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顯 曄

一

自從來到“秦烽機(jī)器制造集團(tuán)”的人力資源部，我這個沒家的男人總算是居有定所了。在王經(jīng)理的默許下，我霸占了培訓(xùn)中心的一個學(xué)員室，過起了快樂的單身生活。王經(jīng)理還把我撥到下屬的一個培訓(xùn)中心，我以為好日子就此開始了，卻想不到培訓(xùn)中心主任唐梅是個脾氣乖戾的女人，她讓我開始了另一段受難歷程。

唐梅的個子高得怕人，即使光腳不穿鞋，身高也要超過一米七五。女人能長這么高的個，純粹是不多見的魔鬼。偏偏這個魔鬼似乎并不滿足自己的身高，竟然穿著一雙高跟鞋樓上樓下的走，走得那些吃過“健長靈”的男學(xué)員紛紛跟在她的身后比高低，可是比來比去只能是憾顏頓首，敗陣而歸。

唐梅比我高出一個頭，我初到培訓(xùn)中心，她便欺負(fù)我個矮。我的大名叫劉澇翱，澇翱的名字還是我媽給起的，據(jù)說她生我之前正在澇池旁邊小憩，好似地球失去了引力，恍惚間變成了一片樹葉飄飄裊裊，翱向藍(lán)天。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呱呱墜地了。

我的名字很好記，恐怕在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個與我同名的人?？墒沁@么好記的名字卻為唐梅帶來了困難。唐梅說話有點兒大舌頭，聲母“L”“E”分不清，第一天向?qū)W員介紹我的時候，僅僅說了一句“這是劉傲翱老師……”便激起滿教室的笑。從那以后，培訓(xùn)中心的男孩子只要看見唐梅走過來，便布谷鳥似的，“嗷嗷”“嗷嗷”地扯著喉嚨喊。有啥辦法，誰讓唐梅長得魔鬼一樣地高，靚得魔鬼一樣地俏呢？情竇初開的小男孩又如何不為這樣的女人所傾倒？

唐梅在孩子群中丟了丑，便將全部怒火發(fā)泄到我身上。我和她處在一個辦公室，拖地打水擦桌子，幾乎所有的內(nèi)務(wù)全都包在了我的身上。自打孩子們向她發(fā)出布谷鳥的叫聲后，她辦公桌上的文件資料我收拾不是，不收拾也不是。我上課前打好了開水，下課后一進(jìn)辦公室就遭到她的訓(xùn)斥。她將暖水瓶里的開水用光了，卻扯著喉嚨說我沒有打開水?？吹剿@種模樣，我不由自主想起在渭南老家的我老媽，更年期綜合癥時她就是這模樣。我不禁納悶，唐梅年近三十，風(fēng)華正茂，如何會出現(xiàn)中年女性方才出現(xiàn)的歇斯底里呢？

后來我才明白，聽說唐梅沒了男人，和我一樣，屬于單身男女之列。她之所以這樣刻薄，是不是警告我，對她不要產(chǎn)生非分之想？其實唐梅大可不必這樣表現(xiàn)自己，我不是那種沒有成色的無賴，我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有我的自尊。

我不愛惹事，心大，況且才入集團(tuán)，笑一笑也就忍受了唐梅這的無理取鬧。不過忍歸忍，男人的尊嚴(yán)我可不能失。自從唐梅歇斯底里，我盡量少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大多時間留在教室，與那些小我七八歲的少男少女泡在一起。

二

我個子矮，長得瘦，雖然三十出了頭，可是站到學(xué)員的隊伍里，沒有人會認(rèn)為我是年長他們好幾歲的老師。

作為老師，我喜歡和學(xué)員們打成一片，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渴望，能在這些學(xué)員里找到一個可心的女孩，成為我未來的伴侶，所以為女學(xué)員進(jìn)行輔導(dǎo)的時候顯得格外的仔細(xì)。沒想到我這樣的輔導(dǎo)卻被男學(xué)員告到了唐梅那里，于是唐梅到教室來找我。說真的，我全都注意力都集中在講課上，根本沒有聽到唐梅的聲音。這下唐梅更生氣，高嗓門地又喊了一聲“矮劉！”

唐梅的這一聲喊我聽見了，出于本能，我一下轉(zhuǎn)過身，滿臉通紅地面對唐梅。

“你！”我怒不可遏，沖動地舉起了拳頭。

“你想干什么？看看你這樣，還哪里像個老師？”唐梅一點兒也不畏懼我的發(fā)怒，竟然一臉正氣地向我走過來。

我定了一下神，也高嗓門回應(yīng)：“我就再不像老師，也不會瞎給別人起外號。”

“是嗎？這是外號嗎？在我看來，怎么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呢？”唐梅說著說著笑起來。

“唐梅，你別欺人太甚！”我強(qiáng)行按壓自己的怒火，一轉(zhuǎn)身繞過唐梅，跑出了教室。我之所以這樣跑，是因為我已經(jīng)清醒地意識到，再與唐梅糾纏的話，我的拳頭很有可能會落在唐梅的臉上。

我選擇了逃避，逃避是非，逃避挑釁，更是逃避受到傷害的自尊。

我跑到了人力資源部的經(jīng)理室，打算向王經(jīng)理狠狠地告上唐梅一狀，然后請求調(diào)離培訓(xùn)中心。誰知道王經(jīng)理剛剛放下電話，準(zhǔn)備聽我訴苦的時候，唐梅竟然走了進(jìn)來。

“劉老師，你在說我啥壞話呢？”唐梅一臉驚愕。

我一臉的委屈，梗著脖兒說：“經(jīng)理，你給評評，沒有唐梅這樣欺負(fù)人的，當(dāng)著學(xué)生的面給我起外號，叫我什么‘矮劉’?！?/p>

唐梅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竟然伸出手來，大膽地在我臉上摸了一下。

李檣攝影作品·北方風(fēng)景系列 陜西定邊 2006年

“經(jīng)理，你看看，劉老師是不是像個孩子？”唐梅說著，將一個文件夾遞給了王經(jīng)理，“好了，我就不打攪你們談心了，這是下一批學(xué)員的培訓(xùn)計劃，經(jīng)理看一看?！?/p>

唐梅笑容可掬，離開經(jīng)理室的時候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傻瓜，難怪你老婆會離開你。”

唐梅走后，王經(jīng)理笑了，他讓我回去，該干什么干什么。

我說：“經(jīng)理你不處理這件事？”

王經(jīng)理說：“你呀，動動腦筋，什么都明白了?！?/p>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三

暑期一過，人力資源部轉(zhuǎn)過來了七十多名新學(xué)員。

新學(xué)員報到的那一天，我的麻煩也來了，管理員林錄堂奉唐梅之命，要我宿舍門的鑰匙，要得我走投無路跑到王經(jīng)理的辦公室去搬擋箭牌，沒想到擋箭牌失去了作用，王經(jīng)理滿臉微笑地說：“你先服從林管理安排，以后慢慢調(diào)劑好了?！庇谑俏业男欣罹肀恍聦W(xué)員抱進(jìn)了林錄堂的庫房，我再一次變成無家可歸的人。

我恨，也說不清楚恨唐梅，還是恨那個五大三粗的林錄堂。反正情緒變得特別低落，低落得該上的課時候也沒有上。

面對我反常的情緒，唐梅沒有找我茬，反而為我打開水，進(jìn)出辦公室的時候，還不時拿眼瞟我一下?；蛟S她也擔(dān)心我的命運(yùn)，離開這座教學(xué)樓，我該到哪里安身呢？

下班了，我站在集團(tuán)人力資源部的大門口，凝視著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流，拿不定主意應(yīng)該到哪家賓館去。

同事們從我身邊匆匆走過。我看到了他們的笑，聽到他們低聲罵我“傻×”。我甚至懷疑經(jīng)理翻臉也是因他們背地慫恿，因為他們中有不少人對我占用培訓(xùn)中心學(xué)員宿舍有意見，不止一次跑到唐梅那里要宿舍。既然能把我告到唐梅那里，又如何不會跑到經(jīng)理跟前告我的狀呢？

最后走出人力資源部的是唐梅。

唐梅是全人力資源部最漂亮的女性，皮膚白凈，人清瘦，加之高挑身材，自然是全世界男士們所青睞的對象。然而唐梅身世慘然，聽說結(jié)婚不到兩年，丈夫因車禍身亡，給她留下了一個遺腹子，所以再婚的問題始終沒有解決。

