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簡介
來自著名主持人、演員倪萍心底的一則則姥姥與外孫女之間愛的故事,令人為之動容。清澈質(zhì)樸、真摯感人的文字,溫暖人心。倪萍帶領(lǐng)讀者走進她99歲姥姥的平凡生活,追憶作者與姥姥一起走過的有淚有笑、有滋有味的日子,細述這位純樸、善良的山東老人生命中的最后樂章。分享她那些看似平常卻讓人終生受用的生活大智慧。
天黑了
姥姥說:“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p>
姥姥走的那年春節(jié)我還跟她說:“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勁,怎么著咱們也得混個百歲老人。”
姥姥說:“有些事能使使勁,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勁了,天黑了,誰也擋不住嘍!”
“姥姥,你怕死嗎?”
“是人就沒有不怕死的?!?/p>
“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夠本兒了?!?/p>
“孩子你記住,人說話,一半兒是用嘴說,一半兒是用心說。用嘴說的話你倒著聽就行了,用心說的話才是真的?!?/p>
“哈哈,老太太,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半輩子假話呀?”
“也不能這么說。你想啊,說話是不是給別人聽的?哪有自己對自己說的?給別人聽的話就得先替別人想,人家愿不愿意聽,聽了難不難受、高不高興。這一來二去,你的話就變了一半兒了。你看見人家臉上有個黑點,你不用直說。人家自己的臉,不比你更清楚嗎?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說,你就先說自己臉上也有個黑點,人家聽了心里就好受些了?!?/p>
哦,凡事要替別人想。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本質(zhì)上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雙三寸的小腳,熱熱鬧鬧忙忙乎乎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時候是四世同堂。
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嗎?是,其實也不是。
“姥姥,如果還有來世,你還會生那么多孩子嗎?”
姥姥反問我:“你說呢?”
我不希望姥姥再那么辛苦了,“不生了?!?/p>
我也不生。如果還是做主持人、做演員這個工作,我就不要孩子也不要家。我盼著現(xiàn)場直播之前,先在一個安靜的屬于自己的花園房子里睡上一大覺,起來洗個澡、喝一杯咖啡,再清清爽爽地去化妝,精精神神地去演播廳,無牽無掛。晚上回來,舒舒服服地泡上一個玫瑰浴,點一支香煙,喝一杯紅酒,翻一本閑書。哪像現(xiàn)在呀,給全家蒸上包子,熬上稀飯,抹把臉就提溜著裙子去直播了。不管多晚回家,一大家子人還等著你,溫暖是溫暖了,可累人、累心??!我都佩服自己,那些年是怎么混下來的?
“人哪,就是穿著棉襖盼著裙子,穿著裙子又想著棉襖。要不是這些人在家等著你,你在電視上興許就不會說人話了?!?/p>
明白姥姥的意思了吧?這是對我主持風格的高度評價:說人話。
“那你的意思,來世你還會選擇當一個這么多孩子的母親,當一個這么多孫子、外甥(山東等地稱外孫、外孫女為外甥)的奶奶、姥姥?”
“你和我不一樣,你生下來是為老(好)些人活著的,有桿大秤稱著你,俺這路人都是小秤盤里的人,少一個多倆的都一樣?!?/p>
姥姥始終沒給個具體答案。她不能想象沒有家人、沒有孩子,她這一生怎么個過法,但是姥姥覺得我是可以一個人成為一個家的那種人,我是有社會使命的那個人。哈,真會戴高帽子,誰給我的使命?
“姥姥,有多少家人、有多少孩子,最后走時還不是孤身一人?誰能攜家?guī)Э诘刈甙。俊?/p>
姥姥笑了:“分批分個兒地走啊,就像分批分個兒地來一樣,早早晚晚地又走到一塊兒了?!?/p>
是安慰還是信念?姥姥始終相信下輩子我們還是一家人。這是她對家的無限眷戀和對生命延續(xù)的闡釋。
可是姥姥多么想活呀,姥姥多么熱愛她曾經(jīng)的窮日子和如今的富日子啊。姥姥總夸今天的好生活:“這樣的日子活著還有個夠啊?”
一生不愛財、不貪心的姥姥只貪命。命也慷慨地回報了她,九十九啊。
人都有下輩子嗎?
姥姥的天快亮吧!
姥姥掙錢了
老了的姥姥盤腿兒坐在床上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寬大的落地窗下,太陽一照就是一整天。
這么連軸地睡,還不很快就睡過去呀?我害怕了。我試過,一上午陪著她又說又笑她會一直不睡。于是我給她分配了工作。
我家訂了三份報紙,一份《新京報》,一份《北京青年報》,每周還有一份《南方周末》。我跟姥姥說這三家報社回收舊報,凡是看過的,你按大、小張和有圖片、沒圖片的分類疊整齊。
“每天的工資是十五塊錢,你做不做?”
