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囚徒

□（蒙古）哈·寶魯爾額爾頓照日格圖 編 譯

天堂里的囚徒

□（蒙古）哈·寶魯爾額爾頓照日格圖 編 譯

寒風夾雜著雪花，似乎要讓整個世界冰凍。寒冷中，沒有人在乎坐在老房子前面伸手乞討的他。只有寒風與他嬉戲，吹動他的衣襟，無情地鉆進他的衣服里。不知他什么時候降臨到了這個世界上，又是誰將他養(yǎng)育成人，這一切都和他的名字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對他而言，一頓可口的飯菜、幾個零錢比名字更重要。只有在吃飽喝足的時候他才會想起自己的名字?？上н@樣的好時光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遇到了。他的手長滿了老繭，且都已凍得通紅，正在顫抖。此刻他唯一能夠關注的是一頓晚餐，能夠填飽他腸胃的晚餐。但這冰天雪地里沒有人在乎他。乞丐看著前面那輛車，看著一個穿著講究的胖子坐進自己的豪華轎車羨慕地想，他買一只皮鞋的錢，也足夠安心地生活一周了。

此時的胖子含糊地看了一下周圍，看了一眼可憐巴巴地伸手乞討的乞丐，輕蔑地朝地上吐了三下，坐進自己的豪華轎車，在膝蓋上安置好自己肥大的肚子，轉動鑰匙給車點火。片刻后他來到被人稱之為富人小區(qū)的地方，像躲避寒風一樣迅速跑下車，打開棕色的鋁合金大門進了屋。更衣時想到近期將會有一筆油水不小的生意，心中得意起來。此時他的手機急促地響起來。他看了看手機上的陌生號碼，活動了一下頸部，按了“OK”鍵。

“您好，哪位？是表哥??？”

“哦，有事？……需要多少錢？”

“最近我手頭有些緊?！?/p>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想辦法湊一下吧！”

“沒關系，我想想辦法。”

說完這些他氣哄哄地掛了電話，扔在他那優(yōu)質地毯上，忙著脫下昂貴的皮鞋?！俺魱|西，只知道借錢，借了從不還，有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安安靜靜地生活，沒有人煩我？”他嘴里嘟囔著。

此時想向胖子借錢的遠親表哥把手機還給一位婦女，眼神里閃爍著光芒：“謝謝你，好妹妹。辦成了一件大事?！蹦愕购?，無助時還有人幫助你，誰能幫我解決我現(xiàn)在的困難？女人嫉妒地想著。女人家里放著一個黑乎乎的麻袋，里面的煤剛剛用完。女人下意識地裹緊了衣領，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落滿灰塵的短發(fā)、松弛的眼袋和憂傷的目光，加上身后的老房子和整日酒氣熏天的丈夫，想起這些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想，我什么時候能過上其他女人一樣的日子，哪怕能收拾一下我這張臉也好。想著想著她竟然流出了淚。

“喲，又哭上啦？”鄰居家的老嫗走進來，用饑餓的眼神掃描了一下周圍，說，“走吧。如果我像你這么年輕，早就找別人了。誰知道你那男人現(xiàn)在在哪里花天酒地？”說完有些氣憤地看著女人。女人和老嫗聊起了家常。聊著聊著老嫗順手拿一抹茶葉，推開木門走了出去。門口停了一輛黃色的出租車，鳴著笛，像是在呼喚誰。車門打開，戴白色圍巾的女人探頭看了看周圍，問老嫗：“老人家，聽說這附近住著一位占卜師，您知道他住哪里嗎？”

好閑事的老嫗說：“知道，在這個巷子的那邊，綠色大門就是?！?/p>

“哦，謝謝您！”說著漂亮女人“啪”的一聲關了車門，出租車快速向那邊開去。

“這么漂亮的女人也有難言之言？”老人蹣跚著回家。漂亮女人看著司機長滿體毛的頸部，吸完細長的女士香煙，將煙頭扔到窗外。到綠大門前再次鳴笛。很快，有人出來給她開了門。漂亮女人面帶微笑下了車，跟著一位中年女人進里屋。屋里滿是檀香味兒，在三間寬敞的屋子里穿紅色休閑裝、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迎了上去。他和這位似曾相識的女人打招呼，請她坐下。棕紅色的桌子上雜亂堆放著骰子、銅錢、撲克等。漂亮女人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占卜師用細細的假嗓子詢問來因。