按理說，像我這種離了婚的單身男人，肯定能博得唐梅的青睞，無奈與唐梅相處的第一天，唐梅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蛟S她的刻薄是想打消我的企圖，誰讓我個兒就矮她三分？

“真的沒地方去了？”

唐梅的問語好似一把鉤子，鉤出了我內(nèi)心無法遏制的凄苦。我咬了咬嘴唇，低下了頭。

“那就到我家吧，我家有個閑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驀然抬頭，傻了般地看著唐梅。

“你咋了？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碧泼酚行﹥荷鷼狻?/p>

我連忙說道：“不，我愿意，我非常愿意?！?/p>

我的臉上涌現(xiàn)出由衷的笑容，幾乎是討好地問：“那，那你能定個價嗎？”

我國海域兩大盆地的原油剩余可采儲量及所占比例均有所增長。與上世紀(jì)后期珠江口盆地領(lǐng)先相反，本世紀(jì)初渤海的增儲上產(chǎn)明顯超過珠江口并使原油剩余可采儲量在全國的排名中居第三位，略低于鄂爾多斯、松遼，而略高于相鄰的渤海灣陸上。

唐梅問：“啥價？”

我說：“房租啊?！?/p>

唐梅皺皺眉頭，生硬地甩了一句：“無聊。”便向街道走去。

我連忙跟在她的身后。我下意識地看看左右，看看周圍的人們是否關(guān)注這女高男低的奇妙的一對兒?？芍車娜硕荚谧咦约旱穆?，都在專心做自己的事，好似我們根本不存在一般。正在這時，唐梅叫住了一輛出租，打開后車門鉆了進(jìn)去。正要去開前車門的時候，唐梅卻伸出頭來：“劉老師，你也坐過來?！庇谑俏曳艞壛嗽瓉淼南敕ǎo挨著唐梅坐到了出租車的后座。司機(jī)回過頭來看看我們，那眼神，似乎正在猜測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四

唐梅的家離公司不遠(yuǎn)，大約就是三四里地的路程，打的的確有點兒不值得。正是因為這種不值得，我才想著支付出租車費，然而沒等我把錢遞給司機(jī)，唐梅的十塊錢已經(jīng)落到司機(jī)的手上。司機(jī)看了我一眼，為唐梅找錢。

我們走進(jìn)一座住宅小區(qū)，在小區(qū)里走進(jìn)了一幢不是很舊的樓房，踏入三樓唐梅的家。

唐梅家客廳有墻裙，有吊頂，色彩厚重而典雅。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子，拿著一支電子玩具槍，學(xué)著狙擊手的模樣向我們射擊。他站在沙發(fā)后面，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

唐梅在門口換拖鞋。

我因為沒有合適的拖鞋，顯得有些兒茫然。

唐梅說：“你等一會兒。”便走進(jìn)了一間臥室。

小男孩問：“叔叔，你是和我媽處朋友的嗎？”

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從廚房走出來，當(dāng)下制止說：“彬彬，不準(zhǔn)胡說，叔叔是你媽媽的同事?！?/p>

這時候唐梅走出臥室，將一雙男式拖鞋扔到了我的面前。

“劉老師，你把它給換上吧?！?/p>

很明顯，老婦人并不歡迎我的到來。當(dāng)我換好拖鞋，被唐梅讓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喝茶水的時候，老婦人將唐梅拉到了廚房，悄聲說：“你讓我收拾房子就是為他準(zhǔn)備的？”

唐梅說：“是啊，劉老師是我們中心的優(yōu)秀教師，作為中心負(fù)責(zé)人，我有責(zé)任解決他的生活難題?！?/p>

老婦人說：“可你也要顧及名聲，你把這么一個男人領(lǐng)進(jìn)家來，就不怕別人說長道短？”

唐梅說：“誰愿說他說去好了，反正我問心無愧?！?/p>

很明顯，老婦人是唐梅的母親。母女倆的爭執(zhí)令我尷尬，令我難堪，我不知道跟隨唐梅來到她的家住是否正確。

五

我在唐梅的家里住了下來。我住的這間臥室有張單人床，床前有張寫字臺，寫字臺上擺滿了孩子的玩具?；蛟S這是唐梅兒子彬彬的房間。不知是家里缺少男人的緣故，還是寫字臺上的筆記本電腦勾起了孩子的好奇心，不一會兒，彬彬便和我打得火熱，儼然我的親侄兒一般。他坐在我的大腿上，讓我教他玩游戲，唐梅拉都拉不開。

看著彬彬被唐梅拉扯得大哭，我連忙說：“唐主任，您忙您的事，彬彬這兒有我吶?！?/p>

唐梅說：“不是的，劉老師，彬彬要學(xué)習(xí)。”

我笑著說：“我就是老師啊，放心吧，彬彬的功課耽擱不了。”

唐梅猶豫了好半天，方才離開了我和彬彬。

我把小彬彬留在了房間，在教他玩游戲的同時，用筆記本電腦教他在幼兒園學(xué)習(xí)的生字來。我不知道我的這種做法會不會引起唐梅的誤會。其實，我只是想為唐梅做點兒事，因為我住她的房，吃她的飯，我必須有所作為。

小彬彬興奮，很晚才被唐梅抱回自己的房間。誰知道小彬彬惦記上了我，半夜撒尿的時候竟然闖進(jìn)我的房間，鉆進(jìn)我的被窩，偎依著我呼呼睡去。

這是一個缺少男人的家庭，彬彬渴望有一個男人做他的父親。

六

我一夜未眠。

撫摸著彬彬光滑的小身體，想起了我的女兒。女兒離開我已經(jīng)很久了，不知道她還能不記起我的模樣？我想起我離婚的妻子，想起我長年在外跑維修，每月近萬元收入，婚變卻在等著我?；樽兊牡谌呔谷皇俏业慕?jīng)理。我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離開了那家公司。然而我的懦弱并沒有緩解前妻對于我的仇恨。她不允許我看女兒，為了避免我打電話，甚至換了家里的電話號碼?？磥砼朔茨?，絕情而兇狠。我凝視著昏沉沉的臥室，房門卻突然打開了，燈光下是滿臉陰沉的唐老婦人。

唐老婦人說：“小伙子，你是怎么搞的？撒尿怎么撒得馬桶邊都是尿水？別忘了，這是住家，我們家的衛(wèi)生間不是公共廁所?！?/p>

我一下坐起來，連忙道歉說：“對不起，阿姨，我以后注意就是了?！?/p>

其實，我昨晚喝水很少，臨睡前方便了一次，到現(xiàn)在未起夜。我不知道馬桶邊上的尿水是彬彬制造的，還是唐老婦人無中生有找我事。

這時候唐梅也跑了過來，拉了一下唐老婦人的胳膊說：“媽，就是馬桶邊上留點尿，至于嗎？”

唐老婦人兇蠻地說：“啥至于不至于，你我都是女人，天天坐馬桶，染病咋辦？”

我有些兒生氣，想要回一句我沒病?？墒强戳颂泼芬谎?，又忍了回去。

唐梅打圓場說：“沒事的，劉老師，你繼續(xù)睡?！?/p>

唐梅過來抱走熟睡中的小彬彬。

在唐梅抱彬彬的時候，我終于開口說：“唐主任，我請一天假，到外頭找個房子?！?/p>

唐梅嗔怪說：“你胡說啥，這就是你的房，你就住在這?！?/p>

可我如何住在這兒，唐老婦人這么兇，我住在這兒不是活受罪嗎？

我匆匆起床，到戶外方便了一下，買來了豆?jié){和油條。

看到我買來的早點，唐老婦人的臉上涌現(xiàn)出一絲笑容，說：“這小伙子，還有點兒眼力見，這樣好了，以后的早點就包給你了?！?/p>

我心想，有其母就有其女，難怪唐梅那么歪，都是跟她的這個媽學(xué)來的。

七

這天早上唐梅上班沒乘出租車，她說她一直是步行去上班。或許是想縮小和我身高上的差距，出門的時候她把皮鞋給換了。雖然中跟皮鞋并沒有縮小我們之間的差距，可我感覺出來。我提出請假租房子的事。唐梅沖我莞爾一笑：“你呀，心眼小得像針尖，咋還和一個老太太計較呢？”

