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卡納艷陽下

【美】弗朗西絲.梅斯 編譯/邱藝鴻

我們的房屋坐落于一千五百英尺高的山上，一到夜里就涼爽無比。這實在太好了，可以煮一些不宜在大太陽下吃的食物。加無花果的煙熏火腿腸、番茄涼湯、羅馬洋薊、龍須菜和放了檸檬片的意大利面，合在一起就是一頓完美的午餐；而涼爽的傍晚更讓人胃口大開，我們會準(zhǔn)備這樣的晚餐：番茄汁意式鹵肉面（后來我才知道，鹵汁中有一種秘密成分——雞肝）、醬汁菜絲湯、煮玉米粥、塞了鄉(xiāng)村干酪和香草乳蛋糕的烤紅辣椒、溫?zé)岬募恿藱烟业钠鎿P第葡萄酒和榛仁蛋糕。

在番茄成熟的季節(jié)，用熟番茄加一把羅勒和玉米薄片煮出的番茄涼湯，鮮美自不待言。潘贊納沙拉也是以番茄為原料，用番茄、羅勒、黃瓜、洋蔥絲和浸水后再擠干的隔夜面包（我的獨特秘方）和油、醋攪拌一下，一道美食旋即出場。其實在托斯卡納，新鮮面包每天都買得到，但隔夜面包自有其用途。它們既是制作面包布丁的理想材料，也是做法式面包的最佳原料。我們可以一連好幾天不吃肉，不過素食幾日之后，一盤迷迭香烤珍珠雞或一盤鼠尾草炒里脊肉，就能喚醒我們對鮮美葷味的記憶。

我割了一小籃子百里香、迷迭香和鼠尾草，打算帶回舊金山栽種。在舊金山家中窗臺上有一個玻璃箱，里面種了幾株香草，可都長得瘦瘦小小。不似這里陽光充足，植物每隔幾周就長大一倍。井邊的牛至，不用多久就圍著水井形成一個三英尺的大圈。就連我從山上移栽的野薄荷和蜜蜂花都已生機(jī)勃勃了。尤其是野薄荷，十分茂盛。維吉爾說過，被獵人打傷的小鹿懂得尋找野薄荷治傷。托斯卡納的多數(shù)野生動物，早已被獵人趕盡殺絕，所以今日的野薄荷數(shù)量遠(yuǎn)比小鹿多。我們常光顧的那家果蔬店老板瑪麗亞·麗達(dá)教我用蜜蜂花做沙拉和蔬菜的調(diào)味品，還說蜜蜂花可以泡澡。即使不用于烹飪，我也同樣愛割香草。因為新割的香草散發(fā)的獨特氣味除了可以給食物增味外，還給人帶來一份難得的情趣。割完百里香之后，也不舍得洗手，讓草香慢慢自行消散。

我還種了一籬笆的鼠尾草，而自己根本用不了多少，大多數(shù)都交給了翩翩彩蝶。鼠尾草就像薰衣草一樣，是野草中的美人兒。我常把新鮮的或曬干的鼠尾草切碎，和白刀豆一起用橄欖油清炒，做出托斯卡納人最喜歡吃的“鼠尾草炒白刀豆”。托斯卡納人人都是“好豆者”。

每次燒烤，埃迪都要往炭和肉上扔幾束長長的迷迭香。迷迭香的卷葉不僅能給食物增味，就是直接放進(jìn)嘴里咀嚼，也很清香甜爽?？疚r時，埃迪干脆就用迷迭香梗把蝦子串成一串。

廚房門前擺有幾盆羅勒，聽說羅勒的氣味具有驅(qū)趕蒼蠅的奇效。在修墻和鉆井的那段日子里，我看見一個工人將幾片羅勒葉子揉碎，涂在被黃蜂蜇了的地方，說止疼效果絕佳。距廚房門幾英尺處，長了一片更茂密的羅勒，割得越多，長得越盛。我把羅勒的葉子拌進(jìn)沙拉，梗放入香蒜醬。炒夏南瓜和番茄時，也會丟入不少。各種香草之中，羅勒可謂托斯卡納夏季的“草中之王”。

