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軍校
油田晨曲
老馬和兩個兒子、兩個女婿正在家里的魚缸里垂釣。
這一天是周末,老馬下了個早班,繞到菜市場買了幾樣菜。老伴一臉疑云。自從老伴退休以后,老馬再也沒有去過菜市場了。
老馬解釋:多做幾道菜。
老伴道:不逢年不過節(jié),做那么多敬灶神呀?
老馬說:有幾個客人要來。
老伴問:誰呀?
老馬賣著關(guān)子: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老伴估摸著是兒子兒媳婦、女婿女兒們要回來了。老馬交際不是很廣泛,平素家里少有客人,只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媳婦、兩個女婿和兩個女兒隔三差五地打個轉(zhuǎn)轉(zhuǎn)。老馬漸漸老了,退休的日子漸漸近了,兒子和兒媳婦、女婿和女兒也漸漸來得少了。老馬向來不拿兒子兒媳婦、女婿女兒當(dāng)外人,兒子兒媳婦、女婿女兒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把老馬的家當(dāng)成自己的家,想回來就回來,想走就走,碰著干的撈干的,碰著稀的喝稀的,老馬和老伴從來不著意為他們準(zhǔn)備吃喝,老馬今天這是怎么了?
老伴做菜的時候,老馬在喂魚。前年夏季,老馬的一個徒弟給老馬焊了一個大魚缸。老馬原本對養(yǎng)魚沒有多少興趣,但也不能涼了徒弟的心意,就買了十幾尾金魚丟進(jìn)去,金魚們活得生機(jī)勃勃。
老馬捏了一撮魚食扔進(jìn)去。
老馬又捏了一撮魚食扔進(jìn)去。
老伴在廚房瞄見了,叱喝道:你要撐死魚呀!
老馬顧自說:現(xiàn)在吃飽了,一會兒不吃了。
老伴將信將疑地把八個涼菜端上桌,門鈴果真響了,大兒子和大兒媳婦來了,拎著一瓶酒一條煙,酒是五糧液,煙是藍(lán)芙蓉王。大兒子每次都不會空著手,要么是一瓶酒,要么是一條煙,酒是城固特曲,煙是金絲猴。今天上檔次了,老馬笑一笑,收下了。老馬沒有別的嗜好,就愛喝幾口酒,愛抽幾口煙,酒喝城固特曲,煙抽金絲猴,都是家鄉(xiāng)的貨,幾十年了。俄而,二兒子和二兒媳婦來,也拎著一瓶酒一條煙,酒是五糧液,煙是藍(lán)芙蓉王。老馬笑一笑,收下了。兩個女婿和兩個女兒是一搭兒進(jìn)門的,他們都沒有空著手。
老馬問:也是五糧液和藍(lán)芙蓉王?
兩個女婿的臉紅了,兩個兒子的臉上也掛上了不自然。
老馬走進(jìn)廚房,提了兩瓶城固特曲出來,擰開蓋兒,笑呵呵地說:喝自己的酒心里踏實(shí)。
老伴和兩個女兒、兩個兒媳婦每人吃了一碗面,就結(jié)伙下樓溜公園去了。老馬和兩個兒子、兩個女婿繼續(xù)喝酒。酒桌上的氣氛很熱烈,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婿爸長爸短地叫著,爭先恐后地給老馬敬酒,老馬是來者不拒,很快就臉紅脖子粗了。老馬心里透亮,煙酒檔次的突然升級,態(tài)度突然間的轉(zhuǎn)變,并不是沖著他,而是沖著另一個人來的。這個人名叫郭智慧,現(xiàn)在是油田公司總經(jīng)理。
掐頭去尾,郭智慧在油田公司總經(jīng)理的凳子上已坐了六天。自從郭智慧當(dāng)上油田公司總經(jīng)理的那一天起,關(guān)于郭智慧和老馬的故事就在公司流淌開了。郭智慧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采油隊(duì)當(dāng)實(shí)習(xí)生,給老馬當(dāng)徒弟。郭智慧是四川人,銼個個,干瘦干瘦,戴副深度眼鏡,細(xì)皮嫩肉,和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石油人格格不入,更不被人看好。老馬卻很喜歡郭智慧,喜歡他的聰明伶俐,喜歡他的吃苦耐勞,也喜歡他的不計得失,老馬無私地把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一古腦兒地倒給了郭智慧。后來,老馬調(diào)回廠里,在安全科當(dāng)科長。再后來,郭智慧也調(diào)回廠里,在生產(chǎn)運(yùn)行科當(dāng)干事。每年春節(jié),郭智慧都要去老馬家里拜年,兩樣禮物:一條金絲猴香煙,一瓶城固特曲。郭智慧給老馬當(dāng)徒弟那會兒,就知道了師傅的這兩大愛好,也知道金絲猴是師傅的家鄉(xiāng)煙,城固特曲是師傅的家鄉(xiāng)酒。郭智慧28歲那年,老馬把曉佑介紹給了郭智慧。郭智慧連續(xù)談了六個對象都不歡而散,原因也很簡單,女方都嫌郭智慧不夠尺寸。曉佑模樣心疼,比郭智慧高出半拉腦袋,老馬一提郭智慧,曉佑眼淚就下來了。曉佑是老馬朋友的女兒,老馬拿曉佑當(dāng)女兒看,曉佑一直管老馬叫叔叔。曉佑說:馬叔叔,你就這么不喜歡我?就這么打發(fā)我?老馬說:天底下有不喜歡自家女兒的父親嗎?曉佑不哭了。老馬說:曉佑,郭智慧是一塊金子,只不過是在土里埋著,肉骨凡胎看不見罷了。曉佑問:馬叔叔,真的嗎?老馬說:你大姐要是沒嫁人,我就把你大姐嫁給他,你二姐要是沒嫁人,我就把你二姐嫁給他,你大姐二姐都嫁人了,我只好把你嫁給他。曉佑嫁給了郭智慧,證婚人是老馬。就在郭智慧娶曉佑那一年的年根兒,采油廠競聘生產(chǎn)科運(yùn)行科副科長。大家在底下猜測,這一回,非郭智慧莫屬。郭智慧有年齡上的優(yōu)勢,有學(xué)歷上的優(yōu)勢,有在采油隊(duì)工作過的優(yōu)勢。郭智慧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姿態(tài)。競聘的結(jié)果出人意料,年過五旬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老杜擊敗了郭智慧。年輕氣盛的郭智慧沖到廠長辦公室,一下一下地拍著廠長辦公桌,用濃重的四川話一字一頓地說:這是圖形式嘛這是走過場嘛這是裝樣子嘛這是欺負(fù)人嘛!廠長氣壞了,拍著桌子說:回你的采油隊(duì)去回你的采油隊(duì)去!在油田,最辛苦最沒人愿意去的地方就是采油隊(duì)。所以,“回你的采油隊(duì)去”就有“貶”的意思了。老馬把郭智慧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關(guān)上了門。老馬問:真的打算回采油隊(duì)去?郭智慧叫聲師傅,淚就滾落下來。老馬氣憤了:要么把你那尿水水擦干,要么滾出去!郭智慧用袖子拭了眼淚。老馬訓(xùn)斥道:人這一輩子,咋能不經(jīng)過幾個溝溝坎坎呢?