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章
李明久的價值在于他永不停歇地創(chuàng)造,最近幾年他致力于雪域山水的研究,古人畫雪意山水,多是以淡墨渲染背景,通過留白與其他景物的對比來表現(xiàn)雪景。李明久則藉其深厚的筆墨功夫與山水畫學養(yǎng),通過雪樹的刻畫與雪色的留白突出冰天雪地的場面,蘊含著豐富的現(xiàn)代氣息。
——推薦語
這題目不是我的,而是春天的賜予。
見李明久先生之前,先見花開。有黃的迎春、白的玉蘭、粉的杏花、還有一株不知名的樹上開著不知名的花,花不大,極是清香。我們是嗅著濃濃淡淡的花香進蹊園的。
蹊園不是園,而是李明久先生的寓所。我們便在蹊園里吃茶、聊天。一開始便說周圍的那些花,我們的話也像花一樣,這里一枝,那里一枝,隨意而安適。
說畫么?當然,凡來蹊園者,皆是說畫人。不管你想不想,這是蹊園本身的主題,因為它的主人是畫家。即便不說畫,也已置身畫中。即便不說畫,李明久先生隨便一笑,也與畫有關。
我這感覺是對的,李明久先生說,多年來,無論作畫與否,行止坐臥,或閑或忙,都會有一團東西在頭頂上盤繞,這東西不召自來,揮之不去。是什么呢?沒有別的,無非畫事。畫事無形而有意,如影隨形,不離李明久先生左右,這恐怕有點像莊周夢蝶,乃是翩然之心所致。由此證明,李明久先生沒活在別處,而是活在畫里。行也是畫,止也是畫,作畫時是作畫,不作畫時也是作畫。這是一種狀態(tài),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人與畫已經(jīng)悄然渾化,人即是畫,畫即是人,人與畫渾然不二。這樣的狀態(tài)是怎么得來的呢?其實這一句不問也罷。作為一名職業(yè)畫家,每日所思所想,縈繞于懷的自然應該是畫事,如果不是畫事,而是別的事,這就有了問題。
話題中說到秦、漢、唐、宋,那么多的藝術品流傳下來,令人嘆為觀止。為什么古東西好呢?古人好在哪里呢?好在心地的安然。怎樣才能心地安然呢?致心一處,少有雜念。而現(xiàn)在卻是個喧囂的時代,如海中浮漚,幾乎人人在浮泛中,被欲望的繩索牽纏,團團轉(zhuǎn)中難辨南北東西。“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孔子一句話道盡人心時態(tài)。春秋時尚如此,何況當今?特別是搞藝術的,如果不是時時刻刻想著提升、完善自己的心性,而是時時刻刻想著向別人炫耀,總想著鈔票的顏色,那么,后果會很嚴重。
在這樣一個喧囂的背景下,李明久先生能夠平心靜氣,不躁不傲,日日沉浸在畫事中,乃至有物罩頂,真的很不容易,也真的很可貴。這也就難怪,李明久先生的畫品為什么會有一種散淡之意。散淡者,乃心靈無所住而住之象,呈自由狀態(tài),非少掛礙者不能至此。我不知李明久先生是在一種自覺的狀態(tài)中,還是隨緣至此并未過多留意。不管他留意與否,他確是已經(jīng)在一種非常好的狀態(tài)中。而這種狀態(tài)的得來,離不開他多年的筆墨修為。筆墨修為是筆墨本身的事,而又決不僅僅是筆墨本身,就如流水,流淌之時,有方式亦有方向,方式和方向不是一回事,卻又不是兩回事。畫事亦如是,筆墨之行,即有筆墨之思,即含筆墨之趨,而筆墨之趨趣,呈現(xiàn)的即是畫旨。
李明久先生是東北人,東北到河北,隔著山海關,這是地理上的。地理上的山海關好過,而心理上的山海關不好過。話語中我能感受到李明久先生藝術上的那一條求索之路,雖非荊榛遍地,卻也并非坦途。他說他沒故事,沒故事的意思是說人生道路不坎坷,沒有大起大落,乏少跌宕起伏。這是他的福德所感。不過,既然他選擇了繪畫這條路,他便有故事了,他的故事不在明面,而在心里,心里的故事如潛河般無時不在流淌,似乎連少一個彎曲的可能都沒有。
好在他是個知道方向的人,這至關重要。方向?qū)α?,錯的也是對的;方向錯了,對的也是錯的。好比黃河,黃河所向在于大海,有了大海這個目標,千曲百折都是對的。李明久先生說他繪畫時,少有廢紙,多是落筆成趣。即便錯了,也不輕易毀棄,而是想盡辦法救活它。他這畫法也真對,也真好。其實畫畫到他這個地步,哪里有對錯?錯上加錯,恰是對了,說不定比那對的還對,還有效果。關鍵在于意趣。這也如詩人寫詩,這一句似乎平了,甚或連平仄也不對了,不是還有下句、或者下下句么?關鍵時救過來,這一救,卻往往出奇效?;厥卓磿r,險處才是風景。李明久先生的險處奇處跌宕處,都在心里。這么多年,無論自己繪畫,還是教人繪畫,都會有一個東西在腦海深處遙遙地引逗他,或明或暗地昭示他,待他急霍霍奔過去之后,卻發(fā)現(xiàn)那東西竟在別處。這個東西之所以難以覓找,是因為它從來沒在心靈之外,雖沒在心靈之外,卻也不在心靈跌宕處。因此一切的找尋從根本上來說是錯的,但沒有這錯便更不知道對在哪里。只有“眾里尋他千百度”,才可能有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不期而遇。因此,當李明久先生說,繪畫這東西也如修煉,最重要的是境界,而不在于怎么畫和畫什么時,幾個人會心而笑。境界沒在別處,就在他的這句話里。而他這句話在哪里呢?他自然知道出處。畫在境界里,境界在心里,而心性有清濁,心量有寬窄,心境有高低。人之善惡由此分,畫之優(yōu)劣亦由此分。
