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碟

吉林/隋 言

她最后在包裹上用手稍微用力向下壓了壓，翻轉(zhuǎn)了數(shù)下，晃動著腦袋，從前往后仔細看過上面寫過的文字和數(shù)字后，心滿意足地靠住窗臺，掏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咚咚咚地走上樓梯，就來到她的居室。聽得出這個人的毛糙與急性，這恰與她的沉靜與怡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她絲毫不會有任何怨懟和牢騷的成分，因為這個時候，她的心情像灌了蜜一樣溢滿甜美與溫婉，略顯憔悴而白凈的臉上，有了一朵紅撲撲的緋紅。

這是一個紫丁花香灑滿窗臺的周六的上午，從早晨第一粒金色陽光的顆粒濺落到她家陽臺上那一刻起，她就慵懶地從床上窸窸窣窣地爬起來，開始了一段充滿期待和幻想的心靈之旅，從床上拿出一個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東西，目光就像一雙鐘情花朵的蝴蝶落在了上面不肯離去。她一層一層打開，又將那個東西拾起放在眼前仔細地反復翻看了數(shù)下，像第一次見到神秘莫測的東西一樣讓她充滿好奇和憐惜，一聲輕如羽毛落地般的嘆息后，她的嘴角又綻開了一朵花蕊，顯然，是微笑擁擠了嘴角的皺紋，于是，她用一個方形布料和透明膠布開始進行認真地打包。

隨后，她從車來車往的一條縱貫整個市中心的大街上穿過，又走過一個住宅小區(qū)，隨著一股小小的人流就來到了一座公園，她選擇了一條仿木石作長條凳子坐了下來?？斓街形绲臅r候，公園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有幾個人聚在一起下象棋，有一伙人手里拿著一柄長劍在練太極，還有一個花白了胡子的老者，用一個大大的刷子蘸著湖水在青石板的地上寫著大字，喝彩聲一次次響起。此時，當空的太陽朗朗地照著，清風帶來一股野荷花的清香，那是對面不遠處的湖泊捎來的一份饋贈，陽光的顆粒在她的頭頂跳躍，掩飾了她鬢角絲絲白發(fā)。她就沉浸在這溢滿歡快的情調(diào)里而醉意叢生，一份慰藉和一段傷逝在她的腦海里完成了一次追隨時間的跨越，像一場大霧洇洇地彌散并張揚著野性。

她想起了自己的教書歲月，從二十歲登上講臺開始已經(jīng)有三十年了，先后教過小學初中，最后教過高級中學，早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而桃李芬芳，而自己的惟一的一個女兒也給她帶來了莫大的榮譽，考入重點大學后又奔赴海外留學。但女兒的情感問題一直苦苦地困擾著她，她有時反思自己的家教一定是出現(xiàn)了大問題，由于自己婚姻的不幸，離異后是不是導致了她的偏見與固執(zhí)？最終使得女兒一直以來回避任何男性的幫助，對感情問題淡漠到了極點。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女兒的感情問題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她和女兒每次的越洋電話，第一個談起的一定是個人的感情問題，而婚姻更是不可觸及的一片礁石，三十多歲的女兒生活在一片懵懂而無知的領(lǐng)域里，讓她焦躁不安而茫然無措。

倏然之間，湖面上刮來的肥肥盈盈的南風，讓她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奇怪的幻覺，像久行沙漠的旅人突然看到了綠洲，她似乎看見了女兒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向她走來，身邊還帶有一個長相俊朗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兩人嘁嘁喳喳嬉笑的樣子讓她倍感溫暖，她想，三十多歲的女兒終于會談對象了，還選擇了一個不錯的年輕人作為伴侶。

一直以來，她的對門是一對小夫妻，每天上下班的時間與她差不上十分鐘，像她一樣循規(guī)蹈矩地遵守著單位的作息時間表，幾乎每天她們都能打上一個照面，一口一個阿姨叫著，嘴巴甜滋滋地親切，能淌下一層蜜來，有時還特意打聽一下她女兒的情況，羨慕她能出國深造回來肯定能夠干一番大事業(yè)。她聽后自然感到溫潤潤地甜美，剛邁出幾步扭過身來看到二人手挽手遠去的背影，這絲甜美會逐漸消失直到無蹤無影，她的心里立刻會有了一個毛冷冷地感覺，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立在那里不動了，仿佛這對小夫妻是在有意識地拿她這個離異的人，或者是至今不知相處男朋友是何滋味的女兒開玩笑。每在這個時候，她都會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停留一會兒，腦子里似乎變成了一團糨糊而后又爛成了一鍋粥，只有間或的一輛車的喇叭聲或者是有人的吵嚷聲才能換回她的思緒。一到晚上，她會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為白天與對門這對小夫妻相遇的一片場景，和與女兒關(guān)于個人情感問題的越洋對話，甚至包括赤裸裸地對女兒進行性問題的開導，以其試圖打開一扇關(guān)閉女兒心扉的情感窗戶。