夏日豐富的午餐需配一張長餐桌。如今廚房已是一應(yīng)俱全，只欠一張戶外餐桌了，越長越好。我每周去市場都抵制不了誘惑滿載而歸，買的東西總得有地方放置吧；親朋好友——老家的朋友、親戚的朋友（他們認(rèn)為遠(yuǎn)道而來理應(yīng)向我們打聲招呼）、新結(jié)識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自遠(yuǎn)方來，總得有地方招待吧。有客人來，只需臨時加一些意大利面，添幾副餐具，擺幾張椅子就能賓主盡歡，所以廚房和長餐桌至關(guān)重要。

我心中已經(jīng)有了理想餐桌的模樣。如果我是個孩子，希望能掀起桌布，在一眼看不到頭的桌底爬行，在朦朧的燈光下，聽大人們高聲談笑和觥籌交錯，看大人們的膝蓋、在桌子附近走動的鞋子和貪涼而掀起的花裙子。不管上面擺放了多少食物，桌子都能屹立不倒。這張桌子還應(yīng)該有足夠的空間，讓一只大狗在下面逛蕩，讓一個大大的花瓶挺立桌頭，瓶中的鮮花次第綻放。這張桌子又不能太寬，要讓桌子兩側(cè)的人伸長手臂夠得著菜肴，同時放得下幾小時里積攢的酒瓶和玻璃瓶。桌上應(yīng)有位置擺放浸泡葡萄和梨子的冷水碗、一碟用碗蓋住以防小蟲飛入的羊乳奶酪，以及一碟當(dāng)?shù)剀浝?。橄欖核就無需占地兒了，只要隨手拋向遠(yuǎn)處便可。理想的桌布應(yīng)該是淺色亞麻布，或是藍(lán)格子布，或是粉綠相間的格子布，就是不能用毫無生氣的白色，因為白色太刺眼。如果餐桌夠長，所有的食物都可一次性擺上桌，省卻了在廚房和餐桌之間跑來跑去的麻煩。這張桌子專為快樂而設(shè)：中午時分，圍坐樹下，悠閑自在地滿足口腹之欲。你就是自己的客人，夏日就該是這般模樣！

夏日的午后，當(dāng)你切開最后一個梨子，吃完最后一塊羊乳酪，喝光杯中最后一滴酒，酒酣飯飽之時，是否有種恍若夢中的感覺？如果你有此體會，就加入了真正意大利人的行列。此時的意大利，數(shù)以百萬的人都跟你一樣，坐在夏日的桌邊享受美味。當(dāng)然也有例外，比如停車場管理員、侍者、廚師以及成千上萬的游客。他們因為早上不慎吃了兩大塊香腸比薩，沒有任何空間再填塞別的東西，只能在列日之下漫無目的地溜達(dá)?？墒牵考疑痰甓夹獦I(yè)午休了，只能透過拉下鐵柵欄的櫥窗偷窺幾眼。想推開教室的大門到里面歇歇，卻發(fā)現(xiàn)午休時間教室也門戶緊閉。學(xué)聰明點兒吧，這樣的傻事我也做過。磨破了腳后跟的游客，在熱氣未消的晚上七點返回旅店的途中，看見可口的甜瓜冰淇淋，又怎能抵得住誘惑？而意志薄弱者恐怕又吃下了一張洋薊比薩。當(dāng)意大利人晚上九點擺好餐桌吃晚飯的時候，游客們的胃里仍滿滿當(dāng)當(dāng)，等他們的肚子咕咕叫時，所有的好飯店早已人滿為患。

吃畢托斯卡納的長午餐，陶醉于滿足中的我們，在戶外待了如許之久，接下來該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睡午覺。沒有比用三小時的午睡填補(bǔ)白日的空當(dāng)更讓人神清氣爽的了。此時的我，拿著介紹畫家皮耶羅·德拉·弗蘭西斯科的書，慢慢走上樓去，迷迷糊糊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我知道自己想要一張木餐桌。小時候每逢星期五，父親常常邀請好友和員工到家吃飯。每到那時，廚娘薇莉·貝爾和母親就會在后院的山核桃樹下，擺放一張白色的長餐桌，端上烤雞（就在桌邊的磚烤爐里現(xiàn)烤）、馬鈴薯沙拉、熱松餅、冰紅茶、蛋糕和幾瓶杜松子酒。午餐一般要持續(xù)大半天，有時散席的時候，幾個喝得踉踉蹌蹌的男子，手挽著手唱著南方民謠。他們唱得很慢，像是在播放被太陽烤壞的錄音帶。

