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的長征

謝勝瑜

在《我的抗戰(zhàn)》看片會上,小崔說:“那六年半,我和好人告別了,因為我變得越來越圓滑了。天助我,我病了?！薄秾嵲拰嵳f》的主持人竟然會坦承因為適應(yīng)不了節(jié)目之外的不真實而慶幸自己得病離職，這是小崔的真實，真實到令我錯愕。

小崔離開了炙手可熱的崗位,讓和我一樣熱愛真實和真話的人們失去了在電視上見到他的機會。我想小崔當時心里不可能沒有遺憾,不然,那段時間,小崔不會在我對他的“突然失蹤”茫然不解的時候長夜難眠地抑郁成疾。

是心理醫(yī)生的話讓小崔的理想得到了新生:“你喜歡什么就干一點什么吧?！?/p>

小崔喜歡歷史,喜歡電影。高考時他歷史考了96分,但他并沒有因為考了高分就迷信歷史教科書,他對人說:“那些我能倒背如流的歷史有很多是想當然的。我一定要知道什么才是真實的。”

小崔希望歷史的真相能從活著的人的嘴里講出來,口說為憑。于是,他從《電影傳奇》開始,帶領(lǐng)他的團隊開始了電影史料的采集,從南斯拉夫的《橋》到日本的《人證》,他追尋的似乎是一代中國人的記憶。

一開始,小崔問導(dǎo)演拍過哪些片子,問演員演過哪些電影,采訪過程功利而又直截了當。但很快,小崔就感覺不對頭,采訪對象面對鏡頭常常滔滔不絕,講的很多都是與采訪提綱無關(guān)甚至與電影無關(guān)的事情。那些無關(guān)主題的口述比討巧的問答不知要生動多少倍,總能讓聆聽者動容落淚而不忍打斷。歷史在這些老人的嘮叨中如長江水一樣生動著、真實著……于是,小崔干脆讓老人們敞開來講,本來五分鐘的采訪,小崔的團隊可能要用五個小時,甚至五天的時間來完成。這當然不是簡單的需要耐心的問題,小崔說:“我們陷入了學(xué)習(xí)口述歷史搜集方法的大坑,本來5元錢能完成的事,一下子變成了5000元錢才能做完?！?/p>

我最不能忘記崔永元講的一個故事：哈爾濱一位現(xiàn)年90多歲的老人,參加?xùn)|北抗日聯(lián)軍時被捕,本來定于1945年8月14日行刑，但行刑那天日本兵出去喝酒回來晚了,殺了他的戰(zhàn)友后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只得把他送回監(jiān)獄準備第二天再殺。結(jié)果第二天日本投降了,他就活了下來。講完故事,小崔說:“比起這些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像兒女找不到工作,女朋友被人撬走,想加入組織卻有人阻止不讓進,這些生活中的委屈和不順算個啥啊!”曾經(jīng)看不開的,霎時間就看開了!也許,聆聽和咀嚼歷史是治愈小崔抑郁癥的一味良藥。

就這樣,在口述歷史這個“大坑”里,在這個大眾目光所不及的地方,小崔把自己的全部身心埋了下去,而且一埋就是8年———他帶著一幫人重走“長征”路,他一次又一次地回云貴高原“走親戚”,他遠渡日本和美國花大筆的錢購買在國內(nèi)從未見過的影像資料———從迷亂花哨的現(xiàn)實遁入到孤寂的歷史暗巷,小崔辛苦而欣喜地在他的精神高地上進行著屬于他的“長征”之旅。

在搶救歷史真相的“長征”路上,小崔一直有一種跟時間賽跑的緊迫感。因為,口述歷史的受訪者平均年齡超過了85歲。2006年小崔的團隊采訪了103位老兵,到2009年再去回訪時,有一大半的人都離開了人世?！拔覀儎邮滞砹?”小崔感嘆連連,“大家都知道淞滬會戰(zhàn)里的‘800壯士,我們采訪到其中三位后才知道,‘800壯士實際不到400人,原因是那天進租界,守衛(wèi)問有多少人,為壯聲勢就稱有800人?，F(xiàn)在‘800壯士中只剩下一位96歲的老人。如果再晚個幾年,就沒有人說得清‘800壯士的真實人數(shù)了。”

從2002年開始,小崔總共采訪了3500多人,推出了《電影傳奇》《我的長征》《我的祖國》《我的抗戰(zhàn)》等專題紀錄片,給未來留下了300多萬張老照片,600多萬分鐘的歷史素材,涉及戰(zhàn)爭、電影、音樂、美術(shù)、外交等眾多領(lǐng)域,堪稱中國“口述歷史”博物館。這期間,為說服一位事件親歷者接受采訪,小崔花了一年半時間才如愿；還有些老人身體不大好,講一段住院了,要等出院了才能接著講……

8年難得一見(見也只是偶爾在電視上),小崔讓我吃驚的還有另一組抹不掉的數(shù)據(jù):為尋找歷史的真實,小崔和他的團隊花費已超過一億兩千萬元,卻沒花國家一分錢,而一邊玩命干活一邊還得“不要臉”地籌錢的小崔的團隊,已經(jīng)有四五個月沒有發(fā)工資了!

一億兩千萬元!這個天文數(shù)字被小崔用來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記得柴靜曾跟小崔說:“你干的都是搞研究的人來干的?！彼囊馑际?小崔他們是何苦來著?小崔這樣回答:“他們在評職稱,還要做其他更重要、更實惠的事情?！倍嗝刺觳诺囊会樢娧睦溆哪?

在我身邊,人們對成功的定義太單調(diào)了,所以,大家過得不浪漫,活得累,生活也少有意義。但我沒見過的小崔卻是一個例外,他總是不摻私念地在做他覺得有意思的事情。據(jù)媒體報道,小崔的“口述歷史”還將著眼于中醫(yī)和民間手工藝,目前團隊里幾十號人正在搭建的是“民營企業(yè)博物館”。小崔希望“再過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后,所有有興趣的普通平民、學(xué)者、研究人員都能到這個博物館,聽今天的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們說話”。

就像我在胡潤財富榜單上沒見過小崔的名字一樣,我今后想在電視里或在生活中見到小崔也會很難,尤其知道“口述歷史”將成為小崔下半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后,我估計我見到小崔的概率非常小。

俗世紅塵,所謂的成功、所謂的名人何其多啊,卻是這個本可以名利雙收卻寧愿孤獨地走在理想路上的小崔,那個我想見而從沒見過的貌不驚人的小崔,讓我喜歡到敬重到不能忘記他。

我沒見過小崔。在我見不到他的時候,他正專注地走在他喜歡的路上。

（司志政摘自《人生與伴侶》2011年4月上圖/孫紅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