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慧群
鐵凝《玫瑰門》的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表情”
任慧群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而立之年的新時期燕趙作家的優(yōu)秀代表鐵凝,為中國當代文壇奉獻了其第一部長篇小說《玫瑰門》,成為80年代燕趙思想文化界的濃墨重彩的一筆。那么,這部作品與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關系如何?后者如何體現(xiàn)在作品中?它們之間的互動呈現(xiàn)在哪些方面?這種呈現(xiàn)方式與鐵凝反思相關問題有何關系?反思中又展現(xiàn)了鐵凝怎樣的情感價值取向?鐵凝認為,小說家必須有本領描繪思想的表情而不是思想本身。因此,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與鐵凝文學作品的互動過程,其實也是作者使思想得以表情展示的過程?;蛘哒f,我們可以在此作品中找尋此時期的鐵凝關注的思想焦點何在。她又是以何種方式把其反思展示出來的?選擇和抽取貫穿作品始終的一些關鍵語詞或概念作為切入點,應該是回答以上問題的重要途徑。《玫瑰門》以20世紀30~80年代都市中上層市民家庭的人物命運變遷為線索,以能夠體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特征的語詞,如個性、革命、解放、平等、自由、階級等語詞的時代內(nèi)涵為核心,以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為重點,描畫不同時代不同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展示出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的聚焦點所在,以此達到表達鮮明的價值取向的目的。
作品對30~40年代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的“表情”的聚焦,集中在了它對與婚戀相關的人物關系的處理上。它關注以“國家的存亡”“階層”“平等”等為主要內(nèi)容,并在此之下形成的學潮行列。走在最前頭的人物“感化”“激動”了開朗、聰慧和毫不矯揉造作的人物,雖然后者不清楚屬于“更廣闊世界”、對自己“矜持”“怯懦”的前者,但面對父母對他們的“冷淡”“敵意”“告誡”,熱戀中的人物在“自主”意識下,把一向“和睦的家庭”這個“自由王國”視為“專制王國”。作為“反民首領”,他雖顧慮自己從事的“事業(yè)”像“不知深淺的無底洞”,不想立刻連累她,但“風雨夜”“滌蕩”了她全部家庭教育和做姑娘的無比堅貞的行為,卻不足以動搖“他是自己的沒有改變”的事實。但不同人物視角感知的解放后已近癡呆的他對她的“定格”中顯示的無限思戀,都委婉地表達了作者塑造人物時情感價值傾向的努力:由于時代和社會歷史因素等原因,革命者在現(xiàn)實中顯示出的人性的復雜性以及對純凈高尚情感的執(zhí)著性;而對以上所有內(nèi)容的敘述干預,又展現(xiàn)了投身現(xiàn)代革命的熱血青年與家庭、戀人關系的錯綜復雜性。作品對造成這一歷史事實的原因的思考,與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思想對個性解放、個體生命、革命事業(yè)之間關系的思考相關。以婚戀為線索,尋找和復原歷史原貌和真相的選擇,顯然沒有使鐵凝陷入簡單的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中。“家教”使人物開始了與同樣不敢違抗父命的人物的包辦婚姻。開始時前者帶著幻想,憧憬著“家庭色彩的天倫之樂”,但卻被迫接受了已心有所屬的后者的“羞辱”和“最通俗的邏輯”。她的“覺悟”和“堅強”,也來自于后者“猥瑣”的“理直氣壯”,以及“虛張出來的蠻橫、勒索和幾分幸災樂禍”的目光。50年代的新社會新制度的法律,促成了她“天真而果斷”地“爭得一份自身的權利”,不顧所有人對她的鄙視、白眼、咆哮、冷淡,“舍家棄小去尋求”“自身解放”。而丈夫則“要拖著她耗著她直到她筋疲力盡,直到她老態(tài)龍鐘”,因為“尋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懼怕的莫過于自己的女人也要宣布做這種尋求”,但他又與心儀的天津小姐終生保持如膠似漆的情人關系。作者對于特定時代中主題思想文化交流的人物“表情”的豐富性,都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在這個意義上,作品對個體生命或個性的尊重,從深層思維方式中顯示了鐵凝與80年代中后期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的互動,也成為整部作品中塑造不同時代不同人物過程中遵循的準則。