她仔仔細細搜索著女兒的一切生活中的點滴故事，不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包括她每一次的越洋電話中的語氣與口吻，都反反復復進行比對與參照，從中找尋到一個突破口認真做細致的工作讓女兒有所“醒悟”，但她最終全部失敗了，女兒除了學習以外似乎一竅不開，一如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女而對情感問題一無所知。她絕望了，開始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深深地自責，是自己離異后對男人產(chǎn)生的怨恨，偏激地對女兒過分的嚴厲，導致女兒不敢接近任何異性，而產(chǎn)生的對情感問題處于一個孩童般的稚嫩與無知。一天天的苦苦探求與顛來倒去的思考，讓她逐漸陷入一種茫然而又失落的巨大情緒之中，時常，在下班后，她走進居室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臥室攬鏡自照，為自己眼角堆積上皺紋而傷感嘆息，有時也會抿嘴笑一下，是對自己過去歲月和女兒情感問題難以解決的一次嘲諷。她漸漸地開始懼怕時間，懼怕時間給她帶來黃昏和慢慢長夜，更是懼怕女兒的一個越洋電話告訴她對情感問題的毫無感覺。逐漸的，她形成了一個不自覺的習慣，經(jīng)常帶著一個苦思冥想的意緒進入夢中，醒來后，坐在窗沿上，兩手撫住老干干的面頰發(fā)呆，而后，吧嗒吧嗒發(fā)干的嘴巴，她就感覺出一種異樣的滋味較黃連還苦。

是在一個飄動著如絲黑發(fā)的暗夜，綿綿細雨與窗對話的情景，讓她閃過一個念頭，何不把那個東西寄給女兒讓她有所啟發(fā)？她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并被視若珍寶一樣在內(nèi)心里反復掂量了數(shù)下，每每想到這個主意，她的內(nèi)心如一片羽毛躁動著不安，臉部發(fā)燒。整整一個晚上，她一直臨窗而坐，腦袋蜂鳴般重復著這個想法能夠帶來的畫面和景象，想象著女兒因了她的啟發(fā)而萌生一個滌蕩心田的狂想瞬間。

當早晨太陽的第一抹光線慢慢挪移向她的窗戶時，她已經(jīng)從床上起來了，近乎一夜的未眠依然沒有削減她由于興奮帶來的神清氣爽。她簡單地吃了一口飯，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照了一回由于熬夜帶來的兩只大黑眼袋，又在上面輕輕地涂擦了一點粉霜進行掩飾，而后，兩只手前前后后像小掃帚一樣打掃了一遍全身衣褲，從一個抽屜里掏出一個干凈而潔白的口罩，遮緊了大半個臉部，又用一個黃邊大框墨鏡遮住了整個眼睛。在她又挨個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衣服扣子是否扣緊后，將兩只手放在腦后，將衣服的領(lǐng)子高高豎起圍緊脖子，隨后轉(zhuǎn)向床頭抓起一個紅底黃格紗巾纏在脖頸上，拎起一個黑色女士坤包，悄悄地回轉(zhuǎn)身把房門小心地拽緊，腳步輕柔卻帶有急切成分地出門而去。

很早從旁人的談話中，她就知道這座城市靠近火車站有個販賣光碟的街道，叫做“水樓子”，據(jù)說那里是這座城市最繁華也最低俗的區(qū)域，但她從來都沒有光臨造訪過，不知道那里是個什么樣子，來到這里的，幾乎都是大眾消費者，她不需要到這個地方購買一些低廉的貨品，她的生活條件在這座城市是個小資水平，然而她卻知道這里五光十色，讓人眼花繚亂。她沒有自駕車，卻是打了一輛出租車，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就來到了“水樓子”大街，小心謹慎地在人群不夠熙攘的角落里穿行，不時地用手向上推推眼鏡，或者緊緊扎在脖子上的紗巾。她的心里生出些許不安，生怕在這個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遇見同事或者是熟人，于是她盡力找尋比較偏僻人流稀少的地方行走，或者鉆到一個商店里詢問一下哪個地方銷售光碟。她在地下商場的一個扶欄處停了下來，身子輕輕地靠緊欄桿，確實地，她有些累了，這個偌大的“水樓子”大街她足足走了半個小時的時間，一直沒有找到販賣光碟人的影子。眼前，三三兩兩的年輕男女從她的身旁走過，口中或是吃著什么，或是嘁嘁喳喳玩笑嬉鬧，甜美的樣子讓她心生幾分艷羨也有幾分妒忌。忽然地，她又感覺口渴得難受，身體冷津津地冒著虛汗，一夜的未眠似乎掏空了她的所有精力，更何況她已經(jīng)是個年逾半百的人了。她的旁邊就是一個小小的雜貨攤，水果、礦泉水都有，只要她掏出一元錢來就能解決她的口渴問題，但她還是忍住了，她擔心自己在摘下口罩喝水的過程中遇到熟人，生怕熟人見到她詢問她來到這里干嘛，那樣，她會不情愿地開始瞞天瞞地的撒謊，說出許多不著邊際的話來。

