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上的信天游

田祥玉

愛是生老病死都不離不棄

2001年2月21日晚，高山的人生有如正行駛在最高點的云霄飛車，突然墜入谷底。

當時，高山是陜西神東煤炭集團的一名銷售員，這天，正在集裝站值夜班的他一腳踩空，從3米多高的護欄上摔下來。隨后，他被同事送到公司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顯示頸椎受到嚴重損傷，運動功能完全喪失。接到醫(yī)院的電話后，高山的妻子張翠琴匆忙趕到丈夫身邊。看著昏迷不醒的丈夫，張翠琴號啕大哭。而當高山好不容易蘇醒過來，看到面前哭成淚人的妻子時，他只是艱難地吐出“離婚”兩個字。

張翠琴哭著說：“我是不會跟你離婚的！”高山的傷情極其嚴重，礦區(qū)職工醫(yī)院的醫(yī)療條件有限，只能為高山進行固定手術(shù)。手術(shù)后第三天，高山的肺部出現(xiàn)感染，病情越來越嚴重。

等待生命的終結(jié)，似乎成了高山無法逃避的命運。家中年邁的父母，開始悲痛地準備兒子的后事。但是，2001年3月17日，在第十二次接到高山的“病危通知書”時，那個高山眼中“沒有主見、只知道哭的女人”張翠琴對醫(yī)生說：“我要帶高山去北京治病，我要讓我的男人活下去！”

從未出過遠門的張翠琴，為了給丈夫治病，生平第一次來到了北京。她推著輪椅上的丈夫，一家一家醫(yī)院輾轉(zhuǎn)詢問。但是，沒有醫(yī)院愿意接收高山。醫(yī)生都說，如果高山受傷后馬上送來，性命尚可保住，但現(xiàn)在他的肺部嚴重感染，最多還有半年時間。

“每一秒都生不如死，干嗎非逼他賴活著？”在苦苦哀求終于讓一家醫(yī)院接收了高山后，有個病友這樣問張翠琴。她反問：“他那么年輕，兒子還那么小，還有很多夢想沒實現(xiàn)，怎么就是賴活了？”

張翠琴比誰都清楚：高山從來就不是一個虛度時光的男人。不然，她這個十里八村的大美女，當初怎么會選中他呢？

1993年，高山還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家里住的窯洞是全村最破的，母親還患有癌癥。盡管人長得高大英俊，卻沒有女孩兒愿意嫁給他。張翠琴當時剛22歲，學裁縫多年的她手藝很好，又是遠近聞名的大美女，是很多男人心目中的夢中情人。

高山托嬸嬸去張翠琴家提親。眼前的小伙子高大結(jié)實、出口成章，信天游唱得蕩氣回腸。盡管家人百般阻攔，張翠琴還是愛上了高山。1994年元旦，兩人結(jié)婚，高山用自己所有的積蓄，裝了村里第一部電話；3個月后，高山進入了縣城一家煤礦廠工作；1996年年底，高山在縣城為妻子開了一家縫紉店；1999年，高山所在的煤礦被一家大型企業(yè)收購，表現(xiàn)優(yōu)異的他被調(diào)到公司最好的部門；2000年，高山在縣城買了房子，妻子縫紉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兒子聰明、人見人愛，一家三口幸福無比。

但剛剛穩(wěn)定下來的美好生活，卻隨著這次意外戛然而止……

愛是你能活下來我就滿足

2001年3月29日，北京301醫(yī)院，高山突然呼吸急促，很快便昏死過去。醫(yī)生檢查后發(fā)現(xiàn)，高山的肺部嚴重感染，生命岌岌可危。當時，張翠琴急得給醫(yī)生跪下了：“你們一定要救他！只要他不死，成植物人我也認！”

醫(yī)生對高山進行了緊急搶救，從他肺里抽出了整整4管雜質(zhì)。高山陷入重度昏迷，張翠琴沒日沒夜地守在床邊，給他翻身，一遍遍地跟他說：“你記得我們結(jié)婚那天，你穿的羊毛坎肩和我的紅棉襖嗎？你記得兒子出生那天，剛剛還下大雨的天空突然晴了，你說你長那么大第一次看見彩虹……”