郭智慧表態(tài):師傅,我不怕吃苦,我不怕回采油隊(duì),我是咽不下去這一口氣……我聽你的,回采油隊(duì)一定好好干,東山再起。老馬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個人的名字,又寫了一個電話號碼,交給郭智慧:你去油田公司找這個人。紙條上寫的這個人也是老馬的徒弟,在油田公司生產(chǎn)運(yùn)行處當(dāng)處長。第二天,郭智慧把紙條交給處長,處長說:師傅看上的人,我就不考察了,你明天來報到,我先給你一個副科長。從此以后,郭智慧踏上了一馬平川的仕途:副科長、科長、副處長、處長、安全總監(jiān)、總經(jīng)理助理、副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十二年完成了八級跳,締造了一個神話。后來,老馬也調(diào)到了油田公司機(jī)關(guān),在檔案館當(dāng)館長,小職無權(quán),默默無聞,一天挨一天地過著抄抄寫寫的工作,再有九個月就到站了。雖然在同一座大樓里上班,但郭智慧和老馬走得并不近,郭智慧從來不去老馬的辦公室,老馬從來不去郭智慧的辦公室,偶爾遇著了,郭智慧叫師傅,老馬點(diǎn)點(diǎn)頭,笑一笑。在電梯等人多的地方遇著,郭智慧也只是點(diǎn)一點(diǎn)頭,老馬也是點(diǎn)一點(diǎn)頭,并沒有語言交流。每年春節(jié),郭智慧一如既往地給老馬拜年,一如既往地拿一瓶酒一條煙,酒是城固特曲,煙是金絲猴。郭智慧當(dāng)了安全總監(jiān)那一年,拎來的煙酒換了牌子,老馬的臉拉長了。郭智慧知道師傅擔(dān)心的是啥,放下煙酒,隨之掏出了發(fā)票,壓在了酒瓶下。老馬的臉色還是沒有緩和。郭智慧說:師傅,我們的生活條件好了,你也該喝點(diǎn)好的抽點(diǎn)好的了。老馬說:有錢難買樂意,我樂意喝城固特曲,樂意抽金絲猴。從此以后,郭智慧又恢復(fù)了老牌子。老馬的兒子、兒媳婦、女兒、女婿都知道老馬和郭智慧的這一層關(guān)系,現(xiàn)在郭智慧當(dāng)了總經(jīng)理,他們覺得老馬家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
大兒子說:爸,我再給您敬一杯,一切都在酒里。
大兒子雙手擎著酒杯,腰下意識地佝著,滿眼盛的都是巴結(jié)??粗髢鹤拥哪?,老馬的心軟了一下。大兒子在文化處當(dāng)科長,總想再奔個臺階,掙得腦袋一頂禿,鬢角兩片白,依然瞅不見曙光。老馬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按年齡排序,接下來敬酒的應(yīng)該是大女婿了,二兒子卻迫不急待地站了起來:爸,我也敬您一杯,一切盡在不言中。
老馬心酸了一下,二兒子和媳婦一直關(guān)系不睦,二兒媳婦嫌丈夫是一個沒職沒權(quán)的物理老師。二兒子也想跳槽到機(jī)關(guān),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大樓里,可申請寫了十多份,都像泥牛入海一樣無蹤無影無聲無息,老馬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大女婿站起來了,他給老馬的杯子里續(xù)滿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雙手捧著:爸,我給您敬一杯,我喝完,您隨意。
大女婿早先是個司機(jī),起先開客貨兩用,后來開普桑,比他入隊(duì)晚的人換了新車,比他年齡小的人也換了新車,就是大女婿沒有換車,大女婿咽不下這口氣,把小車隊(duì)隊(duì)長罵了一頓后,買斷工齡,自己開公司做生意了,可是生意總是不見起色,花花草草的事卻灌了老馬幾耳朵。老馬是息事寧人的人,聽見了裝作沒聽見,看見了裝作沒看見。老馬還沒有喝,大女婿頭一仰,手腕一抖,酒在空中劃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不偏不依地落進(jìn)他撐得圓呵呵的大嘴中。大女婿隨之有力地把酒杯蹲在桌面上,粗門大嗓子地說,爸,全油田的人都知道,要是沒有你,能有他郭智慧的今天?他肚子里那個崩崩跳的東西如果還叫良心的話,他就應(yīng)該好好地感謝你,要是他還記著這份恩情,大哥還愁上不了臺階?兩個小弟還愁換不了工種?我還愁拿不到單子?咱家還愁沒有好日子?
老馬的臉越來越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小女婿就坐在老馬的身邊,他不聲不響地站起來,給老馬斟了一杯茶,再斟滿酒,給三位大哥斟滿酒,這才給自己斟滿酒,又給老馬舀了一勺子花生米,夾了一筷子豬耳朵,夾了一筷子涼拌灰灰條,點(diǎn)著筷子頭說:爸,喝茶喝茶,吃菜吃菜。
聽著小女婿的聲音,老馬的心里舒坦了一些。小女婿是個農(nóng)村娃,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了油田,長得墩墩實(shí)實(shí),說話辦事也實(shí)實(shí)在在。他和小女兒一直在采油隊(duì)工作,過得一片恩愛,一片滿足。好幾回,老馬都想給郭智慧張張嘴,讓郭智慧扶一扶小女婿,但小女婿都委婉地拒絕了老馬的好意。憑感覺,老馬知道小女婿會把事干大。
小女婿端起酒杯說:爸,我也給您敬一杯,我喝酒,您喝茶。
老馬卻端起了酒杯,與小女婿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兩個兒子和大女婿又一次蠢蠢欲動了,想繼續(xù)給老馬敬酒,想表達(dá)自己的心愿。老馬越喝越不是滋味,他體味不到酒的醇香。老馬一輩子尋尋常常,但他培養(yǎng)的徒弟卻是一個比一個爭氣,最爭氣的算是郭智慧了。郭智慧每上一個臺階,老馬回家都要讓老伴炸一盤花生米,切一盤豬耳朵,然后自斟自飲地慶賀一番。喝到高興處,老馬會拍著胸膛對老伴吹:怎么樣,牛吧?老伴咧咧嘴,不以為然地說:又不是你進(jìn)步了,樂啥樂!老馬說:徒弟進(jìn)步了,就等于師傅進(jìn)步了,我這個師傅進(jìn)步了,就等于你這個師母也進(jìn)步了,咱們不應(yīng)該慶賀一番?這一回,郭智慧的進(jìn)步有一些意外的,據(jù)說,斗爭很激烈,作為第五副經(jīng)理的郭智慧并不被看好,老馬也不看好自己的徒弟。但沒有任何背景的郭智慧最終脫穎而出。公示的當(dāng)天,老馬回家照例慶賀了一番。老馬沒有想到的是,久不回來的兩個兒子和大女婿登門了,幾乎是一天一登門。今天是周末,老馬估摸著他們都要來,他們果真都來了。老馬知道他們的心思,無非是想利用老馬和郭智慧的這一層關(guān)系,滿足他們的私欲。
