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翻開海外中國研究的著作,致謝里大多會提到同一個地方——中國研究服務中心,其中不少又都會同時提到一個人——熊景明,或是Ms. Jean Hung。
在中國研究學術界,她被稱作“學術媒人”。常言道,“不做媒人不做保,一生無煩惱”,但是熊景明在中心擔任助理主任20年,媒介中西學者、學術,不僅不覺得是煩惱,反而樂此不疲,乃至退休已有數年,依然活躍其間。
熊景明的辦公室在中心圖書館的一角。那是她退休后為中心的“民間歷史”項目工作的地方。一間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小辦公室里,堆滿了各種圖書和資料。工作臺上,擺著她母親、女兒和祖父的照片。
記者如約到達時,她正在回復電郵,“一家瑞典電視臺要做關于中國的節(jié)目,準備派一個Team(小組)來中國采訪。他們想了解‘民間歷史網和我的書?!跗判枰其N自己的瓜,只得答應?!毙芫懊鞯脑颇峡谝羧岷蛥s不失剛強,富有感染力,再加上她“天生樂觀”的性格,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任感和親近感。
人民文學出版社去年出版了熊景明的回憶錄《家在云之南》。書中記述了曾祖父因擔任麗江知府遷往云南而開始的家族史。她的曾祖輩和祖父輩都直接卷入了清末到民國期間的那段動蕩歷史,而父輩們更將革命時代的紛爭帶入了家門院墻,自己和父母則在1949年后過著坎坷曲折的日子。這段家族史就像是時代史的縮影。
生于斯,長于斯,家族史和成長經歷既給了熊景明獨特的歷史感,也如林達所說,在她的內心種下了“一豆自由之火”?!懊耖g歷史”收到的很多回憶錄都會在前言后語中寫下類似的話:“我知道這輩子為什么要受這么多苦,因為上天要我做歷史的見證人,把這些東西寫下來?!?/p>
拿到這些書,讓她覺得沉甸甸的,或許正是因為她也曾身在其中。無法忍受那時內地環(huán)境的壓抑感,熊景明1979年就離開了云南,“來到香港這個無需用謊言護身之地”。這使她獲得了“巨大的解放”,也使她有機會在中國研究服務中心工作,一干20年,成了一名“學術媒人”。
“一本書都不能少”
1963年,一批特立獨行的美國學者,在當時麥卡錫主義橫行的情況下,既不滿美國國內對中國資料的片面摘取,又無奈于大陸的封閉,于是申請了私人基金,來到香港開辦了“大學服務中心”,收集來自大陸的各種研究資料,為全球的中國研究者提供服務。1988年中心移交香港中文大學,并改名為中國研究服務中心。也就是在這一年,熊景明受聘為中心的助理主任,一做就是20年。
熊景明1988年接手時中心的圖書收藏只有1萬多冊。等她2007年退休的時候,中心已有館藏10多萬冊,報紙200多種,雜志2000種,幾乎期期不漏。與其他綜合圖書館相比,中心的藏書規(guī)模并不算大,但這里收藏著最好最齊全的研究現(xiàn)代中國的資料。
她的幾位前任都有各自的研究領域,因此除了打理中心以外,他們還利用中心資料進行自己的研究。熊景明在報名應聘中心主任職位的時候,心里忐忑不安,因為她當時只有本科文憑,在大學讀的是俄國文學專業(yè),很難和其他候選人競爭。直到面試前一天,她才突然想通了:“其他人都希望來利用這里的資料,而我是要來建設它,也知道如何建設?!备十敗皩W術媒人”的念頭就是在這個時候埋下的。
也許正因為這個理念,她才獲得了招聘委員會的認同,在眾多資歷比她高很多的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當時負責招聘的委員之一,中國文化研究所的所長陳方正教授在熊景明榮休晚會的致詞中透露,當年正是她的實干精神說服了大家。
所謂“媒人的嘴,兔子的腿”,熊景明這個“學術媒人”上任后并沒有撒腿到處跑,四處游說,而是在中心“筑巢引鳳”,吸引不同地方的研究者齊聚這里,在研究資料和研究者之間牽線搭橋。有一次中心整理出一批珍貴的歷史文件,熊景明讀了旅美著名作家林達的書后,覺得她很適合用這批資料,就主動聯(lián)系,請她根據這些資料寫一本書。她們也因此結識了,現(xiàn)在合作主持“民間口述歷史”的項目。