李明久先生心性聰慧,于事物有著靈敏的感知力,表現(xiàn)在繪畫上,則是方式多樣,路數(shù)從容。既有江南水鄉(xiāng)那樣的空靈傳達,又有太行山那樣雄渾的表露,還有超越地域色彩直接架構心靈感受的扇面創(chuàng)作,亦有雪意山水。他不斷地在追尋,在探問,在發(fā)散,在發(fā)散中歸納,在歸納中前行。就在這樣的收收放放中,厘清思路,認識自我。雖是多個不同,卻又是同,如春日花開,“同出而異名”,最終的歸納,自然是一支筆。
從當年的意氣風發(fā),到現(xiàn)在的洗練沉靜,李明久先生經(jīng)歷了很多,既有地理上的,更有心理上的,有筆墨上的,更有意趣上的。他的山水,筆參荊浩,意問朱耷,蒼茫中寓清麗,繁復中求簡約,有竹密不妨流水、山高豈礙白云之象,始終不離這樣一個大的意向,因此他的畫,愈到后來,愈得其妙:墨愈清而神愈顯,筆愈簡而趣愈濃。特別是他的扇面畫,真的是尺幅之內(nèi)有大氣象。這氣象不僅在于筆墨的洽然與章法的活潑,更在于心靈的虛靜和安穩(wěn)。每一筆都安住不動,閑定而居,而每一筆又都鮮亮活潑,充滿生機。它能讓躁亂的心得到安頓,能讓安頓的心沉到深處。似乎可以這樣說,他的扇面,是他藝術之樹上開出的最明晰最鮮活最有代表性的花。他有的用繁,有的用簡。繁的不繁雜,簡的不簡單;繁的用筆雖多,其意卻在簡上,看著透亮,且是越看越透亮;簡的用筆雖少,其意卻在繁上,看著豐富,且是越看越豐富。他的繁,恰是簡,他的簡,恰是繁。正如他說黃賓虹和八大,黃賓虹千筆萬筆,卻是一筆;八大一筆兩筆,恰是千萬筆。
簡也好,繁也好,這都不是目的,目的在于繁簡背后的意緒。正是在此意義上,齊白石才說:畫在似與不似之間。這似與不似,才是畫的性靈安居之處。的確須有一個東西照著,照著而不是罩著,正是它指引著畫筆的游移,勾、點、皴、擦、染等等的手段,變形變態(tài)等等的招數(shù),都是為了這個東西而有。若是沒有這個東西,或這個東西不明確,那所有努力都是沒有方向的盲沖誤撞。
都不是,而所有的不是卻是為了是,正是為了是。這也好比李明久先生到汕頭去,自出發(fā)算起,到汕頭之前,哪一步都沒踩在汕頭地上,及待到了汕頭之后,回首看時才發(fā)現(xiàn),哪一步都是汕頭,離開哪一步也到不了汕頭。畫也如是,真像山水,不是山水,不似山水,恰是山水。這樣的山水才在境界里。
這里要特別說—下李明久先生的雪意山水,為什么要特別說?因為繞不過去,為什么繞不過去?因為我還在懵懂中。李明久先生的著意處,自有其奧義,好多人也在說他這奧義。我想說,卻找不到開口處。我只能猜,且相信能猜著,因為在交談中他幾次說畫到高寒才是真。他所謂的高寒,指的是心靈獨到的境界。那是明凈,是平靜,是誠敬,是真心所立,凡夫俗子可望而不可及,行家高手可意會卻難以言傳。這樣的境界也許唯冰雪才可仿佛。朋友說,李明久先生的畫雪,應是他生命之內(nèi)的東西,這說法也真到位。因為李明久先生生長在雪國,其晶瑩其透徹其潔凈,定然會浸心人髓。他所表現(xiàn)的其實不在雪的形態(tài),更不在樹叢的襯托,而是山的態(tài)度、雪的精神。這山的態(tài)度,雪的精神,肯定不在雪和山那里,但也沒有離開山和雪。
李明久先生獨步于雪意山水之間,意思是好的,他的一支筆最后的表達也許就在這里。只是,他或者還有幾分猶豫,大概他仍在尋找,因為他的表達還有幾分不安分,不安分的原因是還沒找到,一旦找到,便會朗然大悟。朗然大悟后還會有不安分,但那時的不安分該是靜極生動的境界。
李明久先生還說到落葉和蝴蝶,他這樣說時,我便見落葉的紛紛與蝴蝶的款款。所有的東西特別是藝術品,不在于似不似,而在于是不是。似是而非是可怕的,比不似還可怕。好多人臨八大,臨得再像也不是八大,好多人學黃賓虹,即便像煞,又怎么樣?“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齊白石有了這一句才真是齊白石。有了蝴蝶和落葉的比喻,就證明了李明久先生像春天的花樹一樣,是在開花的自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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