搬進(jìn)巴瑪蘇羅的頭幾星期，我們把一個廢棄的工作臺挪到五棵并排而立的無花果樹下，充當(dāng)餐桌。后來，我從集市上買了一張大桌布，蓋住桌子的木刺，免得膝蓋不小心被它扎傷。又再擺上餐巾紙，三盆罌粟花、蒲公英和矢車菊，幾只從集市上淘回的黃色盤子做裝飾。大部分時光坐在桌子兩側(cè)欣賞這一切的，只有我和埃迪兩人而已。

我理想中的天堂生活，就是與埃迪共享一頓兩小時的午餐。我相信埃迪前生一定是意大利人。他已經(jīng)像意大利人一樣，講起話來指手畫腳，以前可從不這樣。雖然在美國他也常煮飯，但只是到了意大利才樂此不疲，會為了一頓午餐準(zhǔn)備如此豐富的食材：帕爾瑪干酪、新鮮的乳花干酪。從山上買來的佩科里諾干酪、紅辣椒、新摘的萵苣、本地產(chǎn)的茴香香腸、咸面包（不常見，因為它是咸的），熏五香火腿，以及一大袋番茄。至于甜品，則有桃子、李子和一種被戲稱為“修女乳房”的本地西瓜。這種西瓜一向是我的最愛。他還會在面包架上擺滿干酪、臘腸、辣椒和午餐頭盤，即我們倆的經(jīng)典菜式：切片番茄加羅勒、莫澤雷勒干酪，最后滴入幾滴橄欖油。

我們坐在無花果樹下，躲開正午的太陽。蟬兒唧唧地叫個不停，把夏日最盛時的聲音傳遞給我們。番茄香醇馥郁，我們倆坐在餐桌邊，沉浸于美味中，連話都懶得說。埃迪打開一瓶普羅賽柯酒，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起從買房到修繕的一幕幕。奇怪的是，個中辛苦和焦慮似乎都已被遺忘，憶起的只是那些可圈可點的成績。也許，正是這種精神才讓人類生生不息，長存于世。埃迪又開始設(shè)計面包烤爐了。我們還一起商量著其他購物計劃。幾縷金色陽光穿過果樹，照在身上?！斑@不是真的吧，好像誤入了費里尼的懷舊電影?！蔽艺f。

埃迪搖了搖頭，說：“我已經(jīng)不覺得費里尼有多少天分了，他拍的充其量只能算是紀(jì)錄片。片中的景象在這里隨處可見。記得《阿瑪柯德》那部電影嗎？里面有一輛漂亮的機(jī)車。他的電影總是這樣：在一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里，靜謐不見人影，忽然一輛巨大的老爺車嘎吱嘎吱地開出。”說話間，他已靈巧地把桃皮削成了螺旋形長條。也許是太有興致了，我們又開了一瓶普羅賽柯，如此又消磨了一小時時光，才慢吞吞地回屋睡覺。待養(yǎng)足了精神，我們便沿著山谷邊的花圃在鎮(zhèn)上散步，選定一家餐館，又開始了一頓大餐。

【作者簡介】弗朗西絲·梅斯(Frances Mayes)，美國著名詩人、作家，舊金山州立大學(xué)教授。作品《詩的發(fā)現(xiàn)》被廣泛選入各大學(xué)語文教材。

1990年，她來到意大利古鎮(zhèn)托斯卡納，享受著陽光照耀下的優(yōu)美景致，陶醉于辛勤勞作的點滴收獲，沉浸在鄰里的溫情暖意中。1996年，記錄這段生活的《托斯卡納艷陽下》出版后，迅速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第一名，并創(chuàng)下在榜兩年之久的驚人紀(jì)錄，其同名電影隨后亦風(fēng)靡全球。不經(jīng)意間，梅斯的這本記錄自己生活的書引領(lǐng)了一場跨越世紀(jì)的“慢活”風(fēng)尚。

（張黎摘自南海出版社《托斯卡納艷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