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回家

荊承

在兩萬五千米的高空，確實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想事情。很早就想去西湖，看看蘇堤和斷橋。只是有時間的時候沒有錢，有錢的時候沒時間。

秦其看看窗外，是白茫茫的云朵。此刻，空氣稀薄，整個世界都被丟在了下面。

1

秦其是電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遠沒有到達家喻戶曉的地步，并沒有很好的天賦，完全要靠自己的勤奮與刻苦，一點點打拼。下班后不怎么回家，在外面住，和人合租。媽媽一再說讓她搬回家來住，秦其說，這樣上班比較方便。

自從媽媽再婚以后，就變得有點疏離。盡管，當初，媽媽向她說起，小心地看她的臉色，問她的意見，但是，那個時候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呢？于是說，媽媽，只要你快樂。

繼父總是一副紳士的樣子，整潔溫和。秦其曾想，但凡他有一點對媽媽對自己不好的地方，一定不放過他。她是做好準備和他大吵一架的，但是找不到理由。他對媽媽很好，體貼細致。秦其慢慢感覺到自己的多余。她搬了出來。

并不是熱衷于熱鬧的都市生活的人，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現(xiàn)代的古人。沒有博客，不上MSN，沒有微博，不開豆瓣，不上淘寶，謝絕各種喧囂，也不喜歡面對面的交流。好在，是電臺而不是電視臺主持，不是名人，不用出門戴墨鏡，所以，一切不是很難。

平時就蓬頭垢面光著腳在屋里走，洗一個蘋果或是黃瓜咔嚓咔嚓地大嚼。不怎么會做飯，于是就拉開冰箱翻騰，把能吃的和看著能吃的拿出來吃掉。用腳趾按電視遙控器換電視頻道。

不上班的時候睡得昏天暗地。偶爾，接到媽媽的電話，讓過去吃飯，就用夢游一樣的聲音嗯一聲，然后爬起來，隨便洗個臉，梳梳頭發(fā)披件外套就下了樓，晃晃悠悠地過去。

房間里很干凈，有溫暖的光線。媽媽迎出來很興奮似的，說，你歇一會兒喝口水，一會兒咱們一塊兒去買菜。秦其打個哈欠，說，好。并不是很熱衷。不可能熱衷起來，連逛街都不喜歡更何況是菜市場。

在路上，媽媽說一些瑣碎的事。秦其看看她，是老了吧，所以才會這么不厭其煩地嘮叨。但是，她不說話，只是無可無不可地嗯啊應付一下。

2

媽媽挑選得很用心，和攤主討價還價，秦其在一邊左顧右盼，無所事事。回到家去廚房也幫不上忙，頂多是剝棵蔥或是砸個蒜。媽媽會在煙霧和香氣中一邊忙一邊問她工作的事或是最近怎么樣有沒有找男朋友之類。每到這時候，秦其就飛也似的逃出來。出來之前順手牽羊一個西紅柿或是胡蘿卜，拿出來很沒有形象地吃。

繼父去廚房問用不用幫忙，媽媽說不用。他看一會兒，說幾句話又出來，在沙發(fā)上坐下看報紙或是其他的什么。

這已經不是以前的家，少了一種舊時的味道，多了一些新的陌生的東西。所以，才不想回來。莫名地煩躁、無聊。

秦其慢悠悠地走到陽臺上，看窗臺上擺的一溜兒花盆。隨手拿起旁邊的一把剪刀，很閑地去剪花的葉子。幾片葉子被剪得一條條的，她瞇起眼睛悠閑地觀賞。她知道，媽媽是沒有種花習慣的。

3

電臺里的同事也并不都是友善的，有或明或暗的爭奪。秦其在這方面是遲鈍的人，有時說了一句無心的話，可能過了兩個月才知道得罪了人。最近臺里一個新人風頭很勁，她確實是有天賦的，人又漂亮機靈。組長讓她跟著秦其學一些東西，而秦其知道自己其實是有一點妒嫉她的。

在一次直播節(jié)目中，秦其出了錯，對于播音有的時候真的在所難免，但秦其很受打擊。她請假。組長說，也好，你最近的狀態(tài)一直不好，是不是壓力太大了，該放松一下。她的節(jié)目暫時由那個新人來代班。有時，秦其覺得自己挺失敗的。有人輕松得來的東西，她卻要經過十倍的努力才能得到認可。她使勁揉一下自己的臉，覺得很累。

