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
近日,一部名為《含淚活著》的影片在日本熱播,掀起了一股“感動大潮”,網(wǎng)上的觀后感言多達400多萬條。片頭有這樣一句話:“在連續(xù)3年每年有3萬人自殺的日本,有這樣一位中國父親在頑強地含淚活著!”
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位漂泊東京、打工15年的上海男人。從一個連合法身份都沒有的外籍“黑工”到名揚日本的勵志英雄,他有著怎樣震撼人心的故事?
負(fù)債闖東瀛
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在日本北海道最東部的阿寒町小鎮(zhèn),一群中國學(xué)生借助夜色的掩護疾步穿行。因害怕被校方抓回去受到嚴(yán)懲,他們的一舉一動顯得格外警惕。這些學(xué)生不敢走大道,每人手握著一根木棍翻山越嶺,隨時準(zhǔn)備與撲上來的野熊、野狼搏斗。
天微亮?xí)r,他們終于趕到了釧路市。當(dāng)開往東京的電車還有一分鐘就要發(fā)車時,他們奔進車站,幾乎是在關(guān)門的瞬間跳進了車廂,隨著電車發(fā)動,他們的“逃亡”成功了。
這是1989年10月的日本,31名中國學(xué)生的此次夜行,后來成了震驚日本的“北海道大逃亡”新聞。時年35歲的上海青年丁尚彪,是當(dāng)夜的“逃亡者”之一。
丁尚彪曾經(jīng)是一名知青,在安徽農(nóng)村插隊多年,回到上海后身無分文。盡管如此,一位漂亮的上海女孩兒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女兒丁琳的出生,更為這個家庭平添了許多歡聲笑語。
由于收入微薄,一家人的生活貧困潦倒。聽說日本經(jīng)濟發(fā)達,不少上海人在那邊打工幾年,回來之后都成了富人,丁尚彪不由怦然心動。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花5角錢買到一份日本飛鳥學(xué)院阿寒町分校的招生資料,便舉債42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萬元),將妻女留在上海,獨自一人來到東瀛學(xué)習(xí)日語,為今后留日“掘金”做準(zhǔn)備。
然而,到阿寒町分校報到后,丁尚彪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事實與自己的想象有著天壤之別。學(xué)校坐落在北海道最偏僻的廢棄煤礦區(qū),當(dāng)?shù)亟?jīng)濟蕭條,人煙稀少。丁尚彪原計劃邊學(xué)習(xí)、邊打工,盡快還清出國時欠下的累累債務(wù),可在這荒涼之地,連個小商店都罕見,到哪里去打工?于是,丁尚彪便同30多名中國學(xué)生一起,策劃出了那場“逃亡”事件。
到東京后,丁尚彪一行開始申請延長居留時間。但是,日本出入境管理局認(rèn)為他們擅自離開北海道是違法的,所以不予批準(zhǔn),一群中國學(xué)生就這樣成了非法居留者。沒幾天,大多數(shù)同學(xué)選擇了回國。
回去還是留下?漂泊異國街頭的丁尚彪陷入了沉思。丁尚彪不敢想象,身負(fù)巨債、兩手空空地回國,該如何面對妻女?于是,丁尚彪決定,再難也要留下來打工賺錢。
為女兒打拼
丁尚彪試著在東京一些餐館找工作,但幾天下來卻連連碰壁,因為他不懂日語,根本無法與人交流。無奈之下,丁尚彪買了一本學(xué)日語的小冊子,開始苦學(xué)一些日常用語。同時,他還一頭扎進了打工前的技術(shù)培訓(xùn)班。憑著4個多月的不懈努力,原本不懂一句日語的丁尚彪,終于能和當(dāng)?shù)厝撕唵螠贤?。而且,他還在這段時間取得了兩本技術(shù)資格證書。
