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琛
“辛德勒站在山頭,看見山下大批的猶太人受到納粹士兵的虐待。”香港人杜聰時常想起《辛德勒的名單》里的這個鏡頭。他說,他并非想做中國的辛德勒,只是想說明,在巨大的苦難面前,人無法掉過臉去。
已過不惑之年的杜聰,是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碩士,曾在華爾街著名金融機構(gòu)服務。如果不是2001年冬天第一次接觸河南的艾滋病人,他也許會成為另一個領(lǐng)域的精英。早在27歲的時候,他就當上了瑞士某銀行聯(lián)席董事,后任法國某銀行副總裁,前途無可限量。
但就是那個冬天不寒而栗的旅程,后來成了杜聰永恒的噩夢之源。奄奄一息的病人躺在褥子上,潰瘍、腹瀉、低燒,無藥醫(yī)治;陰暗的房間里彌漫著絕望的氣味,他們無助地向外伸著干枯的手……
他辭去了工作,也就此過上了一種不同的生活。
如今,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他在中國的各個艾滋病區(qū)奔走,另外一半時間,他則在各地進行演講,既能鼓勵更多的年輕人投身于公益事業(yè),又能募集善款。他創(chuàng)辦的“智行基金會”共計救助了13000多名艾滋孤兒,成為民間艾滋救助力量中最正規(guī)、最有效的楷模。
11月29日,杜聰在趕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火車上,接受了《新民周刊》的專訪。
今年是杜聰從事艾滋病孤兒救助的第10個年頭。他伴隨著一批批受救助的孩子度過了許多個學期,其中一些人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事業(yè)有成。
同時,經(jīng)過多年努力,中國艾滋病防治工作和消除歧視工作取得顯著成效。除了官方努力外,中國民間防艾力量也日益受到重視。日前中國政府高層也首次看望防艾民間組織和志愿者,并對他們表示鼓勵和支持。
有評論認為,政府高層對民間防艾力量的鼓勵和支持,顯示出中國官方在艾滋病防治和消除歧視方面的工作進一步走向細化,除在官方政策之外,更加重視社會力量的多方參與,更加注重政策的柔性和人文關(guān)懷。
堅持在原居地資助就學
上世紀80年代初,美國發(fā)現(xiàn)首例艾滋病,紐約和舊金山恰好是風暴眼:一群同性戀者莫名其妙地死亡。杜聰?shù)囊晃恢袑W數(shù)學老師后來也死于艾滋病。
美國13年,杜聰經(jīng)歷了艾滋病初發(fā)至高發(fā)、由醫(yī)學疾患演變成社會病毒之過程,而且是快速蠶食。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到中國內(nèi)地做項目的杜聰以中國人口、醫(yī)療體系、防艾措施、傳統(tǒng)文化等推衍出“將上演一出更加糟糕的恐怖片”。
與美國不同的是,中國血液感染高于性感染。怎樣避免中國重蹈美國覆轍?1998年,杜聰與好友成立了智行基金會,做艾滋病的預防宣傳和安全套的發(fā)放。智行,就是“把智慧付諸行動”的意思。
一次,有人提醒杜聰,他最該去的是河南。
2001年底與“中國民間防艾第一人”高耀潔見面的情景,杜聰至今記憶深刻。親歷種種,原本半信半疑、感覺不可思議的杜聰形容2001年底的嚴冬之旅是一場“噩夢之旅”、“親歷人間地獄”:床上病人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杜聰向《新民周刊》回憶道,發(fā)燒、潰瘍、腹瀉、痔瘡、皰疹、缺醫(yī)少藥使臨終者痛苦呻吟,一個個毫無尊嚴的生命讓杜聰痛苦不堪:“我從未見過一個小村莊里集中著這么多的苦難。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俯拾即是?!?/p>
杜聰探訪過幾十家斷子家庭。其遺害是孤兒乏人撫養(yǎng),老人無人贍養(yǎng),家中缺衣少食。可謂一人染病,三代遭殃。然而,艾滋病人不僅被病逼向絕境,還有無處不在的身份歧視———拒絕入學、招工,甚至所種的農(nóng)產(chǎn)品都無人問津。
讓后代受教育,是半身入土者的最后希望。從此,杜聰將救助的對象瞄準在這些艾滋孤兒身上。上世紀60年代,河南農(nóng)村便有賣血之風,沿襲賣血換油鹽這一改善生活之舉。杜聰旨在從教育上改變他們沿襲的錯誤路徑,讀書意味希望。
