明君、臣是否能吏，在弘光朝，這些其實是偽命題。都說“事在人為”，誠有是言，然而當國家信譽徹底透支的時候，這句話只能改做“事不可為”?！睹骷颈甭浴酚洠?/p>

崇禎末年，在京者有“只圖今日，不過明朝”之意，貧富貴賤，各自為心，每云：“韃子、流賊到門，我即開城請進?！辈华毸接衅湟?，而且公有其言，已成崩解之勢矣。?

并評論道：“當時政敝民玩如此，申酉之變，不察可燭?！薄巴婷瘛痹谙龋谑恰懊裢妗彪S后。國家對人民極盡刻薄，人民對國家也就毫無眷戀。所謂“韃子、流賊到門，我即開城請進”，不是因為相信未來更好，只是知道沒法比現(xiàn)實更壞。

“萬歷末年，合九邊餉止二百八十萬?！薄爸了氖辏E增遼餉三百萬。”僅“遼餉”一項，即在原來整個邊防費用基礎上暴增一倍有余。然而，“時內(nèi)帑充積，帝靳不肯發(fā)?！泵髅饔绣X，卻捂住不用，非轉(zhuǎn)嫁于百姓，盤剝民間，且不斷加碼，橫征暴斂數(shù)十年之久。百姓就像取之不盡的提款機，皇帝及其就食者似乎“爽”得不行，居然不知道何謂寅吃卯糧，等真需要錢時，卻發(fā)現(xiàn)提款機已不能工作。

這便是弘光朝的終極困境。跟二三十年前不同，此番朝廷真正缺錢，真正窘于財政。它最不可能就賦稅減這免那，卻偏偏在《監(jiān)國諭》《即位詔》中做出許多保證和承諾。我們與其視為謊言，不如視為笑話。事到如今，明朝已明了其所以落到這田地，根因即在榨民過度，為生存計，它必須停止壓榨。

然而事情的荒謬性在于，也是為了生存，它恰恰又必須繼續(xù)壓榨。一開始，弘光朝就處于這種二律背反的焦慮。討論《監(jiān)國諭》條款時，向百姓讓步的幅度本來更大，提出“三餉”并廢，卻遭到史可法反對，要求僅廢“練餉”，而將“遼餉”和“剿餉”均予保留。這自非別人比史可法更“愛民”，而是史可法比別人更務實，知道實難盡免。

后來，李清《三桓筆記》的一段敘述，等于為我們具體解釋了原因：

上（朱由崧）即位后，楚鎮(zhèn)及四鎮(zhèn)頻以匱告……楚鎮(zhèn)兵五萬余，需銀一百八萬，四鎮(zhèn)兵各三萬，需餉二百四十萬，本色一百萬……京營六萬，需餉一百二十萬……復有江督、安撫、蕪撫、文武操江，鄭鴻逵、鄭彩、黃斌卿、黃蜚、卜從等八鎮(zhèn)，共兵十二萬，計餉二百四十萬，合之七百余萬。而大司農(nóng)綜計所入（一年全部財政收入），止六百萬。而七百萬之外有俸祿國用之增，六百萬內(nèi)有水旱災傷之減，太倉（國庫）既無宿儲，內(nèi)帑涸無可發(fā)，漕糧改折，此盈彼詘。?收支懸殊，根本為負數(shù)；一年所入，不談全部國用，僅供應軍隊都還差一百萬兩以上，而六百萬收入本身實際卻并不能保證，會因災害等減少。所以說“七百萬之外有俸祿國用之增，六百萬內(nèi)有水旱災傷之減”，里外出入，豈止是捉襟見肘？

況且李清所列賬單，只是“固定支出”，除此之外，還有大量隨機發(fā)生的用款。讀書中，筆者隨手記下一些：甲申五月二十八日，晉平西伯吳三桂為薊國公，“給誥劵祿米，發(fā)銀五萬兩、漕米十萬石，差官赍送”?。七月初四，組建以左懋第為首的北使團，“給銀三萬兩，為山陵道里費”?。七月初九，命戶兵二部發(fā)銀十萬兩，以及與一千匹騾馬等值的銀兩，“接濟山東撫鎮(zhèn)軍前急需”?，同日，御史陳藎奉命募兵云南，給予餉銀三萬兩。?八月，太后（弘光之母）由河南迎至，“十四日，諭戶、兵、工三部：‘太后光臨，限三日內(nèi)搜刮萬金，以備賞賜’”。十六日，有關(guān)內(nèi)監(jiān)為安置太后請求給予工科錢糧、宮中陳設用具等“約數(shù)十萬兩”，工部等“苦點金無術(shù)，懇祈崇儉”，朱由崧“不聽”，結(jié)果不詳（料不能完全應命）。十七日，工部侍郎高倬報告，為迎迓太后，光祿寺已“費銀六千八百六十余兩，廚役衣帽工料銀九百四十余兩”。?九月二十日，“給河南巡撫越其杰十五萬兩，令募兵屯田”?。乙酉年春，籌備弘光皇帝大婚，僅采辦禮冠一項，“需貓睛、祖母碌，又重二錢珠及重一錢五分者數(shù)百粒，又一錢及五分珠千粒，監(jiān)臣商人估價數(shù)十萬”，戶、工二部和京兆三方，百般努力，措得二萬余兩，“內(nèi)府執(zhí)言不足”，后經(jīng)圣旨“定為三萬”。?而據(jù)《爝火錄》，除禮冠外，還有“常冠一萬兩”?。余如，宮中銀作局雇用工匠一千人，“人日給工食銀一錢二分，每月支銀三千六百兩”，全年四萬三千二百兩?……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它們都不在《三桓筆記》七百余萬兩兵餉之內(nèi)。

