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淚活著

阿麗

負債闖日本

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在日本北海道最東部的阿寒町小鎮(zhèn)，一群中國留學生借助夜色的掩護疾步穿行。其中有人摔倒在雪地上崴了腳，卻不敢喊疼，在同伴的攙扶下繼續(xù)咬牙前進。因害怕被校方抓回去受到嚴懲，他們的一舉一動顯得格外警惕。這些學生不敢走大道，每人手握著一根木棍翻山越嶺，隨時準備與撲上來的野熊、野狼搏斗。

天微亮時，他們終于趕到了釧路市。幾小時的徒步行走，每個人的雙腿都酸腫發(fā)脹。當開往東京的電車還有一分鐘就要發(fā)車時，他們奔進車站，幾乎是在關門的瞬間跳進了車廂，隨著電車發(fā)動，他們的“逃亡”成功了。

事情發(fā)生在1989年10月的日本，31名中國留學生的此次夜行，后來成為了震驚日本的“北海道大逃亡”新聞。時年35歲的上海青年丁尚彪，是當夜的“逃亡者”之一。

丁尚彪曾經(jīng)是一名“知青”，在安徽最貧瘠的農(nóng)村插隊多年，回到上海后身無分文，也沒有技術，連初中都沒有讀完的他，只能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盡管如此，一位漂亮的上海女孩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兩人曾是“上山下鄉(xiāng)”歲月中的苦難戰(zhàn)友。一年后，隨著女兒丁琳的出生，更為這個小家庭平添了許多歡樂。

由于收入微薄，一家人生活得貧困潦倒。丁尚彪有時買一個蘋果回家，夫妻兩人都合不得吃，女兒才三四歲，正在長身體，他就把果皮削掉，把果肉的三分之二給孩子吃，剩下的三分之一給妻子吃，最后自己把蘋果皮洗洗吃掉。

幾年后，女兒丁琳已到了入學的年齡，這讓家里的經(jīng)濟更為捉襟見肘。無奈，他們只能給女兒買最廉價的書包和衣服。每當丁尚彪到學校去接女兒時，他總能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因為女兒和那些穿戴漂亮的孩子走在一起顯得特別不協(xié)調，他也曾暗暗向女兒保證：“爸爸這輩子雖然沒文化，沒能耐，但將來即使拼了命，也要把你送到世界上最好的大學去讀書!”從此，丁尚彪便開始尋覓改變人生的機遇。

由于日本經(jīng)濟發(fā)達，不少上海人在那邊打工幾年，回來之后都成了富人，丁尚彪不由得怦然心動。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花5角錢買到一份日本飛鳥學院·阿寒町分校的招生資料，便舉債42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萬元)，將妻女留在上海，獨自一人來到東瀛學習日語，為今后留日“掘金”做準備。

然而，到阿寒町分校報到后，丁尚彪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現(xiàn)實與自己的想象有著天壤之別。學校座落在北海道最偏僻的廢棄煤礦區(qū)，當?shù)亟?jīng)濟蕭條，人煙稀少。丁尚彪原計劃邊學習、邊打工，盡快還清出國時欠下的債務，可在這荒涼之地，連個小商店都罕見，到哪里去打工?如此下去，他從國內帶來的那點錢，根本無法維持一年的學習生活。于是，丁尚彪便同30多名中國留學生一起，孕育出了那場“逃亡”事件。

到東京后，丁尚彪一行開始申請延長居留時間。但是，日本出入境管理局認為他們擅自離開北海道是違法的，所以不予批準，一群中國留學生就這樣成了非法居留者。沒撐幾天，大多數(shù)同學就紛紛選擇了回國。

西望祖國，滄海茫茫，回去還是留下?漂泊異國街頭的丁尚彪陷入了沉思。就在猶豫不決時，他看到一位父親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從街上走過，丁尚彪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兒，他不敢想象，如果身負巨債、兩手空空地就此回國，該如何面對妻女?那一刻，丁尚彪痛下決心：再難，也要留下來打工賺錢!

拼死打黑工

丁尚彪試著在東京一些餐館找工作，但幾天下來卻連連碰壁，因為他不懂日語，根本無法與人交流。無奈之余，丁尚彪就買了一本學日語的小冊子，開始苦學一些日常用語。同時，他還一頭扎進了打工前的技術培訓班中。憑著4個多月的不懈努力，原本不懂一句日語的丁尚彪，終于能和當?shù)厝撕唵谓涣髁?而且，他還在這段時間取得了兩本技術資格證書。

此后的每一個午夜時分，在寒冷的東京街頭，總有一位中年男子沿著早已靜寂的鐵軌，穩(wěn)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他毫無倦意、神情昂揚。任誰也看不出這是一個每天勞作18個小時、同時打三份工的人?；氐阶庾〉哪菞澠婆f的木板樓前時，為了不影響房東休息，丁尚彪踮起腳輕輕地上樓梯，打開了那間8平方米房間的門。在這逼仄的空間里，他把女兒的照片掛在最顯眼的墻壁上，看著照片上女兒燦爛的笑容，他感覺自己充滿了希望和力量。