大兒子率先站起來了,又要給老馬敬酒,老馬展開雙手,慢慢地向下壓著,不慌不忙地說:坐下坐下,酒呢,就喝到這兒。說罷,老馬擰上了瓶蓋兒,繼續(xù)說,我眼看就退休了,你們知道我退休后想干啥嗎?我想回咱老家去,咱老家有一條河,叫泔河,河里有魚有蝦,我就在泔河邊住下來,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婿撮口不語,不知道老馬葫蘆里賣的啥藥。
老馬從床下拿出了五根魚桿,一人一桿,又拿出了魚食,爾后一指魚缸說:咱們釣魚吧,比比手藝。
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婿面面相覷,魚缸里釣魚?聞所未聞嘛。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去,五個人沒有收獲一條魚。
老馬一眨不眨地盯著魚缸里擺來擺去的魚,平靜地說:魚呢,跟人是講緣分的,該你的,遲早都是你的,不該你的,急死也沒有用。
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婿恍然大悟,老馬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們。
老伴回來,把五個釣魚人罵散了。
老馬的生活原本規(guī)律寧靜,按部就班,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但自從郭智慧當(dāng)上油田公司總經(jīng)理以后,老馬的生活不寧靜了。郭智慧制訂了一系列規(guī)章政策:比如上班必須穿正裝。比如辦公室不許抽煙。比如不許遲早到退。比如不穿襪子的不能進(jìn)辦公樓。比如穿吊帶兒的不準(zhǔn)進(jìn)辦公樓。比如一旦發(fā)現(xiàn)立即清理出辦公大樓去采油隊(duì)上班。等等。說起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機(jī)關(guān)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就刮起來了,罵郭智慧是形式主義。罵郭智慧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罵郭智慧大×嚇唬傻女子。老馬不罵,老馬想眼不見為靜,但他處處能看見。老馬想耳不聽為靜,但老馬時時能聽見。老馬不能用手捂了別人的嘴呀,老馬很鬧心?;氐郊依?,老馬也沒個寧靜,兩個兒子和大女婿隔三差五會給他送一些吃的喝的來,坐下就說郭智慧的長,郭智慧的短,老馬就像一顆螺絲釘,被他們越擰越緊,直至頭疼欲裂,痛不欲生。
這一天上班后,老馬說:開會。
老馬所在的檔案館是個科級編制,十個人,四男六女,老馬是館長,還有三個副館長。檔案館沒有專門的會議室,開會都在老馬的辦公室。人員還沒有到齊,老馬像往常一樣,點(diǎn)燃了一支金絲猴享受著,剎那間,滿屋子都是麥秸草燃燒的味兒了。對老馬的煙草味,檔案館的人員早已習(xí)以為常。這一天,小魏發(fā)表了不同看法。
小魏說:馬館長,郭總名文規(guī)定,不許在辦公室抽煙,你這么明目張膽地抽煙,欠妥吧?
老馬用眼角抽了小魏一下子,溫吞吞地說:大驚小怪。
小魏是副館長,碩士生,辦事條理清楚,公私分明。他霍地一下站起來,板著臉說:馬館長,這不僅僅是你的個人問題,這關(guān)系到我們整個檔案館的聲譽(yù)問題,你要再抽的話,我只好找上級領(lǐng)導(dǎo)反映了。
老馬不慌不忙地又續(xù)了一根煙,沖小魏緩緩地吐出去說:你愛找誰找誰!
小魏氣咻咻地找郭智慧去了。
郭智慧正在開會。小魏破門而入,開門見山地說:郭總,我向你反映一個問題。
郭智慧沉著臉說:你沒看見我正在開會嗎?
小魏說:我只是一句話的問題。
郭智慧呷了一口茶,算是默許了小魏的請求。
小魏說:郭總,我們檔案館的老馬公然在辦公室抽煙。
小魏一句話,所有人都唬了一跳,目光齊刷刷地聚在郭智慧的臉上。郭智慧的手哆嗦了一下。大家心照不宣,這是給郭智慧難堪,給郭智慧下馬威,給郭智慧下巴底下墊磚,這是硬生生地把郭智慧往不仁不義的道路上推。郭智慧狠狠地把杯子蹲在桌子上,蹲出一片水花。郭智慧向人事處長擺個眼色,人事處長悄悄地出去了。
郭智慧一拍桌子說:這事也需要給我匯報嗎?
小魏弦外有音地說:老馬倚老賣老,在機(jī)關(guān)里誰敢動他?
郭智慧又一拍桌子:制度面前人人平等。
小魏朝郭智慧一鞠躬,揚(yáng)長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辦公大樓里公示欄里貼出了一張公示單:2011年7月20日,老馬同志公然在辦公室抽煙,為了嚴(yán)明紀(jì)律,撤銷老馬檔案館館長職務(wù),限老馬同志7月25日前去第六采油廠麻黃山采油作業(yè)區(qū)報到。
公示一出,機(jī)關(guān)里外一片嘩然,對三位當(dāng)事人的說法卻較為一致。
說郭智慧:要動真格兒的了。
說老馬:晚節(jié)不保。
說小魏:哭的時候在后頭呢。
公示一貼出,老馬就收拾了自己的辦公室,把屬于公家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擺在一起,旁邊放著清單。老馬把屬于自己的東西裝在一個紙箱子里,然后召集了檔案館最后一次會議。老馬說:我給咱檔案館抹黑了,在這兒我給大家說聲對不起,希望大家汲取我的教訓(xùn),勤奮工作,為油田建設(shè)發(fā)光發(fā)熱。說到這兒,老馬把辦公室的鑰匙從鑰匙鏈上取下來,放在辦公桌上,抱起紙箱子,默默走出去。那一刻,檔案館的同志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老馬往日的許多好處,想跟老馬說幾句溫暖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幾個女同志淚眼朦朧,小魏更是做了天大的錯事似的低垂著腦袋,一直把老馬送到了電梯口。小魏說:老馬,我不是故意的……恰在這時,電梯開了,老馬走進(jìn)去,擺擺手說:再見。
老馬沒有去第六采油廠麻黃山采油作業(yè)區(qū)報到,老馬提前退休了。
老馬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婿都回來了,一個個義憤填膺的樣子。
大兒子說:狗日的郭智慧忘恩負(fù)義!
二兒子說:狗日的郭智慧過河拆橋!
大女婿說:狗日的郭智慧恩將仇報!
大兒子憂心忡忡地喟嘆:往后的日子可咋過呀!
