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詩學與“饑餓”之歌——“70后”詩歌的一個考察

■霍俊明

作為整體性的詩歌運動，“70后”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的出現(xiàn)以及此后的十年左右的詩歌寫作歷史來看，其詩歌美學和思想立場的分化已經(jīng)愈益明顯。其存在的問題也亟待梳理和反思。而這一代人的詩歌寫作從一些方面凸顯了一代人的共性，比如整體性上的歷史想象和對生存現(xiàn)狀、寫作場域的焦慮感。這就體現(xiàn)為“70后”詩人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后工業(yè)場域下的“廣場”地理上所展開的帶有“饑餓”性質(zhì)的尷尬寫作和繁復的精神履歷。

在一定程度上研究者要合宜、準確地了解和概括整整“70后”一代人不無繁復甚至駁雜的詩歌寫作無疑有著很大的難度，因為這所指涉的詩人、文本、現(xiàn)象甚至包括的運動和爭吵都還在進行與發(fā)展當中。但是從整個“70后”一代人的生存背景、社會政治語境、文化機制、精神癥候、寫作心態(tài)等復雜的因素出發(fā)尋找這一代人詩歌寫作中存在的某些共同的因子卻是有“根”可依的。這對于梳理一代人的精神履歷和寫作癥候是有裨益的。特殊的社會政治文化語境以及此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開始的翻天覆地的顛覆性社會轉(zhuǎn)型注定了“70后”一代人不能不尷尬地生活在政治、商業(yè)和城市的廣場地理之中。而連接雜亂的廣場和遙遠異鄉(xiāng)的正是黑沉沉的鐵軌和寂寞的鄉(xiāng)村小站以及綿綿不斷的時代“鄉(xiāng)愁”。在第六代導演賈樟柯（1970年代出生）的《小武》、《站臺》、《逍遙游》甚至《三峽好人》的電影敘事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70后”一代人在八十年代以來的成長故事和生存寓言。

一

我們的時代多像迪斯尼樂園和經(jīng)過華麗包裝的麥當勞游樂場所一起制造的“擬象”，而真實的存在則被“天鵝絨監(jiān)獄”一樣的時代機制所遮掩和修飾。與此同時我們已經(jīng)目睹了個人化、差異性和地方性在這個瘋狂的城市化和新移民時代的推土機面前的脆弱和消弭。廣場所構(gòu)筑的地理和精神的“異鄉(xiāng)”讓“外省”詩人們無路可走。值得慶幸的是，“70后”詩人以義無反顧的姿勢來構(gòu)筑自己精神“基地”的地緣政治學。他們不斷將散落在各處的地理空間以詩化的意義，不斷在日?；坝^中呈現(xiàn)當代詩人的微觀精神圖景。圍繞著廣場彌漫開來被利用和矯正過度的政治文化、鄉(xiāng)野文化和城市文化給詩歌寫作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0后”詩人在真實地域和想象空間的交織中通過夢囈與白日夢，現(xiàn)實與寓言相交織的文本世界呈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廣場”詩學和“缺氧”與“饑餓”狀態(tài)的靈魂風暴。

“70后”一代詩人依然有他們內(nèi)心的“廣場”，而且他們從出生之日起就宿命般地生活在政治年代尾聲里集體性的廣場之下。盡管商業(yè)、城市的廣場早已遍布中國的各個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雖然這種宏大的政治廣場在“70后”一代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中并未維持多久，但是這短暫的政治和革命理想主義的晚照卻已永遠地留存在這代人的靈魂深處。當七十年代人出生的時候特殊的社會文化語境以及此后在八十年代末期開始的轉(zhuǎn)折和“轟響”聲中新的社會時代的開始，注定了“70后”一代人不能不生活在這樣的尷尬境地——廣場。愈益成熟和滄桑的“70后”一代人已經(jīng)開始重新認識和反思一代人不可更改的廣場意識和理想主義情結(jié)。九十年代的商業(yè)和都市的廣場取代了政治廣場，一塊塊五彩斑斕的工業(yè)瓷磚代替和鋪滿了曾經(jīng)的墓地、紀念碑和英雄的故居。麥當勞的快餐文化已經(jīng)取代十字架和鮮血。這成為后社會主義時代新一輪的廣場詩學。但是“70后”一代人所面對的卻是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雙重“饑餓”，政治的廣場和工業(yè)的廣場共同投下的陰影將他們并不高大的身軀深深覆蓋。“饑餓”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了“70后”一代人的墓志銘：“你站在我的嘴唇上喂我/我卻吃到了一塊陰影/我的肚子好餓/胃里沒有鋼琴 //月亮是一個瘦鬼/砸到天上的一個大坑/月亮是一塊/我吃不到的薄餅……你冊封我為越獄的逃犯/一只在白日飛翔的雄鷹/我卻只向往著黑夜/那只欠條里的螢火蟲”（江非：《后饑餓之歌》，燈塔倒下后是大片的廢墟，前行的路上充滿了腐臭的氣息。在”70后”一代詩人的身上同時流淌著理想主義和務實主義的河流，這兩條河流又不時地在河道的改向和颶風的席卷中糾纏、混雜在一起。這些河流里所有的浮游生物和水生植物都不適合”70后”一代人的胃口，他們是如此地在物質(zhì)和精神的饑餓中徘徊、流浪。

