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圖》:一幅畫的兩岸圓合路

張蕾

歷經(jīng)300余年的分離后，這幅傳世山水終于合璧。斷開容易，圓合展出卻謀劃了整整10年。正如溫家寶總理所言：“畫是如此，人何以堪。”

2011年6月1日，臺北故宮博物院正館210、212陳列室里，兩幅山水畫并排擺放在14.5米長的大通柜中。在場者個個引頸，身子前傾，努力記住這個連乾隆皇帝也曾念想而終不得的場面。

兩幅畫本是一幅圖，名叫《富春山居圖》。由“元四家”之首黃公望為無用師和尚所繪，以浙江杭州富春江為背景，全圖用墨淡雅，山和水的布置疏密得當(dāng)，墨色濃淡干濕并用，極富變化，有“畫中蘭亭”之美譽，被稱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

清代，這幅名畫傳至著名詞人、收藏家吳洪裕手中，他視為珍寶。臨終前竟將此畫投入火中為自己殉葬，欲與此名畫共死。幸被其侄搶出，卻已燒成兩截，兩段畫從此分隔。其中一段名《剩山圖》，縱51.4厘米，輾轉(zhuǎn)被浙江省博物館收藏；后一段稱《無用師卷》，縱636.9厘米，歷經(jīng)明清名家收藏，于乾隆十一年（1746年）入藏清內(nèi)府，后藏至臺北故宮博物院。

從杭州到臺北，直飛只需90分鐘。而《剩山圖》與《無用師卷》的重聚之路，卻走了361年。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周功鑫有言：300多年來，兩幅畫各自講述自己的故事，“今天我們有這個機會，借著這個展覽，讓觀眾們?nèi)ヒ娮C。這兩個故事原來是一個故事”。

兩個故事最終成為一個故事，便是眼前這十余年所發(fā)生的，《富春山居圖》的圓合之路。

從A道第九洞開始

杭州郊區(qū)富陽有條富春江，江畔坐落一個高爾夫球場。球場場主是個風(fēng)雅人，對黃公望以富春江為素材繪制的《富春山居圖》更是癡迷得無以復(fù)加。他將球場A道第九洞置于高位，認(rèn)為此處是欣賞富春江景的佳處。該球場場主思忖著，這第九洞的位置，或許就是當(dāng)年黃公望觀摩江景從而創(chuàng)出傳世之作的所在。

2001年6月，鳳凰衛(wèi)視董事局主席、行政總裁劉長樂來這里打球，從場主口中得知第九洞的玄妙，并了解此畫分處兩岸的狀況，由此萌發(fā)想法：是否有可能有一天把《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合璧展出？

其實早在1993年，上海電視臺曾與臺灣的“華視”聯(lián)合舉辦中秋晚會，在月圓之夜讓這幅分居兩岸的畫作在電視屏幕上“合璧”了一次。但在屏幕之外，想讓這兩幅在歷史時空中分離得如此久遠的畫幅走到一處，卻艱難得多。

上世紀(jì)90年代，時任浙江省臺辦主任的楊建新也曾想促成兩幅畫的合璧。他跟同事商量著“希望兩段畫能夠跨越時空真正合在一起”。他通過多種渠道把信息傳遞了出去，也有很多臺灣朋友表答支持，但“反饋回來的信息都覺得比較困難”。

無奈之中，楊建新只好退一步，于1999年7月籌劃了“海峽兩岸書畫家《富春山居圖》圓合暨春江雅集活動”，邀請兩岸30多位書畫家，在富春江畔聯(lián)手臨摹《富春山居圖》長卷，連原作蓋有印章之處也用各種各樣的印章仿照著填補了上去。以此方式，讓《富春山居圖》總算在屏幕之外有了一次“合璧”。

春江雅集活動得到了當(dāng)時海協(xié)會會長汪道涵的支持，他欣然贊許并題寫了“富春山居圖圓合”七個大字。

在兩岸政治環(huán)境如此冷熱不均的背景下，劉長樂開始知難而上，嘗試合璧的可能。他通過鳳凰衛(wèi)視臺北分公司和上海分公司，分別從臺北故宮、臺北市政府方向進行試探，也與浙江方面建立聯(lián)系。

2005年5月，劉長樂與已經(jīng)從浙江省臺辦調(diào)任省文化廳廳長的楊建新會面。楊說：“（合展）我是一百個樂意，說起來當(dāng)年我還努力過，可是夙愿未酬，假如你們能促成這件事情，我愿全力配合?！贝撕蟛痪?，楊建新進一步提出：“（合展）這件事情浙江方面沒有任何障礙；我們唯一的愿望是實現(xiàn)雙向交流，我希望臺灣故宮博物院《無用師卷》也能過來。臺灣的同胞希望一睹《富春山居圖》的全貌，大陸13億同胞也同樣希望一睹它的風(fēng)采?！?/p>

