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電梯開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太擠了。而門外,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推著她的老先生,是她老伴吧。
我猜那一刻,大部分人的心情,像高峰期北京地鐵上的上班族:早已退休的老人,何必跟我們這班遲到五分鐘就會被扣全天工資的工蟻爭時間?但是誰也沒作聲,只是冷淡地、艱難地后移,原本密不透風(fēng)的電梯,居然神奇地又容下了兩個人、一部輪椅。
電梯繼續(xù)一層一層下著,我忽然看到老先生拍拍老太太,那動作好像在說:“不可以。”原來老太太正興致勃勃、一個一個地打量著全電梯的人。被老先生一驚,她笑嘻嘻回頭——回得太猛,灰色毛線帽“叭”一聲掉到地上。
她說:“正好十一個人,今天光棍節(jié)呢?!?/p>
電梯里轟地笑開了,一個一個僵立的身體仿佛突然松弛下來,像一夜之間,枯樹樁上蒙上一層軟軟的新綠。不知誰說:“老太太挺時髦的呢,還知道光棍節(jié)?!绷硪粋€彎腰替老太太撿起了毛線帽,遞還老先生。
電梯到了一樓,老太太面對著我們,笑容滿面地坐在輪椅上退出去:她有一雙那么清亮的眼睛,齊整整的黑毛衣外,小馬甲鑲了一圈糖霜紅的絨毛,嫩得像外孫女兒的淘汰——但也許,這就是老太太自己的口味,永遠(yuǎn)的公主風(fēng)。看不出年輕時候是不是個美人兒,瘦得很,小得很,一張臉笑開了,是朵菊花,開在這深秋里,每一道皺紋都是鍍著陽光的花瓣。
我就站在門廳里,一直看著他們:老先生俯身替老太太戴上帽子——掖得很細(xì),每一縷散發(fā)都藏得好好的,又直身打量一下外面的天氣風(fēng)影,再低頭摸摸她的領(lǐng)口袖口,放心了,繼續(xù)推著輪椅出了大樓。
她一定是被保護(hù)得很好的女子吧,才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天真好奇,小寶寶似的東張西望。每一次天亮都充滿期待;每一口冰淇淋都很甜美,都讓她想唱“感恩的心”;她大概冒冒失失闖過很多禍,他至多只皺皺眉,原諒了她,就好像她還是五十年前那個青澀的小姑娘。
到現(xiàn)在,她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良于行,老得要坐輪椅——他就推著她,安心地,做她背后的男人,從來不阻擋她看向世界的視線。
我不曾“內(nèi)牛滿面”,卻知道,我看到的,是永遠(yuǎn)不會來的我曾經(jīng)的“未來”。
剛剛的電梯里,除了我、老先生和老太太,還有八個人,而他們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是否有人會急切地打電話給某人,說:“如果我老得不能走了,你會不會幫我推輪椅?”還是一動念就立即想起,那人已經(jīng)換了號碼,只是為了不讓自己聯(lián)系到他……
(編輯 鄭儒鳳Zrf911@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