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廣林
故鄉(xiāng)雪景
潘廣林
雪沒有融化,寒冷還在加深。山路被凝凍封鎖,屋檐下的冰凌足有兩尺來長,一缸水已結成冰。山上勞作無法進行,多數(shù)時間在火爐邊看幾頁書,偶爾也喝幾盅溫酒,想盡一切辦法抵御嚴寒侵襲。帶回來的書不少,閑時也想看一些,但每當剛讀進去,幾個侄兒就攏過來了,感覺很不寧靜,書自然沒有讀成。
吃過晚飯,覺得無聊,我到對門那個叫“濟雨”的村子里去。濟雨剛嫁一個姑娘,今天回娘家,據(jù)說有姑娘陪來,今晚可能唱歌,我想去聽。按我們水族的風俗習慣,姑娘出嫁后并不是辦了婚宴就完事,婚后還得去辦一些禮節(jié)上的事情。姑娘家回門,男方家要有兩個年輕美貌的姑娘陪同。有了姑娘入村,枯燥的鄉(xiāng)村生活就會有些變化,村前村后浮動著激情與躁動。按慣例,這天夜晚,寨上的后生們要同姑娘對歌到天亮的,遺憾的是,今晚只唱幾首就不唱了。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比我大一些的那批人唱歌是很有耐心的,一首接一首地唱著,你一言我一語地逗樂,就算姑娘們不作答也要唱到凌晨兩三點,那時候我也常常聽到凌晨兩三點。
那個纏綿在我記憶里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的孩子們都到學校里去了,不再學唱民歌。上學當然是好事,單是聽起來心都會暖了很多。可是你得知道,這些孩子上學多半不成氣候,交幾年學費,混幾年日子,能堅持讀到大學畢業(yè)的廖廖無幾。留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有的結婚生兒育女,有的不甘于農(nóng)活的勞苦涌向沿海城市去出賣自己的勞力。出去的人大都應了魯迅先生那句話,“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一嚇,即刻飛卻了,但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一批又一批青年人涌了出去,又一批批地退了回來。他們大都和我一樣,書讀不出個名堂來,原來的那點生活能力也沒有了。有姑娘來了算是帶來一些生趣,但這樣的生趣我們似乎也沒有能力去消受,又遑論營造呢?
曲終人散,天黑路滑,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個童年的伙伴家。他長我四歲,小時候我們一起放牛、釣魚、學歌、上學。那時候我覺得他很聰明,也很勇敢,無論什么事在他看來都容易,因此也滿不在乎。他家很窮,父母老實巴交,連油鹽錢都掙不到,但那時候我們都是一樣的,一點距離感也沒有。
他也是剛打工回來的,婚還沒結,但人已顯得蒼老。他的房子是一座茅屋,以前是用蘆葦桿圍的,現(xiàn)在稍有改變,部分墻壁已立了木板。屋內(nèi)的炊具不曾更換,在他的家里我的記憶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模糊。床還是那張床,墊被和蓋被都很薄,枕頭依然沒有,我們同十五六年前一樣,睡前把外衣疊好置于床頭當枕頭用。躺在那張十多年不曾改變的床上,我想起一位老人,那就是他的父親。他父親是一個讀了不少書的人,在我們那里算是個知識分子,村里很多賬目都非他做不可的,但知識并沒有給他帶來富足,一年到頭穿著一件補丁摞補丁的土布衣,一路行走一路咳嗽,夜里睡在床上也是咳聲不斷,直至離開人世。
和我倆一起睡的,還有我的一位堂弟,三個大人擠在一張小床上,縮腳伸手都很困難,但這晚我睡得很香,第二天十點過鐘我才醒來。起來后,他們把我當成了客人,一家挨著一家吃飯、喝酒。吃過六七家,我感到微微的醉意。這時候時間已是中午十二點。
按地方習俗,姑娘回去的時候,我們是可以拉一個關在房間做老婆的,這是我們這里男女成婚的一種方式,人們叫做“搶婚”。