我辯解說：“不是計較，我是怕你家的正常生活被我打亂了。”

唐梅說：“你這樣離開我家，才叫打亂我家的正常生活吶?！?/p>

我還在猶豫犯尋思。

唐梅說：“別瞎想了，我媽就是那脾氣。彬彬他爸活著的時候她也這樣鬧，彬彬他爸根本就不理會她的鬧?！?/p>

不知為什么，說到過世的丈夫的時候，唐梅的臉上有些紅暈。這紅暈電流般傳到我的身上，我的心驀然狂跳起來。

八

我入住唐梅家里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培訓(xùn)中心，包括結(jié)業(yè)班的那些學(xué)員們，全向我露出神秘的笑臉，以鬼鬼祟祟的口氣問我這些天的感覺。我心想，你們這些小孩子，懂得什么叫感覺？管理員林錄堂更是癩皮狗般纏著，嚷嚷著要我請他客。

“沒有我你能住到主任的家里？你偷著樂去吧?！?/p>

我樂嗎？

可我樂什么？就是因為主任獻(xiàn)愛心，給了我這個沒家男人一個窩嗎？

王經(jīng)理看見我，也祝賀性地拍拍我肩頭，說是我現(xiàn)在的窩兒很溫暖。可是窩的感覺有誰會知道？唐梅似乎受不了別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行為舉止顯得更加異常。她重新穿上了高跟鞋，也不再與我步行上下班。她在辦公室的表現(xiàn)更加刻薄乖戾，幾乎每天都會因為打開水、收拾房間的瑣事表演式地沖我大喊大叫。這樣的雷霆震怒聲幾乎傳遍教室和宿舍區(qū)，學(xué)員們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我。我只能一整天泡在教室或大街，夜半時分方才步入唐梅的家門。早上天不亮就趕快起床，用一條毛巾擦去夜半彬彬撒在馬桶邊沿的尿，然后為唐家人買來早點。這時候，不論唐梅表現(xiàn)的多么溫柔，我都會以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對待她和她的母親。

我與唐家格格不入。

持續(xù)到周末，我終于跑遍了寶雞城，在郊區(qū)租到了一個月租三百元的房子?？吹侥欠N農(nóng)村式的住宅，我心滿意足，因為我本身就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我興奮異常，不等回到集就給林錄堂打手機(jī)，林錄堂沒有吃完晚飯就跑到了單位，驚愕地問：“唐梅連鋪蓋都不給你預(yù)備啊。”

我厭煩地說：“你咋這么無聊?。【筒慌嘛L(fēng)大閃了你的舌頭？”

我花三十塊錢租了個三輪車，將我的行李卷拉到了我的廉租屋。我的廉租屋在農(nóng)戶的第二層，朝陽。頭天晚上睡覺就是癢，蚊子咬得我渾身上下全是包。為了抗擊蚊蟲叮咬，第二天我在附近的商店買了一頂蚊帳，這下睡了一個踏實覺。不想睡覺睡過了頭，加之郊區(qū)到市區(qū)的15路公交汽車乘客擁擠，等我趕到單位的時候，已經(jīng)遲到一個多小時。

我的課已被其他老師頂替，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進(jìn)辦公室。辦公桌前的唐梅站了起來，來到我面前激動地說：“這兩天你到哪兒去了？”

我低頭翻弄一本教材，說：“你管得著嗎？”

唐梅哭著說：“我是你領(lǐng)導(dǎo)，我就是要管。”

我抬頭看了一眼唐梅，唐梅的臉上竟然落滿了淚。

我被唐梅鎮(zhèn)住了，連忙站起來說：“啊，唐主任，這兩天我租了個房?！?/p>

“劉澇翱，有你的！”

唐梅擦了一把淚，離開了辦公室，之后再也沒進(jìn)來，好幾個同事尋找她，全都撲了一個空。

我坐在辦公桌前，茫然地看著虛掩的房門。從唐梅的失態(tài)我看出了唐梅隱藏的愛，雖然這樣的愛令我無力承受。

九

無論唐梅的歇斯底里蘊(yùn)含了多少愛的成分，我都認(rèn)為，既定的事實充分說明，我們永遠(yuǎn)是路人。

中午吃飯的時候，唐梅回到了辦公室。

好似布置工作似的，唐梅以平靜的口吻說：“劉老師，你跟我出去一趟?！?/p>

我不知道唐梅約我完成什么工作，茫然地跟隨著唐梅走出公司。

唐梅攔截一輛出租車，坐到了前排的座位上。我只好拉開后車門，坐上了出租車。

在車行進(jìn)的過程中，唐梅回過頭來問：“劉老師，你住哪？”

我說：“虢鎮(zhèn)。”

唐梅對司機(jī)說：“去虢鎮(zhèn)?！?/p>

于是，出租車向四十里外的虢鎮(zhèn)駛?cè)ァ?/p>

我有些兒惶恐，慌慌張張地問：“主任，你不是要辦事，去虢鎮(zhèn)干啥呀？”

唐梅目視前方說：“先看看你住的地方，然后再辦我的事?！?/p>

我不明白唐梅的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只有盲目地聽從唐梅的安排。

我的房東常年在外打工，無暇治家，家里只有一個老太太看門，老太太又是養(yǎng)豬又是養(yǎng)雞，使得環(huán)境臟又臭。

唐梅不熟鄉(xiāng)村生活，受不了這樣的環(huán)境，當(dāng)下兒捂住口鼻，說了一句“你就住在這里呀，你咋住得下去？”

我說：“我住得下去啊，我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長大的。”

房東老太太聽到院子里的動靜走出屋，看見我咧開嘴兒一笑說；“喲，娃回來了?！庇挚纯刺泼氛f：“娃把你的媳婦也帶來咧，你媳婦俊咧！”

唐梅的臉兒一下子紅了。

看到唐梅生氣，我連忙向房東老太太解釋：“大娘，這是我領(lǐng)導(dǎo)，是來看我的?！?/p>

老太太耳背，笑著說：“好，好，你領(lǐng)上去吧，婆娘（陜西方言）嘛，都一樣，一步都離不開男人，我那兒媳也是，娃他爸才出去一年，她就跟著去咧，住大城市不回來咧?！?/p>

唐梅氣得臉色青紫，正要發(fā)火，我連忙對唐梅說：“唐主任，我住在樓上，咱們上去看看。”

唐梅隨我走上二樓。我的房間很大，但除了床鋪，連張桌子都沒有。

唐梅掀開蚊帳，看到一只蚊子，順手一拍一手血，當(dāng)下兒發(fā)起火來：“劉澇翱，你腦子沒有進(jìn)水吧，這地方有什么？能學(xué)習(xí)還是能看書？還支起了蚊帳，是不是蚊子咬啊，看看窗子，這么大的縫，蚊子不咬你又咬誰？真不明白，我家哪里不如這地方，你就那么受不了，早起晚歸的，害得我家彬彬哭著嚷著要他的劉叔叔，可他的劉叔叔在干什么？跑到這里想成仙啊?！?/p>

唐梅數(shù)落的時候，竟然像個潑婦，扯下蚊帳，連同我的被褥抱到了窗前，推開木窗扔了下去。

唐梅的歇斯底里令我瞠目結(jié)舌。

我下意識地說：“你把我被子扔了我蓋什么？”

唐梅恍然大悟，捶了一下額頭，答非所問地說：“我都被你氣暈了?！?/p>

我的眼里有了淚光，想要出門去拾我的被褥。

唐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說：“別去揀了，跟我回家吧，我收你房租，他多少我多少?！?/p>

我擦了一把淚說：“不是的，唐梅，我不敢住你家，單位議論太大?！?/p>

唐梅說：“我不怕。”

我說：“不，你怕，你怕這議論?！?/p>

唐梅說：“那是以前，今后不會再怕了?！?/p>

十

我又跟隨唐梅踏進(jìn)了唐家的門。

彬彬看到我，喊了一聲“劉叔叔！”呼地一下?lián)涞搅宋疑砩稀?/p>

我將彬彬抱了起來。

彬彬?qū)⒛槂嘿N在了我臉上。

這樣的場面很感人，感動得唐梅的眼里有了淚光。

然而唐老婦人卻是滿臉陰沉，陰陽怪氣地說：“喲，小伙子，你不是走了嘛，咋又回來了？”