“我認識了一個男人，起初覺得他還不錯。我就不隱瞞什么了，是個有家有室的男人。他想和我同居……然后……”漂亮女人的說話聲越來越小，盯著占卜師。占卜師微笑了一下，從桌子上眾多的道具中拿出銅錢，放在手上吹了幾下，說：“你想著那個人。”接著將銅錢在手上一字排開，然后像鑒定古玩那樣逐一細細摸完后搖了搖頭，說：“你不要想那么多了，你們有緣無份。等待你的將是另一種命運?！甭犃苏疾穾煹脑捙藝樍艘惶蝿蛹氶L的脖子不知所措，等待著下文。占卜師再看一眼銅錢，說：“還不錯，只是日后有些不順。你可能會懷念你失去的東西。沒關系，你會心想事成。對了，你不是要送你弟弟去打工嗎？事情怎么樣了？”

“按照您說的，兩周前就讓他走了，現(xiàn)在好了，沒有多少事讓我擔心了?！贝藭r中年女人端來了茶點。漂亮女人剛剛涂過口紅的嘴唇抿了一下茶水。占卜結果和熱茶讓漂亮女人變得神采飛揚。從占卜師家出來后她將頭縮進衣領，抓緊時間趕路。她想盡快找個出租車回家，在浴缸里放滿熱水，在滿是泡沫的水中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她走到走廊那邊時搖搖晃晃冒出來一個醉漢。漂亮女人嚇了一跳，一躍而起，想奪路而逃。醉漢叉開腿，扶墻勉強站穩(wěn)，笑出聲來：“喲，還真是個小美人呢，怕我嗎？怕我嗎？”說完跟著女人踉蹌。女人一路小跑到馬路附近，此時醉漢也加快了腳步。

“喲，美人兒，你是誰？咱們認識一下吧。咱倆來一瓶吧！”醉漢吞吞吐吐地說，他的舌頭已不聽使喚。女人跳上靠路邊停下的出租車慌忙而逃。醉漢看了一眼越走越遠的出租車，說：“臭婊子，我還缺你這么個人不成？我就想從你那里弄瓶酒喝?！彼U些將自己絆倒，艱難地穩(wěn)住自己，瞇起眼睛掃了一下周圍開始往回走。沒走多長時間，踉蹌著撞了走廊盡頭的鐵桿。不知是因疼痛還是受了驚嚇，他用低沉的聲音呻吟了一下，倒了下去。雪下得更大了，和大地上的灰塵混成灰色的東西。從醉漢頭上流下來的血在雪地上流出了明顯的痕跡，醉漢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指著陰沉沉的天空狠狠吐了一下，說：“我不就喝了一瓶酒嗎？如果你有本事再給我來一瓶。我是醉鬼，我就愛喝酒。你聽見了嗎？如果聽見了，就下一場酒雨吧。我要喝盡它，哈哈……”說完這些他就躺在了被鮮血染紅的褐紅色雪地上……

20時左右沿著漂亮女人消失的方向駛來一輛救護車，在醉漢僵硬的身體前停下。女護士馬馬虎虎地戴上口罩下了車，朝尸體走去。此時又一輛警車朝這邊駛來。周圍的人們壓抑住自己恐懼、奇怪的心情聚集到了這里。護士和警官見面之后在一個小本上簽字，對尸體做了一個初步的檢查，又叫來那堵墻的主人呵斥了幾句話。很快將尸體搬上了警車。警官抖了抖凍壞了的身體，坐在司機旁邊，點上一根煙，用力吸著。

