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了我一包蓮子,無聊時我撿幾顆泡在瓶子里,想,賭不賭一個愿?——要是它們能發(fā)芽,我的病就不過是個瘤子。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直沒敢賭。誰料幾天后蓮子竟都發(fā)芽。我想好吧我賭!我想其實我壓根兒是傾向于賭的。我想傾向于賭事實上就等于是賭了。我想現(xiàn)在我還敢賭——它們一定能長出葉子?。ㄟ@是明擺著的。)我每天給它們換水,早晨把它們移到窗臺西邊,下午再把它們挪到東邊,讓它們總在陽光里;為此我抓住床欄走,扶住窗臺走,幾米路我走得大汗淋漓。這事我不說,沒人知道。不久,它們長出一片片圓圓的葉子來。“圓”,又是好兆。我更加周到地侍候它們,坐回到床上氣喘吁吁地望著它們,夜里醒來在月光中也看看它們:好了,我要轉(zhuǎn)運了。并且忽然注意到“蓮”與“憐”諧音,畢恭畢敬地想:上帝終于要對我發(fā)發(fā)慈悲了吧?這些事我不說沒人知道。葉子長出了瓶口,閑人要去摸,我不讓,他們硬是摸了呢,我便在心里加倍地祈禱幾回。這些事我不說,現(xiàn)在也沒人知道。然而科學勝利了,它三番五次地說那兒沒有瘤子,沒有沒有。果然,上帝直接在那條嬌嫩的脊髓上做了手腳!定案之日,我像個冤判的屈鬼那樣瘋狂地作亂,掙扎著站起來,心想干嘛不能跑一回給那個沒良心的上帝瞧瞧?后果很簡單,如果你沒摔死你必會明白:確實,你干不過上帝。
我終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隨后由著一個死字去填滿。王主任來了。我面向墻躺著,王主任坐在我身后許久不說什么,然后說了,話并不多,大意是:還是看看書吧,你不是愛看書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將來你工作了,忙得一點時間都沒有,你會后悔這段時光就讓它這么白白地過去了。這些話當然并不能打消我的死念,但這些話我將受用終生,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我頻繁地對死神抱有過熱情,但在未死之前我一直記得王主任這些話,因而還是去做些事。使我沒有去死的原因很多,“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亦為其一,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地有了活的興致和價值感。有一年我去醫(yī)院看她,把我寫的書送給她,她已是滿頭白發(fā)了,退休了,但照常在醫(yī)院里從早忙到晚。我看著她想,這老太太當年必是心里有數(shù),知道我還不至去死,所以她單給我指一條活著的路。可是我不知道當年我搬離7 號后,是誰最先在那兒發(fā)現(xiàn)過一團電線?并對此作過什么推想?那是個秘密,現(xiàn)在也不必說。假定我那時無顧忌地議論世界上所有的事,高興了還可以輕聲地唱點什么——陜北民歌,或插隊知青自己的歌。晚上朋友們走了,在小臺燈幽寂而又喧囂的光線里,我開始想寫點什么,那便是我創(chuàng)作欲望最初的萌生。我一時忘記了死,還因為什么?還因為愛情的影子在隱約地晃動。那影子將長久地在我心里晃動,給未來的日子帶來幸福也帶來痛苦,尤其帶來激情,把一個絕望的生命引領(lǐng)出死谷;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會成為永遠的珍藏和神圣的紀念。
也有人說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話里?語氣中既有贊許又有告誡。贊許并且告誡,這很讓我信服。贊許既在,告誡并不意指人們之間應(yīng)該加固一條防線,而只是提醒我:童話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那時只怕它太嬌嫩。
事實上在21歲那年,上帝已經(jīng)這樣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級童話和永恒的謎語向我略露端倪。
住在4 號時,我見過一個男孩。他那年7 歲,家住偏僻的山村,有一天傳說公路要修到他家門前了,孩子們都翹首以待好夢聯(lián)翩。公路終于修到,汽車終于開來,乍見汽車,孩子們驚訝兼著膽怯,遠遠地看。日子一長孩子便有奇想,發(fā)現(xiàn)扒住卡車的尾巴可以威風凜凜地兜風,他們背著父母玩得好快活??墒怯幸淮危灰淮?,這7 歲的男孩失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住進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不能跑,四肢肌肉都在萎縮。病房里很寂寞,孩子一瘸一瘸地到處串;淘得過分了,病友們就說他:“你說說你是怎么傷的?”孩子立刻低了頭,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說呀?”“說,因為什么?”孩子囁嚅著?!拔?,怎么不說呀?給忘啦?”“因為扒汽車?!焙⒆拥吐曊f?!耙驗樘詺狻焙⒆友a充道。他在誠心誠意地承認錯誤。大家都沉默,除了他自己誰都知道:這孩子傷在脊髓上,那樣的傷是不可逆的。孩子仍不敢動,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用一雙正在萎縮的小手擦眼淚。終于會有人先開口,語調(diào)變得哀柔:“下次還淘不淘氣?”孩子很熟悉這樣的寬容或原諒,馬上使勁搖頭:“不,不,不了!”同時松一口氣了。但這一回不同以往,怎么沒有人接著向他允諾——好啦,只要改了就還是好孩子呢?