西湖游人如織。有人說過，西湖的景色太玄艷只適合觀賞，而不適宜居住。像一個夢，不能親近。秦其買很精致的傘，粉紅的顏色，小巧玲瓏。天堂傘。在湖上的時候，她用礦泉水瓶盛了半瓶西湖的水。細細看時，覺得并沒有什么特別，有雜質有沉淀。也許，本就沒什么特別。握在手里，除了她，誰知道這是西湖的水。一個概念罷了。

遇到一個年輕的攝影師，聊得很投機。攝影師給她照了幾張照片，他說，你都不笑的呀?秦其翻看屏幕，確實沒有笑。也沒有憂愁或是煩惱，只是沒有笑。

攝影師給她做向導，他經常來，對這里很熟。他說，有些地方要慢慢地走，正像喝茶或咖啡是要慢慢品的。不是像你這樣子，干革命似的，靈魂也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

他笑笑說，不要走得太慢，花會凋謝；也不能太快，那樣花還沒有開。秦其也笑笑。一個很有趣的人。

在回來的飛機上卻怎么也找不到他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了。也許是丟在什么地方了。反正，結果就是這樣，找不到了。找不到了，這似乎并不是要緊的事。

4

接到繼父的電話，他說媽媽病了在醫(yī)院，本來媽媽說不要告訴秦其，但他還是偷偷給她打了電話。

此刻，她想的只是媽媽。雖然他說，沒有大礙，讓秦其不要太過擔心，但秦其還是嚇了一大跳，連忙趕回來。在飛機上的時候，腦子一直是空白的。

馬不停蹄地趕到醫(yī)院，推開門的時候，看見媽媽睡著，那個整潔溫和的男人坐在旁邊輕輕翻著醫(yī)院配發(fā)的健康雜志?？吹贸?，他有點憔悴?？匆娗仄溥M來，他微笑了一下，眼角和額頭現(xiàn)出皺紋，他示意她輕聲。

他在走廊里，對她說，你媽媽每天都會聽你的節(jié)目。知道你每天說了哪些話，播了什么歌。你一直是她的驕傲。她這幾天聽到你的節(jié)目由另一個女孩子主持，就很擔心你，打你電話又一直打不通，再加上這幾天身體狀況不大好，所以就病了。他說，她平時總會不經意地說起想看見你，想能和你多說說話，希望你不工作的時候能回家來。

秦其在床邊慢慢削一個蘋果，媽媽醒來看見她的時候，眼中有掩飾不住的驚喜。秦其不動聲色，心中卻有微微的疼痛。她把削好的蘋果一小塊一小塊地送到媽媽嘴里。

5

再主持節(jié)目的時候，秦其確定這一期的主題是回家，整個節(jié)目的背景音樂用的是同一首曲子——那支極盡溫柔的薩克斯曲《回家》。節(jié)目的最后播放了一曲周杰倫的《稻香》，有一句詞是：還記得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她知道，這期節(jié)目，媽媽一定聽到了。

那天，抽空去看爸爸的時候，看到他的新家庭，秦其給那個小弟帶了禮物。爸爸增了皺紋和白發(fā)，但看得出，他過得不錯。他見到秦其很高興，報怨她不肯來看他之類的話。秦其笑著聽。他們說一些瑣碎的話題，但沒有感到乏味。

天快黑的時候，阿姨很熱情地招呼她留下吃飯。她說不了，下了樓。爸爸送她下來，看著她離開。她走了一會兒，回過頭看他，她朝他揮手，輕聲說：只要你快樂，爸爸。

秦其知道，其實，媽媽的關愛一直都在，包括不常見面的爸爸，只是自己不肯承認。

對于父母各自的轉身，她心理上始終很排斥?？偸翘嵝炎约?，他們都有了家，自己卻失去了家。一直以為父母都是絕對的存在，只要她想，只要她要，父母都應該在——在她身邊，在一起?？墒牵改府吘故浅赡耆?，他們有權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們曾經因為愛而走到一起，又因為不愛而分開，這是一種負責的態(tài)度。對于愛情，對于生活，他們都不茍且。她應該理解并欣賞這種態(tài)度，同時，她還應該相信，無論怎樣，他們對于她的愛都是不變的。這份愛，并不一定需要兩個人捆綁在一起才可以存在。他們各自有了家，她不僅不是失去家，而是一下子擁有了兩個家。

走在路上，她撥通了電話，說：媽媽，我一會兒回家，我想吃你做的飯了。

（編輯 鄭儒鳳Zrf911@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