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蘭生
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之后,每次回故鄉(xiāng)去,父親總要在墟鎮(zhèn)上等我。然后,我們就沿著鳳凰河邊的小路,說說笑笑地回家去。
路上,總能遇見些熟識的鄉(xiāng)親。他們總要停住腳步,笑呵呵地詢問父親:“這就是你兒子???”這時,容光煥發(fā)的父親,總是笑瞇瞇地答道:“是啊!是啊!”那興奮的神情里,分明帶著一種難以抑制的自豪與幸福。
父親等了我多少次,早已記不清了。但其中的兩次,讓我刻骨銘心,至死難忘。
一次是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二年除夕。
頭一年春節(jié),因為工作,沒能回故鄉(xiāng)過年。翌年臘月,父親便早早地請人給我寫信,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回家過年。我兩歲喪母,是父親的獨子,我能理解他的思親之苦。于是,離過年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我回信給父親,告訴他一定會回家過年,但可能要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能到家。
大年三十那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父親就起了床。
天很冷,想到兒子今天就要回家,父親笑著搓搓手,哈了口熱氣,趕緊生火做飯。不一會兒,屋子里便飄滿了飯菜的香味。他想,那只大公雞也該殺好,可他向來不忍心殺雞宰鴨。于是,就請鄰居幫了忙,然后自己去毛、開膛、煨熟。這樣,年夜飯便有一盤兒子最愛吃的白斬雞了。
一切準備停當,太陽已經(jīng)升到一丈多高了。父親趕忙喝了兩碗粥,往對襟衫的口袋里裝上幾根熟番薯,匆匆趕往3里路外的固厚車站。
車站里,旅客寥寥無幾。父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覺得腿有些酸,便兩手交叉著往袖筒里一插,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個把時辰后,他腳趾頭凍得發(fā)痛,就又踱到車站外面。這時,盤山公路上,傳來了“滴滴”的喇叭聲,一輛車進站了。父親快步走到車門前,挨個看著,卻沒找到我。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班車,還是不見我。
車站的時鐘敲了兩下,下午兩點了,溫站長要回家吃中飯了。他對父親說:“南昌到寧都要8個小時,寧都到固厚要1個小時。下午4點以后再來接你兒子吧?!钡赣H沒有回去。他坐在車站后那條長長的、長滿牡荊和絲茅草的河堤上,取出口袋里的冷紅薯,慢悠悠地嚼著。也許是吞得快了些,紅薯哽在了喉嚨里,他趕緊走到堤下的河岸邊,用皸裂的雙手掬起河水,“咕嚕咕?!钡睾攘讼氯?。河水凜冽如冰,一直冷到心底。吃完番薯,父親又坐在河堤柔軟的絲茅草上,他感到有些困倦了,便伏在膝蓋上,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兒來。
“道東叔,道東叔,班車來了!”溫站長喊他。父親三步并作兩步趕到班車前,踮起腳尖,從車頭找到車尾,又從車尾看到車頭,搜尋著我的身影。下車的人們都走了,班車也卷起一股煙塵開走了,依然不見我的影子。
溫站長告訴他:“剛才那輛是今天經(jīng)過固厚的最后一趟班車?!备赣H想,可能是兒子坐的長途班車拋了錨,沒能趕上最后一趟車吧?再等等,再等等吧!兒子到了縣城,肯定會想辦法趕回來吃團圓飯的,說不定他還會搭別人的拖拉機回來呢!
父親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我還在燈火通明的省報編輯部大樓里工作。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重大的新聞事件,我雖然請了假,但最終沒有被批準。那時候,鄉(xiāng)下還是搖把子電話,很難打通,即便通了,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遠在400公里之外的我,沒法告訴父親我不能回家過年了。
太陽落山了,曠野里的寒氣愈來愈重。父親孤零零地站在車站門口那盞昏黃的電燈下,呆呆地望著那條公路,但沒有汽車開過來,也沒有拖拉機開過來。父親開始焦灼不安起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喚著:“兒子啊,你怎么還不回來?”
遠近的村子里,響起了鞭炮聲,家家戶戶都在吃團圓飯了。父親完全失望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摸著黑踽踽地回家去了。半個月來,他望眼欲穿地盼望兒子回來歡歡喜喜地過個年,苦苦地等了一天,依舊是孑然一身。他鼻子一酸,眼淚就簌簌地淌了下來。
后來,當父親紅著雙眼跟我講這件事的時候,我也落淚了。
父親另一次苦苦地等我,是在他彌留之際。
那是1996年3月25日,一個春雨瀟瀟的日子。那天上午10點多,良明哥(父親的義子)突然打來電話,說被癌癥折磨了10個多月的父親快不行了,已經(jīng)抬到祖堂里去了,囑我趕快回去。當我和妻子心急如焚地從贛州趕回故鄉(xiāng)的時候,已近傍晚。走進四壁黝黑的祖堂里,只見骨瘦如柴的父親氣若游絲。
良明哥俯下身子,朝父親喊道:“爸爸,蘭生回來了!”父親像是聽到了,煞白的嘴唇不停地微微翕動著,仿佛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跟我說。然而,他已經(jīng)說不出來了。我回去得太遲了,連跟父親最后說上幾句話的時間都錯過了!
不過,父親要說什么,我明白。當他知道自己治療無望,堅持要我送他回鄉(xiāng)的時候,曾經(jīng)含淚跟我說:“我都活到76歲了,你媽也在黃泉路上等我50多年了,我該去了。我走了,就埋在黃禾坑的山坳里。那是我自己選好的地方,也能跟你媽在一起?!?/p>
面對即將永別的父親,我淚如泉涌。我俯在他耳邊,泣不成聲地說:“爸爸,你啥都……不要掛念,安心……去吧……”
父親一定是聽見了,他那微微翕動的嘴唇,忽然快速地顫抖了幾下,隨后,翕動就愈來愈慢,愈來愈微弱了……
片刻之后,苦苦地等了我6個多小時的父親,終于安詳?shù)刈吡恕?/p>
父親不在了,我每年清明回故鄉(xiāng)去,他再也不能到墟鎮(zhèn)上來等我了。但是,我總覺得父親依然年年在等我,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而已。過去是在墟鎮(zhèn)上,如今,是在他長眠的地方。
(郝景田摘自《2010中國散文經(jīng)典》
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廖新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