“去殯儀館嗎？”司機問。

“不。你先把我送回家，然后把這個本子交給值班人員?！闭f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冊子遞給司機。車停在了潔白色的公寓門口。警官跳下來，關上門消失在過道里。司機看都沒多看他一眼，開始發(fā)動警車。對于尸體他沒有任何興趣。每天，他都會見到好多尸體。在殯儀館他給值班人員看了一下證件，然后在走廊的長椅上伸腿而坐。一個月前當警局司機的喜悅已不復存在，此刻他想起了自己開出租車的生活。“如果有一輛自己的車就好了。我不能在這兒工作一輩子啊，不過也好，在這里或許有機會碰上幾個社會主流人士，我就可以換掉這份工作了。”此時另一個值班司機已到，他無精打采地回家。家里的一切都亂糟糟，從沒有異性睡過的床上散發(fā)出一陣陣霉臭味。

他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家里，只好去鄰居家串門。那家的女人在鍋碗瓢盆亂糟糟的家里哄著她的孩子們。司機去她們家聊了聊諸如天氣、最近送殯儀館的尸體等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在那里吃了一碗面。從那家出來之后他還是不想回家，在黑暗里獨自佇立著。整日陰霾的天空開始放晴，天邊出現(xiàn)了一顆孤星。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冒著炊煙，飯菜的香味襲他而來，孩子們的哭聲，母親們的呵斥聲形成了一幅多彩的生活畫卷。他點了一支煙，坐在一堆廢鐵上繼續(xù)幻想：如果突然賺了一大筆錢，那做什么呢？首先買個豪華別墅，找?guī)讉€漂亮女人玩?zhèn)€夠。對了，必須得買一輛“悍馬”，這樣我就可以到處跑了。然后找兩個好保姆，一個會做飯，一個會帶家。

他沒有繼續(xù)幻想下去。似乎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斑€需要干什么呢？”他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要幾輛好車，讓那些人羨慕死，這家女人一定會羨慕得出人命。想著想著他笑了，深吸一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他抬起頭，天空有一顆流星劃過?！暗高@不是我的?！彼緳C說著進了屋，關上了門。

此時落在他房頂?shù)暮谟笆芰梭@訝一般，向高空飛去。起初它還和家家戶戶的煙囪里的炊煙一樣緩緩升騰，后來變成了一條細線，穿越云層，化作一根銀線鉆進了天空的縫隙。在那扇門關閉之前有一個兇神惡煞的面孔向人間看了看，把那銀線一樣的東西纏繞在自己的鉤子上。原來他的鉤子上有好多這樣的“線”。奇怪！每當解開一條線，就從里面跳出一個個人來。那個面目猙獰的家伙向他們深深鞠一躬，說：“我是地獄使者。恭喜你們過完了人世間疾苦的生活?，F(xiàn)在我要登記你們在人間的所作所為，再把你們分送到不同的地方?！闭f著指了指前面三個一模一樣的三條線，三條線都泛著彩虹的顏色。他面前的人們一聲不吭，等待著發(fā)落。地獄使者看了看那些人，看了看他們在人間的所作所為，將他們往五顏六色的門里一推，那些人就消失不見了。

地獄使者拿來了最后的一團線。與此同時，彩虹般三扇門的兩扇已緩緩關閉，只有一扇門還敞開著。他解開線團，從那里蹦出許多人來，如同木偶。這幾個人竟然是我們所熟悉的警局司機、醉漢、漂亮姑娘、盼夫的女人、怕他人借錢的胖子和街角的乞丐。

他們怎么來這里了呢？地獄使者只要仔細一看就能看出她們的死因。司機進屋后拿來兩塊煤炭，準備點火取暖。點完火疲憊的他已沉沉睡去，就這樣煤氣中毒，死了。醉漢是跌倒后流血過多死亡的。打車逃跑的漂亮女人遇上了一起交通事故。盼夫女的男人回來后竟然對她拳打腳踢，這一次她再也忍受不住這些，上吊自盡了。與此同時，吝嗇的胖男人心臟病突發(fā)，還沒來得及叫救護車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他看不起的乞丐也因承受不住饑餓和寒冷離開了這個世界。

地獄使者在他們面前深深鞠躬，說：“我是地獄使者。恭喜你們過完了人世間充滿疾苦的生活。現(xiàn)在我要登記你們在人間的所作所為。今天是大赦之日，這樣的日子5000年一遇。今天三界的其他兩個門將會關閉，只有天堂之門向你們敞開，恭喜你們！”