唐梅替我打圓場說：“媽，劉老師能走嗎？他休息的時候回了一趟家。他家在渭南，遠(yuǎn)著吶！”

我什么也沒說，表情復(fù)雜地看了一眼唐梅，抱著彬彬走進(jìn)我的臥室。我的臥室收拾得很整潔，孩子玩具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筆墨紙硯和唐梅的一些工具書。我的內(nèi)心熱乎乎的。

就在這時，我聽到客廳傳來唐老婦人的埋怨聲：“你不是說她走了嗎？你還把他整回來干啥？”

唐梅回答說：“媽，你別說了，劉老師不會白住咱們家，他給咱家付房租?！?/p>

“付房租，付多少？”

“三百?！?/p>

“才三百啊，他哪涼快那閑著好了?！?/p>

“看你說的，房閑著也是閑著，租給劉老師有啥不好？”

“不好，這事我得和他說道說道?！?/p>

唐家母女發(fā)生爭執(zhí)沒多久，唐老婦人走進(jìn)我的臥室。這時候我正在手把手地教小彬彬玩著一個幼兒游戲《青蛙過河》。

“小伙子，你坐，咱們談點事。”唐老婦人滿面含笑，在床邊坐下?！鞍蠢碚f，我家孤兒寡母，是不歡迎外人的?？赡闶切∶返耐拢依掀抛右簿驼J(rèn)了。剛才小梅說，你在我家不白住，是要付房租的。這房租三百塊錢我也認(rèn)了，可吃飯呢？水電呢？還有小區(qū)的物業(yè)費、取暖費、雜七雜八的費用咋算呢？”

我畢恭畢敬地說：“阿姨，沒說的，我住咱家，就是咱家里的一員，您老咋說我咋來就是了。”

唐老婦人說：“好，小伙子說話痛快。既然你也認(rèn)為是我們家的一員，今后的伙食費、水費、電費、物業(yè)費的，按人頭支付如何？”

我說：“好的，就依阿姨。”

我掏出錢夾，取出十張百元紙鈔遞給了唐老婦人。

唐老婦人接過錢說：“那我先收下了，等月底和你結(jié)賬，多退少補(bǔ)?！?/p>

望著唐老婦人離開臥室的背影，我竟然長出了一口氣。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難道作為一個房客，我預(yù)付了房租和水電，內(nèi)心變得坦然了？

第二天上班，唐梅又和我走在了一起，她問我和她的母親如何協(xié)商的。我不想讓唐梅參與我和唐老婦人之間的經(jīng)濟(jì)交易，竟然向她撒了個謊。

十一

唐梅變了，變得溫柔體貼，不但與我步行上下班，甚至中午食堂就餐，她也沒有忘記和我坐在一張餐桌上，攪得一些女同事開她的玩笑說：“唐梅，你好心情，是不是打算給你兒子找個爸啊?！?/p>

唐梅大膽地回答：“是啊，我家彬彬一天到晚喊著要爸爸，我正打算給他找個爸呢?！?/p>

“那你打算找誰呀？劉老師如何??？”

唐梅甩下臉兒說：“可不能亂說話，人家劉老師是咱們中心的老師，他的困難咱們中心是不是應(yīng)該解決？如果你們因為我這個中心主任為他解決生活上的困難，為他提供一間住房胡說八道的話，那么劉老師住到你們家里如何？”

唐梅的提議當(dāng)然沒人應(yīng)承，女同事們似乎也在用自己的眼光衡量我和唐梅成為戀人的可能性，衡量來衡量去，感到唐梅的話兒有道理。像唐梅這樣才貌雙絕的時代女性，如果不是從領(lǐng)導(dǎo)的角度出發(fā)，如何會幫助我這個人見人不愛的男人？

話說開了，人力資源部的議論戛然而止了。不過沒了議論，我的心里反而不安了，因為我也感到，唐梅與我的關(guān)系令我產(chǎn)生了錯覺。

十二

可能是彬彬?qū)⒆约旱母星橐劳性谖疑砩系木壒?，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喜歡上了這孩子。為了彬彬，我用C語言編了一個圖文并茂的幼兒學(xué)習(xí)軟件，這軟件就是讓幼兒用手寫筆在寫字板寫出一個熟悉的漢字，電腦會提示幼兒再標(biāo)出這個漢字的音標(biāo)。如果幼兒準(zhǔn)確無誤地完成這些規(guī)定的步驟，軟件就會聲像化地演示這個漢字的拆分與合并。

彬彬?qū)τ谖揖幍膶W(xué)習(xí)軟件產(chǎn)生了興趣，這興趣招來了唐梅。唐梅沒事的時候竟然來到我的臥室，滿含微笑地觀看我輔導(dǎo)孩子學(xué)習(xí)漢字。

彬彬徹底離不開我這個好脾氣的劉叔叔。彬彬當(dāng)著唐梅的面喊我“爸爸”。唐梅沒有責(zé)怪兒子，卻好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匆匆離開了我的臥室。我連忙糾正：“彬彬，不敢瞎叫，我是你的劉叔叔，你要叫我叔叔?！?/p>

彬彬哪里肯聽我的話，這以后他的膽子更加大，竟然在客廳臥室不停點地喊起“爸爸”來，喊得唐老婦人生了氣，扇了小彬彬一記耳光：“胡叫什么？你爸出遠(yuǎn)門了，你咋這么沒記性！”

彬彬捂著小臉大哭起來。

唐梅將彬彬抱起來，沖著她媽喊：“媽，你這是咋啦？童言無忌，至于嗎？”

唐老婦人說：“啥至于不至于，孩子再童言無忌，也不應(yīng)該瞎管別人叫爸爸，這樣下去，你還咋找男人？”

唐梅說：“我都說過多少次了，為了孩子，我不想找男人?！?/p>

唐老婦人說：“所以你把他整到家里來，莫不是真的想讓他來當(dāng)彬彬的爸爸?！?/p>

唐梅說：“我沒說。劉老師只不過是咱們家的一個房客?！?/p>

唐老婦人說：“好，既然如此，這次你得聽我的，解決一下你的終身大事。”

為了孩子口語里的一個稱謂，客廳里的母女倆沒完沒了地吵了起來。這樣的吵攪得我進(jìn)退兩難，因為矛盾的焦點是我，我只能像個縮頭烏龜，關(guān)起臥室的房門任她們爭執(zhí)。

爭到最后，唐梅終于應(yīng)付不了母親的進(jìn)攻，敗下陣來。

第二天早上上班，唐梅和我走在路上，問我如何看待周末相親的事兒。

我說：“這是好事啊，孤兒寡母的，的確需要一個男人來撐這個家了?！?/p>

唐梅失望地看了我一眼，嘆口氣說：“連你也這樣認(rèn)為?！?/p>

十三

周末到了，唐老婦人渴望支撐家庭的男人到唐梅家來相親。這個男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像搬家似的帶來了一大堆的見面禮。唐老婦人樂得合不攏嘴，可是唐梅表情淡漠，禮節(jié)性地與來人打了打招呼，便將彬彬抱在懷里，坐在了來人對面的沙發(fā)上。

來人滿臉是笑，將一張名片鄭重地遞給唐梅說：“我叫馬忠賢，在市城建局工作?！?/p>

馬忠賢眉飛色舞地介紹著自己。在打量唐家客廳的布局時，不停點地說：“這房太小了，我家的客廳有這個五倍大。像我家的那種客廳，現(xiàn)在有種時髦的叫法，就是起居間?！?/p>

彬彬在母親的懷里坐不住，他的心思全在馬忠賢帶給他的遙控玩具車上。馬忠賢看到彬彬想要手動扭轉(zhuǎn)撞上墻的玩具汽車，連忙來到彬彬跟前蹲下說：“小寶貝，這是遙控汽車，可以用遙控器來調(diào)車?！彼袅藘上卤虮蚴稚系倪b控器，玩具車竟然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彬彬駛來。

彬彬向馬忠賢索要遙控器。

馬忠賢說：“給你，給你，我的小寶貝，伯伯不光給你這輛小汽車，就連院子里的大汽車也是小寶貝的?！?/p>

馬忠賢借著哄小孩的機(jī)會，直言不諱地告訴唐家母女，他是一個有房有車的公務(wù)員。

小彬彬迷戀上了遙控玩具，看到神奇的遙控器，益發(fā)興奮，竟然將外婆對他的警告忘到了九霄云外，大聲喊著“爸爸！”推開了我的房門。

我正后悔沒有及時離開唐家，彬彬的闖入更嚇得我不知所措。

“這位是……？”馬忠賢看到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唐梅滿臉通紅，向馬忠賢介紹說：“他是劉老師，我的同事?！?/p>