十

我們曾一再說，南京弘光政權(quán)坐擁東南“天下財賦所出之地”，物力充裕。那是相對而言。跟滿清或大順、大西比，它的條件算最好的。不過，此時江南今非昔比，一來戰(zhàn)亂年代，生產(chǎn)較承平時大降；二來多年重賦，民力早剝光抽盡；三來上天示儆，《爝火錄》載：“大旱，自五月至是（甲申十一月）不雨?！?也就是說，從朱由崧登基起，江南春、夏、秋三季無雨，旱情十分罕見。祁彪佳日記也屢次提到大旱，并記下自己作為地方官率民眾祈雨的情形。八月二十八日，戶科吳適奏言：“舊都草創(chuàng)，一事未舉，萬孔千瘡，憂危叢集。又況畿南各省是處旱災……”?這場大旱對弘光朝確如“屋漏偏遭連夜雨”，歷來富甲之江南，在這一年其實是老牛喘汗，力所不支，民生倍艱。吳江詩人潘檉章描述說：“升斗竭所余，滿腹輒廢卮。”?靠乞食和別人周濟弄點飯吃，所謂詩酒風雅，是全然談不上的。

即便朱由崧本人，我們也不能說他鋪張奢侈。例如前面引述過乙酉年春他為自己辦婚事，花了三四萬兩銀子做禮冠，似乎相當破費，然而跟他父親、老福王朱常洵當年相比，卻只能稱為寒酸。朱常洵的身份不過是親王，連皇太子都不是，可萬歷皇帝為了給他辦婚事，單單蓋房子就花了二十八萬兩銀子，婚禮上再用掉三十萬兩?，真是揮金如土。后來，為朱常洵“之國”，萬歷皇帝又賞田四萬頃為他送行?，派出“舟千一百七十二艘、從卒千一百人”?的嚇人船隊，滿載而往。所以，朱由崧以堂堂帝尊，結(jié)婚有幾萬兩可用，草民雖不免咋舌，在他卻已算是克奉節(jié)儉、委屈之至了。

當臣工們屢以國用不支提請凡事從簡，壓低甚至回絕他的某項開銷時，朱由崧也不耐煩、也曾甩臉色，不過他的生活確實談不上花天酒地，那倒不是因為其品質(zhì)較父親、祖父為佳，而是實在沒有條件供給他那樣的生活。他這個皇帝，當?shù)帽容^憋屈。從登基之日起，財政問題就像繩索一樣，始終纏繞著他。《監(jiān)國諭》《登極詔》里那樣的漂亮話，若在過去各朝，都是說說而已，對朱由崧卻可不是什么漂亮話，而是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

按李清開出的賬單，弘光朝即便緊緊巴巴過日子，一年起碼也有一百五十萬兩左右的窟窿。到處都在伸手要錢。史可法督師揚州啟程前，上《請頒敕印給軍需疏》，詳細開列了大炮、鳥銃、刀槍等“各項軍器”造買費用，要求授權(quán)他支配“貯淮揚之銀”、“泊河湖之米”、“解北之銀”，外加“二三十萬金，攜帶前行”。?五月二十九日，時任巡撫應天安徽等處御史的左懋第，上疏索要長江戰(zhàn)船，說“即以水兵六千計之，亦須少舡三百余只，或募或造”，戰(zhàn)船之外，如“水陸士卒、火藥器械之類”所費，也應“次第計算，請命施行”。他沒有提出具體數(shù)額，但想必該是一大筆錢。?乙酉年二月十三日，督餉侍郎申紹芳報告，兩淮運使所押解的白銀一萬兩，居然被總兵鄭彩擅自“截留”。?同年三月二十一日，汝寧總兵劉洪起，“以缺餉撤兵還楚”?……

