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島主
《打擂臺》在復原舊情,同時亦是對當下的無知提出反?。簽楹晤B強到最后的,竟是早該退隱江湖的老人們
2010年,《打擂臺》引入內地的時候,票房只得50萬,成了年度墊底。這部看上去搞笑卻十足懷舊的“功夫片”,并沒有吸引到足夠的觀眾,今年4月它在第30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上一舉拿下最佳電影、最佳男女配角以及最佳電影音樂時,亦被稱呼做“黑馬”。
但仔細想想,相比較《劍雨》、《狄仁杰之通天帝國》等提名作品一味行走在形而上的江湖詭秘中,《打擂臺》雖然同樣講的是打功夫的那點事兒,卻充滿了老而彌堅的誠意,而對恰逢而立之年,于香港電影起起落落后亟待再出發(fā)的本屆金像獎而言,有什么比這樣的誠意更值得被嘉獎呢?
茶樓的神話
渾渾噩噩的小職員梁景祥幫公司到村屋向業(yè)主收酒樓,由此闖入了由三十年前的武館“羅新門”改就的羅記茶樓,店主阿成與廚師阿淳乃當年武館主人羅新碩果僅存的兩位弟子,皆已傷手殘足、老態(tài)盡顯,而茶樓二樓,窗口掛著陳年老臘鴨的房間,靜靜躺著沉睡三十年不曾醒來的師傅。
這便是《打擂臺》所提供的一個基本場景,電影中的兩條矛盾線索,一條圍繞梁景祥的舊友、海歸紈绔子弟叢生猛欲收買已成舊事舊物象征的羅記茶樓,一條乃是遭遇意外而蘇醒的羅新師傅領著徒子徒孫們,準備參加叢生猛的師傅龐青以現(xiàn)代化包裝塑造的打擂臺活動。前者是茶樓的實體建筑與武林背景遭遇現(xiàn)代化侵蝕,后者則是由建立于羅記茶樓(或羅新門)上的“不打不會輸,要打就要贏”的精神出發(fā),直指摩登時代的花拳繡腿組成的所謂“擂臺”。
茶樓曾經(jīng)是一個神話,三十年前香港武術界馳名的羅新門,乃是其時頗負盛名的武館;茶樓亦是一個沒落的神話,羅新在比武昏迷了三十年后,發(fā)現(xiàn)羅新門被改成了茶樓,成日里坐著三五鄉(xiāng)公所的“風云人物”,喝著茶嚼著那些陳年往事,早不復當年氣盛之勇。在這個神話與現(xiàn)實的轉換過程中,《打擂臺》以今日之口隱隱道出其間滄桑變化,而叢生猛倚仗父親的權勢,欲低價收購舊樓行現(xiàn)代建筑之舉,則是資本化勢力向村屋文化的明目挑戰(zhàn)。
影片取景屯門,將包括茶樓在內的簡陋民居與坡道拍得明朗舒亮,有破落之感卻不顯陳舊,昭示著以阿淳阿成師兄弟為代表的一班“老人”內里涌動的不息生命力,經(jīng)由羅記茶樓的堅守與對抗資本化的攻防,已然揭開“壯心不死”的內在動力。
神話的主人公羅新終于醒來,卻錯將小青年梁景祥認做他的兩個徒兒,無疑是時空錯置的一個婉轉喻指,羅新身處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時代,腦海中的記憶卻依舊停留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是以他不認得現(xiàn)代的的士,堅持要掛臘鴨縱然這臘鴨已然由冰鮮雞替換。
最重要的,是龐青到訪后毅然決定參加打擂臺,而并未發(fā)覺,今時今日的打擂臺,不過是一場商業(yè)武術秀而已,現(xiàn)代化的擂臺場館多得是花拳繡腿的俊男靚女,參加條件是三萬港幣的報名費,而場館依照現(xiàn)代化健身場地要求不準吸煙。種種一切都說明,這是剝離了昔時武術擂臺內涵的一處空洞場所。曾經(jīng)的神話,正在或已然被遺忘、借武術之名自我否定。