2004年,在中心成立40周年的慶典上,哈佛大學教授、著名中國研究學者傅高義說:“沒有這個中心的話,當代中國研究當何以進行?”中心能夠獲得這么高的贊譽,與熊景明在收集資料上奉行“一本都不能少”的原則有關。中心的驕傲之一是收藏了全世界最齊全的中國地方志和專業(yè)志。內地某縣縣志出版時僅印刷了20冊,中心想收藏時,只有4冊存世了,但中心最終還是通過各種途徑,想辦法獲得了此縣志。
除了四處收集,熊景明也采用“守株待兔”的策略,對訪問學者“雁過拔毛”。她在中心門口放了一個表格,請大家推薦圖書,上面寫著:“請別只贊美這里的資料齊全,請告訴我們還缺哪一本書,哪一份期刊。”目前在美國南加州大學任教的Stanley Rosen當年幾乎每個暑假都到內地訪問,然后都到中心停留,他研究的領域包括青少年、電影等。根據他提供的信息,中心收藏了相關領域的幾乎所有刊物。
熊景明孜孜不倦收集資料的熱忱也許源自她的歷史危機感。經歷了那段混亂閉塞的時代之后,她更明白資料的寶貴性。從內地初到香港,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各種文學名著買全了,擔心時代又有什么變化,以后女兒讀不到這些好書。
“紅娘牽線,成人之美”。很多學者因為中心優(yōu)秀的館藏而獲益頗豐。有一位來自內地西部地區(qū)的學者,多年后回憶說,到中心訪問的經歷是她整個研究生涯的轉折點。而早在80年代以前,就已有200多本中國研究的著作在中心資料的基礎上寫成。這些著作都成了中國研究學者的必讀經典書目。現(xiàn)今海外成就最高的中國研究學者,無一未曾與中心結緣。有人說,如果把到訪過中心的學者名錄收集起來,就是一部最齊全的當代中國研究者大典。
“社會科學界的黃埔軍?!?/p>
雖然中心最吸引學者的是獨特且全面的館藏,但和一般的圖書館不同,它兼具服務中心、資料中心、交流中心和研究中心的功能。在1988年之前,中心主要是面向海外學者。外國學者成立中心的主要目的也是為海外中國研究者建立學術基地。當時內地的社會學科研究才剛剛起步,很少學者知道中心的存在。80年代末期,隨著中國的開放,海外學者不再像以往那樣依賴中心資料,而內地學者出境也更便利了。這種情況下,熊景明認為,中心這些寶貴的資料,最大的用處應該是提供給內地學者使用。
有了這個想法后,她和中心主任關信基教授就到處籌集資金,專門為內地設立了訪問學者計劃,資助他們到中心來做學術研究。這個項目的效果出奇地好。以往都是海外學者通過中心走向內地,現(xiàn)在是內地學者通過中心走向海外了。
國內著名學者于建嶸走向國際學術界,他說“就是從中心開始的”。他2002年來到中心的時候,海外幾位著名學者正在閉門討論。熊景明非常認同他的中國農村研究,于是想介紹他參加這幾位學者的討論。但當時于建嶸的研究默默無聞,有學者起初覺得不以為然。她相信自己的眼光,還是帶著于建嶸一起參加討論。此后來自美國的裴敏欣教授很欣賞他的研究,請他到美國訪問。在此期間,他又結識了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主任、美國亞洲學會會長裴宜理教授。
類似的故事在中心常常發(fā)生。
學者接觸多了,熊景明發(fā)現(xiàn),由于起步較晚,內地學者在學養(yǎng)、研究方法和問題意識上往往不如海外學者。她說:“做研究就像烹調一樣,要先吃先嘗別人的作品,等具備品評的能力后,才可能做出滿意的菜來。學者總說要站在別人的肩上,但問題在于怎么爬上去?!币虼怂谥行膯恿藘蓚€計劃,一個是研究方法訓練營,聘請國內外的優(yōu)秀學者,在中心培訓內地的年輕老師;二是國際研究生“當代中國”研討會,邀請世界各地正在從事中國研究的博士研究生同臺競技。