再往前走就是這條大街最為偏僻的地方了，行人寥寥無幾早不多見，正在她四處張望哪有販賣光碟的地方時，一位長著一副招風耳，尖腦袋，刀條臉的中年男人叫住了她，用壓低的聲音對她說，想買影碟嗎？我這里什么都有，想看什么都有，保真，沒有一個假貨，若說一句假話，你就讓我趴在地上學狗叫，你看行不行？男人只是一個勁地表白他的貨品的真實性。她的臉刷地一下子就紅了，但由于掩飾在白白的口罩后面，男子不會看到她的表情發(fā)生了變化。

她的心開始咚咚地亂跳，嚅動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向著男人，我，我不是來買影碟的，我是來這里閑逛遛彎散心來了。

男人嘴一咧，呲牙笑了，刀條臉往前一探，大姐真會開玩笑，不買影碟誰會到這個地方來閑遛彎扯閑篇，有啥難為情的嗎？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大姐今年恐怕都有四十多歲了吧？還臉紅這個小小的碟子，拿回去給你家姐夫看看吧，管保他高興地在家里直拍巴掌叫好，他不叫好你來找我我就給你學狗叫，不過話可是說回來，我這可不是教唆你家男人走歪道。

她有些難為情地躲避著男人的糾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不是來買這樣的光碟的，我想找一些有關(guān)健康養(yǎng)生的光碟，我，我的身體不太好，真的不好，而后她快步向前走去。

男人趨小步趕在了她的前面，涎著臉，大姐來到這里一定是來買“生活片”的，不好意思是吧？這樣吧，你給我五十元錢，我給你五套最好的，純粹的外國貨，保你滿意，大姐到這個地方來，可不要假裝正經(jīng)了，都快土埋脖頸了還羞上了。

瞬間，她站定后，心里的狂跳漸漸消失，她的手猶疑而僵硬地伸進坤包里，掏出五十元錢遞給男人，男人立馬回轉(zhuǎn)身小跑著奔向自己的攤位，從一個手提包里摸出五張光碟，裝進一個黑色塑料口袋里，把袋口左纏右繞了數(shù)下后樂顛顛小跑向她雙手遞過去。她疑忌地接過來，哆哆嗦嗦地打開自己的坤包，將東西放進去，“刺啦”一聲，快速拉上拉鏈，轉(zhuǎn)身急惶惶地按照原路往回走，像著了電擊逃跑似的，幾步過后，她似乎聽到了有人在背后嬉笑并指點她，她感覺自己的后背像多了無數(shù)個芒刺一樣扎得她透不過氣來，大耳朵男人涎著臉在眼前不住地晃動。

她急煎煎地打開自家的房門后轉(zhuǎn)過身，下意識地向門外慌亂地張望了一下。剛一進屋，她就急不可耐地將口罩和紗巾拽下來扔在床上，把墨鏡“嘩啦”一聲放進了抽屜里，身子隨后像散了架子似的癱軟在床上，心情立馬浸泡在濕漉漉的情緒里，大口地喘著粗氣。她閉緊雙眼仰躺在床上，腦海里不斷地幻化出多種交疊的畫面：中年男人涎著的刀條臉，“水樓子”大街形形色色的人。她的心里逐漸變得平靜，像一場風雨過后暖融融的陽光鋪在窗上改變了黯然多時的情感色彩。她忽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從衣柜里取出一個方形布料和一卷透明膠布，極富情調(diào)地認真打包起來，直到最后的心滿意足，并把它交給一個走路總是急糙糙的五十多歲的男人，因為她不止一次通過這個干著郵政速遞的男人把物品郵寄給女兒，這次，她又想起了這個男人，心里總有一種十分可靠而又很有把握的印象和感覺。

那天，從公園里愜意盈懷回來不到三天，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突然敲響了她的房門，身后還跟著兩位不算年輕的警察，他們說，她的包裹里全部是黃色光碟，有嚴重的涉黃嫌疑，尤其是作為一名老教師怎么能向境外郵寄這些不健康的東西？而且還堂而皇之地寄給自己的女兒，有販賣黃色音像制品的嫌疑，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緊接著，她被治安拘留十五天釋放回來后，一個怪異的事件發(fā)生了，她不再上班，人們經(jīng)常能夠看到她在公園的一個長條凳子上坐著，脖子上圍著一個紅底黃格的紗巾，無論啥樣天氣，都戴著那副黃邊大墨鏡和那副白白的口罩，手里拎著一個質(zhì)地優(yōu)良的坤包，似是在看風景，又像是在回首往事，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部花白了，嘴上總是嘟嘟囔囔說著什么。

人們盛傳，她的精神已經(jīng)失常了，她瘋掉了，再后來，人們在公園里一次也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有人看見說，她的女兒帶著男朋友把她接走了，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