為了早日還清債務，并有余錢供女兒上學，丁尚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馬不停蹄地往返于三個地方拼命工作，到晚上12點半下班后，才乘坐最后一班地鐵回家。進屋之后的固定程序是做飯(包括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吃飯、洗澡，睡覺。

洗澡設施是丁尚彪特制的：一個澡盆大小的塑料袋，“花灑”就是洗碗用的熱水噴頭。洗澡時，人必須站在塑料袋里，水才不會流到地上。洗完澡，再把塑料袋拎起來，從洗碗的下水口把水倒出去。

一天早晨，丁尚彪突然腹痛不止，劇烈的疼痛讓他不敢直起身子，此時，他身邊沒有一個人。但眼看著上班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丁尚彪只好掙扎著爬下床，捂著肚子出了門。他擔心自己會遲到，因為打工的那家餐館老板很苛刻，店里有個員工遲到了一次，當月的工資全被扣掉了。那天上午，丁尚彪沒有遲到，但他要一邊對抗著刀絞般的腹痛，一邊洗刷那堆積如山的盤子。刷著刷著，丁尚彪感到一陣暈眩，手里的盤子摔到了地上，整個人也失去了知覺。到醫(yī)院檢查后才知道，丁尚彪患了急性腸炎。一向嚴厲的老板，這次卻被這個中國人的毅力與忍耐精神打動了，沒有扣他的工資。

丁尚彪曾在一家水產(chǎn)店當送貨員，無論烈日當空還是狂風暴雨，他每天必須滿東京地踩著自行車，把魚蝦、螃蟹等按時送進各家飯店。老板看準了他沒有合法居留證的軟肋，就先不付給他工錢，待到丁尚彪辛苦了半年討要工資時，老板卻開始賴賬。丁尚彪很憤怒，與他據(jù)理力爭，沒想到，兇殘的老板竟把他打倒在地，并吼道：“快滾!要不我叫警察來!”怕惹出麻煩，滿臉血跡的丁尚彪只好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忍受著屈辱，放棄了半年的血汗錢。

到了1992年，丁尚彪終于靠打工掙的錢還清了國內的債務。但他仍不敢亂花錢，而是把積攢下來的每一分錢都寄給家人。他在日本挑最便宜的飯菜吃，有時干脆吃餐館里客人吃剩下的食物，一年到頭也合不得為自己添件新衣，并且全年365天干工作，從不休息。他心里只有一個信念：自己在日本多打一個小時工，女兒將來就可以安心地多讀一個小時的書。

盡管飽嘗思鄉(xiāng)之苦，但由于護照早已作廢，丁尚彪這個“黑戶”不敢回國探親，因為按法律規(guī)定，他一旦離開日本，就再也不能踏上這個島國半步。多年來，他只能把對家人的強烈思念深埋在心底。

1996年秋天，一位名叫張麗玲的中國留學生被丁尚彪的人生經(jīng)歷所震撼，決定為他拍一部紀錄片。為了還原主人公在日本的真實生活，她開始舉著攝像機隨丁尚彪一起風餐露宿。沒想到，這一拍就是10年，從日本、中國一直拍到了美國。

讓丁尚彪感到欣慰的是，女兒沒有辜負他的厚望，1997年夏天，丁琳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紐約州立大學。接到通知書那天，丁琳和媽媽都笑出了眼淚，丁尚彪握著女兒報喜的

越洋電話，也喜極而泣。丁琳乘坐的飛機先在東京中轉，再飛往紐約，期間有24小時的停留時間，她決定去看望8年沒有見面的爸爸。

成為銀幕英雄

從小學時代與父親分別后，丁琳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對于這次的相見，她激動不已。但作為非法滯留者，丁尚彪?yún)s不能去機場接女兒，那里會檢查證件。在約定好的一個地鐵站，丁琳興奮地大喊：“爸爸，爸爸……”雖然8年沒有見面，她還是從遠處就認出了站臺上的父親。丁尚彪看見眼前的大姑娘，不由愣了一下，繼而才驚喜地說：“琳琳都長得比爸爸高了!”分別8年之久的父女，在異國的土地上緊緊擁抱在一起。

老丁帶著19歲的女兒，來到自己工作過的一家餐館吃飯。一進門，昔日的同事們都熱情地用日語和他打招呼，丁尚彪向大家介紹丁琳，并自豪地說，女兒明天就要去美國讀書了。

飯后，丁尚彪帶著女兒進了廚房，參觀了他曾經(jīng)刷盤子的洗碗池，又把女兒帶到他“戰(zhàn)斗”過的菜鍋旁，語重心長地說：“爸爸前幾年就是在這里打工的……”看著一摞摞油污不堪的碟子，感受著菜鍋旁那令人頭昏腦脹的高溫，丁琳深深明白了父親的不易。