說是要“與民休息”，實際容不得“休息”。朝廷第一要務便是搞錢，我們不清楚承諾蠲免的各項是否果行，卻看見了不少“開源”、“創(chuàng)收”的新辦法、新品種。例如，增設酒稅?！榜R士英奏沽酒，每斤定稅一文。”?一旦增設，即遭爭搶，插手部門多達十一個，戶部尚書張有譽反映：“京城糟坊不滿百，酒每斤稅錢一文，既委府佐，又責五城，凡十一衙門，豈成政體！”?又如，增設洋稅即出海稅：“馬士英疏請設洋稅，開洋舡每只或三百兩，或二百兩，設太監(jiān)給批放行，于崇明等縣起稅，如臨清關(guān)例?！?又如，“納銀充貢”：“廩生納銀三百兩，增生六百兩，附生七百兩?！?幾個名詞代表明代府州縣官學學生的不同種類，廩生相當于正牌公費生，增生是擴招生，此外又額外增取、附于諸生之末者，稱“附生”。古代學而優(yōu)則仕，諸生將來的前途是拔貢（進入國子監(jiān)），然后有做官資格。所以“納銀充貢”實即變相賣官鬻爵。又“免童生應試”，“上戶納銀六兩，中戶四兩，下戶三兩”，溧陽知縣李思謨因拒不執(zhí)行這項政策，竟遭“特降五級”處分。?不久，變相賣官變成明碼標價：

武英殿中書納銀九百兩，文華中書一千五百兩，內(nèi)閣中書二千兩，待詔三千兩，拔貢一千兩，推知銜二千兩，監(jiān)紀、職方萬千不等……至乙酉二月，輸納富人授翰林、待詔等官，故更云“翰林滿街走”也。?

計六奇回憶說，這樁買賣還頗為興隆：“予在書齋，今日聞某挾貲赴京做官矣，明日又聞某鬻產(chǎn)買官矣，一時賣菜兒莫不腰纏走白下（南京別稱）?！?中國人普遍有做官夢，朝廷既然肯賣，想過一過官癮的人也很踴躍。

此外，尚有許罪官輸銀自贖、命官員佐工（捐款）等招數(shù)，不一而足。過去，把“拜金主義”安在資本主義頭上，好像只有資本家才掉在錢眼兒里。其實“封建主義”何嘗不愛錢？眼下，明朝便毫不掩飾“金錢至上”的嘴臉，為了錢，禮義廉恥全顧不上了。

說來亦屬無奈，該收的錢很多收不上來，例如，“兩浙巡鹽李挺欠課二十六萬兩”?，蘇州、松江兩府三年欠征三百十一萬八千五百兩，已征而未上繳九十五萬六千多?。朱由崧急眼了，和朱家諸先帝一樣，他開始疑心大臣辦事不利，而派所信任放心的閹奴到地方催要。五月十五日，登基當天，即命太監(jiān)王肇基前往浙江督催金花銀，被高弘圖勸阻，朱由崧畢竟剛從監(jiān)國“轉(zhuǎn)正”，不便堅持，乃“責成撫按嚴催，不許怠玩”。?過了幾個月，他不再客氣，“遣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孫元德往浙閩，督催內(nèi)庫及戶工二部一應錢糧”，“凡年額關(guān)稅、兩浙鹽漕、備練商價、給引行鹽，一概隨解”?。

事情周而復始。僅數(shù)月，曾經(jīng)以“與民更始”面目出現(xiàn)的弘光政權(quán)，便打回原形。有御史名彭遇颶者，在《爝火錄》中是個反面人物。他對馬士英說：“岳武穆言大 ，文臣若不愛錢，高爵厚祿何以勸人？武臣必惜死，方養(yǎng)其身以有待?！彼鲃诱埨t“募兵十萬”，別人問他“餉從何出”，答：“搜刮可辦也?！?我觀其言，倒不失坦率?！拔墓俨粣坼X，武將不怕死”是岳飛名言，彭遇颶敢于駁斥，道德上可鄙，證之以現(xiàn)實反而不錯。至于“搜刮可辦”，更是不折不扣的大實話。不搜刮怎么辦？敢問有誰能夠不搜刮而搞到銀子？果不其然，我們看到后來戶部正式奏請，在徽、寧等府“預征來年條銀”?，朝廷又回到寅吃卯糧的老路上了。

八月，與弘光帝和太后她老人家母子團聚的同時，在內(nèi)臣親自坐鎮(zhèn)督催錢糧的浙江，“東陽民變”復起。先是，“縣令姚孫榘（《爝火錄》作“姚孫棐”）借名備亂，橫派各戶輸金”，當?shù)匾幻性S都的富戶，被坐“萬金”，卻只拿出來幾百兩，姚孫榘大怒，“指為結(jié)黨造反，執(zhí)而桎梏之，時輸金者盈廷，哄然沸亂”，在縣衙當場被姚孫榘拖到堂下痛打，后陳子龍與許都友善，以免死說其自首而已，不料浙江巡撫左光先背信，誅殺許都等，復激事變，左光先調(diào)兵鎮(zhèn)壓，致東陽、義烏、湯溪數(shù)地民眾“各保鄉(xiāng)寨拒敵”，而官兵大敗。?