高山昏迷的第八天晚上，正趴在床邊打盹兒的張翠琴，突然聽見了嘟囔聲——高山蘇醒了。她把臉湊到高山的臉旁，淚水洶涌而下：“我說過，你不會死的！”

見丈夫沒成為植物人，肺部感染也控制住了，張翠琴問醫(yī)生：“我男人什么時候能站起來？”醫(yī)生說：“他傷得這么嚴重，怎么還能站起來？”張翠琴不死心：“也許能創(chuàng)造奇跡呢？”醫(yī)生告訴她，桑蘭的傷比高山還低一個等級，但她在全世界最好的醫(yī)院接受治療，也沒能站起來。

2001年5月29日，高山被轉(zhuǎn)到北京康復中心。那里的多半病人都坐輪椅，很少有人傷殘程度比高山嚴重。那一瞬間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艱難地抬起雙手，拼命地撕扯自己的臉，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動作。輪椅后的妻子輕輕說：“知道嗎？你能活下來我就滿足了。”

但高山還是千方百計想尋死，無論怎么勸都沒用，張翠琴只好托弟弟把在老家的兒子送到北京來。兩個月不見，那個曾經(jīng)干干凈凈、快樂無憂的孩子，卻變得邋遢、羞怯和憂郁。在媽媽的多次鼓勵下，5歲半的兒子才蹭到爸爸身邊，說出了媽媽事先教他說的話：“爸爸，只要你能陪伴在我和媽媽的身邊，我就滿足了?！?/p>

高山從喉嚨里吐出了他受傷后的第一句話：“兒子，爸爸聽話?！眱鹤拥牡絹?，讓丈夫放棄了輕生的念頭，這讓張翠琴突然想到：只要孩子在身邊，丈夫就會好好活下去。她決定把兒子帶在身邊，再艱難困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幸福。小家伙得知媽媽把他留在身邊后，高興得手舞足蹈。晚上，他和媽媽睡在一張支在爸爸病床旁的鋼絲床上，竟然也能在滿屋濃郁的藥味里酣然入睡。

愛是一家人都在一起

細心的張翠琴發(fā)現(xiàn)，某天兒子給丈夫唱陜北民歌時，高山的眼圈紅了。他愛唱歌，她永遠記得某個深夜，她去給在煤礦值夜班的丈夫送衣服時，大老遠就聽見他自編的信天游：“叫一聲兄弟你別呀么別打盹兒，窗外的拉煤司機叫你來過磅，你睜開那眼睛往呀么往外望，煤車上還坐著那一位好姑娘……”

但是，高山現(xiàn)在的肺活量只有800，說一句簡單的話都要喘半天，唱催眠曲都成問題，哪里還能吼信天游呢？但張翠琴不信邪，她偶然從報紙上得知吹氣球、吹口哨和深呼吸能鍛煉肺活量，便找到了高山的主治醫(yī)生劉根林。張翠琴的提議讓劉根林眼前一亮：“如果他真能開口唱歌，肯定能鍛煉肺活量，從而延長生命?！?/p>

當張翠琴帶著醫(yī)生來到高山病床前說出她的想法后，高山的臉色變了：“說一句話都要喘好幾口氣，我哪里敢唱歌？你這不是讓我早死嘛！”

但張翠琴卻打定主意，一定要讓丈夫唱歌。自己沒法說服高山，她就讓公公來北京。一聲低沉又難聽的“啊”字后，高山再也唱不下去了。但看著老父親滿眼淚水，看著兒子歡快地拍著小手，高山再次發(fā)出了一聲“啊”。由于身體損傷的位置太高，他的呼吸只能靠膈肌來帶動，所以氣無法吐盡。唱了簡單的幾個“啊”字，高山的肚子便憋得像鼓一樣。他低聲跟妻子說：“老婆，給我來支開塞露吧，把肚子里的氣排掉。”就這樣，高山開始“唱歌”，肚子一憋氣就去廁所，用排氣管或開塞露排完氣再繼續(xù)唱。