二兒子振振有詞地發(fā)表高見:我要在網(wǎng)上發(fā)個貼子,把郭智慧的發(fā)家史寫出來,讓全社會來聲討這個昧了良心的人。
大女婿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尋黑社會去,豁出去花個十萬八萬,買他狗日的一條腿!
小女婿一直沒有吱聲,坐在角落不聲不響地抽煙。
老馬呵呵笑著說: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日子該咋過還咋過?,F(xiàn)在呢,你們各回各家,我要休息了。
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婿走了之后,老馬吩咐老伴:你去買點(diǎn)豬耳朵和花生米回來,晚上有客人來。
晚上,來的兩個客人是郭智慧和曉佑。曉佑的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了,一進(jìn)門,她就抱著老馬哭了,邊哭邊說:馬叔叔,我已經(jīng)給他發(fā)了最后通牒,如果他不給你恢復(fù)工作和名譽(yù),我就跟他離婚!
老馬呵呵笑道:你說啥?離婚?我可不答應(yīng),離了你再去哪兒給我尋這么好的女婿去?好久都沒吃你的紅燒魚了,叔叔都饞得不行了,快進(jìn)廚房做魚去,魚都給你腌好了,我爺倆兒先喝幾杯。
曉佑見老馬眉開眼笑,一點(diǎn)不見生氣的樣子,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也猜出了個八九不離十,當(dāng)下在心里長長地松了口氣,樂著做魚去了。
郭智慧拿來的禮當(dāng)然還是一瓶城固特曲,一條金絲猴。
郭智慧雙手捧著一杯酒,滿臉愧色地說:師傅,您受委屈了。
老馬說:我老皮老臉的,早一天退休遲一天退休有啥兩樣?
酒杯一碰,叮當(dāng)一聲響,兩個人都喝完了。
郭智慧又把一杯酒捧到了老馬面前,說:師傅,總讓您操心呢。
老馬說:師傅就是給徒弟操心的嘛。
酒杯一碰,叮當(dāng)一聲響,兩個人都喝完了。
郭智慧問:師傅,我想讓小魏也回采油隊(duì)去……
老馬把酒杯蹲在桌子上,“啪”地一聲悶響,老馬沉著臉瞪著眼說:明白不明白,在這件事情上,是咱讓小魏當(dāng)了惡人,讓小魏背了黑鍋,已經(jīng)夠?qū)Σ黄鹑思伊耍€讓人家去采油隊(duì)?虧你想得出來!小魏年輕,有知識,有思想,有魄力,我的意思,檔案館的館長就交給小魏。
郭智慧把老馬的杯子添滿,雙手捧過去說:師傅,我聽您的。
師徒兩個又喝了幾杯,郭智慧放下筷子說:師傅,家里沒有啥事吧?
老馬說:啥事也沒有,過幾天,我就跟你師娘回老家去了,種種菜,喂喂雞,釣釣魚,悠哉樂哉,安度晚年。
郭智慧說:師傅,有啥事了就給我打電話。
老馬說:好好忙你的工作就是了。
郭智慧站起身,告辭道:師傅,我還要準(zhǔn)備一下明天開會的材料,就不陪您喝了。
老馬揮揮手說:忙你的去吧,有曉佑陪著我喝呢。
曉佑兇道:喝什么喝,我才不陪你喝呢,往后也不讓你再喝了!喊罷了,又沖著郭智慧的背影喊,外面風(fēng)大,把風(fēng)衣扣扣上。
老馬一笑,偷偷又抿了一口。
北北越來越相信自己不是父親的種。
北北把頭歪向窗外,看到了父親。父親的身邊站著母親。父親揚(yáng)著手,一臉欣慰的笑。母親的手揚(yáng)得低一些,臉上的笑容分明是擠出來的,眼眶里的淚越聚越多。北北沖母親擺擺手,喊了聲“bye-bye”,又把目光轉(zhuǎn)向父親,擺擺手,喊了聲“bye-bye”。北北知道父親和母親聽不見也聽不懂“bye-bye”,但她還是喊了,應(yīng)付差事似的喊得有氣無力。爾后,北北把腦袋擰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汽車向西北狂奔。
北北要去紅柳溝采油站報到,她很快就要成為一名采油工了。
北北再也沒有回頭看父親。父親是個矬墩墩,身子長,腿短,走起路來兩只手甩得歡實(shí)。從膚色上看,父親像個非洲人,黑得泛青,臉皮松垮垮得像一把失去水分的南瓜蔓。北北是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胚子。如果說,形象上的南轅北轍純屬巧合,那么這一回,北北算是看透徹了,她不是父親的種。在北北的記憶里,父親不是家里的人,是云上的人。父親一年四季都在天上飄著,忽而甘肅,忽而陜西,忽而內(nèi)蒙,忽而寧夏,忽而鉆井隊(duì),忽而試油隊(duì),忽而采油隊(duì)。見父親一面,北北就長一歲。北北唯一喜歡的是父親身上的味道,那是濃濃的汗腥和濃濃的油腥混合而成的一種說不出的味道。父親一進(jìn)家門,母親就把父親朝衛(wèi)生間推,說:臭死了,快洗澡去!父親并不聽母親的話,一手抱了母親,一手抱了北北,左親一口母親,右親一口北北,親一口說想死我了,親一口說想死我了。母親拍父親的臉,說:老不正經(jīng)老不正經(jīng)!北北也拍父親的臉,說:扎死了扎死了!父親的絡(luò)腮胡子比母親用的洗碗刷子還要堅(jiān)硬,還要鋒利,蹭得北北的臉像抹了辣椒面一樣火辣火燎。父親呵呵大笑。父親把北北蹲在床上,掏一大把票子丟在她的兩腿間,說:兒子,想要啥,爸爸給你買。北北是女兒,但父親一直管北北叫兒子。父親做夢都盼著母親能給他生一個兒子,將來好接他的班,頭戴鋁盔走天涯去。但母親在四十歲上才開了懷,生下了唯一的女兒。鬧騰一陣,父親又綰了袖子,說:兒子呀,想吃啥,爸爸給你做去!父親只會做一種飯,那就是“拉條子”。盡管父親跟北北很親熱,但北北總是熱乎不起來,她跟這個被稱為父親的人有一種陌生感。高考時,北北和許多學(xué)習(xí)不太好的同學(xué)一樣,報考了藝術(shù)類大學(xué),北北考上了,學(xué)的是動畫設(shè)計。畢業(yè)后,父親讓北北回油田。北北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回!北北心知肚明,她學(xué)的是非主體專業(yè),回到油田,她就是合同制B,她就要到山里去,就要到采油隊(duì)去,就要穿工服,就要當(dāng)工人,四年大學(xué)等于白念了。這是北北一百個不情愿的。父親摔了碗,聲嘶力竭地吼:還由了你不成,必須回油田!母親低眉順眼地把滿地的瓷片掃干凈了,嘟噥著說:你就不能小聲點(diǎn)兒!父親的聲音越發(fā)地大了,他喊:小啥小,都是讓你慣壞的!北北據(jù)理力爭:我為啥不能留在大城市?父親吼:都留在大城市圖享受,誰采石油?北北哭了,眼淚一行一行的。北北是“油二代”,油田上長大的,但她從來沒有去過鉆井隊(duì)、試油隊(duì)、采油隊(duì)。父親打小就不厭其煩地給她貫耳音,什么“跑步上隴東”呀,什么“三塊石頭支口鍋”呀,什么“三頂帳篷搭個窩”呀,什么“磨刀石上鬧革命”呀,北北總是三心二意,左耳朵進(jìn)去,右耳朵出來,從來不往心上擱。