“同事？”馬忠賢看看我，又看看唐梅，最后將目光鎖定在向我展示遙控玩具汽車的小彬彬的身上。

這時候的彬彬拉住我的手，有些兒不耐煩地指點我摁動遙控器：“爸爸，摁這個，車會轉(zhuǎn)彎彎。快摁呀！”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糟了，因為彬彬和我表現(xiàn)得太像父子了。

馬忠賢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一時沖動，竟然搶過彬彬手中的遙控器，收起滿屋跑動的玩具車。

唐梅的臉上掃過一絲失望的表情，繼而面含微笑地看著馬忠賢收拾帶到唐家的禮物。

彬彬大哭。

唐老婦人慌了神，滿臉賠笑地打圓場：“你可別誤會，這小伙子只不過是我們家的房客，我孫子看他人好，認(rèn)他做了個干爸?！?/p>

我也連忙解釋說：“是啊，師傅，我就是這家的房客，不會妨害你的?！?/p>

馬忠賢收拾好帶來的禮物，甩了一句：“房客！同事！扯淡去吧！”拉開房門，匆匆離去。

唐老婦人沖我發(fā)火說：“小伙子啊，你咋不出去哪！你可坑死我家小梅了?！?/p>

我苦著臉解釋說：“我是要出去的，沒想到他來得這么快?！?/p>

唐老婦人哪里肯聽我的解釋，穿鞋追趕馬忠賢去了。

唐梅落淚。

我懊惱地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唐梅，我不該住你家?！?/p>

唐梅哭著說：“多虧你住在我家里，否則，否則我的命運(yùn)還不知道咋背呢！”

十四

這一次，唐家的相親損失可不小，唐老婦人失去了一個能撐得起家庭重?fù)?dān)的女婿，彬彬失去了一輛心愛的遙控玩具汽車大哭不止，唐梅如何哄勸，孩子還是“車，車，車”地哭著。唐老婦人從戶外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沖著我發(fā)邪火。她像罵她女兒一樣罵我，罵到最后竟然喊出了“滾”的字眼。

這時候的我失去了理智，說了一聲“滾就滾！”穿上皮鞋，摔門離開了唐梅的家。在我離開唐家的同時，我聽到了唐梅的叫聲：“澇翱，你等等我?！?/p>

唐梅第一次這樣喊我名字，因為我的名字太拗口，現(xiàn)在我聽來，竟然產(chǎn)生一種說不明白的感覺。我不知道唐梅為什么要喊出拗她的口的字眼，難道是為了挽留我，情急之下的失態(tài)？我在下樓梯的時候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走出大樓的時候，唐梅帶著彬彬追了上來。她沖我莞爾一笑說：“走，今天是周末，咱到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去?！?/p>

我答非所問地說：“看來我真的該離開你家了。”

唐梅說：“別小心眼子，我媽就是這號人，等咱們回去的時候，啥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p>

我們來到了大街。

彬彬的臉上仍然掛著淚花，他還惦記那輛失去的遙控玩具汽車。

我不忍，對彬彬說：“今天叔叔帶你去大商場，買上一個彬彬喜歡的遙控汽車?！?/p>

唐梅制止說：“啥遙控汽車，挺貴的?！?/p>

我說：“能貴到哪兒，我有錢。”

唐梅說：“有多少啊，別忘了，你還要成家找媳婦。”

我說：“放心吧，離婚的時候，我那個老婆為了占據(jù)我的房，當(dāng)著法官的面給了我十萬塊錢。”

唐梅半開玩笑地說：“那更不該花了，這可是你的老婆本啊?！?/p>

我說：“什么老婆本，我壓根兒沒往這上想。”

就這樣，我們走進(jìn)一家兒童玩具商場，一進(jìn)門，彬彬便看到了那輛失去的遙控汽車廣告牌。原來馬忠賢的玩具汽車就是從這家商場買的。

順著廣告牌的指引，我們來到了二樓的遙控玩具專柜，不巧正好碰見馬忠賢。馬忠賢正在與專柜服務(wù)員理論，搬出自己的為官頭銜，命令專柜服務(wù)員為他退玩具。

服務(wù)員說：“沒有正當(dāng)理由，我們一概不退貨?！?/p>

李檣攝影作品·北方風(fēng)景系列 陜西定邊 1990年

我在旁邊插嘴說：“美女，這位師傅的玩具車我要了?！?/p>

馬忠賢看看我，再看看唐梅，臉兒黑了下來。

服務(wù)員收了馬忠賢手里的玩具車，轉(zhuǎn)給了我。唐梅拆包裝，看質(zhì)量，我將五百五十三塊錢遞給了服務(wù)員，服務(wù)員又將錢轉(zhuǎn)到了馬忠賢的手中。

馬忠賢沒有離開，他看了看唐梅指導(dǎo)彬彬玩汽車，生氣地問：“你們一會是同事，一會是房客，一會又是孩子的親媽干爸，為什么要這樣？行騙？”

唐梅反擊說：“這位先生，你說話可要留點口德。這里不光你是領(lǐng)導(dǎo)，我也是培訓(xùn)學(xué)院的主任。劉老師是我的同事，因為無房，住到了我這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家里，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難道我們這種光明正大的關(guān)系是在行騙嗎？倒是劉老師，人心好，看你退不下去孩子的玩具，主動替你解圍，你怎么能中傷他人呢？”

馬忠賢的臉上流露出尷尬的表情，再一次看看我，看看唐梅，從衣兜掏出服務(wù)員付給他的玩具車錢說：“這錢，能不能還給你們？”

唐梅說：“你收著吧。這位先生，對他人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p>

我們在馬忠賢的注視下離開了兒童玩具商城。此時的唐梅瞇縫著雙眼眺望川流不息的車流，似乎在等出租汽車，又好像是若有所思。

我問：“唐梅，你后悔嗎？”

唐梅問：“后悔什么？”

我說：“馬忠賢啊，我看得出來，他后悔了?！?/p>

唐梅皺了皺眉頭，說了聲“無聊?！北阏惺?jǐn)r截出租車了。

十五

經(jīng)過一個月的實習(xí)生活，結(jié)業(yè)班的學(xué)員終于完成一年零一個月的崗前培訓(xùn)，離開培訓(xùn)中心上崗了。

作為培訓(xùn)中心的主任，唐梅為這些學(xué)員所做的最后一項工作就是填寫學(xué)員崗前培訓(xùn)鑒定書。她將抄寫鑒定意見的工作分配給了我，因為我的硬筆書法全中心無人可比。

唐梅為九十八名培訓(xùn)學(xué)員起草鑒定意見，由我謄寫到鑒定書上面。這種緊張的忙碌竟然讓我們工作到夜半。

當(dāng)我們離開集團(tuán)的時候，大街上已經(jīng)寂靜無聲了。

深秋的夜涼風(fēng)拂面。大街上懸掛著長龍般的燈。燈光襯起圓盤般的月，圓盤似的月兒懸掛在晦暗的天空，顯得格外的耀眼，格外的光明，光明得整個大街亮如白晝。

唐梅走著走著，竟然在大街中央站住了。她抬頭仰望天上的月，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伴隨著這樣的咳嗽，唐梅滿頭的烏發(fā)被風(fēng)吹浮到了臉頰?？瓷先オq如電影里的鏡頭，令人憐惜，令人垂愛。

我以為唐梅著涼，站在唐梅的身后說：“唐梅，趕快回吧，你這樣走走停停，咳嗽更重了?！?/p>

唐梅嗔怪地說：“嘮叨啥，像我媽一樣?！彼诳丛铝?，傻傻地看著月亮里的山，看著月亮里的水。

我不想破壞唐梅的雅性，我站在風(fēng)口，為唐梅遮擋涼風(fēng)。

唐梅問：“你也在看月亮？”

我在看唐梅，唐梅太美了，如果說這時候的我不愛唐梅的話，那都是假話。

我說：“是，我也看月亮?！?/p>

唐梅說：“你看到月亮里的河了嗎？”

