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寂寞,被猥褻的青春何處安放

風(fēng)煢子

我想真的很少有人會去關(guān)注一個男生被猥褻之后心靈蒙塵的程度。在年少的歲月里，它的力量龐大到可以擊毀一個翩翩少年對愛情對性全部的憧憬?，F(xiàn)在，向我施以惡手的那個女人死了，可是哀傷猶在。仿佛是沿生命線走來的巫婆，用她嶙峋的指節(jié)將性的齷齪面捋進(jìn)我的生命，麻木而輕蔑。

18歲那年，我是這片居民區(qū)里最突出的男孩，個子高、陽光、成績好。每當(dāng)我抱著籃球汗涔涔地從球場回來，穿過逼仄的小巷子，所有人都會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淘米的、哄小孩的、樹下打麻將的，像電影里的長鏡頭。在這個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并不富裕的地方，我在這種粗獷的友好與善良中長大。

讀高三那年，巷子的盡頭搬來了一家三口。夫妻倆四十多歲，在樓下開了一間五金店。他們的兒子劉朗比我小四歲，轉(zhuǎn)到我們學(xué)校讀書，成績一塌胡涂。因為住得近，我和劉朗成了好哥們，經(jīng)常一起去打籃球。他媽媽吳姨，每次看到我都笑瞇瞇地：“劉朗要是有你一半惹人喜歡就好了……”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劉朗成績差與他的家庭是息息相關(guān)的。父親嗜賭，吳姨一個人又要忙生意又要忍受他每天的拳打腳踢，于是可憐的劉朗在家里就成了吳姨的出氣筒。閑暇的時候，我除了輔導(dǎo)劉朗的學(xué)習(xí)，還經(jīng)常鼓勵他通過奮斗和考學(xué)離開這個充滿暴戾的家。劉朗在我的激勵下進(jìn)步很快。

期中考試，劉朗的成績突飛猛進(jìn)。吳姨特別興奮，請我去他家里吃飯。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們家的閣樓上，破而亂，四處堆滿貨物，一只昏暗的白熾燈順著燈繩像蛇一樣蜿蜒地吊在桌子上面。剛坐下，就有人打電話要吳姨去送貨。她很不耐煩地把事情推給了劉朗。

劉朗走了，劉叔叔又賭博去了，昏暗的房間里只剩下我和吳姨兩個人。她樂呵呵地拿出一瓶枝江：“來，咱們今兒喝點酒。”我連連擺手：“我沒喝過，不會喝的。”她卻哈哈大笑，硬是倒了滿滿一杯給我：“男子漢總要學(xué)會喝酒，你家就在對面，喝醉了姨背你回去！”我靦腆地放棄了掙扎。

酒精是神奇的東西，當(dāng)我感覺到飄飄然的時候，我更加渴望它。于是有了第二杯、第三杯。吳姨也開始放肆起來，她漸漸失態(tài)，告訴我她不幸的婚姻、不爭氣的兒子、不平坦的人生……正常情況下她不會和我說起這些，畢竟我只是一個孩子。我漸漸地意識恍惚，去了兩次洗手間，再跌跌撞撞地回來，感到自己全身發(fā)軟。

“我要睡覺?！蔽铱粗鴧且蹋骸疤梢幌孪乱苍S會好一點，我很難受?！蔽乙贿呎f一邊往飯桌旁邊的一張小床上挪過去。吳姨站起來扶我，她的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們都沒站穩(wěn)，一齊跌倒在床上。床發(fā)出巨響，像是要蹋了一樣。她笑得驚天動地：“哈哈哈哈，沒事沒事，你睡吧?！彼龔奈疑砩吓榔饋?，幫我脫鞋。由于羞赧，我掙扎著縮回了腳。她卻再度哈哈大笑，一只手扯住我的褲腳，硬要幫我脫鞋：“鞋子、褲子都要脫，脫了到被子里去睡，乖啊。”

我像一團(tuán)棉花一樣攤到床上，再也沒有了一絲力氣，惟一的渴望就是不要有人再來碰我，因為我一翻身就想吐?？墒菂且虆s執(zhí)著地脫掉了我的鞋子，而后伸手來解我的皮帶。盡管醉著，我的大腦卻異常清醒。我一個激凌，死命摁住皮帶：“我不脫！”她的聲音卻變成了喘息，接下來沒有對話，只有我無力的掙扎、反抗，和她頑強而亢奮的一雙手。在她抓住我下體的那一瞬間，我的身體像一只垂死的魚，不聽使喚地有了反應(yīng)。有一股靈魂深處的力量，瞬間聚積于小腹，仿佛急切地想要噴薄而出。可是巨大的罪惡感鋪天蓋地，我馬上就萎靡不振下來。她解開了我的褲扣，扯下了我的秋褲……屈辱，使我?guī)缀蹩蕹雎晛?，卻動彈不得。我感到自己被她玩弄著、撫摸著，我拼命想推她，推不開。而后，她悉悉娑娑褪下了自己的衣服，忽然跨到我身上來坐著。在她上來的那一瞬間，一股從沒聞到過的騷味撲鼻而來，我看到她腳上的死皮，看到她粗壯的小腿，上面全是魚鱗一樣丑陋的紋路……我再也忍不住，側(cè)過身來將穢物全部吐了出來。而在這個時候，她還沒有住手，企圖把我塞進(jìn)她的身體。由于極度地焦灼、恥辱與恐慌，我一直是軟搭搭的。不知努力了多久，她忽然嘆了一聲：“這小子太沒出息了……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至少兩年沒有做過這種事了，你別這么怕，男人遲早要有這一天，姨可以教你……”