但北北在石油子校的同學(xué)遍布油田的各行各業(yè),他們有著和父親一樣黎黑的皮膚,走進(jìn)城里滿眼都是好奇和新鮮。他們反饋給北北的信息是,采油隊(duì)就是偏僻、荒涼、單調(diào)、寂寞、無聊的代名詞。北北膽怯了。北北不想把她的美好青春交付給沉默的大山,她不想重復(fù)父親走過的路。父親逼著北北和油田簽訂了用工協(xié)議,但北北瞞著父親悄悄地在一家文化公司謀到了一份差事,工資比她在采油隊(duì)高出一大截。紙包不住火,父親知道以后,怒火萬丈。北北忍無可忍了,她發(fā)作了:我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我的親爸爸?一句話,父親的臉色煞白了,母親的臉色煞白了。母親哭著說:北北,你胡說啥呀?北北不管不顧地繼續(xù)發(fā)作著,她說:我不愛油田行不行?我害怕吃苦行不行?我是個膽小鬼行不行?我給我的未來做一回主行不行?我靠自己的本事吃飯行不行?我的將來是瞎是好都不怨你行不行?父親又一次摔了碗,吼:不行!北北說:我真不敢相信,人世間還有像你這樣的父親,眼睜睜地把自己女兒往火坑里推!父親說:就算油田是火坑,我也要把你推下去!油田把你喂大了,你的翅膀長硬了,你不想回油田了,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叛徒!你把手放在心口上想一想,油田喂大的人都不想在油田上干,誰還想在油田上干?北北反詰:油田那么大,多一個我不多,少一個我不少,我不愿意去,自然有人愿意去。父親說:別人去不去我不管,反正你得去!僵持了一個月,精疲力竭的北北讓步了,她說:我去。父親問:想通了?北北說:大家都是父母養(yǎng)的,都長著一雙胳臂兩條腿,誰也不比誰金貴,別人干得,我有啥干不得的?我就不相信當(dāng)了采油工還能死人。父親喜出望外,呵呵大笑,邊綰袖子邊說:這就對了嘛,兒子,想吃啥,爸爸給你做。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不高興了摔碟子拌碗,高興了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下來炒給女兒吃。北北什么也不想吃,她的心一陣一陣地涼,一陣一陣地疼,她從另一個角度解讀了父親的行為。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勞模,當(dāng)了一輩子官,從司鉆到隊(duì)長,從采油工到采油站長,再到科長,五十出頭了,還鬼使神差地混上了副處長。父親的自我感覺一直很好。油田總是拿父親當(dāng)活教材。父親熱愛油田,忠誠油田,效力油田,他要求自己的女兒和自己一樣的熱愛油田,忠誠油田,效力油田。如果北北背叛油田,父親怎么有臉在油田活下去呢?這么說來,父親是自私的。換一種說法,北北認(rèn)為這是一個父親做不出來的。
北北再沒有回頭望母親。想起母親,北北就沮喪到了極點(diǎn),也意識到自己的推斷荒謬絕倫。北北一直以為,遇著父親,是母親一輩子的不幸。父親整年整年讓母親守活寡,父親要是在氣頭上,對母親更是抬手就打,張嘴就吼,憑這些,母親紅杏出墻,北北并不奇怪??墒?,母親怎么會紅杏出墻呢?母親是父親從關(guān)中農(nóng)村帶出來的,身上的肉多,肚子里的心眼少,她近乎用崇敬的目光仰望了父親一輩子,在父親面前,母親說得最多的三句話是:好好好,是是是,對對對。這樣的母親,怎么會紅杏出墻呢?可是,如果母親沒有紅杏出墻,父親怎么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狠心呢?
北北百思不解,頭疼欲裂。
北北并不是心甘情愿去當(dāng)采油工,她只是給父親來了一個緩兵之計。她打算先去采油隊(duì)偵探一番,如果真和傳說中一樣,她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去一個父親永遠(yuǎn)也找不著的文化公司從事自己的專業(yè),享受城市人該享受的一切。
向西北。向西北。向西北。
山越走越大。溝越走越深。只有稀稀拉拉的村莊了。只有有氣無力的狗吠了?;彝煌坏耐翂ι系拇蠓鶚?biāo)語很醒目很有特色:掃除文盲!只生一個好!想致富,少生娃娃多栽樹……
向西北。向西北。向西北。
視野忽而格外地開闊了。并不見人煙,一棵棵砍頭柳孤獨(dú)地挺立著,沙粒子無序地拍打著車窗,天空純潔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北北知道,這是走到了毛素烏沙漠的邊緣,離她的紅柳溝采油站近了,近了。
公共汽車在一個名叫磚井鎮(zhèn)的地方停下了,這是北北的目的地。雖然說北北對“大漠落日圓”的詩句爛熟于心,但她從來沒有想到沙漠上的落日會這么壯觀,簡直讓她心悸。北北一動不動地站在磚井鎮(zhèn)的外面,目送著太陽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墜入地平線的另一側(cè),臉上癢癢的,是淚。北北知道,這兒距她要去的紅柳溝采油站還有十公里,或者二十公里,或者三十公里。北北不想在小鎮(zhèn)上過夜,她想早點(diǎn)到采油站去,洗個澡,然后美美地睡一覺。北北伸手?jǐn)r了一輛出租車說紅柳溝采油站。司機(jī)抬頭朝天空望了一眼,說:二百。北北想也沒有想就拉開了副駕的車門坐了上去——北北從來不缺錢花,花完了就回家向母親伸手,母親給她的錢總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她也知道,父親并不指望她當(dāng)采油工能掙多少錢,父親只希望她傳承自己的事業(yè)。
暮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下落。北北沒有想到,她很快就到紅柳溝采油站了,快得讓她心疼了一下遞到司機(jī)手里的二百元。出租車拖著又粗又大的灰尾巴朝山下沖去。北北四下望了望,腿肚子不由自主地軟了一下。高高的山尖蹲著一個小院落,一排白房子,六口抽油機(jī)不慌不忙地朝北北點(diǎn)頭致意。不遠(yuǎn)有一塊小菜園,幾行茄子,幾行辣子,幾行西紅柿,幾行豆角,綠油油地誘人的口水。一個菜農(nóng)正在菜地里間苗。北北想向他打聽紅柳溝采油站的站長在哪兒,一時吃不準(zhǔn)該如何稱呼他了。叫他老農(nóng)吧,他三十多歲模樣,戴著一副玳瑁眼鏡,還穿著一襲紅工服——這是采油工人特有的服裝;叫他師傅吧,他分明干著農(nóng)民的活兒,褲角高綰著,一招一勢,全然是內(nèi)行的架勢。再說了,舉目望去,不見農(nóng)舍,不見窯洞,不見人煙,怎么會有一個種菜的農(nóng)民呢?