聚焦“革命”“解放”“階級”“翻身”“主人”這些50~70年代的關鍵詞,以此時期社會各階層人物視角的感知,描繪這些思想的“表情”,是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達到其對前者進行反思目的的表現(xiàn)方式。在這個以“革命”和“解放”為主題的時代,以尋求平等為旨歸的思想文化,卻現(xiàn)實地形成了不能平等的幾類主要人物的“表情”。首先是翻身的時代主人。因“階級”屬性,他們被這個時代無條件視為覺悟最高、最大公無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人,承擔著“根治人類一切弊病的靈丹妙藥”——斗“私”批“修”和解放全人類的“歷史的重任”。但作品突出的卻是:環(huán)境的突然變革,使掌握著“武器”的他們“受寵若驚”,享有“占有后的愉悅”,“盡情地、不加掩飾地”向他們的“臣民們”展示著“主人的威風”;他們忙著抓抄家物資票,憑貧農(nóng)票到指定地點去買價錢便宜得如同象征性收費的抄家物資,雖然為彼此票證的價值發(fā)生著糾紛、攀比、摩擦,但“押寶似的抓鬮”,熱切企盼“神秘莫測的票證”帶來的“鴻運”。雖然“激烈、憤怒、申斥、指責、鄙視、自得”是他們面對“革命對象”的常態(tài),但也有對借“階級斗爭”“沒完沒了”地進行的“新動向”的不忍。在“我們是公社的好兒童”、“學習雷鋒好榜樣”等歌曲培養(yǎng)下成長起來的“革命接班人”,“模仿著整個社會”,傾注全部的熱情,向曾經(jīng)以“滿腔的義憤”講著革命接班人應具備條件理論的老師“討還血債,報仇雪恨”;他們“直面世界的勇敢”,促成了“現(xiàn)在的四海翻騰”,造成了“一場場腥風血雨”,像納粹集中營和南京大屠殺一樣,顯示著人間的粗野、卑劣、野蠻與邪惡。對于這種“革命”,作品表達出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思想背景下鮮明的情感價值取向:因為“那些人為規(guī)定出的流行的真實沉重地將我們層層覆蓋著”,致使“靈魂深處的惡劣”利用了他們的“年齡”,他們“不諳世事”雖然“無所不知”,但又“執(zhí)拗而又淺薄的追隨”,“煉成了一代人的空白的眼神和腦袋”。其次,需要被革命接納的亮相者。他們因自己的階級定性而驚恐、茍且偷安,但又“本能地捕捉到了這時代的嗜好,才聰慧地將它運用在自己的生存里”:因為世間“只有窺測和提防”,所以需要人“把自己的臉撕破,開辟新的戰(zhàn)場,再去撕別人的臉”。而要登上新社會這個“大戲臺”,就需要不時“亮相”,或“裝得歡欣鼓舞、如饑似渴、朝思暮想、幸福無限”,或“有必要顯出”“久已養(yǎng)成”的“饑寒相兒”;得到他們對革命的赤誠和革命的徹底的驗證后,才有資格以各種方式運用“最高指示”這個理論武器,把政治上那些幼稚者們批駁得體無完膚,以居高臨下的眼光審視著對方,尋找愉快、年輕、時代的感覺。但既然迫使自己演戲,作品也清晰展示了這些“亮相者”在黑暗中“肯定著自己又否定著自己”的靈魂痛苦。最后,“怎么著都行”式人物。面對一切,他們“安分守己”,不“較真兒”,“茫然而又無力”。這是一種“自由、內(nèi)涵卻嚴格的做人準則”,卻讓人無法判斷它“究竟是一種寬宏一種博大的心胸,還是一種逃避一種對生活的推脫和躲閃,它特別地軟弱又特別地強硬。”這里,作品使用“自由”、“寬宏”、“博大”、“逃避”、“推脫”、“躲閃”、“軟弱”、“強硬”等語詞,評論特定語境下的這種“做人準則”,為其中蘊涵的情感價值取向的豐富性和執(zhí)著性增添了重要一筆。