姥姥想都沒想:“做,做!閑著也是閑著?!?/p>
這是姥姥一生做的第一份拿工資的工作,九十七歲的姥姥開始掙錢了。每天十五塊,一個月四百五十塊,姥姥的歡喜不亞于我掙四萬五。
那一年多的時間里,姥姥每天把全家翻得亂七八糟的報紙一張張地分類疊好,晚上交給我。有時我故意把疊好的報紙再翻亂了,她就仔細地又整理一遍,不厭其煩。每月的三十號,我這個三家報紙的“老總”都準時地給姥姥發(fā)四百五十塊錢。每次我都把錢換成新的,姥姥一張一張地數(shù)好放進她的手絹里包好,再放進她的抽屜里。
記得第一次把這份工資交到她手里的時候,姥姥不接:“你留著吧,買個菜啥的?!?/p>
“這哪行啊?你的工資呀,你的勞動所得呀!我拿了你的工資,這不成了剝削勞動力嗎?”
姥姥拿著工資的那份激動我是真看出來了。你想啊,姥姥在家工作了一輩子,沒以自己的名字領(lǐng)過一分錢。年輕的時候孩子多,她沒下過一天地。年紀大了,孩子都有出息能掙錢了,她拿的也不過是孩子孝敬她的錢。
姥姥這是第一次嘗到了自己掙錢的快樂,喜悅無以言表,那天晚上幾次拿出錢來要給我。姥姥的歡喜讓我想哭,咱早就不差錢了呀,姥姥。
姥姥還是老了,報紙疊著疊著也擋不住昏睡了。
我又布置了新工作。
“姥姥,我們單位回收瓜子仁,出口歐洲。質(zhì)量要求嚴,不能用嘴嗑啊,要用手剝。仁要完整的,不能碎。剝一小瓶(普通的玻璃杯)十五塊錢,你做不做?”
姥姥真是見錢眼開:“做,做!閑著也是閑著?!?/p>
第二天我就去買了五斤葵花子交給了姥姥。
姥姥兩只手的大拇指二拇指的皮都剝硬了,我心里依然高興。工作者是美麗的,姥姥不瞌睡了,飯量也大了,人也精神了。年底我們還打算給她頒個先進工作者獎狀,我說我們臺長在大會上點名表揚她了,姥姥真的相信了。姥姥真是老了,我們單位是干嘛的?還管出口歐洲的瓜子???
姥姥真的老了,精明了一輩子的姥姥不知道我們一直在演戲讓她歡喜,有時戲演得都那么夸張姥姥也看不出。
我知道,大幕總要落下,演出一定會結(jié)束。只是我盼望它落得慢一點,結(jié)束得晚一點。
姥姥愛干凈也愛美,更愛勤儉。穿在里邊的秋衣秋褲兩大抽屜,姥姥洗了又洗,改了又改,常年不穿的都有兩箱子,你要想讓她扔掉是件很困難的事。
那年開政協(xié)會碰到梁從誡先生(梁思成的兒子),他是環(huán)保倡導者。他說其實家里最大的污染源是不穿的舊衣服、不用的舊物?;貋砦揖透牙焉塘堪巡淮┑呐f衣服都扔了,我?guī)ь^。姥姥說啥也不同意。是啊,過了一輩子“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日子,姥姥怎么能和梁先生在一個水平線之上啊?
啊,我又想了一招。
“姥姥,我們單位回收舊衣服,無論大小、厚薄、男女,一件回收返還你一百元。你看看你有沒有不穿的舊衣服?”
姥姥真是貪財呀(也真是老了,糊涂了。一百塊買新的也買了,什么單位做這種賠本的買賣呀),一口氣收拾了二十三件她的舊衣服交給我。
兩千三,第二天我就從“我們單位”拿回錢來交到姥姥手里。
三天過去了,我的表妹玲玲打電話告訴我,姥姥去城南她的家里幫她收拾了五十七件不穿的舊衣服,要拿給我們單位回收。
天哪,五千七百塊我收回這一堆破衣服!我表妹知道這又是一幕戲,電話里大笑不止。玲玲說,姥姥一邊疊著她那些舊衣服一邊說:“像你姐這樣的單位哪兒找去?多收拾點?!?/p>
另一個表妹凌云的電話也來了(這些表妹都是姥姥帶大的她的親孫女),姥姥把我們單位回收舊衣服這件事在她的親戚里傳遍了,好在誰也不信。
但姥姥這兩千三拿到手了,她是真信了,她是撿著便宜了,她是高興了。我們也高興啊,我們的目的都達到了,雙贏啊!
我說:“姥姥,我們單位這事你別到處說,單位照顧,收不了那么多?!蔽沂菗乃侔汛謇锬切┯H戚的舊衣服收來,我就慘了。
姥姥說:“有好事想著別人,別人就老想著你。你有了好事不想著別人,只顧著自己,最后你就剩一個人了,一個人就沒有來往了。一個人一輩子的好事是有限的,使完就完了,人多好事就多?!?/p>
想起我第一次掙到最多的錢是一萬塊,我就悄悄跟姥姥說了,也拿給她看了。
姥姥說:“錢這個東西,越看越多。我看了就等于你掙了兩萬,再給你媽看就等于三萬了,再給你哥看就是四萬了,歡喜成了四倍了?!?/p>
“糖稀越沾越厚,苦菜越洗苦水越少?!崩牙训臍g喜都是乘法,憂傷都是除法。
望著姥姥那瘦弱的身軀,我總在想,她心里的那條河得有多寬?那片海得有多大?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這河水會斷流,海水會枯竭。
(摘自《姥姥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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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倪萍,中央電視臺主持人、制片人、著名演員。生于山東。曾出版《日子》,與王文瀾合著《自行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