此事后雖平息，卻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刻在弘光朝面黃肌瘦的臉上。

十一

關(guān)于明末財政，歷來談得最多的是拮據(jù)。無論在當時臣工奏章，還是后人史論中，缺餉、逋欠、災減之類字眼，隨處可見。這些，都突出了一個“無”，令人們把注意力容易放在所謂“困難”上，進而把原因歸之于動亂、戰(zhàn)爭、天災等“客觀因素”或“不可抗力”。

其實，明末財政問題的癥結(jié)并不在此，比所謂“困難”更嚴重的，是“亂”。它比較隱蔽，內(nèi)在于體制之中，缺乏透明性，極易被所謂“困難”所掩蓋。戰(zhàn)爭消耗多少、一年賦稅欠收多少、天災造成糧食減產(chǎn)多少，這些數(shù)字可以統(tǒng)計出來，明明白白擺在那兒。但是，有多少錢因制度之故暗中化于無形，不單普通民眾不知道，甚至連政權(quán)及其官僚系統(tǒng)本身往往也不清楚。這是最可怕的地方。

甲申五月二十六日，御史米壽圖疏論“清核錢糧”。他說：

軍興以來，民間搜括已盡，庫藏空虛已極，今加派已荷新諭蠲免，而朝廷之有仍還之朝廷。如先帝發(fā)造舡銀兩，果否造舡若干？費銀若干？余銀若干？如發(fā)興屯銀兩，今屯未興而原銀化為烏有。若置之不問，亦可惜矣。諸如此類者，當察明清理，為兵餉之用……今后不論是何衙門，有一官便有一官職掌，不得坐耗儲糈，見害則避，見利則趨，須改弦易轍，實心為國雪恥復仇，以盡臣職。?

他提出的問題非常值得注意：許多錢下落不明且不被追究，成為無頭賬。從他的敘述，我們發(fā)現(xiàn)兩點：第一，不是貪污造成（雖然可能存在貪污），而是制度混亂所致，疏漏百出，支取、投放之后并不隨以嚴格的審計；第二，這里只舉了軍隊造船、屯田用銀兩個例子，但推而可知必不限于此——制度相同，既然此處稀松，他處也絕無嚴謹周到的道理。

還有一種情形。例如乙酉年二月二十二日，御史鄭瑜糾朱大典先前任漕撫時“侵贓百萬”。圣旨批答：“朱大典創(chuàng)立軍營，所養(yǎng)士馬豈容枵腹？歲餉幾何？不必妄計。”?鄭瑜所糾固然有不屬實的可能（不負責任或出于派系之爭的糾彈并不少見），但圣旨的批答也實在糊涂得緊。糊涂之一，僅憑推測、未經(jīng)核實，即假定那筆錢用于軍餉開支；糊涂之二，就算用于軍餉，漕銀是漕銀，軍餉是軍餉，兩筆款子應按規(guī)程各自收發(fā)，豈能隨意混淆、處置？這都顯示制度本身太過茍且。

現(xiàn)象顯現(xiàn)于財政，但根子在別處。如果朝廷能夠認識到手中錢一毫一厘都來自百姓——像本文開始所說——國家的作用不過是匯聚民力、代為管理并使之用于國家共同利益，它還會這樣玩忽人民錢物嗎？問題就在于朝廷把人民的錢，看成了自己的錢，怎么用都是它的自由，糟蹋掉也可以不負任何責任。

所以，不足是一回事，濁亂是另一回事；不足雖然堪憂，濁亂卻能致命。在濁亂的制度下，錢再多也毫無意義，它們也許花得全不是地方，也許相當一部分被揮霍、浪費和私吞。相反，即便不足但管理有序、使用恰當，卻仍可切實辦成一些事。

既然濁亂帶來巨大弊端，為何不采取健全、嚴謹?shù)闹贫燃右钥朔?？答案也簡單：濁亂，其實是被喜歡和需要的。世上立權(quán)為私的制度，往往有意留下一些不周密、潦草、含混之處，給“特權(quán)”以回旋空間。專制政體喜歡人治、回避法治，歸根到底即因法治會剝奪某種特殊的“自由”，人治則有利于保存這種“自由”，使一小部分人最大限度享受權(quán)力帶來的利益。因此從經(jīng)濟上講，專制政體就是通過掌控權(quán)力，確保少數(shù)人利益集團在社會分配秩序中的優(yōu)先地位不被動搖。這種循權(quán)力大小搭建起來的分配秩序，完全比照著弱肉強食的動物法則。首先，在自己和人民之間，劃出一道界限，形成單獨的圈子，來分享比人民大得多的利益。其次，在他們內(nèi)部，也有一些默認的規(guī)則。比如，君權(quán)強固時由皇帝及其親眷攫取最大好處；君權(quán)羸弱時，主要利益份額向權(quán)臣轉(zhuǎn)移，后者因此得到一個屬于自己的瘋狂撈取的黃金時間——歷史上，這種時間通常出現(xiàn)在王朝末年。