可以說,圍繞50~70年代的特定語詞,鐵凝運用不同人物視角的互補,描繪和評述不同人物的各種精神和心理狀態(tài),探索蘊涵其中的豐富復雜的人生真相。作品展示這一路徑的努力,與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思想對“文革”的反思這一焦點形成互動,作品以人物形象塑造的方式關注“真理”背后的真相,隱含地表達了組成這個社會的各階層人物對這場悲劇的形成應付的責任。也是在這一意義上,鐵凝繼承了魯迅的“畫出這樣的沉默的國民的魂靈”的“民族魂”精神,呼應著80年代思想啟蒙語境中對作家寫作應有的崇高責任感和使命感的召喚。但是,鐵凝的獨特之處在于,她從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階段,就沒有把時代悲劇的形成視為某一個或一類人應負責任的孤立現(xiàn)象,而是把這種思索繼續(xù)帶到了對新時期思想的“表情”的聚焦。就像陳超眼中的鐵凝及其作品一樣:“面對紛紜浮躁的世界,保持著一顆美麗而誠樸的心。”“讀她的作品”,“感到生命受到內(nèi)在震動后的本真訴說”。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方式,是通過設置獨特的人物視角實現(xiàn)的。作品開始時就出現(xiàn)了第二人稱和第一人稱兩個獨特視角,即“你就是我的深處蘇眉”,它是從50~70年代孕育出的“尋找光明”的“黑色眼睛”,也是作品中的“最善良最純真”的兒童(眉眉)視角和代表了人類靈魂深處的“真善美”視角。這些視角的象征性,使它們已超越了時代、年齡、教育、地位、階層、知識等方面的限制,正如作品表達的“我對你的尋找,其實是對我們共同的深處的尋找?!被蛘哒f,我們不能以這兩種視角所感知的內(nèi)容來衡量它們與兒童感知能力的現(xiàn)實真實性。在50~70年代里度過兒童時期的眉眉,她的視角看見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類的“設計”、“表演”和“即興的發(fā)揮”,她“蔑視人類”,要“逃脫人類”。但這一結(jié)論卻沒有阻止設置眉眉的靈魂視角“我”反思“你”(眉眉視角)的思考,因為“一般地了解人類總比單獨地了解一個人容易”。從作品一開始出現(xiàn)的眉眉的靈魂這一視角,特定“世界”中個體在真實、真誠、真相與虛偽、欺騙、伎倆之間的斗爭、個體靈魂與精神之間的斗爭的辯解,把鐵凝塑造不同時代不同人物的各種視角的一致性聯(lián)系起來,顯示了生命在“世界”面前的力量:人類對靈魂的工程師和真誠的大聲疾呼,說明這世界的謊言太多,欺騙太多;撒謊才是人類后天不可逆轉(zhuǎn)的捍衛(wèi)自己的本性,或者說是人類捍衛(wèi)自己的武器;靈魂真實了,精神就得受折磨;藏匿靈魂的謊,捍衛(wèi)靈魂自由的謊,是靈魂勇猛的衛(wèi)士;靈魂的頑固來自它太自愛,它無視世界的存在。通過這種視角的連接,對“中國的第二次解放”中的各類人物在此時期思想下的“表情”的刻畫,也促成作品形成了有機的整體。
已經(jīng)上大學并工作后的眉眉,是作品重點刻畫的與新時期思想文化形成互動的人物之一。反思在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社會承擔著重要使命的藝術(文學)及其表現(xiàn)手法問題,是對其在此時期思想下的“表情”的深度描寫的切入點。眉眉曾一度絕望于自己從固定軌道的固定起點出發(fā)創(chuàng)作而形成的“特異功能”,“單純美妙的真人”扭轉(zhuǎn)了她以前的軌道,甚至自己忘記了那扶助自己走進高等學府的軌道;這種“忘本”精神體現(xiàn)在“新的時代人們都在尋找自己的新軌道”。但是,“人們卸掉了那披掛了一萬年的功能的鎧甲,并不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在用心靈傾訴和驗證”;“新主義”“新口號”讓眉眉看見,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許多讓人為之動情為之搖旗吶喊的作品,都是“用借來的靈魂武裝我們的靈魂”,人們用“怡然自得的懶惰”宣稱,自己“找到了自己”,找到了“撥開荊棘破門而入走進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但“那些借來的熱情或冷靜”,又是一種“新的功能”,“屬于這新時代的功能”,“到處披掛著這以壯聲威的鎧甲,到處浮泛著借來的深奧。”在這種情況下,眉眉意識到自己畢業(yè)后的工作“便是向社會的亮相”,“她要考慮四面八方上下左右”,要表現(xiàn)出藝術觀點的不偏不倚,以“又新又能接受”的方式被接受,“她站住了”,就像兒童期她曾經(jīng)如此憎惡50~70年代人們的亮相一樣。不僅如此,她也感覺到,在不同的人們眼前,總有不文雅不禮貌而且還帶著殺氣的一把把“剪刀”;彼此失掉自己的習慣自己的愛好,帶來老是揣測對方的緊張和勞累;在和同行的爭執(zhí)、較量中,充滿著彼此的蔑視、彼此的仇恨、彼此那尖刻的親密和毒惡的熱誠;無法與人交流的真相,使“不顧一切的單純才是人最真實的面目”的理想“很少為人所見”。所以,就有了“自己違背了自己的那個‘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童年時期曾是如此忠誠于姐姐的成年的妹妹,面對姐姐時的侃侃而談、毫無顧忌,也違背本意地做著保留;姐姐感覺到了妹妹隱藏起全部委屈為了生存的勞作;而“只有溫馨的回憶才是一切的尖刻、爭論、挑剔、嫉妒乃至一切的不悅所不能抵消的”。