這時傳來樓下五金店卷門被關(guān)上的聲音，是劉朗回來了。我長長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吳姨手忙腳亂地幫我穿好褲子，剛收拾好她自己，劉朗就上來了。一看家里一片狼籍，劉朗不高興地指責(zé)母親：“你怎么能把他灌成這樣？”她卻振振有詞：“他自己喝成這樣的！”我搖搖晃晃地下床要回家，劉朗連忙來背我。我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這個臟而亂的房間，對它和對這個老女人的厭惡，像剛灌滿開水就被塞上塞子的熱水瓶，膨脹得快爆炸了。

當(dāng)天夜里十二點多鐘，我才徹底清醒，口渴得喉嚨快要裂開。我來到客廳倒水，下午的那一幕再度像電影般重現(xiàn)，我一口氣喝了滿滿一大杯水，然后撐在茶幾上，哭了。

從小到大，我所受到的都是健康而正統(tǒng)的教育，我想愛情和性應(yīng)該是世上最美好的體驗，它們純凈、自然、熱烈?？墒菫槭裁磿腥损嚳实讲荒茏猿帧适Ю碇?？！女人的身體，原來是這樣叫人不齒？她說她兩年沒有做過這種事，兩年沒做就很嚴(yán)重嗎？這種事就這么重要嗎？它是可以沒有心靈的撞擊與愛的交流的嗎？

我去衛(wèi)生間洗澡，我不知道怎么洗才能洗去這份被猥褻的恥辱。我恨這個老女人，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骯臟的人。因為她的一雙臟手和充滿欲望的眼睛，從此我的身體也不再潔凈?？墒沁@一切，都要在我心底發(fā)霉、腐爛，不能與人言說。像吃了一顆發(fā)霉的瓜子，我急需再吃一顆好的壓住口腔里叫人做嘔的味道。我將頭抵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上，輕輕將手指放在了下體。在溫暖的水中，我想像著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第一次自慰……最后一瞬間，我看到鏡子里自己發(fā)狂的表情，我怎么變得這樣猙獰？我蹲下來收拾殘局，忍不住哭了，像是為某種告別。

我不知道那幾個月自己是怎么度過的。全世界都變了，我甚至有絕望得想自殺的念頭，為我所受的奇恥大辱，為我因此用手指告別的童貞。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永遠(yuǎn)都無法理解。更可怕的是，它得不到疏導(dǎo)，而是一點點長成龐然大物。

我不再去輔導(dǎo)劉朗的學(xué)習(xí)。每天晚上放了學(xué)，我都繞著道走以免見到那個老女人。

很快高三就畢業(yè)了，我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能夠離開這個齷齪地令人發(fā)指的地方真好?？墒俏冶У匕l(fā)現(xiàn)，我無法擺脫那個心魔。它深深植入我的骨髓，并且隨著我的成長開始分裂和變異。

大學(xué)生活浪漫而多彩。也許是因為容貌出眾，我得到了很多女孩子的青睞，其中包括我們的系花闞曉俊。曉俊是土生土長的重慶妹子，生得嬌小玲瓏，皮膚白皙得像一個瓷娃娃。第一眼看到她，我就有種想抱抱她的沖動。但是我把情書扔進(jìn)了衛(wèi)生間，我覺得與愛與欲沾邊的事，歸屬地都應(yīng)該是廁所。因為它們是那樣丑陋，愛情這兩個字，我不配，她也不配?？晌覅s并不能抗拒曉俊的甜美可愛，每當(dāng)她沖我笑時，我總?cè)滩蛔』貓蠼o她同樣的笑容。我就這樣在近乎病態(tài)中努力克制著，不沾曖昧。

大二的一天晚上，幾個朋友組織登山，曉俊知道后也纏著要去。到達(dá)山頂，曉俊的帳篷被大風(fēng)卷走，大家都起哄要她睡我的帳篷。我們就這樣被硬塞進(jìn)同一頂帳篷。

