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電影學(xué)院時已經(jīng)23歲了,同級的大部分同學(xué)高中剛畢業(yè),年齡和我相差5歲。我知道我沒有多少青春可以揮霍了。23歲的人要在我的家鄉(xiāng)早就結(jié)婚了,或許已經(jīng)有了小孩。那時像我這般年紀(jì)的人都喜歡留胡子,為的是攜家?guī)Э隍T自行車穿行縣城時有個戶主的模樣。在學(xué)校,我沒有了呼朋引伴的熱情,甚至沒有興趣去運動。我丟掉了清晨彎腰壓腿打拳和下午踢足球的習(xí)慣。人看起來安靜了下來,其實是現(xiàn)實讓我打不起精神,未來又讓人焦慮。
每到夜幕降臨,看同學(xué)們擁出校門與不同的機遇約會,就知道生活對他們來說還新鮮。我卻覺得自己老了。晚上,自習(xí)室成了最好的去處,在那里可以抽煙,我就拎一卷兒500字一頁的綠格稿紙,拿一支筆坐在里面,點煙,落筆。自習(xí)室里人不多,個個模樣凄苦,一看就是電影學(xué)院少數(shù)幾個沒有愛情在身的人。我們落魄,像書生。
當(dāng)粗寬的筆在同樣粗寬的綠格子紙上行走,漸漸就會忘我。忘我則無欲,也就勉強有了幸福感。他們是青春作伴,而我有往事相隨。每一次拿著筆面對白紙,思緒就不由得回到家鄉(xiāng),那遙遠(yuǎn)的汾陽——我的邊城,我的國。
我在那里長到21歲,曾試著寫詩畫畫。生活里的許多事像曠野里的鬼,事情過了它還不走。它追著我,一直逼我至角落,逼到這盞孤燈下,讓我講出事情來。那時,我開始寫《站臺》,寫一個縣城文工團20世紀(jì)80年代的事情。80年代的文工團總有些風(fēng)流韻事。80年代我從10歲長到20歲。從那時到現(xiàn)在,中國社會的變化比潑在地上的硫酸還強烈,我搞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如此矯揉造作,內(nèi)心總是傷感。
每次落筆都會落淚,先是聽到鋼筆劃過稿紙的聲音,到最后聽到眼淚打在紙上的滴答聲。這種滴答聲我熟悉,夏天的汾陽暴雨突至,打在地上的第一層雨就是這樣的聲響。發(fā)白的土地在雨中漸漸變黑。雨打在屋外的蘋果樹上,樹葉也沙沙地響。雨落蘋果樹,樹會生長,果實會成熟;淚落白紙,劇本會完成,電影也會誕生。原來作品就像植物,需要有水。
劇本寫完,5萬字,150多場,粗算一下需要3個月拍攝才能完成,就想,拍成電影遙遙無期了。好像美景總在遠(yuǎn)處,失意的人總愛眺望。傍晚趴在宿舍窗戶邊眺望遠(yuǎn)處,遠(yuǎn)處北影的明清一條街燈火輝煌。心煩意亂時,我披了軍大衣,溜進北影看別人拍電影。寒冷中一堆烈火,元家班兄弟正在拍《方世玉》。突然哭聲傳來,定睛一看,李連杰背著一個嬰兒,手拿武器,在烈火前表演武打。
那時候票房的保證叫“拳頭加枕頭”,想到自己剛剛寫的那些文字,究竟會有誰愿意投錢變成銀幕上的真實,便又?jǐn)嗔伺钠哪铑^,心里暗想,這些文字或許將來可以出書變成小說。一晃到了畢業(yè)時分,宿舍里更加空蕩,有些成群結(jié)隊去拍畢業(yè)作品,多數(shù)人消失在城市里。我一個人守著六樓空蕩蕩的樓道反復(fù)來回,獨聽自己的腳步聲,這氛圍像科恩兄弟的電影《巴頓·芬克》。
春節(jié)臨近,照樣得歸鄉(xiāng)。這一年北京到太原的高速公路還沒修好,坐火車到太原需14個小時,再輾轉(zhuǎn)回到汾陽。進了縣城就見兩邊店鋪的墻上都寫了大大的“拆”字。回家落座,父母歡欣。我一個人在陽光下發(fā)呆,爸媽在廚房里炒菜。這樣煙熏火燎的午后,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一家人圍坐,幾盤小菜,我講些外面的見聞。父親說:“你回來的正好,縣城要拆了?!?/p>