在談論“70后”詩人的廣場詩學時不能不在文學的譜系性上提到“朦朧詩”時代的北島和九十年代的歐陽江河。顯然，“70后”一代人的廣場詩學與北島和歐陽江河等人有著相當明顯的差異，但是也存在著不容忽視的歷史關(guān)聯(lián)。

北島作為“今天”詩群的主將，其強烈的對決意識和精英立場、啟蒙姿態(tài)使得他不斷扔下決戰(zhàn)的白手套，不斷地在黑暗的現(xiàn)實和想象性的視閾中清洗和擦拭著一切。北島詩歌中的廣場成為那一代人在紅色年代里狂亂而荒謬的精神“履歷”和時代寓言——“我曾正步走過廣場/剃光腦袋/為了更好地尋找太陽/卻在瘋狂的季節(jié)/轉(zhuǎn)了向，隔著柵欄/會見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履歷》）。顯而易見，北島在這里所指涉的廣場就是最具象征意義的天安門廣場。這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政治和文化空間。天安門，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仍是）億萬未曾目睹其真容的外省“人民”一生的夢想，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朝圣地。而作為一個具有特殊意味的地理和人文概念，天安門廣場也見證了半個多世紀命運多舛的新中國的社會巨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和1949年全國解放后，紫禁城被辟為博物院，天安門前擁擠的小胡同被夷平了，建起一個巨大而壯觀的廣場。在廣場的正中央，聳立著高聳入云的革命烈士紀念碑。兩旁是新成立的共和國的公共建筑，肅穆而莊嚴，沒有任何修飾。1966年‘文化大革命’期間，天安門成為一個檢閱臺，成百萬計的紅衛(wèi)兵云集于此。門樓上迄今懸掛著那一代精神領(lǐng)袖的巨大彩色畫像”（史景遷：《天安門》）。“廣場”一詞，在中國新詩史上早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政治寄寓甚至是理想寄托。而歐陽江河的《傍晚穿過廣場》則成為“九十年代”詩歌和社會轉(zhuǎn)型的時代寓言。這正如黃昏下的廣場，昏暗、曖昧、模糊，曾經(jīng)的鮮血和犧牲已被噴射的商業(yè)時代的清水沖刷干凈，曾經(jīng)站立或倒下的廣場上的人群成了時代最好的見證。一個曾經(jīng)的理想主義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強硬的政治鐵板也已經(jīng)粉碎，“我沒有想到這么多的人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穿過廣場，避開孤獨和永生。/他們是幽閉時代的幸存者。/我沒想到他們會在傍晚離去或倒下。//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廣場。/一個無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我曾經(jīng)是站著的嗎？還要站立多久？/畢竟我和那些倒下去的人一樣，/從來不是一個永生者”。正如“傍晚”來臨的時候一種漸漸陰暗的黑色基調(diào)籠罩了這首關(guān)于歷史、時代、現(xiàn)實和精神的反諷與自審之作。這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也是另一個時代的開始。然而，盡管歐陽江河在《傍晚穿過廣場》這首詩中同樣設置了城市的意象，盡管歐陽江河和北島的廣場抒寫與“70后”詩人的“廣場”相同之處在于二者都具有深刻的歷史想象力和對個體命運的省思與剖視，但是我們?nèi)钥梢郧逦乜吹奖睄u和歐陽江河他們更多的是強調(diào)了內(nèi)心對宏大的政治歷史場景的質(zhì)問。他們不約而同是在陳述一個遙遠而模糊的“紅色”歷史的必然結(jié)束和一個灰蒙蒙的工業(yè)時代的強行開始。我們甚至可以說關(guān)于廣場的宏大敘事正是在北島和歐陽江河這里得以最終完成，而真正意義上同時呈現(xiàn)了個人與歷史、生存、精神的融合性的廣場寫作卻還是從“70后”詩人這里開始的。

