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當電影獎評審不是第一次,但為金馬獎服務(wù),到底多一些“有權(quán)利便有義務(wù)”的歸屬感和親切感——1994年為《紅玫瑰白玫瑰》寫的劇本獲“最佳改編獎”,1997年又臨危受命,代替某位臨時不能出席的評審被征召入伍。今年初夏,《在西廂》還在孕育階段,心情卻被邀請來函帶走:不知道這次“同桌吃飯”的評審有哪些名字?
“同桌吃飯”是比喻,也不是。起碼在1997年的第34屆,我便第一次見識評審生涯原來如此:早上準時安排第一場影片放映,午餐是一人一份盒飯(臺稱“便當”),外加一瓶益力多幫助消化。下午6時前結(jié)束兩部電影的觀映,晚餐也是一人一份盒飯。一日兩餐都在放映地點內(nèi)解決,是讓評審們能在正式?jīng)Q選前多作交流。
1997年,我是單人匹馬闖入沒有半個熟人的評審團。第一印象是陽盛陰衰?,F(xiàn)在我已想不起除了作家平路,還有沒有第二位女評審。男評審則一位位都是老師與叔叔伯伯,使我不止覺得自己年齡最小,連帶發(fā)言時音量也最小。即便有話想說,也需要平路與另一位年齡想法皆較接近的紀錄片制作人吳乙峰眼神上給我打氣。初選的結(jié)果是落實提名名單,我們?nèi)说倪x擇也最近似,算是“前衛(wèi)”一路。決選前夕,難免憂心“保守勢力”會以曲高和寡的理由,對具創(chuàng)造性的電影加以排斥,遂定下翌日辯論時的發(fā)言策略——得獎?wù)邔⒃跉v史里被長久供奉,評審們便不能不正視神圣一票背后的信念和理想。皆因電影獎除涉及個人榮譽,更重要的,是給具創(chuàng)造精神的作品爭取話語權(quán)。
必須維持人選是單數(shù)的大評審團(15人)就如法庭上的陪審團,誰都可以為他相信(或捍衛(wèi))的片子作出最后拉票的結(jié)案陳詞。當年,競逐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片獎的入圍者都是赫赫有名之輩,“前衛(wèi)兵”最想往上拉抬的是陳果的《香港制造》。說好了吳乙峰負責為它“護航”至其中一項最佳,我與平路則努力為另一項“開路”,誰料決選評審會議就要開始,我與平路就是不見吳乙峰到來。直至最后一刻傳來噩耗,吳因太太發(fā)生嚴重交通意外,他是沒法前來與我們共同進退了。出師不利,士氣不致受挫也難逃信心考驗:評審會議一旦火力全開,一位位專業(yè)人士們唇槍舌劍起來,就是旁觀者也會替入圍名字的出生入死捏一把汗。吳乙峰是個紀錄片人,習慣坐言起行沖鋒陷陣,少了他一臂之助,《香港制造》成功拿下“最佳導演”,但“最佳劇情片”終究由《甜蜜蜜》所得。該兩個獎由同一部影片所得是眾望所歸,雖然《甜蜜蜜》得“最佳劇情片”亦屬實至名歸。
這次甫落地臺北,我已被告知大眾對今屆金馬獎評審團期望甚殷,精彩的陣容,很難預見誰將與誰對決,或結(jié)盟。15人中的兩性比例依舊男強女弱,然而所有評審在各自表述之后,亦能以大局為重,發(fā)揮“同桌吃飯”的團結(jié)力量。也許,這就能解釋在今年九成均以歌頌男性(英雄)為主題的入圍電影中,人文氣息濃厚的《桃姐》為何脫穎而出。大局,即不求肯定這一部比那一部更夠水平,卻是在制作與才華之外,評審們更重視一部電影的得獎,對于這個時代能產(chǎn)生多少影響與意義。就以憑《桃姐》二度當上金馬影帝的劉德華為例,當名字被頒獎嘉賓喊響時,他那反應不過來的表情似在疑惑:那么“平淡”的表演真能受評審青睞?但當興奮平伏,他的得獎感言還是令我覺得投給他的一票很是值得:“日后我將多接演普通人的角色,因大家終于接受劉德華不是只有偶像明星一面。”
一個獎項或能改變未來,所以評審除了回顧,也有責任前瞻。劉德華的演技是否年度最佳可以人言人殊,但他身為影壇神祇,敢于為電影的人文氣息跨出一步并有成績可見,可喜可賀之余,亦堪稱勇氣可嘉。他的得獎同時是給華語片男演員注入一股新動能:誰說男性角色永遠只能是打不死的機器人?當浮夸當?shù)?,大片成災,電影獎的評審們有義務(wù)扶弱鋤強——只是真要堅守崗位,當中所需的勇氣,其實并不比創(chuàng)作人或演員來得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