正像作品開頭表明的那樣:“世界的嘈雜阻隔了人類的真情實感”,“這是一份實在的日子,人們還是需要實在?!笨梢哉f,創(chuàng)作于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中的《玫瑰門》,正是圍繞“世界的嘈雜”“人類的真情實感”和“實在的日子”三者之間的關系,深度剖析了20世紀30~80年代不同人物在“世界的嘈雜”(不同時代的思想文化)中“實在的日子”(豐富復雜的思想的表情),清晰地展示了80年代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的理想追求之一(“人類的真情實感”),也顯示蘊涵其中的情感基調(diào)的基礎:“直線只在觀念里存在”,“人類是無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時代也無法使人類澄清自己”,“人間的故事總是凄涼”。也正是通過《玫瑰門》的寫作,鐵凝展示了她在80年代反省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的執(zhí)著與深邃,對待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的態(tài)度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以及在現(xiàn)代中國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機結(jié)合中,站在當下把握過去和未來的精神魅力,對人的靈魂的高貴性的思考,對真善美的追求,從而顯示了“寫作者的魅力”所在:“當他用語言使生存的遮蔽敞開時,自身的生命也逐漸變得澄明。”“她深深體驗到生存的陰晦和險惡,但仍然相信真善美的可能性。她的觀點或許是,即使這世界已變得歪歪斜斜,但作為個人應該也可以把握自己的舉止,從而(至少)從個人意義上否定荒誕和混亂。”因此,人們也都熟知鐵凝關于文學的觀點:“文學需要真誠,藝術上的發(fā)現(xiàn)更需要赤子之心”;“文學應當有捍衛(wèi)人類精神健康和內(nèi)心真正高貴的能力”;“真善美是我的作品底色”;“我想在捍衛(wèi)人類的精神健康和心靈的高貴,在精神和道德追求面前,作家應當為民族情感的凈化,為良好社會氛圍的營造,為建設和諧文化,從我做起,盡我自己的責任?!本拖褡髌分腥宋锼鶎憚”局小笆苤貍睦蠣I長”的精神一樣,他“要求吃純正的蘋果,要求復員到最適合于自己的工作崗位”,“他要做的應該做的得不到,不應該做的力不從心的反而在等著他,于是他陷入了命運對他的擺布。”但“命運的擺布也是一種精神,一種擺布和被擺布的精神?!彼鼈儭岸际且环N民族精神的寫意,這精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正如“我的深處有一扇門它也在你的深處”一樣,這一扇門,或許也是引導中華民族和人類走向“玫瑰”色的充滿希望、溫暖和光明的“門”。在這個意義上,對這扇“門”的尋找、期待和召喚,貫穿著鐵凝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部。
本文系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燕趙新時期以來作家文學與現(xiàn)代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的互動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HB10QWX075;河北省邢臺學院博士科研啟動津貼資助項目階段性成果。
陳超.寫作者的魅力(代序)——我眼中的作家鐵凝.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鐵凝[M],2000:1,3,2,9.
任慧群(1971—),女,河北巨鹿人,邢臺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