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與償命之間

周大偉

藥家鑫已經(jīng)服法。而藥父狀告被害人家屬的代理人張顯案正在繼續(xù)。9月29日，索賠一元案進行了證據(jù)交換，將擇日開庭。

說實話，藥家鑫案件曝光的最初階段，我也不由自主地被媒體間“殺人償命”的怒吼聲左右和引導。但不知是慶幸還是遺憾，我沒有長出北大教授孔慶東那對極其富有特色的眼睛——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張典型的殺人犯的面孔，這種人一看就是罪該萬死的人”。

在我眼里，藥家鑫真的還就是個孩子。這個孩子，在緊張和驚恐中，一念之差，殘忍地用刀刺死了一個無辜者的生命。的確，他犯的這個錯誤實在太大了，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尤其是，在這個千百年來講究“殺人償命”的國度里，他的罪行難以得到公眾的寬恕。

看著照片上那張還有些孩子氣的臉，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另一個男孩子的臉，一個30年前我經(jīng)手辦理的一起殺人案中的14歲少年犯。

1982年春季，我讀大學法律系三年級時，來到四川省合川縣（現(xiàn)屬重慶市）法律顧問處實習。這是擺在我案頭的第一個案件：一個14歲的少年，他放學回家時，看到自己的父親因為宅基地劃界糾紛和鄰居發(fā)生爭執(zhí)和扭打，他突然從書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刺向?qū)Ψ?，受害人胸部中刀，因流血過多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死亡。當時，我接受法院指派，擔任這個14歲少年的辯護人。

開庭前，受害人的家屬成群結隊地來到法院請愿和示威，強烈要求法院判處被告人死刑。法院審判人員對他們耐心勸阻無效，就讓他們到法律顧問處找我談談，希望我能對他們做些普法工作。那天下午，當我看到這些滿臉怒氣、手持棒棒的男女老少走進我的辦公室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律師是個高風險的職業(yè)。

走在最前面的是死者的父親，一位70多歲的長者，面孔酷似畫家羅中立著名油畫《父親》的人物外表。他坐下第一句話就問：“你說，殺人要不要償命？”我回答說：“殺人償命，這是民間老百姓的說法，并不是法律語言。我們還是要看看法律是怎么規(guī)定的。根據(jù)刑法，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犯殺人、搶劫、放火等嚴重罪行時，應當負刑事責任。不過，犯罪的時候不滿18周歲的人和審判的時候懷孕的婦女，是不能判死刑的?！甭牭竭@里，這位年長的父親好像突然明白了，他說：“你的意思是說，現(xiàn)在暫時不殺，先把他關在監(jiān)獄里，等養(yǎng)到18歲時再殺?！笨粗@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我只有沉默。我不想去糾正他對法律條文的誤解。此刻，這種誤解或許是對他內(nèi)心最大的安慰?？粗麄冸x開的背影，我內(nèi)心十分感慨：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血親復仇、殺人償命”的觀念是何等根深蒂固！

人們注意到，藥家鑫案事發(fā)后，被害人家屬通過其代理人張顯，向社會傳出來的意念只有一個：殺人償命。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張顯作為非法律專業(yè)人士，無視司法領域內(nèi)公認的職業(yè)規(guī)則，他利用自己位于輿論風口的特殊身份，不遺余力地向公眾發(fā)送各種后來被證實為謠言的不實之詞，激起一波又一波對藥家鑫及其家人的社會公憤，由此給司法系統(tǒng)施加壓力。一時間，除了“宰了他”的聲音外，媒體內(nèi)似乎沒有別的聲音。此時，對于“既要講法律更要講政治”的中國法官來說，藥家鑫不死，不足以平民憤。很多人都說，依照現(xiàn)行法律，對這個在一念之中鑄成大錯并有主動且誠實自首情節(jié)的藥家鑫，是可以刀下留人的，至少，判死緩并不違反法律條文和原則。死緩作為一種重刑，其威懾力對這類罪犯已經(jīng)足夠。

在此，我無意為藥家鑫的惡行辯護。誰不惋惜無辜被害者張妙的慘死？誰不痛恨藥家鑫的愚蠢和殘忍？于是，每當有人對藥家鑫表示“惻隱之心”時，就有人理直氣壯地提出一個假設：“如果扎你8刀，你怎么說？”然而，這些人可能忘記了另一個相反的假設：假如藥家鑫是你自己的親友呢？你期待一個司法程序如何公正地對待你的親人？或許那一刻，你就會明白了——應當怎樣公正地去對待別人。在中國許許多多大致相似的家庭里，誰又能百分之百地保證，在自己家族里，就不會出一個類似藥家鑫這樣的本應“前途無量”的愚蠢年輕人呢？

目前，世界各地對死刑的態(tài)度主要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完全廢除死刑，比如歐洲各國、中國香港等；第二類是仍然保留死刑，但是少殺慎殺，能不殺最好不殺，或者即使殺也要等判了死刑后十年八年后再殺，比如美國有些州；第三類是對罪犯喊殺叫死，主張“殺人償命”，而且殺了以后還要掛橫幅放鞭炮。

今天，關于廢除死刑的討論已經(jīng)展開，爭論仍在繼續(xù)。對于一個身處轉型期的國家而言，只要未來仍值得我們期待，不難預料，此類公共辯論中所釋放和培育的新思想、新觀念會逐漸深入人心。

從這個意義上說，藥家鑫不僅為自己，而且為這個社會支付了代價。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特聘研究員）