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們需要懺悔

鄧聿文

缺少懺悔是致命缺陷

懺悔總是和遺忘連在一起的。

近日讀到何方口述的他在張聞天落難時落井下石的文章，李華寫的其在年輕時批斗的“反動軍官”實為抗日軍人的事，以及記述北京外國語大學幾個曾經(jīng)的紅衛(wèi)兵向被自己或“戰(zhàn)友們”扇過耳光的老師道歉的文章，很是感慨。何方曾是張聞天的秘書，李華當年是一名農(nóng)村青年，后來成為河北省美術協(xié)會會員，而那幾個扇老師耳光的當年都是學生。這幾篇文章讓人震撼的其實并不是那個瘋狂年代所發(fā)生的出賣與背叛、無知與暴力——這種事在很多“文革”親歷者的回憶中都有——而是他們對此種出賣與背叛、無知與暴力的深深的懺悔和贖罪。盡管對受害者來說，加害者的這些懺悔和贖罪來得太遲，但依然不失為彌足珍貴。

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有過許多黑暗的時期。太遙遠的就不去說它，與我們這幾代人——活著或逝去的——有關的，是10年“文革”。無論在黨的歷史還是國家的歷史上，“文革”都已被定性為一場浩劫。但從國家層面來說，官方公布的史料一般缺乏對歷史細節(jié)的描寫，后人在官方史料中，很難找到那種身臨其境之感，從而產(chǎn)生只有歷史親歷者才有的那種情愫，這使人們記住的也許只是一些抽象的結(jié)論。這種結(jié)論在時間的流逝下，如果不是對歷史特別有興趣，怕也只留下一點模糊的印象。

這個缺陷，一定程度上可以通過民間或私人的寫史來加以彌補。中國是一個重史的國家，民間有修史的傳統(tǒng)，所以我們看到，民間和私人這些年來對“文革”的描述和回憶，還是非常之多。不過，同樣遺憾的是，從很多親歷者對“文革”的描述中，我們多半見到，要么是受害者對直接加害者和運動發(fā)動者的控訴——雖然從個人和國家的角度看，這種控訴有其必要，但控訴太多也給人一種這樣的印象，似乎“文革”的災難，只是發(fā)動者和加害者的錯，自己則很清白；要么是把苦難作為一種資本來宣揚，似乎那是個值得記憶的美好年代，所謂青春無悔，這在一些曾經(jīng)的紅衛(wèi)兵和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寫的回憶錄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上述兩種對“文革”的私人回憶和敘述，雖然價值取向不同，但在剖析自我上，都有一個共同點：選擇性還原歷史，不敢或不愿觸及自己靈魂的陰暗面。

對此，很多人可能會辯解，當初投身這場運動，是出于對領袖的崇拜和迷信，以及砸爛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的向往和狂熱，用領袖的思想來代替自己的思考，或者純粹出于一個年輕人的無知和叛逆。這種辯解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假如把責任全部推到受騙、無知、叛逆上，則在筆者看來，至少不誠實。從絕對的意義說，當一個人決定做某件事時，不可能只聽“主義”的擺布而無利益的考量。即使確實是內(nèi)心真誠地聽從領袖的召喚，在那種狂熱的環(huán)境中，也很難保證不會在隨大溜時無形中傷害到另一個無辜之人，而成為一個事實上的加害者。倘若當初因為認識之故而認為自己的舉動乃是革命的表現(xiàn)，并不覺得自己是在做錯事，尚可理解，也情有可原，那么，今天還以當初的理由為自己的加害舉措辯護，或者以大家都彼此彼此為自己尋求開脫，則是說不過去的。

