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慰
溫蒂的煩憂
早在20世紀80年代,我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成員,參加了在美國洛杉磯舉辦的中美作家第三次會議。陪同我們的是會說一口流利漢語的溫蒂小姐。讓人感到不解的是,她一路上不停地用尖銳的詞語批評時任美國總統(tǒng)。
我很好奇:“溫蒂,總統(tǒng)不是你們投票選出來的嗎?怎么你老在罵他呢?”
“罵總統(tǒng)是愛國!”她語出驚人,“權力這東西不被管著就會胡來,所以要時時監(jiān)督總統(tǒng)。”
“你批評總統(tǒng)他聽不到,即便聽到他也可以不理你,你又能奈何?這管什么用?”
“管用!我罵著,說明我在履行我監(jiān)督的權利。大家都這么做了,就形成一種民意,總統(tǒng)及其團隊在施政時就不得不考慮民意,不然他在白宮就待不下去了!”
回國后不久,接到溫蒂的來信,文字里噴發(fā)著憤懣與無奈。她告訴我,因為她采寫的一篇新聞稿的觀點與老板相左,老板不準見報,溫蒂據(jù)理力爭與老板爭吵了起來,她一激動罵了老板,結果被解雇了!
我覺得匪夷所思,給她回信問:“溫蒂,你說罵總統(tǒng)不罵國家是愛國,按這個邏輯,你罵老板未罵報社應該屬于愛報社的行為,為什么被開除了呢?”
溫蒂對這個二律背反問題沒有回答。我當時也沒有繼續(xù)追問,因為這與我的生活太不相干了。
然而沒想到命運捉弄我,沒過幾年就讓我旅居法國。盡管這里是現(xiàn)代民主制理論的發(fā)祥地,但仍然是一個“罵總統(tǒng)沒事、罵老板要失業(yè)”的地方。
為什么總統(tǒng)罵得,而老板罵不得呢?
對總統(tǒng)的人文假設
西方最早涉及政治權力屬性的是意大利人馬基雅弗利的《君主論》(1513年成書)?!毒髡摗分鲝堃粋€君主為了達到自己的統(tǒng)治目的,不要怕留下惡名,要敢于使用暴力手段解決那些不用暴力解決不了的事。在守信義有好處時,君王應當守信義;當遵守信義反而對自己不利時,或者原來自己守信義的理由不復存在的時候,任何一位英明的統(tǒng)治者絕對不能、也不應當遵守信義。它還告誡君王,“必須學會將這種品格掩飾好”,習慣于混充善者,敢做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因此有人說馬基雅弗利寫了一本“惡棍手冊”。他第一個公開宣稱:縱使是英明君王的公權力,其本性也應該是“惡”的。
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做過一個“人非天使”的著名假設。他說,人非天使,由人組成的政府當然也不是天使。人的本性決定了權力的本性。人必須有外在的制約,政府更必須有外在的控制,否則,就會從“必要的惡”轉向“必然的惡”。他又說:“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有權力的人們使用權力一直到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從事物的性質來說,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以權力制約權力?!泵系滤锅F據(jù)此提出了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
對老板的人文假設
憑著在法國感性加理性的觀察,我恍然大悟:企業(yè)的運行制度竟然是典型的君王獨裁制!一、老板的權力與君王一樣是終身制,他可以天經地義地一直干到死才撒手放權。二、企業(yè)帝國最高權力的移交是世襲制,老板的兒子天經地義世襲當老板。三、一言九鼎的老板任免所有職員,與“朝廷命官制”別無二致。這樣看來,法國人,或者說所有生活在民主制下的國民,過的是“一國兩制”的生活:在政治生活中享受民主自由(可以自由地罵總統(tǒng)),在經濟活動中卻被迫接受獨裁制(罵老板馬上失業(yè))。如此水火交加,會不會把精神撕裂?
奇怪的是,西方歷代思想家們(馬克思除外),我沒有見到誰批評老板的獨裁制與邪惡稟性,莫非是我孤陋寡聞?
其實,對于每個個體,就利益攸關程度而言,老板遠遠大于總統(tǒng)??偨y(tǒng)是虛,見不著;老板是實,可能天天要面對。總統(tǒng)出錯,關系到的是一個階層或者整個國家,某個個體未必有切膚之痛;可老板不喜歡你,就立竿見影地關系到你與你家庭的生計了。因此,經濟自由比政治自由更為重要。我不由得要問:西方啟蒙運動思想家們在顛覆政治獨裁而設計現(xiàn)代民主制時,為什么沒有擴展到顛覆經濟領域的獨裁制?
更撲朔迷離的是,事實一再證明,經濟領域只適合獨裁式管理。所有私人企業(yè)的絕對權力不僅不會導致腐敗,反倒非常具有競爭活力。以法國為例,凡受國家、工會等掣肘而被弱化了絕對權力的法國國有企業(yè),個個半死不活,遠遠不如私人企業(yè)。
嗚呼,老板的獨裁與自私重利竟是無可厚非的!
解決之道
迄今,控制公權力“邪惡面”的對策是民主選舉、分權制衡與輿論監(jiān)督(包括溫蒂的“罵總統(tǒng)”)。這些雖然頗有成效,但仍然有許多缺口會被強大的利益集團操控,而致公權力感染上“病毒”,進而失效。
至于對老板權力“邪惡面”的控制,政治制約那一套完全不適用。政治公權力可說是主權在民,而受憲法保護的私有財產權卻不能說財權在民。迄今,經濟學對這項權力的制約辦法是,市場的自由競爭與建立健全商業(yè)和勞動法規(guī)。然而,倘若市場出現(xiàn)了官商勾結的不公平競爭,倘若老板的財力能夠操縱立法者通過對自己有利的法規(guī),那么,結果就是這兩個制約全都被解構了。這般解構在當今世上并非罕見,而是比比皆是。
嗚呼!征服純粹的惡尚可拼死一搏,而征服“必要的邪惡”,因為其必要,只能在“必要”與“邪惡”之間尋找動態(tài)平衡點,于是必然留下許多缺口,讓執(zhí)掌政權與企業(yè)權的“黑客”施展才華,發(fā)明出層出不窮的新病毒來!
(陳愚摘自《世界知識》2011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jié),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