戀舊與重啟
該片導演郭子健與鄭思杰,選擇如此一個套入老舊范式又不乏新意的題材,既編且導,固然冒了與現(xiàn)時代觀眾欣賞口味相磨合上的風險,亦因此加固了其致敬香港電影甚至香港精神黃金歲月的意義所在。影片片頭以手寫式字幕由右至左排列片名“打擂臺”,加上更多在三四十年前港產(chǎn)功夫片中極端頻繁以至爛俗形式出現(xiàn)的打功夫動作來剪影,配合改編自李小龍影片主題曲的慷慨激昂式主題音樂,一時間令得觀眾有恍如在看《精武門》或《馬永貞》的錯覺。這樣一種完全人為做舊,顯然是郭鄭二位(甚至包括投資監(jiān)制的劉德華與林家棟)曲意向輝煌的功夫片年代致意了。
而更意味深長的莫過于梁小龍、陳觀泰、泰迪羅賓、邵音音等一班年過花甲的舊時巨星集體出鏡,他們本身的履歷便似他們所飾演的角色一般,跌宕各異卻殊途同歸。
曾經(jīng)如此輝煌,而今日與他們所投身的香港電影業(yè)一樣,步步沉寂?!洞蚶夼_》將這群老戲骨們放置在羅記茶樓的時空坐標上,教羅新(泰迪羅賓)帶著阿成(陳觀泰)、阿淳(梁小龍)去到他卅年前光顧的夜總會,唱響那支家喻戶曉的《萬里長城永不倒》。阿成為師父被打而拖著受傷的拳頭,一記一記砸在對手的身上甚或防御的鋼管上,而阿淳更在其后與后輩(李海濤)的對決中戰(zhàn)至精疲力竭,倒在地上,放情而笑。他們的時代早應該過去,而他們卻甘愿燃盡光輝,不死不休。
與“老人家”們的頑強相比,年輕人反而畏縮起來,先有梁景祥(黃又南)眼見茶館遭夜襲而退縮不敢上前救助,后有紈绔子弟(歐陽靖)叢生猛難解傳統(tǒng)擂臺精神而被迫離開對決陣地,唯獨阿桂(賈曉晨)以羅新門后輩身份精誠守護。此中所體味得到的,是一個被全球化了的香港社會甚至華人社會的縮影,當所謂的“舊”成為渴望不可及的精神與意志,這個時代留得下來的東西就不多了。
正因如此,《打擂臺》在復原舊情,同時亦是對當下的無知提出反?。簽楹晤B強到最后的,竟是早該退隱江湖且身負傷殘的阿成與阿淳們?為何當龐青以惺惺相惜之義用黑帶綁起袖管以示對逝去的羅新的敬意之時,竟換來徒兒難解的眼神?龐青最后告訴徒弟“過幾十年你就懂了”,分明無誤地言說出他的時代告終,而誰來開啟下一個時代?又或者,需要師傅們再次站出來,重新推開那扇大門?這哪里是在說江湖道義,分明是三十年來香港電影的自白:由盛轉衰直至北上浪潮下本土意志的漸行漸遠,簡直是“羅新門”的翻版。
后來又制作了同樣情懷滿溢的《為你鐘情》的郭子健坦言他愛香港,而展示在電影中的也是由其所感知的角度出發(fā),如此《打擂臺》便具有了相當?shù)淖髡咭馕?。雖然與真正意義上的作者電影無法相較,但就角度性及與整個港產(chǎn)片工業(yè)的聯(lián)想關系而言,無疑是滿分的。
《打擂臺》在金像奪魁后迅速被內地院線重映,固然急功近利,亦不失好事一件,而因為如此迅即上映,影院提供的便只能是膠片版本,入影院前被告知正在調試膠片請稍等入場時,不免略有慘烈之感。如無小金人加封,只怕等不到再入影院欣賞的那一天,而以膠片形式重映,本身便是對電影的另一種致敬,《打擂臺》的內在意涵與外在效應合而為一,實在耐人尋味。
而作為“冷門”殺出來的《打擂臺》,由此在香港電影史上寫下了并不濃墨重彩卻深為關鍵的一筆,三十年的金像獎給了電影工業(yè)一份如此的薄禮,誰能料到“八十歲后”(粵語流行曲),英雄遲暮時,當年情還有無人來記取,抑或,還有否存在的必要呢?
竊以為,可以有。
責任編輯:黃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