此后的每一個午夜時分,在微寒的東京街頭,總有一位中年男子沿著早已靜寂的鐵軌,穩(wěn)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他毫無倦意、神情昂揚,任誰也看不出這是一個每天勞作18個小時、同時做3份工作的人?;氐阶庾〉哪菞澠婆f木板樓前時,為了不影響房東休息,丁尚彪踮起腳,輕輕地上樓梯,打開那間8平方米房間的門。在這逼仄的空間里,他把女兒的照片掛在最顯眼的墻壁上??粗掌吓畠籂N爛的笑容,他就感覺自己充滿了希望和力量。
丁尚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馬不停蹄地往返于3個地方拼命工作,直到晚上12點半下班,他才乘坐最后一班地鐵回家。進屋之后的固定程序是做飯、吃飯、洗澡,睡覺都是在后半夜。
一天早晨,丁尚彪突然腹痛不止。眼看上班時間就要到了,丁尚彪掙扎著下床,捂著肚子出了門。打工的那家餐館老板很苛刻,曾有個員工遲到了一次,當(dāng)月的工資就全被扣掉了。那天上午,丁尚彪沒有遲到,但他要一邊對抗著腹痛,一邊洗刷那堆積如山的盤子。刷著刷著,丁尚彪感到一陣暈眩,整個人也失去了知覺……到醫(yī)院檢查后才知道,他患了急性腸炎。一向嚴(yán)厲的老板,這次卻被這個中國人的毅力與忍耐精神打動了,沒有扣他的工資。
作為非法居留者,他每天都生活在隨時可能被發(fā)現(xiàn)、被追究法律責(zé)任的恐懼中。為了減少麻煩,他每天都乘坐最后一班地鐵回自己的小屋。在日本過年也是令丁尚彪感到恐慌的事。這本是一個合家團圓的日子,飄零異國他鄉(xiāng)的丁尚彪?yún)s只能一個人待在8平方米的房間里,望著天花板默默地想家。盡管飽嘗思鄉(xiāng)之苦,但由于護照早已作廢,丁尚彪不敢回國探親,因為他一旦離開日本,就再也不能踏上這個島國半步。
到了1992年,丁尚彪終于還清了國內(nèi)的債務(wù)。但他仍不敢花錢,而是把積攢下來的每一分錢都寄給家人。他有一個信念:自己在日本多打一個小時工,女兒將來就可以安心多讀一個小時的書。
1996年秋天,一位名叫張麗玲的中國留學(xué)生被丁尚彪的人生經(jīng)歷所震撼,決定為他拍一部紀(jì)錄片。為了還原主人公在日本的真實生活,她開始舉著攝像機隨丁尚彪一起風(fēng)餐露宿。沒想到,這一拍就是10年。
讓丁尚彪感到欣慰的是,女兒沒有辜負(fù)他的厚望。1997年夏天,丁琳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紐約州立大學(xué)。丁琳乘坐的飛機先在東京中轉(zhuǎn),再飛往紐約,期間有24小時的停留時間,她決定去看望8年沒見面的爸爸。
走紅日本
從小學(xué)時代與父親分別后,丁琳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對于這次相見,她激動不已。但作為非法滯留者,丁尚彪不能去機場接女兒。在約定好的一個地鐵站,丁琳興奮地大喊:“爸爸,爸爸……”8年沒有見面,她還是遠(yuǎn)遠(yuǎn)認(rèn)出了站臺上的父親。丁尚彪看著眼前的女兒,不由愣了一下,繼而才驚喜地說:“琳琳長得比爸爸都高了!”分別8年之久的父女,在異國的土地上緊緊擁抱在一起。
老丁帶著19歲的女兒,來到自己工作過的一家餐館吃飯。一進門,昔日同事都熱情地用日語和他打招呼。丁尚彪向大家介紹丁琳,并自豪地說,女兒明天就要去美國讀書了。
飯后,丁尚彪帶著女兒進了廚房,參觀了他曾經(jīng)刷盤子的洗碗池,又把女兒帶到他“戰(zhàn)斗”過的菜鍋旁,語重心長地說:“爸爸前幾年就是在這里打工的……”看著一摞摞沾滿油污的碟子,感受著菜鍋旁那令人頭昏腦漲的高溫,丁琳深深明白了父親的不易。