入夜，丁尚彪帶著女兒回到了那個狹小的家中。他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本珍藏了近10年的筆記本，遞給女兒。丁琳小心翼翼地翻開本子，里面記的都是她小時候的學習情況——1988年6月考試成績：95分，97分，100分；三年級語文考試中的扣分原因：“舌”字中間短了一點，扣掉1分……還有一張她小時候寫的(《保證書》：“以后我再也不惹媽媽生氣了?！边@些珍藏多年的記憶，都寄托著一個父親對女兒深沉的愛。尚未看完，丁琳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幸福而短暫的時光一晃而過，第二天，丁尚彪和女兒一起坐上了去成田機場的地鐵。由于是“黑戶”，他必須在機場的前一站下車，無法送女兒登機?！昂昧?，爸爸不能再送你了?！倍∩斜胙廴σ患t，淚水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他走出車廂，站在月臺上，隔著玻璃窗呆呆地看著車里的女兒。此地一別，骨肉親人便又要遠隔重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當女兒的身影隨著列車的移動而消失后，丁尚彪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幾個小時不曾動一下!

從女兒到美國讀書的第二年起，丁尚彪的妻子就開始申請赴美簽證，想去探望孩子?？上?，星條旗不懂一位中國母親的心，連續(xù)申請了5年共11次，她都被拒簽了。直到2002年春，她的第12次申請才終于獲得批準。更令她高興的是，在飛往紐約的途中，利用中轉時間，她最長可在東京停留72個小時，這是她和丈夫見面的唯一機會。

仍然是在成田機場的前一站，13年未見的丈夫丁尚彪在那里等著她。見面后，丁尚彪顫抖著手接過妻子的旅行箱，等車的間隙，他默默地從背后注視這個女人良久。

來到丈夫的住處，妻子看著他在窄小的房屋內張羅晚飯，看著這個小老頭花白的頭發(fā)，看著墻上女兒的照片，以及床上的大紅鴛鴦枕套——那是他們結婚時用過的，丁尚彪出國時帶過來卻一直不合得用，直到今天才拿出來套在枕頭上……妻子的笑容中充滿了憐惜和酸楚。

第二天，兩人一起去旅游。丁尚彪挽著妻子拍合影，帶妻子嘗東京的小吃，賞櫻花，看夜景。這是兩個人的東京。72個小時，3天的中轉時間，終于，只剩下分別時的默然。直到列車開出站臺，淚眼朦朧的妻子還頻頻回望。窗外的景色飛快掠過，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丈夫獨自一人艱辛奮斗了13年!

2004年6月，女兒即將拿到醫(yī)學博士學位，踏上工作崗位，老丁覺得他的使命終于完成，該是回國的時候了。此時，他已經(jīng)是位50歲的老人，15年的漂泊，讓他變得頭發(fā)稀疏，滿口牙齒只剩下8顆是真的。

到T2006年，那個為丁尚彪拍紀錄片的中國女留學生，已成為日本大富電視臺的社長，她為這部歷時10年拍攝的片子取名《含淚活著》。在2個小時的片長中，紀錄片以紀實手法表現(xiàn)了主人公為了夢想，為了家庭和孩子，獨自一人在異國苦苦打拼到老的艱辛歷程。

該片于2006年11月在日本電視臺黃金時段播出后，引起了空前反響，《含淚活著》改變了許多日本人對中國人的誤解和偏見。當年，該片還榮獲了“日本放送文化基金獎”、“東京文藝金像獎”等大獎。

2009年11月，當張麗玲都已經(jīng)漸漸淡忘這部作品時，日本一位著名電影人決定重新挖掘它的價值，經(jīng)過補充拍攝和重新剪輯，讓這部紀錄片再次走進日本的電影院。

2010年11月，未經(jīng)任何宣傳的《含淚活著》電影版在日本各地低調上映，出乎意料的是竟場場爆滿，引發(fā)了極大的轟動。原定只在東京上映的計劃，也因不斷涌來的邀請而延伸至北海道、大坂、廣島、九州……短短一個月內，網(wǎng)上的觀后感言就多達400余萬條。許多人在看完影片后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并紛紛表示：“含著淚看完，這是一部震撼心靈的影片!”“我為碌碌無為度日而羞愧，看到了真正有意義的人生?！薄岸∠壬砩嫌形覀內毡救嗽缫淹鼌s或失去的美德。盼主人公一家幸福!”……

很多觀眾認為，在當今日本經(jīng)濟陷入低迷之時，丁尚彪在困難面前頑強拼搏的精神，讓他們在絕望中獲得了勇氣和力量!老丁怎么也想不到，他這個在日本打了15年“黑工”的小人物，會在離日后成為轟動島國的勵志英雄。

丁尚彪從未抱怨過自己的命運和為家庭的付出，他說的永遠只有一句話：“要做堂堂正正的男人，為家人奉獻所有?！痹谒娜松值渲校瑦?，就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2010年底，丁尚彪一家人購置了寬敞的新居，他與妻子過著平靜安逸的生活，女兒在上海擁有一份令人羨慕的高薪工作。曾經(jīng)散落天涯的三口人，終于又團聚到了一起。昔日的小丁琳，如今已變得美麗、睿智而成功。對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丁尚彪夫婦來說，這就是最好的回報。目前，丁尚彪正醞釀著將自己在日本的那段人生經(jīng)歷寫成一本書。

(責編：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