多位從事艾滋救助事業(yè)人士認為,在疫區(qū)建立特別為艾滋遺孤而設的學?;蚬聝涸耗J叫Ч⒉焕硐?。建院辦校耗費時日,孩子等不了,而辦學需要經(jīng)驗。
杜聰也一直竭力反對此種模式。他認為,孩子在這樣封閉的、特殊的環(huán)境下成長,形同“監(jiān)獄”,孩子容易在那里分幫分派,稱兄道弟,不能完成社會化的過程,長大后難以融入社會,甚至會產(chǎn)生種種精神心理問題。即使孩子沒有產(chǎn)生問題,“孤兒院長大”的標簽容易被人歧視,造成難以磨滅的烙印。
“我看到過東北某地就為了當?shù)匾粋€艾滋病感染的孩子建了一所小學。難道等這個孩子長大了,還要為他再建一所‘一人中學和‘一人大學嗎?”杜聰提醒辦校辦園者要為孩子的今后思慮。
所以,“智行”的宗旨是:“讓艾滋遺孤在普通學校跟正常學生一起受教育。”此舉還有一石二鳥之效。艾滋遺孤因付不起學費而退學的情況存于各校。如百名學生規(guī)模的學校,其中30人退學,學校便難以運轉(zhuǎn),必然殃及正常學生,這種隱患已露端倪。所以,資助遺孤等同助學助校。
同時,面對如此龐大急需救助的艾滋孤兒,這個冷靜理性的昔日銀行家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也是他認為最穩(wěn)妥可行、在短時間內(nèi)大量鋪開的方法:先定下客觀和科學的標準,以村為單位,一個村一個村地摸底,量力而行地助學。在原居地資助就學,艾滋孤兒和一般孩子一起受教育,心態(tài)更平衡,有社會化鍛煉,將來更容易融入社會。
為避免孩子之間為了爭取有限的受助名額而斗窮斗慘斗可憐,甚至從小養(yǎng)成乞丐心態(tài),沒有尊嚴,杜聰提前打預防針讓他們寬心,“名額不設上限,凡符合救助條件的人都能得到救助?!?/p>
“第一階段,我是一個人去農(nóng)村一家一戶地走訪,跟學校、家庭、村領(lǐng)導溝通。但當時拒絕幫助的人很多,因為艾滋病還是挺敏感的,很多人怕暴露身份。那時的工作就只能低調(diào),很零散,就像打游擊一樣。”杜聰告訴《新民周刊》,由于艾滋病領(lǐng)域的特殊性,民間組織的身份非常尷尬,發(fā)展也非常艱難。
好在“非典”之后,國家對艾滋病開始比較重視?!澳菚r是第二階段,我們可以開始跟一些地方政府的對口單位合作,通過防疫站,也就是現(xiàn)在的疾控中心,或者醫(yī)院幫我們找到當?shù)氐囊恍└腥菊?,然后我們就開始去統(tǒng)計并幫助他們的下一代,這樣的效率就比較高,而且可以幫助到更多的人。”杜聰說,“而如今,很多人知道我們在做這樣一個工作,慕名而來,主動申請的也很多?!?/p>
俚語有云:“頂?shù)米∑?,頂不住餓。”除助學外,為保障艾滋病人衣食溫飽,智行基金會還“冬送寒衣,夏施糧”。為給吃抗病毒藥的艾滋病人補充營養(yǎng),“智行”還定期免費給艾滋病高發(fā)地區(qū)的人們發(fā)雞蛋,1個病人5斤左右。
13年前剛創(chuàng)立的時候,智行基金會沒有辦公室,沒有全職員工,沒有錢,杜聰帶著幾個志愿者,在自己家里開會,一部傳真機是唯一的固定資產(chǎn)?,F(xiàn)在,智行基金會已經(jīng)走上正軌,有了10個辦公室、40多位全職員工,200多名志愿者,累計幫助的孩子超過13000名,現(xiàn)在仍在資助的有8400名左右,其中500多名是艾滋病感染兒童。他們分布在河南、安徽、山東、廣東、廣西、云南等10個省份。
這個數(shù)字還在日益增加。但相對于50多萬受艾滋病影響的兒童整體,杜聰說自己只做了極小的工作。
可推廣、可延續(xù)的事業(yè)
2003年,中原地區(qū)龐大的艾滋孤兒群體開始進入公眾視野,伴隨著媒體的聚焦,各種救助組織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
8年的救助實踐表明,不少當年一度火熱的救助模式,難以長期維系,有些已悄然出局。
杜聰?shù)慕逃尘昂徒鹑趯I(yè)訓練決定他能自覺運用“智慧”這一法器將“智行設計得理性而專業(yè),否則,有頭無尾,不可持續(xù)”。
雖然2007年,杜聰曾經(jīng)又找到一份與銀行相關(guān)的工作,但智行繁忙的救助工作使他在2009年再次辭職,恢復全職義工的身份。
救孤與做銀行家,杜聰自認有相通之處。區(qū)別是,助學獲取的是人力資本,銀行家獲取的是利潤。如果忽視或放任遺孤,他就是呆賬壞賬負資產(chǎn)。杜聰以金融人士的縝密,制訂出了一個可以持續(xù)切實貫徹的實施方案,要將救助因艾滋病而失去依靠的兒童變?yōu)橐粋€可推廣、可延續(xù)的事業(yè)。