人不是神仙，任何人都會犯錯，甚至嚴重錯誤。何況在那個是非混淆的年代，自己在受害的同時加害別人完全是可能的。從許多人的回憶來看，或多或少都做過錯事，傷害過別人。所以，問題不在于曾經(jīng)的錯誤，而在于，事后尤其是在“文革”過去那么多年后，是否能夠誠實地面對歷史，認識到自己人性中陰暗的一面，并為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蠢事、或被自己傷害過的人真誠道歉和悔過？遺憾的是，除了巴金等不多的人外，多數(shù)“文革”親歷者寫的回憶文章，對自己在“文革”中受到的不公正對待或迫害念念不忘，而對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加害行為避而不談，或者雖然也承認做過錯事，但并不肯對自己的錯誤舉動認錯，向受害者道歉，反把原因歸結(jié)為外部環(huán)境所為。

對此，要坦率承認。缺少悔過和懺悔正是我們的一個致命缺陷。即使那些被譽為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在他們的“文革”回憶錄中，也鮮少聽到懺悔的聲音。

“樂感文化”缺少敬畏精神

什么原因促使多數(shù)“文革”親歷者在面對歷史時，不敢承認過錯，為自己的靈魂懺悔？筆者認為，可能出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從文化看，在我們民族的文化基因里，缺少懺悔和贖罪的傳統(tǒng)。中國的文化被學者李澤厚稱為“樂感文化”，以區(qū)別于西方的“罪感文化”和東鄰日本的“恥感文化”。如果說，“罪感文化”依靠啟發(fā)人的良知，并通過懺悔和贖罪來減輕人的內(nèi)心的犯罪感；那么，“樂感文化”正如這個名稱所顯示的，它更重視現(xiàn)世的快樂，企圖通過在人的倫常日用的人生快樂中實現(xiàn)超越，這也就不可能給懺悔以位置。因為懺悔的前提是正視罪的存在。

中國文化的這一特點，根源在于性善論，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因此，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缺乏對人性中最深的黑暗—罪的認識與反省。我們的文化有懊悔、悔恨、悔過、悔悟，追悔莫及，悔不當初等，但就是沒有悔改，沒有對生命的懺悔，充其量，我們只能做到“認識錯誤并加以改正”，但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罪為何物。用學術的語言說，人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是無欠缺的存在，并未犯有不完善罪，因而無需懺悔。

除此外，中國文化在主流上是不設定一個超越的、終極的、無限的存在為人的信仰對象的，而懺悔恰恰需要這樣一個無限的信仰對象存在，如基督教中的上帝一樣。另一方面，根據(jù)學者王曉華的觀點，中國人雖然缺乏同一的超越的信仰對象，但又必須有所信仰，所以中國文化采取了將某些特殊人物神化的信仰策略，也就是把那些曾經(jīng)存在過或正存在著的政治、軍事、文化領袖，作為神化、信仰的對象，他們被認為是以國為家的精神家長。對于這些被神化的人物，人們的主導意識是服從。這說明，中國人精神上尚未普遍地成為個體，缺乏在內(nèi)心法庭中審判自己的能力，他們可能會向“家長”認錯或控訴，但不會向無限者懺悔。

在這一點上，中國的“樂感文化”實際與日本的“恥感文化”是一致的，而迥異于西方的“罪感文化”。所以，面對納粹德國給人類造成的災難，德國總理勃蘭特可以向波蘭人民下跪謝罪，日本則做不到這點。中國出現(xiàn)的則更多是控訴。每當社會災難過后，我們的民族中就會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的控訴者，向世界傾訴自己的委屈和哀怨?？卦V意識發(fā)達而懺悔意識近乎于無，是中國人的集體特征之一。

二是從生存環(huán)境看，生存艱難造就的“災民理性”，也使得中國人缺乏懺悔意識?！盀拿窭硇浴笔菍W者任不寐在其《災變論》一書中提出的一個概念，他把“災民理性”概括為：權(quán)力恐懼，敵人意識，力量崇拜與狡猾崇拜。筆者覺得用來解釋中國人的生存法則很貼切。