我放下碗筷,飛奔進縣城,看這些有幾百年歷史的老房子。想到這些我從小進進出出的店鋪馬上就要煙消云散,心里一緊,知道我所處的時代滿是無法阻擋的變化,就像康、梁的晚清。就像革命之于孫文一代,白話之于胡適等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代,每代人都有他們的任務(wù)。而今,面對要拆除的縣城,拿起攝影機拍攝這顛覆坍塌的變化,或許是我的使命。那一年,我27歲。
回到家,又是孤燈。寫作真的像長跑,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從第一個人物出場到他的命運終結(jié),這個過程要你一筆一畫寫出來。沒有人能夠幫你,就像在長跑的路上,有人給你加油喝彩,但腳下的路仍需要你一步一步走過去。寫完之后懷揣劇本,騎自行車去了郵局。我在長話室里打國際長途,接線員接通我的某香港小資朋友,我跟他說我要拍《小武》,問他是否有興趣投錢。事情突然,把他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讓我把劇本寄過去再說。從長話室出來,才發(fā)現(xiàn)我的縣城到底是現(xiàn)代化了,郵局居然也有了傳真機,便痛下決心,花費500元把劇本傳真到香港。第二天再打電話,香港朋友說他喜歡《小武》,決定投拍。
《小武》4月10號開拍。就像女人不會忘記生孩子的日子,這日子我永生難忘。4月的縣城還冷,劇組一行燒香磕頭。我在煙霧繚繞的街頭跪下,敬天地鬼神、往來神仙、唐明皇、朱元璋及盧米艾爾兄弟。這儀式讓我確定,這一次真要將文字變成電影了。《小武》拍完,我在這條道上走得還算順利,于是2000年順勢拍了《站臺》。到底難脫革命文藝青年的好大喜功,想想《小武》和《站臺》都是關(guān)于我家鄉(xiāng)的故事,便琢磨著再拍一部,湊個“故鄉(xiāng)三部曲”,遠(yuǎn)的學(xué)一下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近的學(xué)一下巴金的《家》《春》《秋》。
進入新世紀(jì),電影也到了多事之秋。先是鋪天蓋地的盜版DVD,讓每個普通人都可以分享電影文化。接著DV盛行,獨立電影一時熱鬧起來。韓國全州電影節(jié)組委為了實踐新技術(shù),在全球選了3個導(dǎo)演,給錢讓我們用DV拍30分鐘短片,命題作文叫“空間”。我便去了塞外,在大同游走煤礦礦區(qū),感受那些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公共建筑。那些20世紀(jì)50年代建造的煤礦、工廠、宿舍散落郊野,它們過去曾經(jīng)繁盛輝煌,如今走進新時代卻萬分落寞。推開工人俱樂部的大門,里面座位千席,可以想見過去群眾集會時的熱鬧,如今卻灰塵密布,人去樓空。在大同常見孤獨的年輕人,來來往往獨自前行。他們大不同于我的少年時代,那時候我們呼朋喚友,大酒大肉,出入城鄉(xiāng),橫行霸道。而這些孩子戴著耳機,穿一身運動服,在街道上匆匆而過。網(wǎng)吧里一片鍵盤聲,他們用電腦與世界連接,而彼此近在咫尺卻從不互相說話。他們有逍遙的生活,也有無法逾越的限制。我想好了,就在這城市里拍一部電影,拍年輕人。
凡事皆有機緣。在回北京的長途車上,偶翻報紙發(fā)現(xiàn)東北發(fā)生少年搶劫案。少年搶劫犯知道此去危險,想給母親寫幾句話,卻不知如何落筆,便抄了任賢齊《任逍遙》的歌詞,算是寫給母親的知心話。我沒聽過這首歌,但這一筆讓我感慨萬千,一下長途車,便奔到音像市場買CD回家聆聽。聽后才明白,一定是其中一句打動了少年心:英雄不怕出身太淡薄。這一句就像在說我,一個縣城小子也拍出了電影。對,青春的力量就在于不滿足于現(xiàn)實。
(何宇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賈樟柯故鄉(xiāng)三部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