夜深了，曉俊的呼吸近在耳邊，我根本無法入睡。我心底充斥著排斥、恐懼，卻又夾雜著我無法克制的欲望。痛苦的掙扎中，曉俊忽然輕輕翻身，飽滿的乳房緊緊貼住了我。我往后退了退，她發(fā)出低聲囈語。她的聲音那樣嬌，她的呼吸那樣近。我壓抑了太久的欲望瞬間噴薄而出，我一把摟緊她，扯下她的衣褲并在胡亂沖撞中尋找出口。我的動作奇快，全部是滿滿的欲望。我沒有吻她，連嘴唇都沒有。我盡可能地節(jié)省步驟，直奔主題。她的身體緊致而美好，與那個老女人完全是天壤之別?？墒菫槭裁矗覅s惡狠狠地侵蝕，并有了報復(fù)的快感？

從那以后，我開始瘋狂地與女孩子做愛。高潮無非三秒，過去便是無盡地空洞。我怎么變成了這樣？我頹廢得如同一只曬太陽的老狗，失去了全部生活的動力和信心，甚至變得渴望愛，卻又愛無能。

畢業(yè)后，我回到小城工作。過度的性生活使我總感到自己精神渙散。我對那個老女人的恨，從不曾熄滅。

一天晚上，我下班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走著走著，就路過了劉朗的門前。門開了，街對面賣煙酒副食的常老頭鬼鬼祟祟地溜出來。常老頭50多歲了，死了老婆，總喜歡和來買東西的女人說話，我們都看不起他。那一瞬間，我腦海里立刻蹦出兩個字“偷情”！

我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我就知道這個饑渴的女人一定耐不住寂寞，私生活稀濫。她丈夫每天打她，她還敢這么做，真的很可惡。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主動去找劉朗。我問：“你媽和常老頭關(guān)系不正常，你知道嗎？”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回答我：“我爸對我媽太不好了，我媽做什么都是我爸逼的?！蔽伊⒖塘x憤填膺給他上了一課：“做女人必須恪守婦道、對家庭負(fù)責(zé)。不能因為她是你媽你就包庇她、縱容她?！蔽夜膭铀f：“你要將真相告訴你爸，你要在家里維護(hù)正義！你馬上就要高考了，我愿意輔導(dǎo)你學(xué)習(xí)。”劉朗同意了。

晚上6點多鐘，我下班回來時聽說劉朗的爸爸把常老頭拎到自己家門口打了一頓，還在家中性虐待他老婆。現(xiàn)在整條街上的人都知道常老頭和他老婆偷情的事。吳姨悲憤交加，摸了一包老鼠藥吃了，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搶救。據(jù)說送到醫(yī)院去的時候，她還一絲不掛……

我震驚地跑到她的店子門前去看。店子里站著很多人，有民警，有鄰里，大家都很憤怒。我聽到一個老婆婆說：“可憐的小吳，從嫁到劉家就沒有享過一天福，每天都被虐待。她和常老頭的事我們早就知道，要是早點離了婚多好啊?！边€有人說：“作為一個女人，她從來沒有體會過愛、溫暖和依靠，剛剛開始活得滋潤一點，就遭到這樣的毒手，換作誰不會絕望？”我不明白愛情，甚至不明白善惡的界線在哪里，難道感情沒有道德的界線？可是隱隱地，我覺得自己很過分。

天完全黑下來，劉朗回來了。他一直哭，他說，媽媽已經(jīng)死了。

我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人群中，我看到劉朗抬起淚眼在尋找什么。我想他一定是在找我，一定是想問我，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但是我躲在后面，脊背發(fā)涼，不敢站得筆直。不一會兒，大家就開始議論，劉朗的父親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兩人奸情？他不是很久都沒有回來過了嗎？我渾身顫栗，逃也似的往家里飛奔。

這個夜里，我家里很不平靜。媽媽痛斥劉朗父親的惡毒，據(jù)說他因為涉嫌犯罪被警方帶走了，現(xiàn)在吳姨的后事要劉朗一個人來操辦。他是一個在困窘和逆境中長大的孩子，本來成績就不好，這樣一來更沒有了明天?？墒撬恢蹦敲瓷屏己蛦渭儼?。

我蹲在衛(wèi)生間里哭，為什么人世間很多事情都不似我們的想像？是我太偏激，還是所有人對吳姨的認(rèn)識都太片面、包括我？那個醉酒的晚上，她褻瀆我的樣子還歷歷在目，是她使一個曾經(jīng)陽光快樂的男孩子從此哀傷。可是，要她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些？

劉朗辦完了后事就輟學(xué)了，聽說他在一家鞋廠的生產(chǎn)線工作，非常辛苦。而我在麻木地繼續(xù)自己周而復(fù)始的工作和生活——當(dāng)我被猥褻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失去的是所有的一切。可是現(xiàn)在這個施以惡手的女人死了，我卻感到自己失去得更多。而我所能做的，只是注視著時間的河流帶來這一切，并企盼它慢慢地令我平靜。

只是現(xiàn)在，我的靈魂那么哀傷，它孤獨而悲傷地佇立在我被傷害得千瘡百孔的青春背后，無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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