盡管這一代的詩歌寫作一直試圖在多元化的路徑中進行拓殖，但是他們一直存留著“廣場”時代黑色“鄉(xiāng)愁”的見證者和命名者的身份和胎記。通往圣潔、“鄉(xiāng)愁”之路的靈魂安棲之旅被一個個巨大的難以跋涉的廣場所隔斷。

二

“70后”一代詩人在“廣場”上更為關(guān)注的是后工業(yè)和城市的語境，叩問一代人的尷尬宿命性和生存和精神履歷。尤其是那些有著鄉(xiāng)村背景的“70后”詩人，他們在童年時期基本上是在吃不飽、穿不暖的生存邊緣徘徊，一塊糖，一個冰磚（當時的一種冰棍兒，五分錢一支）就成了最大的滿足。他們穿著過時、打著補丁的黑色或藍色的布衣在田野上尋找樸素的快樂。他們的整個童年被泥巴、石塊、污水池、玻璃球、自制的彈弓、火槍、鐵刀、鐵環(huán)這些玩具所充斥并且樂此不疲。他們在公社時代遺留的土地、廢墟、生產(chǎn)隊牲畜飼養(yǎng)室里上演著童年廉價的歡樂。他們同樣挖過野菜，撿過柴禾，甚至在放學后到收割后的田野撿拾麥穗是一項必修的功課。“70后”這代人青少年時期的學習生活、閱讀范圍和娛樂活動都是相當匱乏的，連環(huán)畫幾乎成了他們最為深刻和珍愛的讀物。需要強調(diào)的是“紅色”政治文化對“70后”一代人的影響?！睹珴蓶|選集》和毛澤東的瓷像曾擺放在家家戶戶的顯要位置，公社的大喇叭以高分貝宣傳著時代精神和重要的方針指示。革命文章、革命歌曲是每次盛大的節(jié)日聯(lián)歡的必選曲目。他們從很小的年紀開始就被塑造成了同一的刻板形象——“五講四美三熱愛”。但是到了八十年代，政治和集體主義時代的禁欲不可避免開始瓦解，而與此同時商業(yè)、金錢、物欲、務實主義的社會氣息也越來越強烈。幾毛錢一場的空氣污穢的錄像廳，擺在大城市、小鄉(xiāng)鎮(zhèn)大街上用于娛樂和賭博的臺球桌，大量通俗的、低俗、惡俗的帶有赤裸美女音像圖書制品在煙塵飛揚的大街上搔首弄姿。大款、奸商、官倒、大哥大、茶葉蛋、小販、站街女、下海、下崗工人、流氓、嚴打等等一起強烈的沖擊著“70后”這代人尚未成熟的驚恐的眼睛和稚拙的內(nèi)心。“紅色”革命教育和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情懷規(guī)訓了他們的奉獻精神和純真理想，但是成長年代里越來越復雜的社會使得他們成了清醒而困惑的一代，理想而務實的一代，守舊而背叛的一代，沉默而張揚的一代。這就注定了“70后”詩人身上普遍有一種對廣場等宏大的集體或政治事物的疏離甚至反撥。懵懂年代的革命、政治、運動的廣場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歷史煙云，而無限膨脹的現(xiàn)代化進程則成為這一代人生存的一個全新的“廣場”。 廣場上狂歡的巨浪、亢奮而盲目的激情，翻卷不息的手的海浪和綠色軍裝、紅色旗幟的波濤，理想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鋪天蓋地的豪言壯志注定沒有隨著1976年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而是成為一種習慣性的記憶。盡管可能這種紅色的記憶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已經(jīng)遭到了這一代人的質(zhì)疑甚至一定程度的顛覆。“70后”一代在“廣場”上更為關(guān)注的是后工業(yè)和城市語境下個體的尷尬宿命和生存的艱辛以及巨大的荒誕感。革命的、政治的、運動的集體性的廣場盡管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過去，但是那廣場和紀念碑高大的陰影卻難以抹掉。而更為令人尷尬的還在于在無限膨脹、無限加速度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一個新的后工業(yè)時代的廣場正在建成。金錢和欲望正在成為新時代廣場上的旗幟或新的紀念碑。