為此，劉長樂也幾次到臺灣努力。臺灣方面卻表示：浙江省博物館的《剩山圖》先過來，臺灣過去的事先不談。據(jù)了解，臺北故宮方面提出了司法免扣押等問題，“有來有往”并非如想象的那么順暢。

所謂“文物司法免扣押”，即借展國須為展品出具法律保證，擔(dān)保所借展品不會以任何理由被扣留在借展國。大陸方面雖沒有這方面的文物法條，但大陸的海關(guān)法律里面已經(jīng)有類似的條款：所有境外(包括港澳臺地區(qū))經(jīng)海關(guān)批準(zhǔn)暫時進口的貨物(包括文物)必須在海關(guān)如數(shù)清點清楚，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完成交流任務(wù)，并且如數(shù)運出海關(guān)，一件都不能留下。

“一開始他們提出這個問題，我覺得匪夷所思，后來才明白，他們覺得臺灣故宮博物院的很多文物本來就是大陸運過去的，他們擔(dān)心大陸會不會借展覽這個機會扣留?！边@個對楊建新來說“想都沒想到的問題”，卻成為了圓合之夢的最大阻力。

大陸方面一般認(rèn)為，文物司法免扣押的協(xié)定雙方，應(yīng)該是國與國之間的關(guān)系，而這樣的主體地位，在海峽兩岸不能達成一致，“大陸為此出臺一部法律的現(xiàn)實條件也不具備”。

為了進一步推進合展，2005年7月，劉長樂與文化學(xué)者余秋雨先生赴浙江省博物館，在浙江省博物館館長陳浩的陪同下，觀摩《剩山圖》真跡。

同年8月8日，陳浩致信臺灣故宮博物院院長石守謙，提出舉辦“浙江文物精品展”，將《富春山居圖》也涵蓋在內(nèi)，希望《剩山圖》和《無用師卷》能夠在臺北與杭州互展。

“但這封信，我這個層面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是民進黨執(zhí)政，這種情況下（實現(xiàn)合璧）更是不可能的?！标惡拼髦桓睆?fù)古的書生氣的小圓眼鏡，在西湖邊堆滿書紙文獻的浙博辦公室里，把這個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講給一撥又一撥的媒體。

信函溝通其實也是彼此試探態(tài)度的溫和之法，但在當(dāng)時臺島政治氛圍中，這種試探只成了單向意愿，且效力甚微。

2006年，劉長樂又一次到臺北拜訪故宮當(dāng)家人，此時，院長已更換為民進黨人林曼麗。 但限于當(dāng)時島內(nèi)形勢，林院長“態(tài)度謹(jǐn)慎”，沒有給予確切答復(fù)。

文化“瘋子”的告慰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2008年。

這一年，周功鑫出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劉長樂再赴臺灣努力。9月，通過臺灣著名文化人陳文茜引薦，劉長樂與周功鑫見了面。在交談中，劉長樂有意提到了臺北故宮收藏的《無用師卷》，并問周功鑫是否知道浙江的《剩山圖》。

周功鑫笑答：我們學(xué)藝術(shù)史的人都知道。

劉長樂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醉翁之意”：《富春山居圖》有沒有合展的可能？

周功鑫給了一個開放的回答 ：沒有什么不可能。

同年底，陳浩和周功鑫恢復(fù)了浙江省博物館與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書信往來。12月16日，陳浩收到臺灣來函：《山水合璧——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特展》，是以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黃公望相關(guān)典藏為中心，為能重建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全圖的初始面貌，因此希望向浙江省博物館借展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剩山圖）。至于浙博希望能向他們借展《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臺北方面仍然堅持以司法免扣押為前提，同時提及《無用師卷》屬于限展品，從未離開過臺北故宮。

雙方書信往來中，陳浩提出“愿向海關(guān)交納高額保證金以作為物品復(fù)出境的擔(dān)保，愿意就確保雙方展品安全返回條款進行充分的研究，商討任何可能的保障條件。如若你們堅持大陸須通過司法免扣押條款作為赴大陸展出的前提，則雙方交流的良好愿望很可能無法實現(xiàn)”，“我認(rèn)為這一情形不是雙方愿意看到的，更不代表雙方?jīng)]有舉辦兩地聯(lián)展的意愿，而是舉你我之力難以實現(xiàn)的。為促成《富春山居圖》兩地聯(lián)展，建議雙方各自努力，運用智慧，通過更高層面的互動來推動這一文化盛事的實現(xiàn)?！?/p>

合展一事雖未透露曙光，但溝通的恢復(fù)讓協(xié)商緩慢地推進。

2009年10月，北京故宮博物院的37件文物到臺北故宮博物院合辦了“雍正大展”。兩岸故宮文物半個多世紀(jì)互不往來的格局，就此被打破，這也為《富春山居圖》圓合做了準(zhǔn)備。