我問：“月亮里面還有河？”

唐梅說：“有啊，是一條很深很寬的河。小時候媽媽常給我講月亮河的故事，說是天宮里的一個王子愛上了凡間的姑娘，被玉帝知道，將王子和姑娘禁錮在月亮河的兩岸。王子和姑娘每日里相望相思難相聚。這痛苦折磨得王子和姑娘身心憔悴，他們雙雙跳入月亮河，用盡全身的力量抱到了一起，沉入河底。”

唐梅講完這個故事，失態(tài)地坐到了地上。

我急了，連忙攙扶唐梅說：“唐梅，你咋啦，是不是感冒加重了？”

唐梅咳嗽著說：“我沒感冒，我心痛。澇翱，我想我老公，他就是月亮河里的王子，而我，而我卻不是王子愛著的姑娘?！?/p>

我說：“不，你是！你就是那姑娘，你和你老公一個在陽間，一個在陰界，陰陽相隔，守著月亮河相望相思難相聚。唐梅，你知道嗎？月亮河畔還有一個小個子吳剛，他在默默地關(guān)照著那個被玉帝禁錮的姑娘啊。”

我借月亮河的故事向唐梅表示自己的愛。

唐梅警惕了，連忙掙脫我的攙扶，不無嗔怪地說：“你瞎編什么？月亮河畔何時出現(xiàn)過小個子吳剛？”

我的心倏然間沉落下來，從內(nèi)心深處感覺到，唐梅從來沒有愛過我。

十六

因工作勞累，唐梅的咳嗽加重了。盡管她不停地打針吃藥，咳嗽還是由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展到連續(xù)不斷，讓我看著都心疼。我加入到唐老婦人的陣營，有些兒嘮叨地勸唐梅休息幾天，上醫(yī)院檢查身體。唐梅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決定忙完學(xué)員下車間參觀的工作后去醫(yī)院。

唐梅精神倦怠，下班回家便窩到了床上。

聆聽著唐梅劇烈的咳嗽聲，我再也不能無動于衷了，第一次敲響唐梅的房門。

唐老婦人開門，問我有啥事情。我說想看看唐主任。唐老婦人不耐煩地回絕說：“我家小梅不舒服，你就不要打攪她了?！?/p>

我討了個沒趣，正要返回自己的臥室，唐梅卻在室內(nèi)說：“澇翱，你進(jìn)來吧?！?/p>

唐老婦人無奈，只好把我讓進(jìn)唐梅的臥室。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jìn)唐梅的小窩，除了濃重的先鋒霉素藥味兒，就是一股淡淡的痰腥味。

唐梅倚著被兒躺在雙人席夢思床上，披散著頭發(fā)，雙頰燒著兩朵深紅色的暈顏。這暈顏讓我皺起了眉頭，因為我父親生前有肺病，每天晚上睡覺前臉頰都會布滿這種深紅色的暈顏。

彬彬闖進(jìn)臥室，讓我陪他玩汽車。唐梅咳嗽說：“媽，你陪一會兒彬彬，我想和澇翱說說話?！?/p>

唐老婦人嘆口氣，和彬彬離開了唐梅的臥室。

我再次嗅吸到唐梅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痰腥味兒，不禁說道：“唐梅，我總感到，你這咳嗽很怪，不太像受寒的癥狀?！?/p>

唐梅咳嗽說：“不是受寒是什么？你沒見，這些天感冒的人很多嗎？”

我說：“可你的咳嗽和感冒咳嗽不一樣，你的咳嗽氣味很濃?！?/p>

唐梅說：“你是狗鼻子啊，連別人的咳嗽氣味都能聞出來?！?/p>

我鄭重地說：“真的，我沒騙你，你很可能肺有病?！?/p>

“你的肺才有病，”唐梅笑了?！皾嘲浚愕男乃嘉颐靼?，不就是想讓我住院嗎？我啊，下周一就請假住醫(yī)院，把我的咳嗽徹徹底底治一治?！?/p>

唐梅說到這里咳嗽起來，我連忙端起痰盂，拍著唐梅的后背幫助唐梅吐痰。

唐梅的痰吐到了我手上。她連忙坐起來，扯下一縷衛(wèi)生紙來擦我手上的痰，被我擋住了。

我放下痰盂，接過唐梅手上的紙，擦拭手背上的痰液。

唐梅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劉老師，你去洗洗手吧?！?/p>

我笑著說：“不礙事，你咳嗽，咳嗽又控制不住，咋能知道吐到哪兒？”

我擦完手，并沒有去洗手。很顯然，我并不忌諱唐梅咯出來的痰。

唐梅激動，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澇翱，你是好人，難得的好人?！?/p>

我說：“你也是好人啊，你給我這個沒家的流浪漢提供住房，你比我要好得多。”

唐梅說：“所以啊，你不該現(xiàn)在才進(jìn)我的屋。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我晚上睡覺從來不鎖門嗎？”

我搖了搖頭。

唐梅咳嗽說：“你傻啊，不善于觀察生活?！?/p>

我說：“我不敢觀察生活，我資質(zhì)太差?！?/p>

唐梅說：“是啊，所以你把自己包得很嚴(yán)，小心翼翼地和人交往，不抽煙，不喝酒，不玩牌，也不去舞廳交朋友。”

我說：“我不喜歡那樣的生活?！?/p>

唐梅說：“你就喜歡默默地守著我，是吧？就像月亮河里的小個子吳剛。澇翱，你的心思連我媽都看出來了，所以我媽看不上你，所以我媽給我介紹對象。而我，也是嫌棄你個矮。因為你個矮，我的腦?？偸窃诙窢?，容不得又丟不下。經(jīng)過這場病我明白了，最關(guān)心我的，除了我媽恐怕就是你了。你人心好脾氣好，對待彬彬就像自己的親兒子。澇翱，我代表我全家謝謝你?，F(xiàn)在我想好了，等我病好了，一定要說服我媽，接受你。”

十七

刺眼的燈光將我從睡夢中催醒，我又看到了唐老婦人，立刻從床上坐起來，本能地道歉說：“對不起，阿姨！”

唐老婦人焦急地說：“啥對不起啊，是小梅出事了，她咯血了。”

“啥！”我慌忙穿衣下地，跟著唐老婦人來到唐梅的屋。

唐梅臉色煞白，還在劇烈地咳嗽，咳嗽出來的痰液掛上了血絲。

我大驚，連忙來到客廳，掏出手機(jī)撥通了120：“喂，120嗎？我家有個病人，最近老是咳嗽，現(xiàn)在已經(jīng)咯血了。對，血是粉紅色的，是肺血。我爸爸以前活著的時候有肺病，咯出來的血就是這顏色。對，請你們速速過來，到我家來救治病人啊。我家在經(jīng)二路……”

我打完手機(jī)，再一次走進(jìn)唐梅的臥室時，唐梅已經(jīng)在母親的幫助下穿好了衣裳。她意識到病情的嚴(yán)重，一臉無助，凄慘地看著我。

我安慰唐梅說：“沒事的，唐梅，風(fēng)寒咳嗽就是這樣，嚴(yán)重的時候咯點血，是氣管毛細(xì)血管破損造成的?！?/p>

唐梅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風(fēng)寒咳嗽。毛細(xì)血管。”

唐梅被急救中心的救護(hù)車送進(jìn)了市醫(yī)院的急診科。急診科的大夫連夜為唐梅進(jìn)行了檢查。通過X光片的診斷，大夫告訴我和唐老婦人，唐梅患上了非常麻煩的右肺中央型肺癌，腫塊為5×4厘米，需要盡快手術(shù)。

唐老婦人聽到這話當(dāng)場昏厥。

為了不影響唐梅住院治療，我動用了銀行卡上的老婆本，為唐梅預(yù)交了三萬元的住院費。

等我回到急診科門診病房的時候，唐老婦人已經(jīng)當(dāng)著唐梅的面哭成了淚人。

唐梅坐在病床上，睜著一雙大眼，充滿恐懼地看著我：“澇翱，快說，我究竟得的什么病?！?/p>

我掩飾自己，淡淡地一笑說：“沒什么？你得了肺炎，需要住一段時間醫(yī)院來消炎。”