在一些“70后”詩人那里，廣場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質(zhì)疑，但這種詩歌話語仍然是采用了寓言的方式，“除了當眾滋事的念頭/我對廣場沒有什么想法/當下午的陽光把整座大樓移向廣場/我聽到內(nèi)心坍塌的聲音/想挖廣場的墻腳”（安石榴：《文化大樓前的廣場》）。革命的、政治的、運動的集體性的廣場盡管已經(jīng)成為過去，但是廣場和紀念碑高大的陰影卻難以抹掉，而更為令人尷尬的還在于在無限膨脹、無限加速度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一個新的后工業(yè)時代的廣場正在建成。

在這個市場天氣的城市廣場上迷蒙的光線照耀的不再是揮舞的鐵拳、昂揚的歌聲和搖動的紅旗，而是遲疑的、沉重的來自“外省”和異鄉(xiāng)的青年。廣場這個最具時代象征意味的公共空間也成為詩人言說的場域性的精神現(xiàn)實。他們在觀照以往歷史的同時背負著更為巨大的生存包袱，這甚至使他們在壓抑中患上了精神分裂的癥候，“廣場上的青草和黃昏。/吞吞吐吐的割草機和面色灰暗的步行人。/一半的顏色在減褪，另一半的顏色正在緩慢地加深。/像昨天有人從雕像下慢慢走過。/像今天也有人這樣從雕像下走過/卻是另一些拋棄歷史的人。/他們牽著孩子，別著胸針/嘴里輕唱著時光的流失/啊心靈，心靈，腐爛的草根”（江非：《滄海雀·17》）。在我看來江非詩歌中廣場上的“這些拋棄歷史的人”并非簡單的要張揚歷史的記憶，而是要強調(diào)真實的一代人的心靈感受和苦澀的草根世界，對歷史烏托邦的想象和神話提出了巨大的挑戰(zhàn)。在“70后”詩人群體大量的廣場抒寫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城市化、生存化、日?；摹皬V場”和曾經(jīng)的政治化、集體性的革命“廣場”具有著同樣強大的規(guī)訓力量。而這種規(guī)訓力量的實施無疑是采用了儀式化的方式。當空曠的廣場、黃昏、象征時間的割草機和枯燥重復的生活一起呈現(xiàn)的時候，廣場更多是沾染上一種空前孤寂的商業(yè)時代的霉味。而這種霉味則是實實在在的個體生活況味和精神狀態(tài)的對應。即使在“70后”女詩人那里，這種個體與生存、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齟齬和張力關(guān)系同樣顯豁，例如蘇淺在《從我現(xiàn)在的地方》中就寫到“終于來了，三月/但還不是春天。但他們說廣場上已經(jīng)/有了春天的樣子，那是敞開的心/太陽，和風//那將是我們，被一只風箏帶到高處/是空寂的天空，突然涌入了人群，有了生氣//我們將站在所有方向上/看得到的/看失去的/那曾經(jīng)使我們仰望的，現(xiàn)在，從云彩中/我們一一俯身去看”。在仰望與俯身、日常生活與歷史場域的張力關(guān)系中詩人盡管提到了“春天”、“風”和“太陽”這些溫暖的意象，但是這仍然掩蓋不了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不安和難耐的寒冷與沉暗。