除這兩項計劃外,中外學者直接交鋒的場合是在中心頗有特色的“午餐研討會”上。熊景明主持中心后,將原來海外學者在中心常組織的“午餐研討會”常規(guī)化,邀請每位訪問學者都講一場。邊吃邊聽,待講完吃完后,再一起討論。高峰期,中心每周都有一兩場這樣的研討會。午餐會上聽眾雖然不多,常只有十幾數十人,但大部分是相似領域的學者,或者是富有經驗的“挑刺者”,因此常常讓講者如坐針芒。熊景明每場必到,有時親自主持,有時則做一個“挑刺”的聽眾。
熊景明希望中心是一個包容、中立和多元化的學術交流場所。有容乃大,幾十年間,中心聚集了不同領域、不同地區(qū)、不同層次的研究者。中國農村問題研究的著名學者李連江教授認為,如果把中心稱作“社會科學界的黃埔軍?!保稽c都不過譽。
學術研究應從事實出發(fā)
1988年,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熊景明開始以農村社會學者的身份參加內地一些扶貧援助項目。她“看到農民負擔如此之重,簡直不可想象”。此后,中心就開始推動大陸的農村研究。熊景明更堅信,“學術研究不能只是站在岸邊指著對岸說,過河后要做什么,而要首先在河這邊找到下水點,先想辦法把橋架起來,學術研究應該以事實為出發(fā)點。”她認為,這也是目前大陸的中國研究學術界存在的一個普遍問題,“自己還是衣衫襤褸,卻對模特身上的衣服指指點點。”
熊景明認為,中國百廢待興,對學者來說是難得的機會,但是她說:“我孤陋寡聞,至今沒有看到任何一派出現(xiàn)令人信服的,完整而全面的理論,如何一步步達致目標,建立合理的制度?!痹虺恕霸S多聰明博學的人沒有時間長夜思索,苦苦筆耕”以外,就是學者們往往沒有把研究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沒有抱著建設性的態(tài)度,“首先找出共識在哪里,而不是去爭論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對熊景明來說,要找出共識,就要認準事實,找出在河的此岸下水和架橋的地方,建設性的態(tài)度就是架橋的態(tài)度。在以往內地還比較封閉的時候,很多著作主要依賴中心的資料寫成,但是現(xiàn)在內地已經非常開放,“只靠中心就寫出一本書,那就說不過去了”。熊景明雖然有些擔憂中心地位的下降,但更為樂見中國內地的開放化和中國社會科學漸成氣候。
盡管如此,中心依然可以憑借香港自由開放的學術氛圍保持獨特優(yōu)勢。近年,大陸很多人開始寫回憶錄,并想找到一個長期保存的地方,于是就有了目前熊景明和林達共同主持的“民間歷史”項目。民間口述歷史不同于中心以往的官方敘事資料,能夠從個人角度反映出歷史的真實面貌。很多個體的視角聚集在一起,就能夠拼湊出一張完整的歷史圖景。按照林達的說法,“就像拼圖一樣”。對于研究者來說,這些也是很重要的材料。目前這個項目已經收集到2000多冊個人回憶錄,反響頗為不錯。
2003年,中心40周年慶典的時候,賀信雪片般飛來。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張鳴撰文幽默地說:“每封信在我看來,都可以在景明死的時候做悼詞用?!?007年,熊景明退休的時候,她的好友,中國文化研究所前所長陳方正教授致詞稱,對香港中文大學而言,她“不僅僅是一位卓越忠誠的員工,更是一位有風骨、有擔當的朋友”。
然而,面對諸多贊譽,熊景明覺得很不安,“大家將我寫得那么光榮正確,完全不符合我的形象。我不過是拿著薪水,乖乖地打好這份工。我熱衷于當‘學術媒人倒是真的,但沒有什么偉大的動機和動力,大概只是和云南人的八卦性格有關。我喜歡將中心訪客的日子弄得熱鬧,也只是因為我自己是一個貪玩的人。”
熊景明周末的時候喜歡帶著學者一起去登山。她常去登山的地方,峰回路轉,暗藏美景?!懊恳淮危叶稼s在大家前面,小跑幾步,站在路端,等著同行者一個個來到。誰都會被眼前的美景怔住,大叫一聲‘哇。我最享受這個時刻!正如我喜歡看到學者們找到他們遍尋不見的資料,遇到他們久仰的同行時的那一份驚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