北北喊:嗨——
種菜人抬起頭來,拍了拍手上的土說:我姓郝,赤耳郝。
北北說:我想問,紅柳溝采油站的站長在哪兒呢?
種菜人說:我就是站長。
北北驚了一跳,暗嘆自己眼里沒水。不容置疑,面前這個姓郝的的確是站長,因?yàn)樗哪抗怃J利,操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而當(dāng)?shù)厝苏f話都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有著厚重的鼻音。雖說初來乍到,但北北已經(jīng)厭惡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心下不悅,對面前的站長也就少了敬意,她大大咧咧地說:我是來報到的,住哪兒呀?
是北北妹子吧?身后傳來一身喊。
北北回過頭,看見一個女人站在身后,留著短發(fā),染過,說黃不黃說黑不黑的。燙過,彎彎曲曲的。一臉太陽色,穿一身紅工服,紅工服模糊了她的身材,但她的個子很高,脖子很長,估計身材不錯。她笑吟吟地沖北北喊。
北北說:我叫北北。
女人三步并做兩步一蹦一跳地沖過來,搶過北北的手提箱,又把北北的小挎包搶過來挎在自己的肩膀上,興奮地說:早上聽說你要來,吃過早飯我就站在山頭上望,脖子都望酸了,總算把你盼來了,走,回房子去。走了幾步,女人收住腳,回頭沖郝站長說:哎,你別在這兒瞎折騰了,和他們幾個一塊做飯去,多做幾個菜,晚上給北北接風(fēng)。
郝站長行了一個怪模怪樣的舉手禮,說:遵命!
女人笑了,北北沒笑。
北北心下對女人的熱情很是不屑了,因?yàn)樗叩臅r候給誰也沒有告訴,她怎么會知道自己今天早上要來呢?還把脖子都望酸了,假!
女人捕捉到北北眼里的疑惑,卻也沒有解釋,沖郝站長揚(yáng)了一下下巴,換了話題,她說:我那口子,對了,我姓馬,叫馬鳴,這名字有點(diǎn)男人氣,你別笑話,我父親起的,叫我馬姐就行了。
北北沒有叫馬姐,輕描淡寫地“噢”了一聲。這個名叫馬鳴的女人少說也四十歲了,郝站長怎么就成了她的那口子?采油站上的事怎么這么讓人費(fèi)解呢?
馬鳴是個靈醒人,她看破了北北的心事,說:別胡思亂想了,慢慢你就明白了。
北北餓了。飯菜已經(jīng)上桌,卻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不能動筷子,他們在等人。不算北北,紅柳溝采油站有11名員工,3名正在休假,站上現(xiàn)有8名員工。除過郝站長、馬鳴和一個值班做飯的,另外5個人巡線去了。北北不知道郝站長做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論何時何地,在家值班的都要等到巡線的員工回來后一起吃飯。北北越等越餓,越等越氣,冷著臉,一句話也不說,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所謂的餐廳其實(shí)就是一間房子。里面是操作間,外面擺了一張圓桌,十把凳子。墻角是一張書柜,里面擺著數(shù)十本雜志和書籍,左右兩邊墻像兩張油彩大畫,左邊是“員工天地”,上面有每一個員工的照片、生日、星座、座右銘、愛讀的一本書。右邊是“員工作品”,清一色的十字繡:有的繡著“我為祖國獻(xiàn)石油”,有的繡著一朵“寶石花”,有的繡著一朵盛開的葵花,有的繡著一架抽油機(jī),有的繡著一座采油小站,全是主旋律。北北從來不繡十字繡,所以,她看不出孬好,也看不出興趣。天黑得扎實(shí)了,隱隱地有歌聲傳來,馬鳴興奮地喊:回來了!隨后吩咐值班的員工:炒菜!
巡線的員工果然回來了。北北悄悄地打量著他們,一個個都很狼狽的樣子,工服上沾著油,頭發(fā)上沾著油,臉上也沾著油點(diǎn)子,指甲縫里也是黑黑的油,但他們很快活,用興奮的眼睛迎接北北。郝站長介紹說:北北,新來的伙伴。大家伙不約而同地?zé)崃夜恼?,北北臉上燒燒的?/p>
采油站上不許喝酒,郝站長開了兩瓶可樂,每人倒了一杯,他站起身講了開場白:歡迎北北來到我們紅柳溝采油站這個大家庭!大家又一次熱烈鼓掌。郝站長接著對北北說:從今往后,紅柳溝采油站就是你的家了,在座的都是你的師兄師姐。北北的臉越發(fā)地?zé)?,忸怩著不知道該怎樣表態(tài)。郝站長又轉(zhuǎn)向大伙說:從今往后,北北就是咱們的小師妹了,我還是那句老話,大家要像愛護(hù)自家的親妹妹一樣地護(hù)著北北,誰要是敢惹她生氣,我頭一個不放過他,來,為了歡迎北北的到來,咱們干杯!
馬鳴坐在北北的旁邊,她一邊給北北揀菜,一邊給北北介紹著:北北,這蘿卜是咱九站自己腌的,味道很是不一樣呢,你嘗嘗,嘗嘗。這個脆筍條和包菜是咱們自己泡的,嘗嘗。茄子是咱們自己地里長出來的,用的全是農(nóng)家糞,一點(diǎn)化學(xué)激素都沒有,動筷子呀……北北很餓,她卻沒有多少胃口。她想起了生她養(yǎng)她的那個大城市:大酒店、酒吧、夜市……馬鳴沖一個名叫大慶的小伙子說:大慶,你不是能唱得很嘛,來,唱一個,活躍一下氣氛。大慶也不客氣,拿過一個空的可樂瓶當(dāng)話筒,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唱起來。大慶唱的是《呼倫貝爾》,唱得很投入。大慶唱罷,大家嚷著郝站長和馬鳴來一個二重唱,兩個人也不推辭,站起來唱了《夫妻雙雙把家還》。陸陸續(xù)續(xù)的,大家都唱了歌。馬鳴說:北北,你知道我們這是干什么嗎?這是拋磚引玉。我們是磚,你就是那塊玉,來,該你這塊玉出來亮亮相了,大家歡迎北北唱一曲。掌聲熱烈。北北沒有唱,她心里很酸。北北的確有一副好嗓子,也有唱歌的天賦,任何一首新歌,她只要跟著哼上幾遍,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爻聛砹?。從小學(xué)到初中,從高中到大學(xué),北北都是聯(lián)歡晚會上的臺柱子,她唱歌的地方有寬敞明亮的舞臺,有五顏六色的燈光,有超一流的音響,有粉絲的尖叫,有雷鳴般的掌聲……此時此刻,有什么呢?他們的表演又算作什么呢?這是窮作樂,這是自我安慰,這是萬般無奈……北北沒有情趣唱歌,更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北北獨(dú)自走出餐廳。山里的月亮很小,星星更小,風(fēng)在山谷里嘶咬,叫聲怪異。北北茫然地望著陌生的山間的夜晚,心情像山里的夜晚一樣涼浸浸的。
有人把衣服披在了北北肩上,北北知道是馬鳴。
山里風(fēng)大,小心著涼了。果然是馬鳴的聲音。
北北說了聲謝謝。
不遠(yuǎn)處的山頭上有幾個火星明明滅滅,北北問:那是鬼火?