關(guān)于“廣場”的書寫是“70后”詩歌地理學上一個重要坐標。當然我所指涉的“廣場”更多是一代人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文化反思立場的一種精神式的內(nèi)在呈現(xiàn)，而非簡單的關(guān)于場景甚至裝置性“廣場”的直接比附。在政治的、工業(yè)的、力比多過剩的廣場上，詩人不得不夾著“理想主義的尾巴”在肅殺的夤夜承受無盡的寒冷與孤獨。很多的”70后”詩人的詩歌中都大量存在著“廣場”意象，而廣場在他們看來無疑是一個反諷的角色。在他們的詩歌中“美妙和諧”的廣場幾乎是不存在的，“那個在廣州街頭寫詩的流浪漢/一身貧窮 居無定所/現(xiàn)在他頭枕英雄廣場 審視天宇/猶如審視多年來蝸行的生活/星辰相互閃耀 不傲不屈/整個夜空彌漫著美妙和諧的氣息”（溫志峰：《暴雨后繁星滿天的午夜》）。廣場上的主體已不單純是高大的英雄雕像和挺立的紀念碑，同樣重要的還有那些來自外省的青年。他們有權(quán)利自由地來到廣場上，而迎接他們的是巨大的生存陰影——“這是一個四處透風的地方/天氣永遠一樣/一塊中性的地方 /互不相容的東西再次相遇//太陽在下午將盡時將傾斜拉長/一個陰影/從紀念碑的側(cè)面倒下/陽光清明尖刻的刀/把各種物體銘記在記憶中/但從不愛撫它們/從不提供安寧幸福的感覺//現(xiàn)在，空間以風景畫的透視形象/從民工眼前沖出去//廣場被視線拉長了——/這使物體有了一種神的疏遠/和清澈的感覺/在壓縮中變異互相抵觸/竭力保持自尊的外套 //紀念碑渾身裂紋而緘默/民工呆坐著/用碎片支撐著自身的廢墟”（《民工呆坐在廣場上》）。在雕像與廢墟、高大與碎片、重壓與尊嚴、城市與外鄉(xiāng)、陽光與陰影的張力沖突中，詩歌的刻刀雕鑿的是沉重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不無壓抑的精神圖景?？赡茉诎ā?0后”一代人的所有時代的人們看來“廣場”從來都不是一個中性的不偏不倚的詞匯，而是充滿了倫理道德甚至教義的氣息。吳情水詩歌中午夜的廣場就具有強烈的歷史感和荒蕪體驗，“什么人，頂著風寒/黑暗在長大/什么樣的傷痕/如風煙，如午夜/什么槍聲 幾乎/擊倒//在破舊的古老的石街上面/我低著頭低過我的愿望/我沿著什么樣的青苔走動/叩我的空洞/什么樣的家門”（吳情水：《午夜，我的廣場》）。

廣場的宏大性特征、儀式感在任何時代都是存在的，盡管這種存在在特殊的時代會附加額外的政治、歷史、文化的因素。但是即使在戰(zhàn)爭和運動遠去的時代，單就視覺和物理學的意義而言廣場的宏大特征仍然是顯豁的。甚至一定程度上這種宏大的廣場以其不可辯白的力量給個體形成了影響的焦慮感。而對于“孩子”而言，廣場更像是游戲的樂園，但是廣場的宏大性也不能不給包括“孩子”在內(nèi)的生命個體帶來茫然尷尬和手足無措的感受——“一個孩子專注于個人的游戲/他跳一次 落在一塊花崗巖地磚上/他想要搞清楚廣場的空闊 /需要多少方石拼接/突然 一個念頭讓他停了下來他/站在那里 顯然是/懷疑起默記的數(shù)字/他回頭 想弄清楚自己跳躍的次數(shù)/已經(jīng)困難//我轉(zhuǎn)過臉為了不讓他 /看見 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沮喪”（徐南鵬：《廣場》）。在譚克修對“縣城行政中心廣場”的深層度量中這個時代的縮影或典型癥狀更獲得了空前的意義與深度，“崇尚構(gòu)圖美學的建筑師，被一根斑駁的/電線桿吸引。廣告里的老軍醫(yī)發(fā)明了/新專利，讓他對不檢點的生活作風/重新拾起了信心。他身后的市規(guī)劃局/展示了法國人設計的城市中心模型/數(shù)十公頃范圍內(nèi)的建筑將夷為平地/變成一個橢圓形的草坪?！斔恢苓叺?高層建筑圍合，真像一只碩大的浴盆’”（譚克修：《海南六日游·海口》）。這些關(guān)涉廣場的詩句充滿了強烈的批判意識和懷疑精神。這種去魅的詩歌話語方式更像是黑暗病區(qū)中光亮的手術(shù)刀。廣場在“70后”詩人身上更多呈現(xiàn)為沒有英雄雕像的日常生存場景的混亂與平庸。但雜亂無章、缺乏詩意和快感的生活卻總不因為廣場和紀念碑的出現(xiàn)而改變秩序：“沒有人造灌木/在除草機卟卟的轟鳴中/散發(fā)腥濕的濾汁、膩香/沒有高大偶像/頂著光柱無窮上升/沒有、沒有地方志/門牙全無的老朽姓氏/糾纏著時光劃花的鏡片/沒有休息日古怪的狂歡彌撒/呼吸與呼吸雜交廢氣/沉淀下來/便成為塵土/沒有一場暴雨掃射過/回行針曲折相連的閭巷”（劉澤球：《洶涌的廣場》）。在楊邪的詩中廣場的公共空間盡管同樣是日常的生活景像，但是人群和廣場顯然對“個體”而言構(gòu)成了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與訓誡——“在廣場（它巨大而古老）//那么多早起的人在鍛煉/（顯然他們是為了體魄和延年益壽）/而我只是其中的一名晨跑者 /心不在焉，并且不妨說是/有點鬼鬼祟祟 //‘看，這是個濫竽充數(shù)者/他的腿像圓規(guī)、肌肉松馳/他的胸膛根本已經(jīng)/無法挺拔……’”（楊邪：《在廣場》）。眾多“70后”詩人的廣場抒寫中所呈現(xiàn)的則是鄉(xiāng)村與都市，曠野與廣場，古典與現(xiàn)代、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齟齬和沖撞。冬日的廣場在冷寂中呈現(xiàn)了詩人冷峻的反思和詰問，而“冬日的廣場”也整體性帶有了時代寓言的性質(zhì)：“冬日的時代廣場與它的名字并不相稱/集會的季節(jié)已過，沒有了乘涼者/噴泉不再噴涌，音樂停止，樹葉落盡/除了幾個健身的人，連情侶都不愿在此逗留/……現(xiàn)在看去 /時代廣場已經(jīng)落后于時代。冷清、空曠/在這一季節(jié)不可避免地沒落/但另一種情景來臨，一陣寒風吹過/半輪月亮懸掛于這片開闊地之上/愈見古典”（曹五木：《時代廣場》）。