唐梅看看落淚的母親，不相信地說：“你別騙我了，我一定得了什么不好的病?！?/p>

我說：“唐梅，我是騙人的人嗎？真的，你真的得的是肺炎啊?！?/p>

唐梅落淚，似乎想起了什么，四下里張望。

“彬彬，我的彬彬！”唐梅一邊叫著一邊咳嗽著。

唐梅已經(jīng)猜出自己患上了什么病，此時此刻的她，最渴望見到自己的兒子，此時此刻的她，已經(jīng)將孩子變成自己唯一的寄托。

十八

市醫(yī)院地處郊區(qū)，我在空曠的大街上足足等待一個多小時，方才等來了一輛出租車。我給出租車司機(jī)塞了一百塊錢，向他說明了因由，讓他為我跑來回。出租車司機(jī)是個熱心人，不但為我提供往返服務(wù)，還隨我來到了唐梅的家。

這時候的彬彬已經(jīng)醒來，孤獨地站在客廳里，大哭不止。

彬彬看到我進(jìn)屋，喊了一聲“爸！”便撲到了我懷里。

我將彬彬抱起來，用手指擦去他臉上的淚花說：“乖孩子，別哭，叔叔帶你找媽媽去?！?/p>

我順便帶了一條遮風(fēng)擋寒的棉被，帶著彬彬再一次來到市醫(yī)院。

這時唐梅已經(jīng)被夜班護(hù)士轉(zhuǎn)到了住院部腫瘤病區(qū)的病房。這是一間擁有四張床位的套間病房，一個小客廳內(nèi)套兩間小病房，每間病房住有兩個病患者?？蛷d里擺放著沙發(fā)和茶幾，有兩個病人家屬坐在沙發(fā)上打瞌睡?？蛷d的盡頭是一間只能容納一個人的衛(wèi)生間。

夜班護(hù)士叮嚀我和彬彬不要大聲說話。她將我們帶進(jìn)了唐梅的小病房。唐梅已經(jīng)掛上了液體，她躺在病床上，絕望地看著天花板。唐老婦人坐在她的枕邊，手捧著一只小瓷碗，用小勺一口口地給唐梅喂著黃顏色的藥水。

唐梅的旁邊是一個病危的女病人，依靠呼吸機(jī)維持生命，身邊的陪護(hù)是個姑娘，雙眼死死地盯著走進(jìn)門的我和彬彬。

唐梅看到彬彬，叫了一聲“兒子！”猛地坐了起來。

彬彬發(fā)傻般地看著唐梅，他不能理解，一轉(zhuǎn)眼的工夫，怎么母親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在彬彬的耳邊悄聲說：“彬彬，快過去，媽媽等著你吶！”

彬彬聽話地來到唐梅的枕邊。

唐梅的淚水刷地一下流出了眼眶。她伸出手來，摸著兒子光滑的小臉。

彬彬說：“媽，你咋啦？你咋不回家睡覺哪？”

唐梅說：“媽要離開你了。媽回不去了。”

彬彬說：“媽媽為啥回不去，爸爸叫了一輛出租車，就在外面等著哪！”

唐梅哭著說：“出租車?yán)换厝寢屃恕?/p>

十九

同病房的病人死了，她的死給唐梅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唐梅眼淚流個不停，這讓我根本沒辦法上班。我和唐老婦人坐在空出來的病床上，無奈地守著精神崩潰的唐梅。

唐梅開始向我們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媽，我走以后，你把彬彬送到他爺爺?shù)募依锇??！?/p>

唐老婦人哭著說：“看這孩子說些啥話啊，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會豁出老命把彬彬養(yǎng)大成人的。彬彬是我的，我不會把他送給任何人?！?/p>

我說：“唐梅，你不該灰心喪氣，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小小的腫瘤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

唐梅凄慘地笑笑說：“澇翱，你就別再安慰我了，咱們還是面對現(xiàn)實吧。經(jīng)過一年多的交往，我發(fā)現(xiàn)，你就是我尋找多年的男人，只可惜，我們再沒有機(jī)會向下發(fā)展了。你年長我兩歲，作為妹妹，我想求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走以后，你能不能關(guān)照一下我母親，她老人家年紀(jì)大了，搬個煤氣買個面的有點兒困難?！?/p>

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剎那間流出了眼眶。我擦了一把淚說：“唐梅，你可別這樣說，我愛你，這是你和阿姨早已經(jīng)知道的事。為了這份純真的愛，我將永遠(yuǎn)做你家的房客，在你家里住下去，拿出我一半的工資作為我的房租和水電費，直到彬彬大學(xué)畢業(yè)?！?/p>

唐梅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握住了我的手。

唐老婦人扇了自己一記耳光，哭著說：“我老婆子咋這么渾吶，咋就看不上這么好的一個娃呢？”

我說：“誰說的，阿姨這不是已經(jīng)看上我了？姨，您老今后就是我媽，我不會扔下您和彬彬不管的?！?/p>

我給自己的肩上加了一副非常非常沉重的擔(dān)子，為了挑好這副擔(dān)子，一連三天，我都在自我鼓勵。挑起這副擔(dān)子，并不是單單為了唐梅，更多是因我的心里有條閃光的月亮河，它的漣漪讓我牢記人性的真誠和憐憫。

二十

唐梅人緣好，自從生病住院，同事、學(xué)員走馬燈一般來看她，這看望緩解了唐梅對于死的恐懼，她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吹轿液吞评蠇D人晝夜換班地守在她的身邊，她有些兒過意不去，動員我晚上回家休息。她說我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不應(yīng)該再為她服務(wù)。我嗔怪地說：“今后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雖然我不是你的老公，可我的胸膛有一顆和你老公一樣愛你的心，這顆愛心告訴我，你就是我的老婆。哪有老婆生病，老公不在老婆身邊的道理?！?/p>

唐梅被我說笑了，舉起拳頭撒嬌地捶了我一拳：“好肉麻喲，這樣的話你也能說出口。”

我說：“是的，在你面前我啥話都敢說，啥事都敢做。只要你愿意，我明兒個上午就和你辦結(jié)婚證，明天下午就結(jié)婚。”

唐梅搖頭，堅決地說：“不行，我不和你結(jié)婚。我已經(jīng)跳到月亮河里了，再也不可能上岸了，我不能把我最要好的朋友給害了?！?/p>

我說：“這咋能是害朋友呢？愛能改變一切，同樣，我這個吳剛也能把我心愛的姑娘拉回到月亮河岸上。”

唐梅嘆口氣說：“那就等我上岸再說吧?！?/p>

唐梅拒絕了我的愛，這拒絕讓我難受了兩三天。不過我理解唐梅的心，我比以前更離不開唐梅了，甚至在教室上課的時候，大腦還想著她，想她此時此刻干什么，病痛是否緩解了，手術(shù)的事情可否敲定了？

唐梅做手術(shù)了。然而手術(shù)之后的情況沒有預(yù)料中的好，經(jīng)過病理檢查，唐梅患的是腺癌，腺癌的死亡率非常大，從唐梅的病情看，如果化療得體的話，唐梅最多活一年。

教授的話如刀子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沒敢將教授的話透露給唐梅，我怕打碎唐梅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二十一

臘月二十六這一天，唐梅出院了，醫(yī)院讓唐梅在家休息兩個月，再來醫(yī)院做放療。

這一天，天氣格外地好。

唐梅走出醫(yī)院，摘下口罩，抬頭仰望和煦的冬陽，清瘦的臉上蕩起幸福的笑容。

彬彬看著母親，不解地問：“媽，你在看啥哪？”

唐梅說：“媽看太陽呀?！?/p>

彬彬說：“你看太陽干啥呀？”

唐梅說：“因為太陽沖媽笑啊！”

彬彬說：“太陽沖媽笑，是因為媽媽出院了嗎？”

唐梅說：“是啊，媽媽好高興，終于可以回家了?！?/p>

唐梅要從我的懷里抱彬彬，被我制止了。

我說：“唐梅，今非昔比，小彬彬可沉了，你萬萬不可再抱她?！?/p>

唐梅長出一口大氣，大大咧咧地說：“沒事，我呀，感覺呼吸比任何時候都舒暢?！?/p>

唐老婦人說：“啥舒暢，沒聽大夫囑告你，要注意身體，別著涼，著涼可不是一件小事情?！?/p>

唐梅嘿嘿一笑，順從母親的話，戴上了口罩。她看到街頭上的鞭炮攤，興致十足地走過去，挑選著鞭炮撒嬌說：“澇翱，我想放炮，你給我買炮”