天堂是人人向往的極樂世界，那里四季如春，告別了饑餓和寒冷，告別了假丑惡。這里沒有真正的生活，所以也沒有真正的痛苦。在這里，每個人的夢想都會實現(xiàn)。

乞丐伸出了雙手，希望能得到一些施舍。這一次，他得到了人類能夠想象到的最可口的美餐。他開始相信這些，看了看平時經(jīng)常凍壞的赤腳。腳上有了一雙嶄新的皮鞋，和那胖男人的一模一樣。再往身上看，筆挺的西裝已被他穿上，那個他自卑的源泉——臟兮兮的臉也被擦得干干凈凈，他成了帥氣無比的男人。他身上襤褸的衣衫在那一剎那不知去了何處。胖男人的夢想也實現(xiàn)了。他的房子全部都是用黃金砌成的，閃著金光，家里的所有家具和用具都是世界上最豪華的，豪華得他人難以想象。他也成了美男子，消失在了自己向往的生活中。盼夫女的男人像初戀時那樣擁抱她，親吻她，變得體貼無比。漂亮女人的容顏和身材變得無可挑剔，她穿了一身潔白的長裙，微風中裙擺輕輕飛舞著。億萬個男人在她周圍獻殷勤，從此鮮花與贊美不斷。那天還下起了酒雨，這成了醉漢最幸福的時刻。司機的愿望也實現(xiàn)了。他的前面出現(xiàn)了一輛嶄新的“悍馬”還有許許多多說不出名字來的名車，司機都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他們嬉笑著，消失在天堂。

只有在天堂，才能夠迅速地心想事成。他們像一條擰好的繩子，在天堂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沒有困苦、沒有疾病、沒有貧窮的天堂里生活了一段時間，都覺得這樣的生活毫無樂趣，罵起了地獄使者。他們說，是地獄使者給他們這樣安逸的生活，卻將他們深深鎖在了天堂。在天堂，他們猶如囚徒。天堂出現(xiàn)了騷亂。人們的欲望使整個天堂變得荒淫無度，雜亂無章。因為他們的奢侈和荒淫，天堂那扇門永遠地關閉了。地上的人們再也無緣去天堂。天堂門口無處可去的人們排成了長隊。地獄使者只能將他們遣送回地球。但是地球上的人類再次泛濫，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

地獄使者叫來那些讓天堂變得雜亂無章的人們，說：“我給了你們無限的榮耀和心想事成的機會，你們卻將天堂弄得跟地獄一樣?！睕]想到他們幾個人都有自己充分的理由。

乞丐說：“我又沒奢求你給我一個天堂。天堂里最美的食物比不上我用自己的能力討來的面包，盡管那面包會又黑又硬?！?/p>

胖子說：“我的寓所是華麗無比，卻沒有人贊美它，這里過于公平了?！?/p>

盼夫女說：“雖然我男人沒有真正愛過我，但天堂里的男人都比不上他。他們太完美了，我需要的是有缺陷的男人。”

漂亮女人：“我實現(xiàn)了我所有不能實現(xiàn)的夢，卻始終找不到生活的真正意義?！?/p>

醉漢：“下酒雨是好，但不能天天下。酒的好在于難得?！?/p>

司機：“我辛苦一輩子也沒關系，我需要的是真正的生活?！?/p>

憤憤不平的使者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所有的錯誤都是他釀成的，但是又不能將這些人驅逐到地獄去……

寒風夾雜著雪花，似乎要讓整個世界冰凍。寒冷中，沒有人在乎坐在老房子前面伸手乞討的他。只有寒風與他嬉戲，吹動他的衣襟，無情地鉆進他的衣服里。不知他什么時候降臨到了這個世界上，又是誰將他養(yǎng)育成人，這一切都和他的名字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對他而言，一頓可口的飯菜、幾個零錢比名字更重要。只有在吃飽喝足的時候他才會想起自己的名字。但是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自卑和哀傷，他深知他還活著。伸出手，就是活著的證據(jù)，而這樣的生活也是真實的。

風更大了。風帶著幾片雪花升騰，與遠處巍巍的山脈融為一體。再往上看，就能看到無數(shù)條通往天堂的繩子。只是所有向往天堂的人們都忽略了，繩子的一端始終朝下，指著平凡卻似天堂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