我們看明朝中期到晚期，便一直保持著兩個勢頭：一是貪欲本身在提速，二是貪欲的主體逐漸交接。

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六十七“親王祿賜考”、“各府祿米”、“諸子公主歲供之數(shù)”，載有自國初至嘉靖之間，皇族歲貢、賞賜等錢物額度的變化和比對?！睹魇贰な池浿尽芬灿涊d著“仁、宣以來，乞請漸廣”，至憲宗“皇莊之名由此始”，大量田畝被皇室、宗藩侵奪的具體數(shù)據(jù)。?對里面的數(shù)據(jù)略事研究，就可清楚看見貪欲提速的軌跡：大致，中期以前雖一直也在上升，但趨勢尚緩，中期起突然加速，歷正德、嘉靖、萬歷三朝，逐浪而高，萬歷末年登峰造極。萬歷皇帝一生的聚斂事業(yè)，斬獲驚人，殊為盡興。然而達此成就的同時，他也使朱姓皇朝千瘡百孔，遍體潰爛，很多史家同意這樣的結(jié)論：明朝之亡，亡于萬歷。

崇禎有句名言：“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盡亡國之臣耳?！盵51]貌似警人耳目，卻從根子上便錯了。他光顧給自己打分，覺得算不上亡國之君，卻忘掉之前幾位皇帝都很有亡國天分，早把亡國之事辦得差不多。到崇禎這兒，猛然發(fā)覺祖宗基業(yè)完蛋在即，試圖不當亡國之君，卻為時已晚。所謂“臣盡亡國之臣”，想把責任一股腦兒推到臣屬身上，實在并不厚道。

和自然界道理相同，獅子垂垂老矣或力所不支時，次一等的掠食者也就開始大顯身手。他們一直垂涎欲滴地等著，眼下豈容坐失良機？這個次級貪忮系統(tǒng)接替皇族貪忮系統(tǒng)開始瘋狂運轉(zhuǎn)的標志，是魏忠賢集團出現(xiàn)。魏忠賢猶如一團酵母，匯集了官僚階層的各種腐敗菌群，以最快的速度生長。

明朝從此進入君弱臣強、臣貪甚于君貪的格局，從天啟、崇禎到弘光，都是如此。喜歡當木匠的天啟皇帝，完全被魏忠賢玩于股掌。崇禎皇帝似乎強勢，不斷砍大臣腦袋，但這僅為表象而已。別的不說，那位兩次入閣拜相的周延儒，“賄來不逆，賄歉不責。故門人親故，自賄及為人行賄，不拒也”[52]。不光本人受賄，兄弟受賄，連兄弟的親家翁也大肆招賄：“路禮曹邁，與正儀（周延儒之弟）為兒女姻，復為招搖，候選候考者多趨焉。于是有以七千求詞林，五千求科，三千求道者。邁尋改吏部?！盵53]索性直接從禮科調(diào)到吏部，專司干部人事任用。又如皇家特務機關(guān)東廠，其辦案人員的方式是“擇肥而攀，俟罄擄既飽，然后呈廠”[54]。亦如皇帝心腹錦衣衛(wèi)，《三桓筆記》記其金吾吳孟明，“緩于害人，而急于得賄”，下面報來某案，并不直接捕人，“必故泄其名，沿門索賂，賂飽乃止”[55]。甚至相互配合，形成“索賄一條龍”。當時一個很有名的言官吳昌時（后被處決），就和東廠達成默契，凡因行賄受賄受到偵緝的，先通報吳，由吳前去索數(shù)千金“方免”。更有甚者，吳昌時對此不但不隱諱，反而洋洋得意，屢對人言，李清說他就親眼曾見。[56]

及至弘光，君弱臣強格局益發(fā)明顯。此時，權(quán)力集團作為一個饕餮團伙，權(quán)臣已據(jù)主席，君上反而叨陪末座，只是從中取一杯羮而已。朱由崧并非不欲多得，問題是得不到。天下之壞，令他處處須仰仗權(quán)臣；皇位得之于此，茍安復得之于此，哪里能討價還價？九月二十八日，當淮揚巡撫田仰受大帥劉澤清慫恿，額外替后者“請餉”時，朱由崧答：

東南餉額不滿五百萬，江北已給三百六十萬，豈能以有限之財，供無已之求？田仰著與劉澤清從常措辦。[57]