現(xiàn)在是“智行”模式實施的第十個學年:小學生一年資助200元,初中生一年五六百元,高中生一年千元左右。大學生,無疑是被資助者中的最優(yōu)秀群體,杜聰視他們?yōu)椤柏撡Y產(chǎn)變良性資產(chǎn)的典型代表”。他期待他們“鳳凰浴火新生”。
而對于那些無意繼續(xù)求學的初中畢業(yè)生,杜聰盡力給他們尋找養(yǎng)家糊口的機會。杜聰四處奔波,與不少技校合作,讓這些孩子能夠在初中畢業(yè)后學習一技之長。同時,他還聯(lián)系了不同的企業(yè),與之達成協(xié)議——在不暴露打工者身份的前提下,接納一批18歲以上的艾滋孤兒前去工作。此外,他還為一批農(nóng)村的艾滋病感染婦女提供了為企業(yè)縫制環(huán)保袋的工作。
杜聰?shù)闹鞠蚴牵翰粌H扭虧為盈,還要良性循環(huán)。
“因為有藥吃,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不像從前,艾滋病感染者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了。但對于他們來說,不僅要活,而且要活得有尊嚴,所以智行會盡量給他們提供工作的機會,使他們能夠靠自己的勞動維持生計?!倍怕敱硎?。
前不久,在世界艾滋病日到來前夕,中國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就艾滋病防控工作進行調(diào)研。李克強此行專門看望了從事艾滋病防治的民間組織和志愿者,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中國政府高層首次接觸防艾民間組織。
高層此舉,也凸顯出政府對民間防艾力量的肯定與支持。衛(wèi)生部部長陳竺日前在談及“十二五”期間如何推進艾滋病防治工作時也表示,要建立和完善社會組織參與防治工作機制。有官方和民間共同努力,中國的防艾工作或?qū)⒊尸F(xiàn)新的局面。
“政府主要從事感染者的藥物治療,并且提供醫(yī)學專業(yè)的支持,而民間組織則更多的是進行社區(qū)關(guān)懷。此外在預防上,政府和民間也各有所長。”杜聰說,“經(jīng)過十幾年的努力,確實我們也看到了不少變化,如人們對艾滋病的認識提高了,尤其在一些艾滋病高發(fā)的地區(qū),宣傳教育做得更加深入?!?/p>
杜聰認為,民間是以社區(qū)為本的組織,比政府更容易接觸到邊緣人群。這也就是民間組織的優(yōu)勢所在——針對邊緣人群的開展,比如高危人群、共用針筒、男男性行為等。
據(jù)杜聰介紹,2011年,除了對艾滋孤兒的救助之外,智行還在著力開展對于男同性戀者之間艾滋病的預防教育工作。
“我們希望通過一個特別的、創(chuàng)新的方式,不是說教的方式來開展工作。比方說,我們在全國做同志版的‘非誠勿擾,首先通過交友的形式來吸引更多的人參加,但我們的目的是宣傳艾滋病的教育。如果,我們名目就是‘某某艾滋病座談會,可能都沒有人會來參加?!倍怕敱硎?,他還鼓勵更多男同性戀者能夠勇敢地“出柜”,這樣對預防艾滋病無疑也能起到很大的幫助,“我知道這樣對他們來說也非常矛盾,畢竟經(jīng)過多年的宣傳教育,但對于艾滋病的歧視仍然很嚴重,尤其他們又是在中國的男同性戀者?!?/p>
如今,“智行”的隊伍漸漸擴大,一些受過幫助的孩子加入基金會做義工,或者幫助工作,只領(lǐng)取象征性酬勞。杜聰說,“一個人的力氣是不夠的。好比我開了一家餐館,味道不錯,客人越來越多,我只能多開連鎖店,自己做行政總廚,把握政策和大方向。否則只有一個杜聰,每天24小時全部投入也是不夠的?!?/p>
到目前為止,在智行基金會全職的40多個員工里,就有18名是當初受過智行救助的艾滋孤兒。
“我感到很欣慰,他們從需要別人幫助的小孩轉(zhuǎn)變成能幫助別人的人,而且有回饋社會的心,回來幫助這個群體。”杜聰透露,下一步智行的工作將繼續(xù)擴大義工團隊以及這些艾滋孤兒大學畢業(yè)后的校友會,“現(xiàn)在,我們資助過的孩子中,已經(jīng)有兩百多名大學畢業(yè),在各行各業(yè)有很好的發(fā)展。我們也希望他們能更好地回饋社會,以前可能只是灌輸這種意識,現(xiàn)在他們有能力了,就應該告訴他們可以做些什么,把這個愛心之火傳承下去。”
只不過當下的困境是,國際金融危機影響下,智行籌款難度加劇,杜聰焦慮增加,“畢竟靠我個人力量有限。但我相信,會越來越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