所謂“災民理性”，意指在災民社會里，由于物質(zhì)極度匱乏和生活極端不穩(wěn)定，于是一切為了生存就上升為人生理想，為了生存，可以蠻不講理，可以不擇手段，可以接受任何無恥的任務，干任何下賤的營生?？傊盎钪笔侨松淖罡吣繕?，政治、文化、宗教、習俗等皆是生存手段，是為更好地“活著”服務的。

從上述解釋來看，雖然千百年來，災民并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但由于人口的膨脹、資源的有限，貧窮和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卻一直是中國人生活的常態(tài)，這就使得中國人的“災民理性”十分發(fā)達，并集中體現(xiàn)在所謂的生存智慧上。這些年來，各種形式的“厚黑學”、“潛規(guī)則”以及“官場文學”的盛行，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承平時候也許表現(xiàn)得隱晦一些，一旦重大突發(fā)災難和危機降臨，蟄伏于人們心中的“災民理性”便暴露無遺。因此，當一個民族被“災民理性”所支配，懺悔意識就只能是一種稀缺品。

看了上面的分析，或許有人會問，“災民理性”是不是與“樂感文化”相沖突？表面看有些沖突，其實兩者恰好互補。正因為中國人深知生存之艱難，所以才更重視現(xiàn)世的享受，也就缺少敬畏精神。只不過一個側(cè)重于物質(zhì)層面，一個側(cè)重于文化領域，但兩者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人的精神元素。

寬恕須以悔罪為前提

“樂感文化”也好，“災民理性”也罷，事實都離不開權(quán)力的因素。因而中國人缺乏懺悔意識的第三個因素，要從權(quán)力對社會的主宰中尋找。任何一個社會形態(tài)，弱肉強食都是存在的，只不過社會進化到現(xiàn)在，對強者有一系列規(guī)則和制度約束，盡管如此，也并不能完全消滅強者對資源和權(quán)力的占有這一現(xiàn)象。

就中國來說，幾千年來，我們是一個權(quán)力主宰的社會，掌握社會公權(quán)力的人是社會的強者，他們實際決定著社會資源的分配。這導致社會向權(quán)力看齊，從而培養(yǎng)了人們的權(quán)力崇拜。在這種社會中，掌權(quán)者如果能夠成為社會的道德表率，還好說。問題恰恰在于，他們的道德規(guī)范并不高于普通人。從過往的歷史看，權(quán)力占有者每每在歷史關鍵時刻表現(xiàn)出的行為，與他們對權(quán)力和資源的占有是不相稱的。當權(quán)力占有者——也包括壟斷知識和話語權(quán)的知識分子——沒有表現(xiàn)出對歷史應有的擔當，不愿對自己的錯誤反省、懺悔甚至有意遮蔽歷史真相時，想要作為跟隨者的普通人去認識錯誤，自我懲罰，也不可能。后者的策略是，既然首惡者都不認錯，我也就不必認錯，以此躲避良心的譴責，并在時間的長河中自我麻醉。

從群體的角度看，這樣做當然也有道理。然而，必須指出的是，群體的麻木不仁并不代表就可寬恕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罪責。如果別人的不懺悔可以作為自己不懺悔的理由，那只能說明你的靈魂也已墮落。假如因此可以求得心靈的安慰，自無話可說；假如因此并不能解除曾經(jīng)作為一個加害者的良心的不安，為什么不去為自己做過的惡事而懺悔？

好在持此種認識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筆者讀到的上述幾篇文章，就表現(xiàn)了這種趨勢，作為曾經(jīng)的加害者，他們并沒用多數(shù)人都在這樣做為自己開脫，而是勇敢地選擇了懺悔，這讓人稍微寬心。歷史不是冤冤相報，做惡者可以寬恕，但寬恕必須以悔罪為前提。若對自己的罪責沒有一個基本的認識，不愿誠實地正視歷史，真相只會被遮蔽，歷史會在黑暗中越走越遠。所以，我們需要懺悔，既為自己，也為民族和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