馬鳴說:不,是附近的幾個小混混,只要咱們一放松警惕,他們就會在管線上鉆眼兒。
北北打了一個寒顫。
第二天一大早,北北就跟馬鳴鬧了一場不愉快。開晨會的時候,馬鳴毛遂自薦地說:讓北北跟著我吧。郝站長遲疑了一下,說了一聲好。馬鳴并沒有安排北北巡線,只是把北北帶到附近的叢式井上,清掃井場、擦拭配電箱、收錄數(shù)據(jù)、投球,然后回到值班室,填報表、報產(chǎn)。北北問:完了?馬鳴說:完了。坐在值班室里,無所事事的北北實(shí)在是百無聊賴,她趴在窗口,不眨眼兒地望著天上的太陽。心里說:太陽啊,你咋走得這么慢呢?你怎么不走得快一點(diǎn)兒呢?北北很快就嘆了一口氣,繼而想:太陽走得再快又有什么用呢?明天還不是今天的重復(fù)?還不是這么沒有成就感地打發(fā)日月?值班室的隔壁就是宿舍。北北想回宿舍換一身衣服。召開晨會前,馬鳴給北北領(lǐng)了一套簇新的工服、工帽、工鞋。穿上以后,北北突然發(fā)現(xiàn)她跟這里的員工一模一樣了,沒有任何的差別。新工服硬梆梆的,走起來磨得咯吱作響,北北十分不習(xí)慣,更不喜歡,甚至討厭這顯示不出腰、臀、腿的工服。眼下,一天的工作既然做完了,北北認(rèn)為應(yīng)該換上自己的衣服了。北北所帶的皮箱里除過化妝品,全是衣服了。北北有一副好身材,她一向認(rèn)為,好身材就要配好衣服,好衣服就要穿在好身材上,好身材能展示好衣服,好衣服能襯托好身材。好身材配上好衣服就是讓人來欣賞讓人喝采的。北北把所有的衣服抖落在床上,左挑右揀了一通,最后決定穿上比較尋常的一套:一襲牛仔、旅游鞋。俗話說,人憑衣服馬憑鞍。換上自己的衣服以后,北北纖細(xì)的腰、頎長的腿、渾圓的臀誘人地展示出來。自傲又一次回到了北北的臉頰上。馬鳴一見北北的裝束,當(dāng)即白了臉。
馬鳴問:北北,你怎么把工服換了?
北北說:我不喜歡工服。
馬鳴冷著臉,生硬地說:不喜歡也得穿。
這語氣似曾相識,認(rèn)真一想,北北想起來了,這腔這調(diào)活脫脫就是父親。北北翻著白眼,站著不動。
馬鳴的口吻更硬更冷了:這是值班室,不是T型臺,換工服,立馬!
北北嘲諷道:形式主義。
馬鳴說:形式主義也得穿!
回到宿舍,北北撲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上失聲慟哭。難道自己真的就要在這大山深處穿一輩子的工服嗎?在歲月的長河中像馬鳴一樣在無人喝采中讓皮膚失去光澤和彈性,讓身材走形,最終變成像父親一樣的老人,北北不甘心。北北要逃出去。
整整一天,北北切膚地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第三天,北北跟著大伙去巡線。北北不知道這里究竟是半年沒有下雨還是一年沒有下雨,她只知道,一腳踩下去,塵土埋沒整個鞋面。山路像一根羊腸子,左邊是溝,右邊還是溝。皮卡車醉了似的在山路上搖晃,車上的人一會兒彈到半空,一會兒砸在座位上,一會兒甩到左邊,一會兒甩到右邊。車過之處,塵土遮天蔽日。北北感到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她想嘔吐。來到一口油井上,還是清掃井場、擦拭配電箱、抄錄數(shù)據(jù)、投球,然后再坐到皮卡車上,奔赴另一油井……北北突然想小解了,但她忍著,雙手摟著肚子,左顧右盼,腦門上沁出了汗豆豆。馬鳴讓司機(jī)停了車,一拉北北,說:走。
兩個人來到一棵樹后,馬鳴說:就這兒吧。
北北不情愿。
馬鳴說:荒山野嶺的,沒人。
北北不放心地四顧張望了一通,確實(shí)沒有人。
馬鳴說:石油人不能太講究,也沒辦法太講究。
北北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慌慌張張地提起褲子,定睛一看,果真看見了一頂草帽,草帽下的臉和土地是一個顏色。
草帽說:他媽的,城里女人的尻子就是白。
馬鳴說:臭流氓,看你媽的尻子白不白!
草帽說:誰流氓了?我在自己家的洋芋地里睡覺,是你們的撒尿聲攪了我的磕睡,你們才流氓呢。
北北不由自主地捂了臉,淚從指縫溢出來。
馬鳴摟著北北的肩膀說,走,不理那臭流氓。
回到宿舍,北北覺得全身的骨頭散了架,別的零件也好像換了位置。北北很餓,但北北不想吃飯,她要逃出去,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如果再過一個夜晚,她知道自己一定會瘋。
北北把穿了兩天的工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拎起箱子揚(yáng)長而去。菜地邊站著馬鳴,她憂著一張臉,哀求似地叫:北北。
北北說:你啥也別說,說啥也沒用。
馬鳴叫:北北。
北北說:人各有志。
北北走了,走得毅然決然。走出好遠(yuǎn)好遠(yuǎn)了,北北回了頭,見馬鳴還在菜地邊站著,像一棵紅色的樹,紋絲不動。
北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她希望有一輛過路的公共汽車,可是沒有;拖拉機(jī)也行啊,可是沒有;自行車也行啊,可是沒有。最好有一輛出租車,要多少錢北北都不會還價,還是沒有。走啊走,北北已經(jīng)忘了腿疼,忘了腳疼,她只是機(jī)械地邁著雙腿,快啊快,快點(diǎn)逃離紅柳溝采油站,她一輩子都不想來這兒了。
前頭不就是磚井鎮(zhèn)嗎?