入夜,丁尚彪帶著女兒回到了狹小的家中。他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本珍藏了近10年的筆記本,遞給女兒。丁琳小心翼翼地翻開本子,里面記的都是她小時候的學(xué)習(xí)情況——1988年6月考試成績:95分,97分,100分;三年級語文考試中的扣分原因:“舌”字中間一橫短了一點兒,扣掉1分……還有一張她小時候?qū)懙谋WC書:“以后我再也不惹媽媽生氣了?!边@些珍藏多年的記憶,寄托著一個父親對女兒深沉的愛。尚未看完,丁琳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幸福的時光一晃而過,第二天,丁尚彪和女兒一起坐上了去成田機場的地鐵。他在機場的前一站下車,對女兒說:“爸爸不能再送你了。”走出車廂,丁尚彪站在月臺上,隔著玻璃窗呆呆看著車?yán)锏呐畠?。?dāng)女兒的身影隨著列車的移動而消失后,丁尚彪的淚水滾滾而下。
從女兒到美國讀書的第二年起,丁尚彪的妻子就開始申請赴美簽證,想去探望孩子。直到2002年春天,她的第十二次申請才終于獲得批準(zhǔn)。更令她高興的是,在飛往紐約途中,利用中轉(zhuǎn)時間,她最長可在東京停留72個小時,這是她和丈夫見面的唯一機會。
仍然是在成田機場的前一站,13年未見的丈夫丁尚彪在那里等著她。見面后,丁尚彪顫抖著接過妻子的旅行箱,等車的間隙,他默默從背后注視這個女人,良久,良久……
來到丈夫的住處,妻子看著他在窄小的房屋內(nèi)張羅晚飯,看著這個小老頭兒花白的頭發(fā),看著墻上女兒的照片,以及床上的大紅鴛鴦?wù)硖住鞘撬麄兘Y(jié)婚時用過的,丁尚彪出國時帶過來卻一直不舍得用,直到今天才拿出來套在枕頭上……妻子的笑容中充滿了酸楚。
第二天,兩人一起去旅游。丁尚彪挽著妻子拍合影,帶妻子嘗東京的小吃,賞櫻花,看夜景,這是兩個人的東京。72個小時,3天的中轉(zhuǎn)時間,終于,只剩下分別時的默然,一直到列車開出站臺,淚眼朦朧的妻子才頻頻回望。
2004年6月,女兒即將拿到醫(yī)學(xué)博士學(xué)位,踏上工作崗位,老丁覺得他的使命終于完成,該是回國的時候了。此時,他已經(jīng)50歲,15年的漂泊,讓他變得頭發(fā)稀疏,滿口牙齒只剩下8顆。
2006年,那個為丁尚彪拍紀(jì)錄片的中國女留學(xué)生已成為日本大富電視臺的社長,她為這部歷時10年拍攝的片子取名《含淚活著》。這部兩個小時的片子記錄了丁尚彪及其家人15年的心路歷程,并以紀(jì)實手法表現(xiàn)了主人公為了夢想、為了家庭和孩子,獨自一人在異國苦苦打拼到老的滄桑。
該片于2006年11月在日本電視臺黃金時段播出后,引起了空前反響,《含淚活著》改變了許多日本人對中國人的誤解和偏見。當(dāng)年,該片還榮獲了“日本放送文化基金獎”“東京文藝金像獎”等大獎。
2009年11月,日本一位著名電影人決定重新“發(fā)掘”它的價值,經(jīng)過補充拍攝和重新剪輯,讓這部紀(jì)錄片走進了日本的電影院。
2010年11月,未經(jīng)任何宣傳的《含淚活著》電影版在日本各地低調(diào)上映后,場場爆滿,引發(fā)了極大轟動。原定只在東京上映的計劃,也因不斷涌來的邀請而延伸至北海道、大阪、廣島、九州……許多人在看完影片后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很多觀眾表示,在當(dāng)今日本經(jīng)濟陷入低迷時,丁尚彪在困難面前頑強拼搏的精神,讓他們在絕望中獲得了勇氣和力量。老丁怎么也想不到,他這個在日本打了15年“黑工”的小人物,會在離日后成為轟動島國的勵志英雄。
2010年底,丁尚彪和妻子一起購置了新居,開始了平靜安逸的生活,女兒丁琳在上海擁有了一份高薪的工作。曾經(jīng)散落天涯的3口人,終于又團聚到了一起。對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丁尚彪夫婦來說,這就是最好的回報。丁尚彪從未抱怨過自己的命運,也從不抱怨自己為家庭的付出,他說的永遠(yuǎn)只有一句:“要做堂堂正正的男人,為家人奉獻所有?!痹谒娜松值渲?,愛,就是一份沉甸甸的責(zé)任。
(秋雨摘自《戀愛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