特殊的成長背景和生存環(huán)境使得“70后”詩人無形中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廣場的榮光、血腥、偉大盡管仍在這些懷有理想主義的一代人的身上有著碎片般的閃光，但是更為強大的城市生存的壓力和無所不在的壓抑成為他們首先要面對的難題。基于此，對于“70后”一代而言廣場是直接和生存（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非像以前的詩人從革命、戰(zhàn)爭和政治運動的視域來考察廣場的存在和意義。遠人在長詩《失眠的筆記·廣場》中對廣場的描述和界定基本可以看作一代人具有代表性的認識：“它的建立使城市與鄉(xiāng)村得以嚴格的區(qū)分。一個廣場的位置，與它同義的往往是物質(zhì)的中心和建構(gòu)在烏托邦性質(zhì)上的高點。盡管它提供的不過是十字路口中央的一處花壇、一個噴泉，或者一尊塑像——就仿佛是城市在它結(jié)構(gòu)里努力出生的幻境，朝著某個夢想的、同時又是壟斷的方向延伸。非常容易看出，在廣場上茫然回頭的人不會來自城市。廣場的巨大平面似乎始終都在排斥一種另外的命運?？梢哉f，它通過象征所維持的，是不帶激情與妄想的世界，這正如隨同它的復制而被刪除掉的詩篇，在形成之前，就已達到了妥協(xié)和某種不明確的授意。因為在我每每穿過這城市的廣場之時，我感到的眩暈不是來自日光的照耀，而是在我和城市貧血的關(guān)系中，廣場所賦予的那種強烈、巨大、以及無言的壓迫。”

廣場已經(jīng)成為“70后”一代人尷尬的出生地，廣場也見證了這一代人尷尬的外省意識和漂泊宿命。這一代人在廣場上面對理想情懷的失落在默默地發(fā)呆和失語，他們在異鄉(xiāng)面對生存和現(xiàn)實的旋轉(zhuǎn)木馬而眩暈、致幻。在大起大落、交錯縱橫的時代背景轉(zhuǎn)換中，一代人的成長、生活和寫作都與廣場和異鄉(xiāng)如此曖昧地糾結(jié)在一起。甚至可以說廣場和異鄉(xiāng)成為“70后”一代人不無尷尬的宿命性存在。這一代人的廣場敘事并非簡單的要張揚或祛除歷史的記憶，而是在普遍的反諷意識和“離心”狀態(tài)中揭示出一代人真實的生存現(xiàn)實、歷史境遇、心靈感受。政治年代最后殘存的火焰和理想主義精神仍然燎烤著這些“70后”一代人日漸滄桑的面龐和內(nèi)心。然而當工業(yè)時代在無限制的加速度中到來的時候，理想情懷和生存的掙扎所構(gòu)成的巨大齟齬也使得這一代的生存和詩歌話語中呈現(xiàn)了不無強烈的詰問精神和懷疑立場。廣場成為“70后”一代人在由殘存的理想主義的尾聲年代向商業(yè)時代過渡的重要象征。而當商業(yè)時代的廣場上的落日投射出他們長長的身影的時候，一個農(nóng)耕情懷的年代是如此真實地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