北北軟軟地跌在地上。緩了一陣子,北北朝頭一家小賣部走去,她太渴了,她需要買一瓶水,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北北的眼球。那個身影就坐在小賣部外的樹底下——北北看清楚了,不會有錯,那個人不是別人,是父親。
父親把一瓶水遞到北北面前說:你比我想象的多呆了一天。
北北把一瓶水一飲而盡。
父親從口袋里掏出一瓶大寶,遞到北北面前說:電視上說了,每天擦一點(diǎn),曬不黑。
父親一輩子都沒有用過化妝品。北北的眼睛發(fā)酸了。
父親朝北北身后一指說:跟她回去吧。
北北回頭一看,身后站著馬鳴。馬鳴手里提著兩只土雞、一小袋小米、一小袋蕎面、一捆粉條,全是山里的特產(chǎn)。
馬鳴走到父親面前,拉著父親的手,親熱地叫了一聲師傅。北北恍然大悟,馬鳴怎么會知道她上山的時間。馬鳴也知道,北北會逃跑。馬鳴更是知道,父親會在這兒等著北北。馬鳴什么都知道,這個老女人!北北軟了,她知道自己逃不出他們的手心了。
馬鳴叫:師傅——
父親擺了擺手說:早點(diǎn)回去吧。
馬鳴拎起北北的箱子,朝北北擺個眼色。北北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愿意再走回頭路,但她像是被使了魔法一樣,乖乖地跟著馬鳴走了。
拐上山路,北北看見一輛皮卡不快不慢地在前頭跑著。
馬鳴說:我叫他不要來,他偏要來,跟屁蟲似的。
北北知道開車的人是郝站長了。走到半山腰的一個小土堆前,馬鳴收了腳,深情地望著小土堆,說:息息吧。
北北一屁股坐下了。
馬鳴挨北北坐下,說:北北,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北北默不作聲望著遠(yuǎn)處。
馬鳴說:從前,有一個聰明漂亮的小姑娘,她的父親是副局長,她的母親是科長,她自然算是高干子女了。憑她父母親的關(guān)系,她隨便可以留在大城市??伤母赣H不依,堅(jiān)持要她去采油站。小胳臂擰不過大腿,小姑娘來了,來到了紅柳溝采油站。那會兒剛剛建站,條件比現(xiàn)在艱苦十倍。來的頭一天,小姑娘又哭又鬧,最后獨(dú)自跑了。也是跑到了磚井鎮(zhèn)的外面,她的師傅攔住了她。師傅罵她叛徒,罵她膽小鬼,罵她怕死鬼,罵她貪生怕死,罵她忘恩負(fù)義,罵她見利忘義,罵她吃水忘了挖井人,罵她不是石油人的種。師傅的唾沫星子像石子一樣朝她的臉上砸著,砸得她暈頭轉(zhuǎn)向,砸得她灰頭土臉,砸得她羞愧難當(dāng),砸得她無地自容。小姑娘邊哭邊說我讓我父親撤了你的職。師傅說撤了我的職,你也不是個好玩藝!后來,小姑娘竟然鬼使神差地跟著師傅又回到了紅柳溝采油站。小姑娘后來想,她當(dāng)時完全是為了賭氣,她要證明給這個人看她不是叛徒不是膽小鬼不是忘恩負(fù)義是地地道道的石油人的種!那會兒,小姑娘認(rèn)為世界上最可惡的人就是師傅,比“格格巫”還可惡十倍,她恨師傅,恨得牙根發(fā)癢,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恨不得讓他坐老虎凳,恨不得給他灌辣椒水,恨不得把他扔在油鍋里煮,恨不得刨了他家祖墳讓他斷子絕孫。小姑娘每天給父親寫三封信,都是告師傅的狀,希望父親撤了師傅的職。父親一封信也沒有回,奇怪的事卻發(fā)生了:師傅不但沒有被撤職,還升了官兒。小姑娘留下以后,師傅對她別提有多好了,玉米成熟了,師傅給她煮著吃;土豆成熟了,師傅給她燒著吃。山里的呱啦雞多,師傅自己做了一個套子,每天去山上套呱啦雞,套著了就給她紅燒。還有,你看看這紅柳溝,到了晚秋,漫山遍野都是野酸棗,又紅又圓,又酸又甜,但不好摘,因?yàn)樗釛棙渖蠞M身都是刺。師傅就給她摘,每天摘一大碗,酸棗刺劃得師傅的胳臂上都是血口子。就這樣,小姑娘的心慢慢被暖熱了,她再也不恨師傅了,因?yàn)樗缼煾稻褪悄欠A性,刀子嘴豆腐心,炮筒子脾氣,一點(diǎn)就著。何況,師傅對石油的感情那是天高地厚,他容不得任何人對石油不敬,更別提對石油的背叛了。小姑娘越來越喜歡師傅,她覺得師傅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小姑娘死心塌地地留在了紅柳溝采油站。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這一選擇,讓她年輕輕的就變成了寡婦。在紅柳溝采油站的第二年,小姑娘愛上了站上的一個小伙子。小伙子濃眉大眼,會吹笛子,吹得像是鳥兒叫,吹得像是山泉淌,別提有多好聽了。第三年,兩個人在紅柳溝采油站舉行了婚禮,證婚人就是她的師傅。婚禮的第十一天,小伙子去巡線,那是雨天,他滑到山下去了,幾十米深的溝,他再也沒有醒來。這時候,師傅勸她調(diào)到城里去,父親也想把她調(diào)到城里去,但她拒絕了,她說她要陪著她的丈夫。不知不覺地過了六年,站上分來了一個大學(xué)生,他給女人當(dāng)徒弟,很快,徒弟愛上了師傅,窮追不舍,女人就是不答應(yīng),她比這個大學(xué)生大了整整八歲啊。最后,大學(xué)生尋到了女人的師傅,師傅跟大學(xué)生談了一天,然后對女人說,我看了,他是個誠實(shí)娃,嫁給他吧,沒錯兒。女人一輩子就崇拜兩個人,一個是王進(jìn)喜,一個是師傅。女人最聽師傅的話。女人嫁給了徒弟,他們過得很幸福。
北北意識到了什么,目瞪口呆。
馬鳴跑到遠(yuǎn)處,采了一捧山丹丹,跪在土堆前,一枝一枝地扔上去。
馬鳴說:他就是那個會吹笛子的當(dāng)了十一天新郎的男人。
北北叫:馬鳴姐。
馬鳴說:你猜對了,我就是那個女人。馬鳴朝前一指皮卡車說,他就是那個我的大學(xué)生徒弟,我的現(xiàn)任丈夫。
北北把頭依在馬鳴的肩膀上,哽咽著說:馬鳴姐,對不起。
馬鳴說:北北,你又猜對了,攔我去路的正是你的父親。不過,你不用說對不起,我過得很充實(shí),也很幸福。
馬鳴拍拍手,說:走吧。
走了幾步,北北說:馬鳴姐,剛才,父親轉(zhuǎn)身的剎那,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我從來都沒有這么認(rèn)真地看過父親,他的腰彎了,頭上多一半都是白頭發(fā)……
馬鳴笑著說:我們的北北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