語氣不掩怏怏，顯出心理的不平衡。這種不平衡，看看朱由崧迎接母后及為自己辦婚事時，在花錢上如何不能暢懷，即不難了解。從頭到尾，朱由崧沒有當過一天“像樣”的皇帝，不論在權(quán)力上，還是金錢和享樂上。他留下了不好的名聲，然而加以核實，無非是看看戲以及太后蒞臨前派人到民間“征女”。坊間傳說他在宮中如何縱淫腐化，據(jù)李清講皆為不實之詞。當然，并非他不想那樣。他也曾派人到各省直接搞錢，但實際搞到多少又是另一回事。他最后作為俘虜從蕪湖押回南京時，“以無幔小轎入城，首蒙包頭，身衣藍布衣，以油扇掩面”[58]，這寒酸的形象，仿佛又回到一年前作為福王被迎至南京的光景。

反觀眾權(quán)臣，卻風光無限。其中，武臣大帥儼然一方諸侯，享受獨立王國待遇，賦稅獨吞，過著帝王般生活。“時武臣各占分地，賦入不以上供，恣其所用”[59]。有人對此提出批評，然而設四鎮(zhèn)時卻明確宣布，那是強勢的將軍們“理應”得到的。他們中較好者如高杰，心中還有職責，愿以所積用于軍務、積極北進。但這僅為個例，其余武臣，全都只顧窮奢極欲，而且沒有止境。最肆無忌憚的是劉澤清，他在淮安“大興土木，深邃壯麗，日費千金”[60]，“四時之室具備，僭擬皇居”[61]，規(guī)制比照皇宮。甲申年秋收后，各鎮(zhèn)臣立即展開瘋狂掠奪，御史郝錦奏：“各鎮(zhèn)分隊于村落打糧，劉澤清尤狠，掃掠民間幾盡?！盵62]但恰恰此人，偏偏還要哭窮，唆使地方官為他額外“請餉”。

對四鎮(zhèn)所擁特權(quán)，別的武臣不免妒忌而加攀比。七月十四日，操江（長江防務及水師統(tǒng)帥）劉孔昭上疏要求增加經(jīng)費，特意詳細援引四鎮(zhèn)軍餉額度，及“田土聽其開墾，山澤聽其開采，仍許于境內(nèi)招商收稅”等優(yōu)厚政策，加以對照，大談自己的困難，如何“水師與陸師不同”，又如何“今日防江甚于防邊”?？傊瑩蛹缺人逆?zhèn)重，兵餉亦應比四鎮(zhèn)優(yōu)，并抱怨此前兩次致函有關(guān)方面，而“旬日以來，未見議復”。[63]實際上，操江大人并無意于江防，而只是借題撈一把。后來，弘光從南京出奔，想投靠他，他閉關(guān)不納，隨即自己逃走，“自太平掠舟順流而東”，“滿載白糧入海”[64]。

文職要員，無軍餉可侵吞，亦無收稅、“打糧”之特權(quán)，卻有官爵可賣。關(guān)于阮大鋮如何“賄足而用”，我們已在別處備說頗詳，這里再舉一例。有一次，他對人這樣說：

考選某某，以二千金相送，推之不去。往我居省桓時，兩人各送一卮，皆白物（銀質(zhì)）耳，今則黃（金質(zhì)）爵，不納不已。[65]

“推之不去”和“不納不已”，既畫盡阮氏之厚顏，亦極寫朝中賄風之熾。阮大鋮有一個幫手，亦即賴彼之力當上吏部尚書的張捷：“是時張捷秉銓，部務皆阮大鋮一手握定，而選郎以貪黷濟之，吏道龐雜已甚?！盵66]不過，阮大鋮雖稱巨貪，卻并非弘光朝官風的典型。因為他一面貪忮，一面還搞黨爭，卷在意識形態(tài)當中。典型的弘光官僚，應是馬士英一類。官場爭斗，一般意在政治，而馬士英積極爭權(quán)，卻純?yōu)閵Z利。他政治野心的腳本上，只寫著一個“錢”字，所謂“爭權(quán)奪利”，到他這兒才真正歸于一體。他奮勇出頭擁立福王，以重兵脅迫朝廷攆走史可法，與阮大鋮結(jié)盟等，都沒有多少意識形態(tài)色彩，并非要搞“路線斗爭”，只是搶下權(quán)柄以便搞錢。他對政治立場并不關(guān)心，祁彪佳被阮大鋮排擠辭職時，他托人帶口信，清楚表明了這一點；一切人和事，只要不有礙他搞錢就好。他任首輔后，呼朋引類，資源共享，周圍迅速形成一個貪賄集團。六月十三日，呂大器下臺前告了馬士英一狀，歷數(shù)“其子銅臭為都督，女弟夫未履行陣為總?cè)?，婣婭（即姻婭，婣同姻，泛指姻親）越其杰、田仰、楊文驄先朝罪人，盡登膴仕（即高官厚祿。這里連同前半句，用《詩·小雅·節(jié)南山》典：“瑣瑣姻亞，則無膴仕”）亂名器”[67]。只要沾親帶故，俱委肥缺，而此時距他得位才不過一個來月。有個小故事：