更大的轉(zhuǎn)機來自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溫家寶。2010年3月，他在兩會記者招待會上，給中外記者講了黃公望和《富春山居圖》一分為二的故事，嘆道：“畫是如此，人何以堪?！甭犅劥搜?，臺灣書畫界人士傅申教授感嘆“（對于）溫家寶先生我們大家都很驚訝，他居然知道富春山這個圖，他也知道《剩山圖》在杭州?！?/p>

溫總理的公開表態(tài)，一時間兩岸輿論關(guān)注熱烈。

“溫先生提到后，浙江這邊就更積極地配合了?！敝芄卧洪L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10年端午節(jié)，浙江省省長呂祖善訪問臺灣，向臺北故宮博物院承諾，《剩山圖》會先來臺灣，但此時還未得到臺灣方面對于互展的承諾。其時呂祖善在接受采訪時說：“即使我們的送過去了，人家不過來；即使有一些輿論跟意見，但總是要有人邁出第一步?！?/p>

對此，陪同呂祖善訪臺的陳浩覺得：“不存在退讓不退讓的問題，海峽的對岸也是我們的同胞??我們不過去，他們不過來，這個事情不就談不成了嗎？總要有人先過去。我們先過去又何妨呢？我相信遲早有一天，《無用師卷》肯定會過來的。無非是希望這個時間不要讓我們等得太久，能夠早些到來?！?/p>

2011年1月16日，富陽人終于迎來他們盼望已久的臺灣客人。這天，周功鑫再抵杭州，委托臺灣財團法人廣達文教基金會董事長林百里先生與陳浩在《富春山居圖》的原創(chuàng)地、浙江富春江畔的富陽市簽署了“山水合璧——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特展”備忘錄，內(nèi)文指出《剩山圖》將在同年6月與《無用師卷》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合璧展出，同時，無用師卷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來大陸回展。

劉長樂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一直以來，臺灣方面都在“是否可以回陸展出”這件事上不肯松口，為此大家都做了大量工作，“周院長有她的難處，我十分理解?！?而此次備忘錄中提到的“適當(dāng)時候”回展，是整個合展進程中的一大突破?！斑@充分體現(xiàn)了臺北故宮博物院與浙江省博物館在這件事情上的大智慧、大包容?！眻A合中奔走斡旋的劉長樂如此總結(jié)。他回憶，2009年的一天，他再次為合展事宜來到臺灣與周功鑫商談，常住的某酒店送他一個大果籃，原因是“這是您第25次下榻我們酒店”。這25次，為那幅分為兩段的山水畫合璧而來的次數(shù)居多。

在始終參與溝通圓合一事的陳文茜看來，660年前的黃公望是一個“畫癡”，這種癡迷不僅使《富春山居圖》不僅達到了藝術(shù)上的極致，也被賦予了一種神奇的影響力?！胺擦私膺@幅圖的人都會被迷住，都會愛上它?！毕裰б粯訛榇水嫹磸?fù)奔波的劉長樂先生就是一個被其神奇影響的“文化瘋子”，周功鑫、楊建新、陳浩等參與其中的人士也都擁有鍥而不舍、全情投入的 “瘋子”勁頭兒，對《富春山居圖》有著虔誠般的珍惜和近乎貪婪的興致，對中華文化始終保持著一份熱忱與執(zhí)著。

其實，關(guān)注這兩幅被截斷的圖畫的不只是這些推動此事的文化人士。有一次去臺灣，陳浩在高鐵上看到一張報紙，刊登一篇臺灣人就《富春山居圖》發(fā)問的文章：《無用師卷》為什么不能過去呢？臺灣人自己太小氣了。

陳浩留下了這張報紙，帶回了大陸。“我覺得挺有趣的，反映了臺灣人，至少是一些人的觀點。”

如今，面世660年，遭火殉360年，分隔兩岸60余年的《富春山居圖》得以在臺北故宮合璧展出，是兩岸文化人鍥而不舍，奔走呼吁，鼎力促成的。劉長樂在開幕酒會上說：

“《富春山居圖》的經(jīng)歷是一部曲折傳奇的故事，可惜多年來，這段書停留在他分離的段落上，多少人在期待著那‘下回分解的一章，合璧成了幾代文人的夢想和追求。幸運的是，我們這一輩人終于有機會和能力續(xù)寫了這個故事，并盡可能地讓他有一個完整的結(jié)局。臺北故宮的這次山水合璧之展，寫下了可以載入文化史冊的一筆，她足以告慰曾為此畫燒斷而嘆息的先人；滿足欲睹此畫精彩全貌的世人；鼓勵為張揚民族文化精華而不斷奮斗的有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