他睜大眼睛去看每一個大人,那意思是:還不行么?再不淘氣了還不行么?他不知道,他還不懂,命運中有一種錯誤是只能犯一次的,并沒有改正的機會,命運中有一種并非是錯誤的錯誤(比如淘氣,是什么錯誤呢),但這卻是不被原諒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我記得他,那時他才7 歲,他不知道,他還不懂。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在所有童話的結(jié)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錘煉生命,將布設(shè)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住在6 號時,我見過有一對戀人。那時他們正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40歲。他們是大學同學。男的24歲時本來就要出國留學,日期已定,行裝都備好,可命運無常,不知因為什么屁大的一點事不得不拖延一個月,偏就在這一個月里因為一次醫(yī)療事故他癱瘓了。女的對他一往情深,等著他,先是等著他病好,沒等到;然后還等著他,等著他同意跟她結(jié)婚,還是沒等到。外界的和內(nèi)心的阻力重重,一年一年,男的既盼著她來又說服著她走。但一年一年,病也難逃愛也難逃,女的就這么一直等著。有一次她狠了狠心,調(diào)離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了,但是斬斷感情卻不這么簡單,而且再想調(diào)回北京也不這么簡單,女的只要有三天假期也迢迢千里地往北京跑。男的那時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動了,和我同住一個病室。女的走后,男的對我說過:“你要是愛她,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愛她,可是你又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男的睡著了,女的對我說過:我知道他這是愛我,可他不明白其實這是害我,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試過,不行,我知道我沒法不愛他。女的走了男的又對我說過:不不,她還年輕,她還有機會,她得結(jié)婚,她這人不能沒有愛。男的睡了女的又對我說過:可什么是機會呢?機會不在外面在心里,結(jié)婚的機會有可能在外邊,可愛情的機會只能在心里。女的不在時,我把她的話告訴男的,男的默然垂淚。我問他:“你干嘛不能跟她結(jié)婚呢?”他說:“這你還不懂。”他說:“這很難說得清,因為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彼f:“所以,有時候這不是光由兩個人就能決定的?!蔽夷菚r確實還不懂。我找到機會又問女的:“為什么不是兩個人就能決定的?”她說:“不,我不這么認為?!彼f:“不過確實,有時候這確實很難。”她沉吟良久,說:“真的,跟你說你現(xiàn)在也不懂?!?9年過去了,那對戀人現(xiàn)在該已經(jīng)都是老人。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們各自在哪兒,我只聽說他們后來還是分手了。19年中,我自己也有過愛情的經(jīng)歷了,現(xiàn)在要是有個21歲的人問我愛情都是什么?大概我也只能回答:真的,這可能從來就不是能說得清的。無論她是什么,她都很少屬于語言,而是全部屬于心的。還是那位臺灣作家三毛說得對: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那也是在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處,上帝為我們能夠永遠地追尋著活下去,而設(shè)置的一個殘酷卻誘人的謎語。
21歲過去,我被朋友們抬著出了醫(yī)院,這是我走進醫(yī)院時怎么也沒料到的。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著希望也懷著恐懼。在以后的年月里,還將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發(fā)生,我仍舊有時候默念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dǎo)。
(摘自《我二十一歲那年》,本刊有刪節(jié))
編者按:
2010年12月31日,史鐵生因突發(fā)腦溢血,經(jīng)搶救無效辭世。
史鐵生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中國當代文學有著非凡重量的寶貴財富。他雖然身殘,卻寫出了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nèi)找嬗陌档膬?nèi)心。
“死是一件無法急著去做的事情,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能完全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笔疯F生曾經(jīng)這樣寫道。雖然如此,可這樣一天到來,仍是令人痛惜。謹以本版表達本刊對史鐵生及其寫作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