盡管唱不成句，盡管每唱一句都會肚脹如鼓，但高山覺得生命有了意義。一個星期之后，他的體重竟增長了兩斤！高山的病友抱怨：“你整天咿咿呀呀哼什么呀？吵死人了！”見丈夫不再開口，張翠琴把他推到醫(yī)院的后花園里，鼓勵他大膽地唱歌：“大夫都說你的肺活量提高了50呢，你不能放棄?！彼奶幟榱恕?，見周圍沒什么人，高山開始哼唱起來。

每唱一句，都疼得快要不能呼吸，好不容易唱完一首歌，他就必須回病房，繼續(xù)排肚子里的氣。

愛是讓那個不能呼吸的男人放聲高歌

2002年1月，得知康復中心即將舉辦新春聯(lián)歡晚會，張翠琴猶豫很久后跟中心的領導說：“我丈夫的信天游唱得特別好……”領導打斷她的話：“病友們早就向我推薦高山啦！”

從那天起，高山每天都要花兩個小時練習吐字發(fā)音，然后再一句句地唱。他曾經(jīng)唱過的那些陜北民歌，歌詞和曲調(diào)依然滾瓜爛熟。而讓高山萬萬沒想到的是，晚會那天，醫(yī)院請來了桑蘭。得知高山的故事后，桑蘭主動提出和高山同臺，對唱陜北民歌《上一道坡坡下一道道梁》。為了這次登臺，高山從早上就不再喝水和進食，當他并不高昂甚至有些磕巴的歌聲響起，容納了400多名觀眾的大會議室里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臨別前，桑蘭對高山說：“大哥，你有那么愛你的妻子，一定要好好唱下去！”此后，高山開始盡情地唱歌了，在無聊的下午，他扯開嗓子唱《蘭花花》，讓那些低落迷茫的病友為之一振；當妻子艱難地為他翻身時，他忍著疼痛為她唱《淚蛋蛋》；當兒子從學?；氐结t(yī)院的“家”，趴在他的床上寫作業(yè)時，他輕輕地摸著兒子的腦袋唱他最喜歡的《上一道坡坡下一道道梁》……

肺活量一天天增加，臉色一日日紅潤，原本骨瘦如柴的他，體重也慢慢增加了。而張翠琴則用她一如既往的善良付出，贏得了大家的尊敬。醫(yī)院上下，無論老少，都親切地叫她“嫂子”。

愛就是輪椅上的信天游

有個事業(yè)很成功卻兩度離婚的男人，曾經(jīng)問張翠琴：為什么他和妻子身體健康，在外面打拼事業(yè)也很成功，回到自己的小家，卻不能把兩個人的小日子過得妥帖安穩(wěn)？

張翠琴說：“高山病情最嚴重時，只有脖子以上能感知和呼吸，我當時心里想的只是把他照顧好，有一線希望也不能放棄，我要努力地陪他活下去，把每一天的日子都當做最后一天來過。走過那段最艱難的日子，我覺得今后再也沒有什么磨難能將我們分開了?！?/p>

半年后，隨著身體的慢慢恢復，高山終于不再用膈肌帶動呼吸了，每日肚脹如鼓的痛苦漸漸遠去。他開始自己寫歌，寫這些年來對生命、愛情和親情的深刻體悟。他為辭世的父親寫了《祭父》，為自己曾經(jīng)的煤礦歲月寫了《黑小子》，也為多年來深情陪伴的妻子寫下了《胡麻花開》……著名導演楊亞洲知道了高山的故事后，主動提出導演他的專輯《輪椅上的信天游》。

2011年3月，陜西榆林衡山縣響水鎮(zhèn)，天地蒼茫，天藍云白。高山穿著他結(jié)婚時的羊皮坎肩，張翠琴則穿著當時的紅色薄襖。沒有配樂和閃光燈，張翠琴和坐在輪椅上被緩緩推向前的高山，成了天地間一幅最和諧的畫。

音樂響起，高山微微抬頭，他唱出“亮一亮（那個）嗓啦子兒，我定一定（那個）音（哎）……”張翠琴默默俯下身去，雖然笑著卻止不住淚如泉涌。天空開始飄起了細雨，連老天爺都被唱哭了——為一個生命從卑微到高昂著堅強崛起，為這世間最樸實難得的相濡以沫，為這一曲即使被扼緊了喉嚨、屏住了呼吸卻依然高亢的愛情信天游！

（摘自《婚姻與家庭》欣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