我懷里的彬彬也拍手說：“我也想放炮！我也想放炮！”

大年三十，我沒有回家。我給母親打了一個問候電話，謊稱自己過年加班，今年過年可能回不去了。母親過年見不上我，在電話的另一頭哭出聲來。唐梅偷偷的觀察我，在我?guī)е虮虻綐窍路疟夼诘臅r候，唐梅在我的耳邊悄聲說：“我想回家看看媽?！?/p>

我愣住了，理解不了唐梅說的啥意思。

唐梅捶了我一拳說：“你傻呀，我想去渭南，看一看你媽媽?！?/p>

我拒絕說：“不行，那是農(nóng)村，生活習(xí)慣和咱們不一樣，你受不了?！?/p>

唐梅倔強(qiáng)地說：“不，我能受得了。明天車不擠，咱們明天就動身?！?/p>

我拗不過唐梅，放完鞭炮，再次掏出手機(jī)給母親打電話：“媽，你明兒個把炕燒得熱熱的，到街上買些兒蘋果香蕉，我給你老領(lǐng)回去一個兒媳婦。媽，你兒媳剛剛做完大手術(shù)，身子虛得很，你老要給我把她招呼好，千千萬萬不敢讓她著涼哩。對，啥懷娃？我們又沒結(jié)婚，懷啥娃咧！媽，你別瞎猜咧，照我話去做就是哩,把家里的老母雞殺上兩只,湯煮得濃濃的等著我?！?/p>

不知不覺間，唐梅已經(jīng)來到了我身后。在我打完電話的時候，她一把抱住了我。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落滿了淚。

二十二

我把唐梅帶回我家，一下子驚住了我媽和我嫂。她們的驚來自于唐梅的瘦，因為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瘦的女孩子。她們以為唐梅的這種瘦是我造成的，除了斥責(zé)我不懂女人外，就像護(hù)月婆一般把唐梅攙進(jìn)里屋，扶上了熱炕。

我的大嫂拉開一條大棉被，蓋到了唐梅的身上。

唐梅謙讓說：“大嫂，我不累?！?/p>

大嫂說：“啥不累，你年輕，別不把小產(chǎn)不當(dāng)事，小產(chǎn)也是產(chǎn)，保護(hù)不好會讓咱女人做病的?！?/p>

唐梅臉兒一紅，正要反駁大嫂，說出她得病的真相時，我連忙接過話頭說：“唐梅，大嫂說得對，你還是注意點，好好地躺在炕上?！?/p>

我母親端著雞湯來到唐梅的面前，輕聲說道：“娃，累吧，喝喝雞湯，解乏?！?/p>

唐梅感動，叫了一聲“媽！”落下淚來。

唐梅在我家里住了三天。三天的鄉(xiāng)下生活，母親和我大嫂全都把她當(dāng)成了小產(chǎn)的月婆，輪番地守候她，讓她連房都沒有出去過。

我決定，春節(jié)收假后，我們上街道辦事處辦理結(jié)婚證?？墒蔷驮谶@個時候，唐梅的咳嗽又犯了。短短兩個來時辰，唐梅已經(jīng)咯出了血。

唐梅看著手里的血痰，凄慘地笑了。

“這個院長，還說能活五年，看一看，這才幾天呀，我又咯血了?！?/p>

我說：“不會吧，是不是去渭南著涼了？”

唐老婦人當(dāng)下兒著急了，舉起拳頭打起我來：“死小子，你可害苦小梅了，病得這么重，你還帶她出啥門啊?？催@鬧的，可咋辦?。　?/p>

我任唐老婦人捶打，心里無限懊悔。懊悔不該帶唐梅去渭南，否則唐梅也不會因為著涼再次咳嗽。

我掏出手機(jī)給主治大夫打電話。主治大夫聽到唐梅咯血的消息也是大吃一驚，連忙說：“劉先生，別著急，你趕快送病人來醫(yī)院，我在病房等你們。”

唐老婦人歇斯底里，不停點地罵著我，罵得唐梅皺起了眉頭，說了一聲“你罵啥？再罵我從這樓上跳下去?！?/p>

唐老婦人不罵了，看著唐梅只是哭。

唐梅并不理會母親的哭，她看著我的臉兒笑，笑得我也落下淚來。

我焦急地說：“唐梅，咱們走吧！”

唐梅問：“去哪？”

我說：“醫(yī)院！”

唐梅說：“我不去，我哪也不想去，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呆在這屋里，一直呆到死?！?/p>

我埋怨說：“啥死不死的，這是著涼，需要到醫(yī)院進(jìn)行處置，咋能說死的話呢？”

唐梅哭著說：“我不說又能咋的，昨天晚上我就發(fā)現(xiàn)我不對勁兒，肋下跳著疼，我沒把這事告訴你和媽，是因為我已經(jīng)意識到要壞事，沒想到這壞事來得這么快，到晚上就已經(jīng)咯血了?！?/p>

我說：“我都說了，這血與病沒關(guān)系，是你去渭南著涼了。”

唐梅反駁說：“啥著涼了，你家里的那種環(huán)境，能著涼嗎？路上坐的又是動車，根本著不了涼。翱，別騙我了，這一次我真的要離開這個家了。離開前，我只想抱著我的小彬彬?！?/p>

唐梅將熟睡中的彬彬抱了起來。

看著唐梅毫無去醫(yī)院的意思，我只好掏出手機(jī)，撥通了120。

二十三

唐梅再一次住進(jìn)了醫(yī)院。

果然不出她所料，癌腫不僅占據(jù)了右肺，同時還出現(xiàn)了骨轉(zhuǎn)移、肝轉(zhuǎn)移、淋巴轉(zhuǎn)移，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進(jìn)行手術(shù)了。

為了盡量維持唐梅的生命，醫(yī)院再一次為唐梅化療。這樣的化療導(dǎo)致唐梅的胃潰瘍的癥狀越來越嚴(yán)重。唐梅只能依靠流食來緩解病痛的折磨。

春天來了。

當(dāng)厚實的冬裝褪去之后，唐梅的身體已經(jīng)變成皮包骨頭的模樣。

得知唐梅病情如此嚴(yán)重，學(xué)員們再一次來到醫(yī)院。唐梅昏迷不醒，唐老婦人和彬彬一左一右守在唐梅的病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唐梅的名字，唐梅睜開了雙眼。

唐梅伸了伸手，抓住了彬彬的小胳膊。

“彬彬，媽給你找個爸?！碧泼烦粤Φ卣f。

彬彬說：“我有爸，我爸就在這。”

彬彬看著我。我來到了唐梅的身邊。

唐梅看著我說：“謝謝！謝謝你當(dāng)彬彬的爸爸?！?/p>

我含淚說道：“我本來就是彬彬的爸爸，我永遠(yuǎn)都是彬彬的爸爸?！?/p>

我握住了唐梅瘦弱的手。

唐梅反攥住我的手，放到了彬彬的手上。

彬彬含著淚兒向我喊了一聲“爸！”

唐梅笑了。

唐老婦人放聲大哭。

唐梅說：“翱，抱我。”

我擦了一把淚，將唐梅抱在了懷里。

唐梅說：“我想看月亮?！?/p>

我哭著說：“好，我?guī)憧丛铝??！?/p>

我將唐梅抱出了病房。

滯留在病區(qū)走廊的學(xué)員們整齊地散成了一排。

我抱著唐梅從每一個學(xué)員的面前走過。

學(xué)員們輕聲呼喚著“唐老師！”“唐主任！”

唐梅睜開疲憊的雙眼，向她熟悉的學(xué)生們流露出旖旎的笑容。

我知道，這旖旎的笑容是人們俗稱的“回光返照”。唐梅抬起了頭，她的臉兒不再慘白，她的兩頰嫣紅，一雙大眼向上仰望，仰望著樓道里的燈光、天花板，最后望到了灰蒙蒙的天空。東方的天際上，一彎上弦月在云層中穿梭，忽隱忽現(xiàn)。

唐梅興奮地說：翱，我看到了，月亮河，月亮河。”

學(xué)員們來到我的身邊，將我和唐梅圍在了中央。他們順著唐梅的話音，向天空望去，望著月亮，尋找月亮河。

在學(xué)員們尋找月亮河的過程中，唐梅頭兒一偏，倒在了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