馬士英黷貨無厭，賄賂千名百品，日令僧利根次其高下。總憲李沾進帶，士英不之重也，囑利根譽為至寶，士英轉(zhuǎn)以獻帝，亦囑中宮贊其非常，帝每束以視朝。[68]

故事說，馬士英因賄物實在過多，就專門聘用一位利根和尚，每天替他鑒定諸物品質(zhì)。這利根和尚，大概是當時的“鑒寶”權(quán)威。左都御史李沾進呈一條玉帶，馬士英瞧不上，卻讓利根和尚吹噓為至寶，轉(zhuǎn)送給朱由崧，讓左右太監(jiān)把利根和尚的鑒定意見轉(zhuǎn)告朱由崧?？蓱z朱由崧無知受騙，信以為真，經(jīng)常束著這條帶子臨朝視事。此事似令人想到“指鹿為馬”之類典故，細辨輒不同。趙高戲君出于權(quán)奸的驕橫，馬士英耍弄朱由崧卻只關(guān)乎錢財，把后者作為“假冒偽劣”受賄品的去處。

任何人稍具理智，都無法理解以朝不保夕的國勢，弘光文武大員為何如此瘋狂聚斂？而斂來巨額財富又置之何地？但轉(zhuǎn)而一想，身在那種利益集團，權(quán)力和制度對他們做出的強烈暗示，原本在此。正像藝術(shù)家“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他們是“為撈而撈”，這種身不由己、飛蛾赴火般的沖動，必欲一逞而后快。

乙酉五月十一日，馬士英從南京倉皇出逃，率衛(wèi)卒三百從通濟門出，“門者不放，欲兵之。乃出私衙元寶三廳，立刻搶盡”[69]。他逃走后第三天，興奮不已的南京市民，沖入其在西華門的府宅，及其子馬錫位于北門橋的都督公署，大肆搶掠。“次掠及阮大鋮、楊維垣、陳盟家，惟大鋮家最富，歌姬甚盛，一時星散?！盵70]其中，馬士英家“有一圍屏，瑪瑙石及諸寶所成，其價無算，乃西洋貢入者。百姓擊碎之，各取一小塊即值百余金”[71]。

清兵入城，未及逃走或留下迎降的官員們，紛紛解囊討好新的統(tǒng)治者，“致禮幣有至萬金者”[72]。禮部尚書錢謙益，刻意不拿錢，只獻出一些物品，“蓋表己之廉潔也”。然瞧瞧這份禮單，亦知所謂“廉潔”若何：

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臣錢謙益百叩首謹啟。上貢計開：鎏金銀壺一具，琺瑯銀壺一具，蟠桃玉杯一進，宋制玉杯一進，天鹿犀杯一進，虁龍犀杯一進，芙蓉犀杯一進，琺瑯鼎杯一進，文王鼎杯一進，法瑯鶴杯一進，銀鑲鶴杯一進，宣德宮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陽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宮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右啟上貢。[73]此件是當時為豫王多鐸做登記工作的王佐親眼所見，抄錄后帶出，應屬可靠。至于這些東西占錢氏家財幾何，我們是無從估計的。

十二

乙酉年五月十四日忻城伯、京營戎政總督趙之龍縋城而出，遞降表于豫王多鐸；次日，大開洪武門恭請多鐸入南京。以此為標志，弘光政權(quán)結(jié)束。同時意味著，明朝作為全國性政權(quán)從“國家”意義上消失。

這也是南京首次以中國首都的地位，為外族軍隊所占領。

在這背景下，發(fā)生了既令人震驚又耐人尋味的場景：五月二十五日，弘光皇帝朱由崧被押回，當他所乘小轎穿行于南京街道時，“夾路百姓唾罵，有投瓦礫者”[74]。這是在外族占領軍的注視下，百姓對自己的前國家元首做出的舉動。南京人民不歡迎滿清占領，但是，他們?nèi)匀幻鞔_表達了對明朝的唾棄。這是兩個單獨的問題，它們并不矛盾。

我們也記得，崇禎末年，北京市民有“只圖今日，不過明朝”的民諺，用一語雙關(guān)方式，曲折道出對“明朝”的厭倦。

明朝百姓沒有感覺到幸福。他們認為在這樣一個社會里，自己受到了過于嚴重的剝奪。本文耗數(shù)萬言，細針密縷，羅列和爬梳種種數(shù)字，都是為此提供一些實證。

約翰·羅爾斯說：

一個正義制度必須形成自我支持的力量。這意味著它必須這樣被安排：使它的社會成員產(chǎn)生相應的正義感，以及為了正義的理由而按照它的規(guī)范行動的有效欲望。[75]

一個組織良好的社會是一個被設計來發(fā)展它的成員們的善并由一個公開的正義觀念有效地調(diào)節(jié)著的社會。因而，它是一個這樣的社會，其中每一個人都接受并了解其他人也接受同樣的正義原則，同時，基本的社會制度滿足著并且也被看做是滿足著這些正義原則。76