昨晚和她們調(diào)侃的時候,說今天要捉其中一個做媳婦,她們靦腆一笑,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調(diào)侃只是調(diào)侃而已,喝幾盅酒之后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可是這一講,在旁邊的婆媳們卻很認真,慫恿我們要真抓實干。你別誤會,當然不是捉給我,在我們這里我已是大齡青年,她們是看不上我的,我也壓根兒沒有那想法。拉給誰呢?拉給昨晚和我們睡的那個堂弟。今天一大早,拉媳婦的事如爆炸新聞不脛而走,我也決定為堂弟張羅這事。我知道,在他們還沒有感情基礎,甚至沒有任何交往的時候就生拉硬扯地讓他們結合,實在很荒唐,有悖于社會道德的。但“搶婚”是我們這里的一種風俗,是一種符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天道。在文明與風俗之間,我向來趨同于風俗。我總認為,風俗是一種自然人性的存在。以前,我是極力反對這種帶有野蠻意味的風俗的,這源于學校教育及政治教化。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經(jīng)歷的一些人和事,涉獵不同領域的讀物,我的思想開始擺脫一些束縛,學會用自然人性的邏輯來分析人類社會發(fā)生的問題。
后來真的動手拉了,是在姑娘們準備啟程的時候。被拉的女子這時候似乎感覺到事情的嚴重,臉上露出了困窘和慍色,但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驚恐和憤怒。動手拉的,看熱鬧的,欲幫忙而幫不上的,一時間內(nèi)人頭攢動,很是熱鬧。我不去幫忙,我覺得強人所難,如此這般讓一個少女變成少婦,于心不忍。
一陣喧鬧之后,被拉的姑娘逃脫了混亂的人群,不知道他們有意松手,還是其中又有誰來勸說。在姑娘逃之夭夭的一剎那,我有些遺憾和失落。那個遲早會有老婆的堂弟又得苦熬些時日了。熱鬧的山村又寂靜下來,只聽到周圍傳來積雪壓斷樹枝的脆響。
回到家,母親和弟媳在舂米。村里很多人家都在舂米,那縈繞著我童年哐當當?shù)穆曇粲趾孟翊┻^遙遠的時空向耳邊傳來,感覺熟悉而陌生。大雪封山,斷電了,阻路了,生活一如缺氧,一切都疲軟下來。然而又恍惚回到了遙遠的過去,砍柴、挑水、舂米、燒火,如從春天泥土里冒出來的新生事物,讓人既驚奇又煩惱。父親在火爐邊修理遺棄多年的煤油燈,這是驅(qū)趕黑夜的唯一力量。
晚上堂哥老是叫去喝酒。他燜了一大鍋豬肉,還有幾碟腌野菜。很豐盛,也很可口。我們圍著火,一邊喝酒,一邊侃談。酒味醇香而甘甜,在家鄉(xiāng)一帶,喝的都是自家釀的米酒,用不著擔心喝到假酒帶來的不快。我們喝到七分醉意,真哥也來了,他是我的小學老師,代課老師,被辭退之后在家種田,為人誠懇,能說會道。他給我講了我們?yōu)跞高@個小村子的變遷歷史,說得點點眼眼神奇怪誕。
我們村先前是一個千余戶的大村子,人多地闊,六畜興旺,牛羊晚歸在河里拉屎都會弄渾幾十里的河水。有一年,村里來了兩個絕世的美人,寨上人圍得水泄不通,那兩個美人很健談,也很能唱歌,歌聲甜潤,余音繚梁,每次唱到午夜就突然消失,讓人費解。有一次,美人覺得口渴,說要喝水,她喝了一瓢又一瓢,一缸水都給喝干了。水喝足之后美女身上驀然長出蛇皮似的鱗片,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兩個美人是“美女蛇”,全村圍而攻之,將蛇剁成碎片,扔下河里。幾年后,全村的人無疾而終,繁華的村莊變成廢墟。后來,潘、石兩姓搬到這里來居住,也發(fā)展到了幾百戶。經(jīng)歷幾次災難之后,石姓人家逐年減少,潘姓人家也四處離散,形成現(xiàn)在這種蕭索的局面。
真哥說的并不純是聊齋,而是依稀有據(jù)可尋的。村前村后的確有很多屋基——多數(shù)已開墾為菜園;年過九旬的石氏婦人也真真實實住在村前的荒地上。我奇怪于世事的神秘莫測,驚異于自生自滅的并非木草。
鄉(xiāng)居生活應該更符合我的生活邏輯,遺憾的是,這些年來我不斷往城里趕,離此似乎越來越遠了。當然,隨著打工潮的沖擊,鄉(xiāng)村原有的生活格局已被破壞,很多美好的事物也漸次湮沒、遺失。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用心來尋索并付諸行動,失落的或可重拾,破碎的或可黏合,田園牧歌的生活并非只是一場夢幻?;蛟S等退休之后,我們就回到烏雀這個生養(yǎng)我的村莊來。建一棟美麗的雕窗木樓,掘一方荷塘,栽種一些花草。我們在這里勞動、釣魚、聽蟬、賞月,也可以讀書或?qū)懸恍┩砟暌獙懙奈淖?。在有月光的晚上,坐到屋前的椅子上,回憶這一生走過的大大小小的城市和經(jīng)歷過的坎坎坷坷……此情此景,像一幅畫在故鄉(xiāng)冰雪覆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