他強調(diào)制度設計問題，認為制度是否形成支撐，并非從外部征集和尋求而來，而在于要讓正義原則預置于制度內(nèi)部；只有做到這一點，無須號召和鼓動，社會成員自然能夠主動和由衷地擁戴、熱愛這一制度。他還探討了制度間的競爭：

一個正義觀念，假如它傾向于產(chǎn)生的正義感較之另一個正義觀念更強烈，更能制服破壞性傾向，并且它所容許的制度產(chǎn)生著更弱的不公正行動的沖動和誘惑，它就比后者具有更大的穩(wěn)定性。77

中國古代社會，不缺乏正義的理念，只是缺乏將理念轉(zhuǎn)化為制度設計的能力。儒家思想體系，雖然尊崇君權(quán)，但并不一味充當君權(quán)的馴服工具，它的“民本”原則，在古代世界各政治、倫理思想體系中，具有相當?shù)南冗M性。正因此，每當朝代更迭之際，新的統(tǒng)治者都不得不推出若干惠民政策，作為與民更始的表示。

但是，儒家思想體系終究不能前進一步，從理念拓展到制度建設。重“道”輕“器”，止于明道、論道而不輔之以形而下制度層面的精確設計，是吾國文明一大弱項。以為有好的理念，就會有好的現(xiàn)實。這使得儒家倫理最后往往陷于空談，那些正派、正統(tǒng)的儒家官僚，能夠在言論上發(fā)表極好的見解，卻無法轉(zhuǎn)化、落實于有效的政治實踐。

本文中，黃宗羲對于明代田制問題的反思，就暴露出中國最優(yōu)秀的思想者在制度創(chuàng)新或改進方面，明顯缺乏能力。他正確地指出，明朝社會危機根由在于制度不公正，卻拿不出任何建設性的意見，只是寄希望于回到古制。我們經(jīng)常批判古人流行復古主義，指責他們拉倒車，想使歷史倒退。其實，那并非他們本意；他們知道現(xiàn)實不正確，認為應對制度加以改良，卻又能力有限，想不出比古制更好的辦法。

兩千多年，中國所以在王朝周期性震蕩中徘徊，根子就是不能突破制度瓶頸。由于未從制度上解決問題，便只好通過舊朝爛透再換新朝的辦法加以緩解，如此循環(huán)往復、故伎重演。人民所能指望的，無非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苦苦等待當朝貪飽吸足、自取滅亡，然后借著新朝新氣象，過上幾天好日子。這種節(jié)奏從未改變。1644至1645年之間，中國也是如此。

①③④⑤⑦⑧?????????????????????[57][69][60][62][63][66][67][68][72][73]李天根：《爝火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2頁，第122頁，第122頁，第122頁，第122頁，第123頁，第149頁，第271頁，第367頁，第444頁，第367頁，第309頁，第202頁，第400頁，第419頁，第345頁，第375頁，第346頁，第361頁，第395頁，第396頁，第243頁，第344頁，第345頁，第443頁，第190頁，第403頁，第332頁，第236頁，第332頁，第418頁，第279頁，第372頁，第237頁，第366頁，第476頁，第366-367頁。

②?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6083頁，第5072頁。

⑥此外參引鮑彥邦《明代白糧解運的方式與危害》，其于“白糧”問題研究深入，文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

⑨李天根：《爝火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版，第124頁。附注：此段引文中“征解其正稅，之外一切新加、私派、捐助等項”，點校者斷為“征解其正稅之外，一切新加、私派、捐助等項”，筆者以為不當而改之，特說明。

⑩參葉向高：《論本邑禁糴倉糧書》，陳夢雷等：《古今圖書集成》，經(jīng)濟匯編，食貨典，第一百一卷，荒政部，中華書局1934年影印本。

?[64]徐鼒：《小腆紀年附考》，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5頁，第369頁。

?計六奇：《明季北略》，北都崩解情景，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50頁。

???[52][53][54][55][56][65]李清：《三桓筆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08-109頁，第110頁，第109頁，第188頁，第183頁，第4頁，第4頁，第5頁，第108頁。

?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頁。

??溫睿臨：《南疆逸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頁，第4頁。

????[58][61][69][70][71][74]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3-84頁，第98頁，第98-99頁，第99頁，第224頁，第31頁，第214頁，第216頁，第214頁，第224頁。

?潘檉章：《和陶乞食詩贈乞食諸君》，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明遺民卷》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79頁。

??張廷玉等：《明史》卷一百二十，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649-3650頁，第3650頁。

?史可法：《請頒敕印給軍需疏》，《史忠正公集》卷一，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4頁。

?文秉：《甲乙事案》，《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463-464頁。

?張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86-1889頁。

[51]彭孫貽：《平寇志》卷之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89頁。

[75][76][77]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52頁，第440-441頁，第4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